第二章 张荫麟论秦、汉

3个月前 作者: 陈寅恪
    六国混一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飞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像五岳,扬波喷云雷。


    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李白</a>《古风》之一)


    这首壮丽的诗是一个掀天揭地的巨灵的最好速写。这巨灵的来历,说来话长。


    当长平之战前不久,有一个秦国王孙,名子楚的,被“质”在赵。他是太子安国君所生,却非嫡出,他的母亲又不得宠。因此赵人待他很冷薄,他连王孙的排场也苦于维持不住。但是阳翟(韩地)大贾吕不韦</a>在邯郸做买卖,一看见他,便认为是“奇货可居”。


    不韦见子楚,说道:“我能光大你的门庭。”子楚笑道:“你还是去光大自己的门庭罢!却来光大我的!”不韦说:“你有所不知,我的门庭要等你的来光大。”子楚明白,便和他商量两家光大门庭的办法。原来安国君最爱幸的华阳夫人没有生育的希望,安国君还没有立嗣。不韦一面献上巨款,给子楚结交宾客,沽钓声名;一面辇了巨款,亲到秦国,替他运动。不久华阳夫人便收到许多子楚孝敬的珍宝,不久她便时常听到人称赞子楚的贤能,不久她的姊姊便走来替她的前途忧虑,大意说道:“妹妹现在是得意极了。但可曾想到色衰爱弛的一天?到时有谁可倚靠!就算太子爱你到老,他百岁之后,继位的儿子,要和自己母亲吐气,你的日子就不好过。子楚对你的孝顺,却是少有的。何不趁如今在太子跟前能够说话的时候,把他提拔,将来他感恩图报,还不是同自己的儿子一般?”华阳夫人一点头,子楚的幸运便决定。


    不韦回到邯郸时,子楚已成了正式的王太孙。不韦也被任为他的师傅。他们成功之后,不免用美人醇酒来庆祝一番。邯郸在战国以美女著名。不韦的爱姬,尤其是邯郸美女的上选,妙擅歌舞。有次她也出来奉酒,子楚一见倾心,便要不韦把她相让。不韦气得要死,但一想过去的破费和将来的利益,只得忍气答应。赵姬既归子楚,不到一年(正当长平之战后一年),产了一子,即是后来做秦王和秦始皇</a>帝的嬴政</a>。当时传说,赵姬离吕家之时,已经孕了嬴政。但看后来不韦所受嬴政的待遇,这传说多半是谣言。


    嬴政于前246年即王位,才十三岁。这时不韦是食邑十万户的文信侯,位居相国;他从前的爱妾,已做了太后,并且和他私续旧欢。不韦的权势可以想象。他的政治野心不小,他招贤礼士,养客三千,打算在自己手中完成统一的大业。但嬴政却不是甘心做傀儡的。他即位第九年,太后的姘夫嫪毐在咸阳反叛,他用神速的手段戡定了乱事以后,乘机把太后的政权完全褫夺;并且株连到吕不韦,将他免职,逐归本封的洛阳,过了两年,又把他贬到蜀郡。在忧忿夹攻之下,不韦服毒自杀。


    不韦以韩人而执秦政,他所客养和援用的又多三晋人,和他结交的太后又是赵女。这种“非我族类”的势力是秦人所嫉忌的。不韦罢相的一年(秦王政十年),适值“郑国渠”事件发生,更增加秦人对外客的疑惧。郑国也是韩人,为有名的水利工程师。韩廷见亡国的大祸迫在眉睫,派他往秦,劝秦廷开凿一条沟通泾水和洛水的大渠,借此消磨秦的民力,延缓它的对外侵略。这渠才凿了一半,郑国的阴谋泄露。其后嬴政虽然听了郑国的话,知道这渠也是秦国的大利,把它完成,结果溉田四万多顷,秦国更加富强;但郑国阴谋的发现,使秦宗室对于游宦的外客振振有词。嬴政于是下了有名的“逐客令”,厉行搜索,要把外籍的游士统统赶走。这命令因为李斯</a>的劝谏而取消。但不韦自杀后,嬴政到底把所有送他丧的三晋门客驱逐出境。可见逐客令是和不韦有关的,也可见不韦的坍台是和种族之见有关的。


    嬴政既打倒了吕不韦,收揽了秦国的大权,便开始图谋六国。这时,六国早已各自消失了单独抗秦的力量。不过它们的合从还足以祸秦。嬴政即位的第六年,秦国还吃了三晋和卫、楚的联军一次亏,当时大梁人尉缭</a>也看到的,假如六国的君主稍有智慧,嬴政一不小心,会遭遇智伯、夫差和齐湣王的命运也未可知。但尉缭不见用于祖国,走到咸阳,劝嬴政道:“愿大王不要爱惜财物,派人贿赂列国的大臣,来破坏他们本国的计谋,不过花三十万金,六王可以尽虏。”嬴政果然采纳了这策略。此后六国果然再不费一矢相助而静待嬴政逐个解决。


    首先对秦屈服,希望以屈服代替牺牲,而首先受牺牲的是韩。秦王政十四年,韩王安为李斯所诱,对秦献玺称臣,并献南阳地。十七年秦的南阳守将举兵入新郑,虏韩王,灭其国。李斯赴韩之前,韩王派了著名的公子韩非</a>入秦,谋纾国难,嬴政留非,想重用他。但不久听了李斯和另一位大臣的谗言,又把他下狱。口吃的韩非有冤没处诉,终于给李斯毒死在狱中。


    韩亡后九年之间,嬴政以迅雷烈风的力量,一意东征,先后把其余的五国灭了。这五国的君主,连够得上说抵抗的招架也没有,鸡犬似的一一被缚到咸阳。只有侠士荆轲,曾替燕国演过一出壮烈的悲剧。


    秦王政十九年,赵国既灭,他亲到邯郸,活埋了所有旧时母家的仇人;次年回到咸阳,有燕国使臣荆轲卑辞求觐,说要进献秦国逃将樊於期的首级和燕国最膏腴的地域督亢的地图。献图的意思就是要纳地。秦王大喜,穿上朝服,排起仪仗,立即传见。荆轲捧着头函,副使秦舞阳捧着地图匣以次上殿。秦舞阳忽然股栗色变,廷臣惊怪,荆轲笑瞧了舞阳,上前解释道:“北番蛮夷的鄙人,未曾见过天子,所以惶恐失措,伏望大王包容,俾得完成使事。”秦王索阅地图,荆轲取了呈上。地图展到尽处,匕首出现!荆轲左手把着秦王的袖,右手抢过匕首,就猛力刺去,但没有刺到身上,秦王已断袖走开。秦王拔剑,但剑长鞘紧,急猝拔不出,荆轲追他,两人绕柱而走。秦廷的规矩,殿上侍从的人,不许带兵器,殿下的卫士,非奉旨不许上殿。秦王忙乱中没有想到殿下的卫士,殿上的文臣哪里是荆轲的敌手。秦王失了魂似的只是绕着柱走。最后,侍臣们大声提醒了他,把剑从背后顺力拔出,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便将匕首向他掷去,不中,中铜柱。这匕首是用毒药炼过的,微伤可以致命。荆轲受了八创,已知绝望,倚柱狂笑,笑了又骂,结果被肢解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荆轲离开燕国之前,在易水边的别筵上,当着满座白衣冠的送客,最后唱的歌,也可以做他的挽歌。


    荆轲死后六年(公元前221年)当秦王政在位的第二十六年而六国尽灭。于是秦王政以一道冠冕堂皇的诏令,收结五个半世纪的混战局面,同时宣告新帝国的成立。那诏书道:


    ……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


    所有六国的罪状,除燕国的外,都是制造的。诏书继续说道: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在睥睨古今、踌躇满志之余,嬴政觉得一切旧有的君主称号都不适用了。


    战国以前,人主最高的尊号是王,天神最高的尊号是帝。自从诸侯称王后,王已失了最高的地位,于是把帝拉下来代替,而别以本有光大之义的“皇”字称最高的天神。但自从东西帝之议起,帝在人间,又失去最高的地位了。很自然的办法,是把皇字挪下来。秦国的神话里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为最贵。于是李斯等上尊号作泰皇。但嬴政不喜欢这旧套,把泰字除去,添上帝字,合成“皇帝”;又废除周代通行的谥法</a>(于君主死后,按其行为,追加名号,有褒有贬的),自称为“始皇帝”,预定后世计数为二世皇帝,三世皇帝,“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同时始皇又接受了邹衍的学说,以为周属火德,秦代周,应当属克火的水德;因为五色中和水相配的是黑色,于是把礼服和旌旗皆用黑色;又因为四时中和水相配的是冬季,而冬季始自十月,于是改以十月为岁首。邹衍是相信政治的精神也随着五德而转移的。他的一些信徒认为与水德相配的政治应当是猛烈苛刻的政治,这正中始皇的心怀。


    新帝国的经营


    秦自变法以来,侵略所得的土地,大抵直隶君主,大的置郡,小的置县,郡县的长官都非世职,也无世禄。始皇沿着成例,每灭一国,便分置若干郡。而秦变法以来新设的少数封区,自从嫪毐和吕不韦的诛窜已完全消灭。既吞并了六国,秦遂成为一个纯粹郡县式的大帝国。当这帝国成立之初,丞相绾主张仿周朝的办法于燕、齐、楚等僻远的地方,分封皇子,以便镇慑,但他的提议给李斯打消了。于是始皇分全国为三十六郡,每郡置守,掌民政;置尉,掌兵事;置监御史,掌监察。这种制度是仿效中央政府的。当时朝里掌民政的最高官吏有丞相,掌兵事的最高官吏有太尉,掌监察的最高官吏有御史大夫。


    这三十六郡的名称和地位是现今史家还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大概地说,秦在开国初的境域,北边包括今辽宁的南部,河北、山西及绥远[1]、宁夏两省的南部;西边包括甘肃和四川两省的大部分,南边包括湖南、江西和福建;东以福建至辽东的海岸为界。从前臣服于燕的朝鲜,也成为秦的藩属。此外西北和西南边外的蛮夷君长称臣于秦的还不少。我们试回想姬周帝国初建时,西则邦畿之外,便是边陲,南则巴蜀、吴、楚皆属化外,沿海则有徐戎、淮夷、莱夷盘踞,北则燕、晋已与戎狄杂处;而在这范围里,除了“邦畿千里”外,至少分立了一百三十以上的小国。我们拿这种情形和三十六郡一统的嬴秦帝国比较,便知道过去八九百年间,诸夏民族地盘的扩张和政治组织的进步了。峄山的始皇纪功石刻里说: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攻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世无万数,陁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这些话一点也没有过火。


    在这幅员和组织都是空前的大帝国里,怎样永久维持皇室的统治权力,这是始皇灭六国后面对着的空前大问题,且看他如何解答。


    帝国成立之初,始皇令全国“大酺”来庆祝(秦法平时是禁三人以上聚饮的)。当众人还在醉梦的时候,他突然宣布没收民间一切的兵器。没收所得,运到咸阳,铸成无数大钟和十二个各重一千石以上的“金人”,放在宫廷里。接着他又把全国最豪富的家族共十二万户强迫迁到咸阳,放在中央的监视之下。没有兵器,又没有钱财,人民怎能够作得起大乱来?


    次年,始皇开始一件空前的大工程:建筑脉通全国的“驰道”,分两条干线,皆从咸阳出来,其一东达燕、齐,其一南达吴、楚。道宽五十步,道旁每隔三丈种一株青松,路身筑得坚而且厚,遇着容易崩坏的地段,并且打下铜桩。这宏大的工程,乃是始皇的军事计划的一部分。他灭六国后防死灰复燃,当然不让各国余剩的军队留存。但偌大的疆土若把秦国原有的军队处处分派驻守,则分不胜分。而且若分得薄,一旦事变猝起,还是不够应付;若分得厚,寖假会造成外重内轻的局面。始皇不但不肯采用重兵驻防的政策,并且把旧有六国的边城,除燕、赵北边的外,统统拆毁了。他让秦国原有的军队,依旧集中在秦国的本部,少数的地方兵只是警察的性质。驰道的建筑,为的是任何地方若有叛乱,中央军可以迅速赶到去平定。历来创业之主的军事布置没有比始皇更精明的了。(1896年李鸿章</a>聘使欧洲,过德国,问军事于俾斯麦,他的劝告有云:“练兵更有一事须知:一国的军队不必分驻,宜驻中权,扼要地,无论何时何地,有需兵力,闻令即行,但行军的道路,当首先筹及。”这正是秦始皇所采的政策。)


    武力的统治不够,还要加上文化的统治;物质的缴械不够,还要加上思想的缴械。始皇三十四年(始皇即帝位后不改元,其纪年通即王位以来计),韩非的愚民政策终于实现。先是始皇的朝廷里,养了七十多个儒生和学者,叫作博士。有一次某博士奉承了始皇一篇颂赞的大文章,始皇读了甚为高兴,另一位博士却上书责备作者的阿谀,并且是古非今地对于郡县制度有所批评。始皇征问李斯的意见。李斯覆奏道:


    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城旦者,旦起行治城,四岁刑),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以吏为师。


    始皇轻轻地在奏牍上批了一个“可”字,便造成了千古叹恨的文化浩劫。


    以上讲的是始皇内防反侧的办法。现在再看他外除边患的努力。


    自从战国中期以来,为燕、赵、秦三国北方边患的有两个游牧民族,东胡和匈奴——总名为胡。东胡出没于今河北的北边和辽宁、热河一带,受它寇略的是燕、赵。匈奴出没于今察哈尔[2]、绥远和山西、陕、甘的北边一带,燕、赵、秦并受它寇略。这两个民族,各包涵若干散漫的部落,还没有统一的政治组织。它们在战国中期以前的历史十分茫昧。它们和春秋</a>时代各种名色的戎狄似是同一族类,但是否这些戎狄中某些部分的后身,否则和各种戎狄间的亲谊是怎样,现在都无从稽考了。现在所知道秦以前的胡夏的关系史只有三个攘胡的人物的活动。第一个是和楚怀王同时的赵武灵王。他首先采用胡人的特长,来制胡人;首先脱却长裙拖地的国装,而穿上短衣露袴的胡服,以便学习骑战。他领着新练的劲旅,向沿边的匈奴部落进攻,把国土向西北拓展;在新边界上,筑了一道长城,从察哈尔的蔚县东北(代)至河套的西北角外(高阙);并且沿边设了代、雁门和云中三郡。第二个攘胡的英雄是秦舞阳(随荆轲入秦的副使)的祖父秦开。他曾被“质”在东胡,甚得胡人的信任。归燕国后,他率兵袭击东胡,把他们驱逐到一千多里外。这时大约是乐毅破齐前后。接着燕国也在新边界上筑一道长城,从察哈尔宣化[3]东北(造阳)至辽宁辽阳县北(襄平);并且沿边设了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和辽东五郡。秦开破东胡后,约莫三四十年,赵有名将李牧,戍雁门、代郡以备胡。他经了长期敛兵坚守,养精蓄锐,然后乘着匈奴的骄气,突然出战,斩了匈奴十多万骑,此后十几年间,匈奴不敢走近赵边。


    当燕、赵对秦做最后挣扎时,无暇顾及塞外。始皇初并六国,忙着辑绥内部,也暂把边事抛开。因此胡人得到复兴的机会。旧时赵武灵王取自匈奴的河套一带,复归于匈奴。始皇三十二年,甚至听到“亡秦者胡”的谶语。于是始皇派蒙恬领兵三十万北征。不久把河套收复,并且进展至套外,始皇将新得的土地,设了九原郡。为谋北边的一劳永逸,始皇于三十三、四年间,又经始两件宏大的工程:其一是从河套外的九原郡治,筑了一条“直道”达到关内的云阳(今陕西淳化县西北,从此至咸阳有泾、渭可通),长一千八百里;其二是把燕、赵北界的长城,和秦国旧有的西北边城,大加修葺,并且把它们连接起来,傍山险,填溪谷,西起陇西郡的临洮(今甘肃岷县境),东迄辽东郡的碣石(在渤海岸朝鲜境),成功了有名的“万里长城”。


    始皇的经营北边有一半是防守性质,但他的开辟南徼,则是纯粹的侵略。


    现在的两广和安南[4],在秦时是“百越”(越与粤通)种族所居。这些种族和浙江的於越,大约是同出一系的,但文化则较於越远为落后。他们在秦以前的历史完全是空白。在秦时,他们还过着半渔猎、半耕稼的生活;他们还仰赖中国的铜铁器,尤其是田器。他们还要从中国输入马、牛、羊,可见牧畜业在他们中间还没发达。不像北方游牧民族的犷悍,也没有胡地生活的艰难,他们绝不致成为秦帝国的边患。但始皇却不肯放过他们。灭六国后不久(二十六年?)即派尉屠睢领着五十万大军去征百越,并派监禄凿渠通湘、漓二水(漓水是珠江的上游),以便输运。秦军所向无敌,越人逃匿于深山丛林中。秦军久戍,粮食不继,士卒疲饿。越人乘机半夜出击,大败秦军,杀屠睢。但始皇续派援兵,终于在三十三年,把百越平定,将他们的土地,分置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南海郡略当今广东省,桂林郡略当广西省,象郡略当安南中北部)。百越置郡之后,当时中国人所知道的世界差不多完全归到始皇统治之下了。琅琊台的始皇纪功石刻里说: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至是竟去事实不远了。


    以上所述一切对外对内的大事业,使全国瞪眼咋舌的大事业,是始皇在十年左右完成的。


    帝国的发展与民生


    像始皇的励精刻苦,在历代君主中,确是罕见,国事无论大小,他都要亲自裁决。有一个时期,他每日用衡石秤出一定分量的文牍,非批阅完了不肯休息。他在帝位的十二年中,有五年巡行在外;北边去到长城的尽头——碣石,南边去到衡山和会稽岭。他觉得自己的劳碌,无非是为着百姓的康宁。他对自己的期待,不仅是一个英君,而且是一个圣主。他唯恐自己的功德给时间掩没。他二十八年东巡时,登峄山,和邹鲁的儒生商议立石刻词,给自己表扬;此后,所到的胜地,大抵置有同类的纪念物。我们从这些铭文(现存的有峄山、泰山、之罘、琅琊、碣石、会稽六处的刻石文;原石唯琅琊的存一断片)可以看见始皇的抱负,他“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他“忧恤黔首(秦称庶民为黔首),朝夕不懈”。他“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而且他对于礼教,也尽了不少的力量。他明立法:“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在他自己看来,人力所能做的好事,他都做了,而且他要做的事,从没有做不到的。他从没有一道命令,不成为事实。从没有一个抗逆他意旨的人,保得住首领。他唯一的缺憾就是志愿无尽,而生命有穷。但这也许有补救的办法。海上不据说有仙人所居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么?仙人不有长生不死的药么?他即帝位的第三年,就派方士徐福(一作巿,音同)带着童男女数千人,乘着楼船,入海去探求这种仙药,可惜他们一去渺无消息(后来传说徐福到了日本,为日本人的祖先,那是不可靠的)。续派的方士回来说,海上有大鲛鱼困住船只,所以到不得蓬莱。始皇便派弓箭手跟他们入海,遇着这类可恶的动物便用连弩去射。但蓬莱还是找寻不着。


    始皇只管忙着去求长生,他所“忧恤”的黔首却似乎不识好歹,只盼望他速死!始皇三十六年,东郡(河北、山东毗连的一带)落了一块陨石,就有人在上面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七个大字。


    始皇能焚去一切《诗》《书》和历史的记录,却不能焚去记忆中的六国亡国史;他能缴去六国遗民的兵器,却不能缴去六国遗民(特别是一班遗老遗少)的亡国恨;他能把一部分六国的贵族迁到辇毂之下加以严密的监视,却不能把全部的六国遗民同样处置。在旧楚国境内就流行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谚语。当他二十九年东巡行到旧韩境的博浪沙(在今河南阳武县[5]东南)中时,就有人拿着大铁椎向他狙击,中了副车,差一点儿没把他击死。他大索凶手,竟不能得。


    而且始皇只管“忧恤黔首”,他的一切丰功烈绩,乃是黔首的血泪造成的!谁给他去筑“驰道”,筑“直道”,凿运渠?是不用工资去雇的黔首!谁给他去冰山雪海的北边伐匈奴,修长城,守长城?谁给他去毒瘴严暑的南荒,平百越,戍新郡?谁给他运粮转饷,供给这两方的远征军?都是被鞭扑迫促着就道的黔首!赴北边的人,据说,死的十有六七;至于赴南越的,因为不服水土,情形只有更惨,人民被征发出行不论去从军,或去输运,就好像被牵去杀头一般,有的半途不堪虐待,自缢在路边的树上。这样的死尸沿路不断地陈列着。最初征发的是犯罪的官吏、“赘婿”和商贾;后来推广到曾经做过商贾的人;最后又推广到“闾左”——居住在里闾左边的人(赘婿大概是一种自己卖身的奴隶,即汉朝的赘子。商人尽先被征发是始皇压抑商人的手段之一。战国时代,法家和儒家的荀子</a>,都认商人为不事生产而剥削农民的大蠹,主张重农抑商,这政策为始皇采用。琅琊刻石有“上农除末”之语。“闾左”在先征之列者,盖春秋战国以来,除楚国外习俗忌左,居住在闾左的,大抵是下等人家)。征发的不仅是男子,妇女也被用去运输。有一次南越方面请求三万个“无夫家”的女子去替军士缝补,始皇就批准了一万五千。计蒙恬带去北征的有三十万人,屠睢带去南征的有五十万人,后来添派的援兵和戍卒,及前后担任运输和其他力役的工人,当在两军的总数以上。为这两方面的军事,始皇至少摧残了二百万家。


    这还不够。始皇生平有一种不可多得的嗜好——建筑的欣赏。他东征以来,每灭一国,便把它的宫殿图写下来,在咸阳渭水边的北阪照样起造。后来又嫌秦国旧有的朝宫(朝会群臣的大礼堂)太过狭陋,要在渭南的上林苑里另造一所,于三十五年动工。先在阿房山上作朝宫的前殿:东西广五百步,南北长五十丈,上层可以坐一万人,下层可以树五丈的大旗。从殿前筑一条大道,达到南山的极峰,在上面树立华表,当作朝宫的阙门;从殿后又筑一条大道,渡过渭水,通到咸阳。先时始皇即王位后,便开始在骊山建筑自己的陵墓,灭六国后拨了刑徒七十余万加入工作;到这时陵墓大半完成,乃分一部分工人到阿房去。这两处工程先后共用七十余万人。此外运送工粮和材料(材料的取给远至巴蜀荆楚)的伕役还不知数。这些却多半是无罪的黔首。


    这还不够。上说种种空前的兵役和工程所需的粮饷和别项用费,除了向黔首身上出,还有什么来源?据说始皇时代的赋税,要取去人民收入的三分之二。这也许言之过甚,但秦人经济负担的酷重,却是可想见的了。


    这还不够。苦役重税之上,又加以严酷而且滥用的刑罚。秦的刑法,自商鞅</a>以后,在列国当中,已是最苛的了。像连坐、夷三族等花样,已是六国的人民所受不惯的。始皇更挟着虓虎的威势,去驭下临民。且看几件他杀人的故事。有一回他从山上望见丞相李斯随从的车骑太多,不高兴。李斯得知以后便把车骑减少,始皇追究走漏消息的人不得,便把当时在跟前的人统统杀了。又东郡陨石上刻的字被发现后,始皇派御史去查办,不得罪人,便命把旁边的居民统统杀了。又一回,有两个方士不满意于始皇所为,暗地讪谤了他一顿逃去。始皇闻之大怒,又刺探得别的儒生对他也有不敬的话,便派御史去把咸阳的儒生都召来案问。他们互相指攀,希图免罪,结果牵涉了四百六十余人,始皇命统统地活埋了。这便是有名的“坑儒”事件。始皇的执法如此,经过他的选择和范示,郡县的官吏就很少不是酷吏了。


    始皇的长子扶苏,却是一个蔼然仁者,对于始皇的暴行,大不谓然。当坑儒命令下时,曾替诸儒缓颊,说他们都是诵法孔子</a>的善士,若绳以重法,恐天下不安。始皇大怒,把他派去北边监蒙恬的军。但二世皇帝的位,始皇还是留给他的。及三十七年七月,始皇巡行至沙丘(今河北平乡县东北)病笃,便写定遗书,召他回咸阳会葬,并嗣位。书未发而始皇死。书和玺印都在宦官赵高手。而始皇的死只有赵高、李斯和别几个宦官知道。赵高和蒙恬有仇隙,而蒙恬是太子的亲信,李斯也恐怕蒙恬夺去他的相位。于是赵李合谋,秘不发丧,一面把遗书毁了,另造两封伪诏,一传位给公子胡亥(当时从行而素与赵高亲慝的),一赐扶苏、蒙恬死。后一封诏书到达时,扶苏便要自杀,蒙恬却疑心它是假的,劝扶苏再去请示一遍,然后自杀不迟。扶苏说:“父亲要赐儿子死,还再请示什么?”立即自杀。


    胡亥即二世皇帝位时,才二十一岁,他别的都远逊始皇,只有在残暴上是“跨灶”的。赵高以拥戴的首功最受宠信;他处处要营私,只有在残暴上是胡亥的真正助手。在始皇时代本已思乱的人民,此时便开始摩拳擦掌了。


    楚汉之争始末


    陈胜之起灭


    二世皇帝元年七月,在旧楚境的蕲县大泽乡停留着附近被征发去防守渔阳的闾左兵九百人。适值大雨,道路不通。这队伍已无法如期达到指定的处所。照当时的法律,将校误期,要被处斩。有两位下级将校陈胜和吴广,便秘密图谋免死的办法。他们想当今的二世皇帝并不是依法当立的,当立的乃是公子扶苏,百姓多称赞他的贤惠,却不知道他已死;又从前楚国最后抗秦而死的名将项燕,亲爱士卒,很得民心,民间传说他还活着,假如冒称扶苏项燕起兵,响应的必定很多。他们去问卜,卜者猜到来意,连称大利;最后并说道:“你们何不再向鬼神占卜一下?”二人会意。


    不几天,兵士买鱼,忽然在鱼肚里得着一小卷绢帛,上面写着朱字道:“陈胜王。”晚间兵士又忽然发现附近树林中的神祠有了火光,同时怪声从那里传来,像狐狸作人语道:“大楚兴,陈胜王。”这种怪声每每把兵士们从梦中惊醒。从此他们遇到陈胜每每指目着他窃窃私语。


    有一天统领官喝醉了酒,吴广在旁,出言特别不逊。统领官大怒,鞭了他一顿,又把剑拔出。吴广素来很得兵士心,在旁的兵士都替他不平。他抢过了剑,把统领官杀掉。陈胜帮着他,把另外两个将官也结果了。陈、吴号召军中,大意说道:“你们因为大雨,已误了期,误了期就要处斩。即使不处斩,去戍守长城,也是十有六七要死的。大丈夫不死便了,死就要成个大名。王侯将相难道是有种的吗?”在全军喧豗应和之下,陈、吴二人以扶苏和项燕的名义树起革命的旗帜。军士袒着右臂,自号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旬日之间大泽乡、蕲县、陈城和附近若干县城,皆落在革命军</a>之手。而革命军在进攻陈城之时已有车六七百乘,骑千余,步卒数万人了。陈城在战国末年曾一度为楚国都,革命军即以此为根据地。先是魏遗民大梁名士张耳、陈余为秦廷悬赏缉捕,变姓名隐居于陈。陈胜既入陈,二人进谒。是时陈中父老豪杰正议推陈胜为王。二人却劝陈胜暂勿称王,而立即领兵西进,同时派人立六国王室之后,以广树秦敌,使秦的兵力因敌多而分散,因分散而薄弱,然后乘虚入据咸阳,以号令诸侯,诸侯感再造之德,必然归服,如此则帝业可成。陈胜不听,遂受推戴为张楚王,都于陈,以吴广为“假王”(假有副贰之意)。


    自陈胜发难后,素日痛恨秦吏的郡县,随着事变消息的传到,纷纷戕杀守长,起兵响应。特别是在旧楚境内,几千人成一伙的不可胜数。陈胜遣将招抚略地,分途进取。举其要者,计有六路:(1)符离人葛婴略蕲以东;(2)陈人武臣及张耳、陈余略赵地;(3)魏人周巿略魏地;(4)吴广西击荥阳;(5)陈人周文(为一卜者,故项燕僚属)西进,向函谷关;(6)铚人宋留取道南阳向武关。


    葛婴至东城,立襄强为楚王,后来闻得陈胜已立为张楚王,乃杀襄强,归陈覆命,陈胜诛之。


    武臣到邯郸即自立为赵王,分命张耳、陈余为将相。陈胜闻讯大怒,把三人的家属拘捕,将加诛戮,继而听了谋士的劝谏,又把他们迁到宫中,而派人去给武臣等道贺,并请他们速即进兵关中。他们哪里肯听,却派韩广去略取燕地。韩广至燕,旋即自立为燕王。


    周巿定了魏地,东进至齐,时齐王室之后田儋已自立为齐王,以兵拒之,巿军败散,还归魏,魏人推戴他为王,他不肯,却要立魏王室之后魏咎,时咎在陈胜军中,巿派人迎之,往返五次,陈胜才答应放他赴魏。


    武臣之立在八月,韩广、田儋之立在九月。周文军越过函谷关到达戏亦在九月。戏离咸阳不到一百里,而此时周文的军队已增加到兵卒数十万、车千余乘了。东方变乱的真情,赵高一直瞒着二世,到这时已瞒不住了。可是秦廷有什么办法呢?帝国的军队几乎尽在北边和南越,急猝间调不回来,咸阳直是一座空城,只得赦免在骊山工作的刑徒,并解放奴隶所生的男子,派章邯带去应战。周文军来势虽盛,却经不起章邯一击便败走出关,章邯追至渑池,又大破之。周文自刎死,其军瓦解,这是二世二年十一月的事(秦以十月为岁首,二年十一月在是年正月之前,下仿此)。


    章邯乘胜东下。先是吴广围荥阳不下,其部将田臧等私计,秦兵早晚要到,那时前后受敌,必无幸理,不如留少数军队看守住荥阳,而用全部精兵去迎击章邯;他们认为吴广骄不知兵,不足与谋,假托陈王的命令把他杀掉,并把他的首级传送至陈。陈王拜田臧为上将,并赐以楚令尹的印信。田臧迎击章邯于敖仓,一战败死。章邯进击至陈西,陈王出监战,军败遁走,他的御者某把他杀掉,拿他的首级去投降。这是十二月的事。


    陈胜,字涉,少时在田间做工。有一次放下锄头叹气痴想了许久,却对一个同伴说道:“有一天我富贵了,定不会忘记你。”那位同伴笑道:“你做长工,怎样富贵法?”后来陈胜做了张楚王,这位同伴便去叩阍求见,阍人几乎要把他缚起来,凭他怎样解释总不肯给他传达。他等陈胜驾出,拦路叫喊,陈胜认得他,把他载归宫里。他看见殿堂深邃,帷帐重叠,不禁嚷道:“夥颐!涉大哥为王!沉沉的!”楚人叫多为夥颐。由此“夥涉为王”,传为话柄。这客人出入王宫,洋洋自得,谈起陈胜的旧事,如数家珍。有人对陈胜说:这客人无知妄言,轻损王威,陈胜便把他杀掉。由此陈胜的故旧尽皆退避。


    宋留已定南阳。南阳人闻陈胜死,复叛归于秦。宋留既无法入武关,东还至新蔡与秦军遇,解甲投降,秦又把他解到咸阳,车裂示众。


    章邯既破陈胜,进击魏王咎于临济,围其城。六月,齐王田儋救临济,败死。同月魏咎自杀,临济降于秦。其后儋子巿继立为齐王,咎弟豹继立为魏王。


    项羽</a>与巨鹿之战


    项燕的先人累世做楚将,封于项,因以项为氏,而家于下相。项燕有子名项梁,梁有侄名项籍,字羽。项羽少时学书写,不成,弃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责他。他说:“书写只可以记姓名罢了,剑是一人敌,也不值得学,要学万人敌!”项梁于是教他兵法。他略通大意,再不深求。项梁曾因事杀人,带着项羽,逃匿于吴(今吴县[6],秦会稽郡治),吴中名士大夫都奉他为领袖,遇着地方有大徭役或大丧事,每请项梁主办,项梁暗中用兵法部勒宾客子弟,因此他的干才为人所知。项羽长成,身材魁岸,力能扛鼎,尤为吴中子弟所敬畏。


    二世元年九月,会稽郡守和项梁商议起兵响应陈涉,打算派项梁和某人为将,是时某人逃匿山泽中。项梁说,只有他的侄子知道某人所在。说完,离座外出,对项羽嘱咐了一番,又走进来,请郡守传见项羽,使召某人。项羽进见后,项梁向他使个眼色,说道:“可以了!”项羽拔剑,砍下郡守的头。项梁拿着郡守的首级,佩了他的印绶。项羽连杀了好几十人,阖署慑伏听命,共奉项梁为会稽守。项梁收召徒众,得八千人。项羽为裨将,时年二十四。


    二世二年二月项梁叔侄率兵渡江而西。先是广陵人召平为陈胜取广陵不下,闻陈胜败走,秦兵将到。渡江至吴,假传陈胜之命,拜项梁为上柱国。项梁一路收纳豪杰,到了下邳(今江苏邳县[7])已有了六七万人。离下邳不远,在彭城之东,有秦嘉所领的一支义军,奉景驹(旧楚贵族景氏之后)为楚王。是时陈胜的下落,众尚不知。项梁声言秦嘉背叛陈王擅立景驹大逆不道,即进击之。秦嘉败死,军降,景驹走死。


    既而项梁得知陈胜确实已死,乃从居巢老人范增之策,访得楚怀王之孙(名心)于牧场中,立以为王,仍号楚怀王,都于盱眙(安徽今县[8]),项梁自号武信君。这是六月的事。


    自四月至八月间,项梁军叔侄与秦军转战于今苏北、鲁南及豫东一带,连获大捷。项梁由此轻视秦军,时露骄色,部下宋义劝谏他道:“战胜而将骄卒惰乃是败征;现在士卒已渐形怠懈,而秦兵日增,大可忧虑。”项梁不以为意。九月章邯得到关中派来众盛的援兵之后,还击楚军,大破之于定陶,项梁战死。


    章邯破项梁军,认为楚地无足忧虑,乃渡河击赵。先是赵地内乱,武臣被杀,张耳、陈余访得赵王室之后赵歇,继立为赵王,居信都。章邯入邯郸,迁其民于河内,夷其城郭。张耳与赵王走入巨鹿城,章邯使王离围之,而自军于巨鹿南。陈余北收兵于常山得数万人,军于巨鹿北。巨鹿城被围数月,粮乏兵单,危在旦夕,求援于陈余,而陈自以力薄非秦敌,按兵不肯动。


    项梁死后,楚军集中于彭城附近,怀王亦移节于彭城。巨鹿围急,求救于诸侯,怀王拟派兵赴之。宋义自预言项梁之败而中,以知兵名于楚军。怀王召他来筹商,听了他的议论,大为赞赏,派他为援赵军的统帅,称上将军,以长安侯项羽为次将军,范增为末将。宋义行至安阳(河南今县[9]),逗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主张急速渡河,与赵军内外夹击秦军。宋义却主张先</a>让赵、秦决战;然后秦胜则乘其疲敝而击之,秦败则引兵西行,乘虚袭取咸阳。于是严申军令,禁止异动。宋义派其子某为齐相,大排筵席为其饯行。是时岁荒粮绌,又适值天寒大雨,士卒饥冻。项羽昌言</a>军中,责备宋义但顾私图,不恤士卒,不忠楚王。一天早晨,项羽朝见宋义,就在帐中把他的头砍下,号令军中;说他通齐反楚,奉怀王令</a>把他诛戮。诸将尽皆慑服,共推他为“假上将军”。项羽使人报告怀王,怀王就派他代为上将军。自杀了宋义之后,项羽威震楚国,名闻诸侯。


    项羽既受了援赵军统帅之任,立即派二万人渡河救巨鹿,先锋连获小胜,陈余又请添兵。项羽于是率全军渡河。既渡,凿沉船只,破毁釜甑,焚烧房舍,令士卒每人只带三日粮,示以决死无归还之心。既至巨鹿,反围王离,九战秦军,绝其粮道,大破之,王离被虏,其部下要将或战死或自杀。这是二世三年十二月的事。先是诸侯援军营于巨鹿城外的,不下十几个壁垒,都不敢出战。及楚军开始进攻,诸侯军将领皆从壁上观看。楚兵无不以一当十,呐喊</a>声动天地,诸侯军士卒无不心惊胆震。项羽既破秦军,召见诸侯军将领,他们将入辕门,个个膝行而前,不敢抬头瞧望。于是项羽成了联军的统帅,诸侯军将领皆隶他麾下。


    是时章邯尚军于巨鹿南,外见迫于项羽,内受二世的责备,又见疾于赵高,陷入进退维谷之境。陈余乘机投书给他,说道:


    白起</a>为秦将,南征*郢,北阬马服(马服谓赵将马服君赵奢之子括,此指长平之战),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隙,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令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纵,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质、妻子为戮乎?


    章邯得书,心中更加狐疑,秘密派人和项羽议降。议未成,项羽连接进击章邯军,大破之。章邯遂决意投降。项羽以军中粮绌,许之。二世三年七月,章邯与项羽相会于洹水南殷墟上(即今安阳殷墟),立盟定约。章邯与项羽言及赵高事,为之泪下。


    刘邦之起与关中之陷


    当怀王派定了宋义等北上援赵之际,又派砀郡长武安侯刘邦西行略地,向关中进发。


    刘邦,字季,泗川郡沛县(江苏今县)人。家世寒微。从少即不肯学习生产技艺。壮年做了本县的泗水亭长(秦制若干户为一里,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他使酒好色,却和易近人,疏财乐施,县署的属吏,常给他嘻嘻哈哈地大开玩笑。有一次县长的旧友吕公来沛县做客,县中属吏都去拜贺,萧何替他收礼,声明贺礼不满千钱的坐在堂下。刘季骗阍人道:“贺礼万钱!”实在不名一钱。阍人领了他进来,吕公一见,看了他的相貌大为惊讶,特加敬重。萧何笑道:“刘季只会吹牛,本领有限。”刘季满不在乎地据了上位,嘲弄座客,言语之间,一点也没有屈服。酒罢,吕公暗中使眼色留他。客散之后,吕公对他说,生平喜欢看相,看过的相也不少,从未见过他这样好的相貌,望他自爱。就在这一次叙会中,吕公把女儿许嫁了给他,后来吕婆虽严重抗议也无效。


    秦朝初年征各地刑徒赴骊山工作。沛县的刑徒,由泗水亭长押去。这些刑徒半路逃脱了许多。刘季预计到得骊山时,他们势必跑个精光。行至丰县西泽中,停下痛饮;半夜,把剩下的刑徒通通放了,自己也准备逃亡。刑徒中有十几个壮汉要跟随他。刘季于是领了这班人匿在芒、砀两县的山泽岩石之间。他们所以维持生活的方法似乎是不很名誉的,所以历史上没有交代。


    陈胜发难后,沛县令打算响应。县吏萧何和曹参替他计议道,他以秦吏背秦,恐怕沛中子弟不服,不如把本县逃亡在外壮士召来,可得几百人,有他们相助,众人就不敢不听命了。于是派樊哙去招刘季。这樊哙是刘季的党羽,以屠狗为业。刘季率领着部下约莫一百人,跟着樊哙回来,沛令反悔,闭城不纳,并打算把萧、曹二人杀掉。二人跳城投奔刘季。刘季射书城上,劝县人诛沛令起事,否则城破之后,以屠城对付,县人遂共杀沛令,开城相迎。刘季受父老的推戴为沛公,收县中子弟得二三千人。这是二世元年九月的事。此后七个月内刘季转战于今独山湖以西苏、鲁两省相接之境,先后取沛、丰、砀[10](皆江苏今县)做根据地。替刘季守丰的部将叛而附魏,刘季攻他不下,走去留县求助于景驹。他始终没有得景驹的帮助,却在留县遇到了张良。张良原是韩国的贵公子,其先人五世相韩,亡国后散家财谋报国仇。秦始皇在博浪沙遇刺,那凶手就是他所买的。这时他领了一百多个少年,想投景驹,遇了刘季,情投意合,便以众相从。后来楚怀王既立,张良说动了项梁,更立故韩公子韩成为韩王,只得辞别刘季,往佐韩王。


    景驹败死后,刘季往见项梁,项梁给他补充五千人。他得了这援助,才于二世二年四月把丰县攻下。从此刘季归附了项梁。他和项羽似乎很相得,两人总是共领一军出战或同当一面,像是形影不离的。据说当怀王派刘季西行时项羽也请求同往,只是怀王左右的老将们极力反对,以为项羽僄悍残暴,是屠城的能手,关中人民,久苦苛政,可以德服,他一去,反失人心;唯有刘季,忠厚长者,可胜宣抚之任;怀王因此不许项羽和刘季偕行。


    宋义、项羽等北上救赵之军和刘季西进之军,同于二世二年闰九月(当时称后九月)分途出发。刘季转战于今豫东豫南,取道南阳以向武关。这时秦军的主力被吸在河北,这一路的楚军并未遇着劲敌。刘季从洛阳南下,复与张良相会。先是,张良同了韩王领兵千余,西略韩地,取了数城,又被秦军夺回,只得在颍川一带做游击战。至是,领兵与刘季合,占领了韩地十余城。刘季令韩王留守阳翟,而同了张良前进,略南阳郡。郡守兵败,退守宛城。刘季便越过宛城而西。张良谏道:现在虽急于入关,但关中兵尚众,且凭险相拒,若不攻下宛城,腹背受敌,这是危道。刘季便半夜隐匿旗帜,绕道回军,黎明,围宛城三匝。南阳守以城降,刘季封他为殷侯。由此西至武关,一路所经城邑纷纷迎降。二世三年八月武关陷。是月,赵高弑二世,使人来约降,刘季等以为诈,继进。九月峣关陷。刘季初欲急攻峣关。张良以为守将乃屠户之子,可以利动。于是楚军一面派人先行,预备五万人的餐食,并在山上多树旗帜为疑兵;一面派人拿重宝去说守将,守将果然变志,愿和楚军同入咸阳。刘季将要答应他,张良以为只是守将要反,怕士卒不从,不从可危,不如乘其怠懈进击。刘季依计遂破峣关。是月秦军再战于蓝田南,复大败。次月刘季入咸阳。先是赵高既弑二世,继立其侄子婴,贬去帝号,称秦王,子婴又袭杀赵高。至是,子婴以绳系颈,乘素车白马,捧着皇帝的玺印,迎接刘季于霸上(长安东十三里)的轵道旁。


    秦历以九月为岁终,而秦历可说是终于二世三年九月。后此五十四个月,即四年半,刘季乃即皇帝位,汉朝乃开始。中间纪事,系年系月,甚成问题。若用公元,年次固可约略相附,但月份则尚无正确的对照。汉人以二世三年之后为汉元年;汉初沿秦历法,以十月为岁首,故以汉元年十月接秦二世三年九月。但此时尚无汉朝,何有汉年?今别无善法,只得依之。


    项羽在关中


    刘季到了咸阳,看着堂皇的宫殿,缛丽的帷帐和无数的美女、狗马、珍宝,便住下不肯出。奈不得樊哙和张良苦劝婉谏,才把宫中的财宝和府库封起,退驻霸上,以等待各方的领袖来共同处分。他又把父老召来,宣布废除秦朝的苛法,只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人民大喜,纷纷送上牛羊来犒军,刘季一概辞谢不受。


    项羽既定河北,率楚军诸侯军及秦降军西向关中,行至新安,闻秦降卒有怨声,虑其为变,尽坑之。


    当初怀王曾</a>与诸将约,谁先入关中,即以其地封他为王。刘邦因此以关中的主人自居。而项羽西进之前已封了章邯为雍王(秦地古称雍州),大有否认怀王初约之意。刘季闻讯,派兵守函谷关,拒外军入境,同时征关中人民入伍,以扩充实力。


    项羽至函谷关,不得入,大怒,攻破之。进驻鸿门,与刘季军相距只四十里。是时外军四十万,号百万;内军十万,号二十万。项羽大飨军士预备进攻。项羽的叔父项伯曾受张良救命之恩,半夜去给张良通消息,劝张良快跟他走。张良却替他和刘季拉拢。刘季会项伯一见如故,杯酒交欢,约为婚姻。刘季道:“我入关以来,秋毫不敢有所沾染,簿籍吏民,封闭府库,以等待项将军。派人守关,只是警备盗贼。日夜盼望项将军到,哪里敢反?”恳求项伯代为解释。项伯答应,并约他次早亲到鸿门营中来。


    项羽听了项伯的话,芥蒂已消,又见刘邦亲到,反而高兴起来,留他宴饮。项羽、项伯坐西,范增坐北,刘季坐南,张良坐东。范增主张剪除刘季最力,席间屡次递眼色给项羽,同时举起所佩的玉玦。项羽默然不应。范增出去,一会又入来。随后不久,项庄入来奉酒祝寿。奉毕说道:“君王和沛公饮酒,军营里没有什么可以助兴的,让我来舞剑!”项羽说:“好!”他便舞起剑来。项伯亦拔剑起舞。项庄屡屡逼近刘季,项伯屡屡掩护着刘季。正对舞间,张良出去,一会又入来。随后,门外喧嚷声起,一人带剑持盾闯进来,鼓起眼睛盯着项羽。项羽按剑翘身(时席地坐)问:“做什么?”张良说:“那是沛公的骖乘樊哙。”项羽说:“壮士!赏他酒!”是一大杯。樊哙拜谢了,一口喝干。项羽说:“赏他一个猪肩!”那是生的。樊哙把盾覆在地上,把猪肩放在盾上,拔剑切肉便啖。项羽问他可还能饮不,他说:“臣死也不避,何况杯酒?”接着他痛陈刘季的功劳,力数项羽的不是。项羽无话可答,只请他坐,他便挨张良坐下。自从樊哙闯入,舞剑停止。樊哙坐下不久,刘季说要如厕走开,张良跟着他。过了许久,张良单独回来,带好些玉器。张良作礼道:“沛公很抱歉,因饮酒过多,不能亲来告辞。托下臣带了白璧一对献与大王(项羽),玉斗(酒器)一对献与大将军(范增)。”项羽问沛公在哪里,张良说:“他听说大王有意责难他,已回营去了。”项羽收下白璧,放在几上。范增把玉斗放在地下,拔剑撞个粉碎。


    随后项羽入咸阳,屠城,杀子婴,烧秦宫室,收财宝妇女,然后发号施令,分割天下。他尊怀王为义帝,却只给他湘江上游弹丸之地,都于郴(今县)。自立为西楚霸王,占旧楚、魏地九郡,都于彭城;此外他封立了十八个王国,列表如下:


    续表


    我们看这表便可知道,其中哪些是不会悦服项羽的宰割的人。刘季指望割据关中而只得到僻远的汉中、巴蜀,不用说了。魏豹由魏王而缩为西魏王,赵歇由赵王而缩为代王,田巿由齐王而缩为胶东王,韩广由燕王而缩为辽东王,都是受了黜降。此外项羽在瓜分天下时所树的敌人,不见于表中的还有故齐相田荣和故赵将陈余。当初田儋战死后,齐人立田假为王,田荣(田儋弟)逐田假更立儋子田巿而专齐政。田假走依项梁,由此田荣与项氏有隙。项羽以齐地分王田巿、田都、田安,而田荣无分。田荣怎肯甘心?陈余本与张耳为“刎颈交”。巨鹿之围,张求援于陈,而陈竟以利害的计较,按兵不动。两人从此成仇。但两人的“革命功绩”,实不相上下。项羽因张耳相从入关以赵地的大部分封他为常山王,而仅以南皮等三县之地封陈余为侯。陈余由此深怨项羽。


    楚汉之战及其结局


    汉元年四月,在咸阳新受封的诸王分别就国。张良辞别刘季,往佐韩王,却送刘季到褒中,临别,劝他烧绝所过栈道,示无北还之心,刘季依计。


    五月,田荣发兵拒田都,击走之。田荣留田巿,不让他赴胶东。田巿惧怕项羽,逃亡就国。田荣追杀之,而自立为齐王。是时昌邑人彭越(以盗贼起)聚众万余人于巨野,无所属。田荣给他将军印,使攻济北。越击杀济北王。于是田荣尽有全齐之地。彭越又进击楚军,大破之。陈余请得田荣的助兵,并尽发南皮三县兵,共袭常山,张耳败逃。二年十月陈余迎故赵王歇于代,复立为赵王。于是齐赵地尽反楚。是月义帝在就国途次,为项羽命人袭杀于江中。


    刘季乘齐变于元年八月突入关中。章邯兵败,被围于废丘(二年六月废丘始陷,章邯自杀)。塞王、翟王皆降汉。先是项羽挟韩王成归彭城,不使就国,继废之为侯,继又杀之。于是张良逃就刘季于关中。刘季以故韩襄王(战国时)孙信为韩太尉,使共张良将兵取韩地。二年十一月,韩地既定,刘季立信为韩王。先是河南王申阳亦降汉。


    项羽权衡西北两方敌人的轻重,决定首先击齐。二年正月,大败田荣于城阳。田荣遁逃,为人民所杀。项羽坑田荣降卒。提兵北进,一路毁城放火,掳掠妇女。齐人怨叛。荣弟田横,收散兵,得数万人,复反城阳。项羽还战,竟相持不下。刘季乘齐楚相斗之际东进,降西魏王豹,虏殷王卬,为义帝发丧,率诸侯兵五十六万伐楚,遂入彭城。项羽以精兵三万人还战,汉军大溃,被挤落谷水和泗水死的据说有十余万人。再战灵璧东,汉军又溃,被挤落睢水死的据说也有十余万人,睢水几乎被死尸填塞了。楚军围了刘季三匝。适值大风从西北起,折树发屋,飞沙走石,阴霾蔽天,白昼昏黑。楚军逆着飓风,顿时散乱,刘季才得带了几十骑遁走。但项羽一去齐,田横复定齐地,立田荣子田广为王。刘季收聚散卒,又得萧何征调关中壮丁转运关中粮食来援,固守荥阳、成皋(并在今河南成皋县[11]境,荥阳在东,成皋在西),军势复振。先是魏王豹于汉军败后,复叛归楚。汉使淮阴人韩信击之。九月,韩信俘魏王豹,定魏地。


    此后战争的发展,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尽汉三年九月。在这一阶段,汉正面大败,而侧面猛进。在正面,汉失荥阳、成皋。刘季先后从荥阳、成皋突围先遁。其出荥阳时,将军纪信假扮着他,从东门出,以诳楚军,他才得从西门逃走,纪信因此被烧杀。在侧面,韩信取赵。先是,张耳败走,投奔汉。刘季微时曾为张耳客,因善待之。及会诸侯兵伐楚,求助于赵,陈余以汉杀张耳为条件。刘季把一个貌似张耳的人杀了,拿首级送去,陈余才派兵相助。后来陈余闻得张耳未死,便绝汉。汉使韩信击赵,杀陈余。在这阶段,还有两件大事可记。其一,楚将九江王英布先已离心,又受了汉所遣辩士的诱说,遂举九江降汉。英布旋被项羽击败,只身逃入汉,但项羽已失去一有力的臂助了。其二,项羽中了汉的反间计,对一向最得力的谋臣范增起了猜疑,范增愤而告退,归近彭城,疽发背死。


    第二阶段尽汉四年九月。在这一阶段,韩信南下取齐,楚军援齐大败,韩信遂定齐地;而彭越(于田荣死后归汉)为汉守魏地,时出游兵断楚粮道,荥阳、成皋的楚军大窘;项羽抽军自领回击彭越,汉乘机收复成皋,并进围荥阳。项羽引兵还广武(在荥阳附近,荥泽与汜水之间),与汉相持数月。项羽以前方粮绌后方又受韩信的抄袭,想和汉决一死战,而汉按兵不出,只得与汉约和。约定楚汉平分天下,以鸿沟(在广武荥泽间)为界准,其东属楚,其西属汉;楚放还前所掳汉王之父及妻。约成,项羽便罢兵东归。


    以下入最后阶段。初时刘季也打算罢兵西归,张良等力劝乘势灭楚。五年十月,汉追击项羽军于固陵(今河南淮阳县[12]西北),大败之。刘季约韩信、彭越会师,而二人不至。先是韩信既定齐,自请立为齐王,刘季忍怒许之;彭越只拜魏相国。至是张良献计:韩信故乡在楚,指望做楚王;彭越据魏地亦指望做魏王;若能牺牲楚、魏地的一部分,许与他们,他们必然效命。刘季依计,二人立即会师。十一月,汉遣别将渡淮围寿春,又诱降楚舒城守将,使以舒屠六。十二月,项羽至垓下(今安徽灵璧县东南),兵少食尽,汉军围之数重。项羽率八百余骑溃围而出,所当辟易:到了长江西岸的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乌江浦)只剩下二十六骑。乌江渡口单摆着一只小船。乌江亭长请他立即下渡。说道:“江东虽小,也有几千里地,几十万人;现在只有这一只船,汉兵即使追来,也无法飞渡。”项羽说:“我当初领江东子弟八千,渡江西去,如今无一人归还,即使江东父老怜恤我,奉我为王,我也有何面目再见他们?他们即使不说话,难道我不问心有愧?”于是把所乘的骓马赏给了亭长,令他先走。自与从人步行,持短兵接战。他连接杀了几百人,身上受了十几伤,然后拔剑自刎。


    五年正月,汉王立韩信为楚王,领淮北,都下邳;立彭越为梁王,领魏地,都定陶。随后,诸侯向汉王上了一封献进书如下:


    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项羽所立,旋废之),赵王张敖(汉立张耳为赵王,先是已死,其子敖嗣),燕王臧荼昧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先时秦为无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号比拟无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


    刘季经过一番逊让之后,于二月即皇帝位于定陶附近的汜水之北。是月封吴芮为长沙王,领长沙、象郡、桂林、南海四郡;又封故粤王无诸(秦所废,后从诸侯伐秦)为闽粤王,领闽中地。初定都洛阳,五月迁都于长安。


    刘季做了七年皇帝(前202—前195)而死,庙号太祖高皇帝(《广阳杂记</a>》卷二:“考得高祖起沛年四十八,崩时年六十三。”不知何据)。


    纯郡县制的重建


    刘邦即帝位之初,除封了七个异姓的“诸侯王”外,又陆续封了一百三十多个功臣为“列侯”,汉朝的封君,主要的就是这诸侯王和列侯两级。在汉初,这两级的差异是很大的。第一,王国的境土“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这七个王国合起来就占了“天下”的一大半。但侯国却很少有大过一县的。刘邦序次功臣,以萧何为首,而萧何初受封为酂侯时,只食邑八千户;后来刘邦想起从前徭役咸阳时,萧何多送了二百钱的赆,又加封给他二千户;后来萧何做到相国,又加封五千户;合共才一万五千户。终汉之世,也绝少有超过四万户的列侯。第二,诸侯王除享受本国的租税和徭役外,又握着本国政权的大部分。王国的官制是和中央一样的。汉代的官制大抵抄袭秦朝。中央有丞相,王国也有之;中央有御史大夫,王国也有之;中央有太尉,王国则有中尉。王国的官吏,除丞相外,皆由诸侯王任免。但列侯在本“国”,只享受额定若干户的租税和徭役(譬如某列侯食五千户,而该国的民户超过此数,则余户的租税仍归中央),并没有统治权。


    他们有的住长安,有的在别处做官,多不在本国。侯国的“相”实际是中央所派地方官,和非封区里的县令或县长相等(汉制万户以上的县置令,万户以下的县置长)。他替列侯征收租税,却不臣属于列侯。在封君当中,朝廷所须防备的只有诸侯王,列侯在政治上是无足轻重的。


    最初,诸侯王都是异姓的。异姓诸侯王的存在,并非刘邦所甘愿。不过他们在新朝成立之前都早已据地为王。假如刘邦灭项之后,不肯承认他们既得的地位,他们在自危之下,联合起来,和刘邦对抗,刘邦能否做得成皇帝,还未可知。所以当刘邦向群臣询问自己所以成功的原因,就有人答道:


    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不过刘邦在未做皇帝之前,固能“与天下同利”;做了皇帝之后,就不然了。他在帝位未坐稳之前,不能把残余的割据势力一网打尽;在帝位既坐稳之后,却可以把他们各个击破。他最初所封诸王,除了仅有众二万五千户的长沙王外,后来都被他解决了。假如刘邦有意重振前朝的纯郡县制度,他很可以把异姓诸侯王的国土陆续收归中央。此时纯郡县制度恢复的主要障碍似乎只是心理的。秦行纯郡县制十五年而亡,周行“封建”享祀八百,这个当头的历史教训,使得刘邦和他的谋臣认“封建”制为天经地义。异姓的“诸侯王”逐渐为刘邦的兄弟子侄所替代,到后来,他立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不过汉初的“封建”制和周代的“封建”制,名目虽同,实则大异。在周代,邦畿和藩国都包涵着无数政长而兼地主的小封君;但在汉初,邦畿和藩国已郡县化了。而且后来朝廷对藩国的控制也严得多:藩国的兵符掌在朝廷所派的丞相手,诸王侯非得他的同意不能发兵。


    在高帝看来,清一色的刘家天下比之宗室和异姓杂封的周朝,应当稳固得多了。但事实却不然。他死后不到二十年,中央对诸侯王国的驾驭,已成为问题。文帝初即位的六年间,济北王和淮南王先后叛变,虽然他们旋即被灭,但拥有五十余城的吴王濞又露出不臣的形迹。他收容中央和别国的逃犯,用为爪牙;又倚恃自己镕山为钱、煮海为盐的富力,把国内的赋税免掉,以收买人心。适值吴太子入朝,和皇太子(即后日的景帝)赌博,争吵起来,给皇太子当场用博局格杀了。从此吴王濞称病不朝,一面加紧地“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文帝六年,聪明盖世的洛阳少年贾谊</a>(时为梁王太傅)上了有名的《治安策》,认为时事有“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一(今本作可为流涕者二,据夏炘《贾谊政事疏考补》改),可为长太息者六。”其“可为痛哭者一”便是诸侯王的强大难制。他比喻道:“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腰,一指之大几如股。”他开的医方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那就是说,分诸侯王的土地,以封他们的兄弟或子孙,这一来诸侯王的数目增多,势力却减少。后来文帝分齐国为六,淮南国为三,就是这政策一部分的实现。齐和淮南被分之前,颍川人晁错</a>提出了一个更强硬的办法,就是把诸侯王土地的大部分削归中央。这个提议,宽仁的文帝没有理会,但他的儿子景帝继位后,便立即采用了。临到削及吴国,吴王濞便勾结胶东、胶西、济南、菑川(四国皆从齐分出)、楚、赵等,和吴共七国,举兵作反。这一反却是汉朝政制的大转机。中央军在三个月内把乱事平定。景帝乘着战胜的余威,把藩国一切官吏的任免权收归朝廷,同时把藩国的官吏大加裁减,把它的丞相改名为相。经过这次的改革后,诸侯王名虽封君,实为食禄的闲员;藩国虽名封区,实则中央直辖的郡县了。往后二千余年中,所行的“封建制”多是如此。


    景帝死,武帝继位,更双管齐下地去强干弱枝。他把贾谊的分化政策,极力推行。从此诸侯王剩余的经济特权也大大减缩,他们的食邑最多不过十余城,下至蕞尔的侯国,武帝也不肯放过,每借微罪把它们废掉。汉制,皇帝以八月在宗庙举行大祭,叫作“饮酎”,届时王侯要献金助祭,叫作“酎金”。武帝一朝,列侯因为酎金成色恶劣或斤两不够而失去爵位的,就有一百多人。


    景、武之际是汉代统治权集中到极的时期,也是国家的富力发展到极的时期。


    秦代十五年间空前的工役和远征已弄到民穷财尽。接着八年的苦战(光算楚汉之争,就有“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好比在羸瘵的身上更加剜戕。这还不够。高帝还定三秦的次年,关中闹了一场大饥荒,人民相食,死去大半。及至天下平定,回顾从前的名都大邑,多已半付蒿莱。它们的户口往往什去七八。高帝即位后二年,行过曲逆,登城眺望,极赞这县的壮伟,以为在所历的都邑中,只有洛阳可与相比,但一问户数,则秦时本有三万,乱后只余五千。这时不独一般人民无蓄积可言,连将相有的也得坐牛车,皇帝也无力置备纯一色的驷马。


    好在此后六七十年间,国家大部分享着不断的和平,而当权的又大都是“黄老”的信徒,守着省事息民的政策。经这长期的培养,社会又从苏复而趋于繁荣。当武帝即位的初年,据同时史家司马迁</a>的观察,“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计算)。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马聚〕成群”。


    政权集中,内患完全消灭;民力绰裕,财政又不成问题,这正是大有为之时。恰好武帝是个大有为之主。


    武帝的新经济政策


    武帝的开拓事业,论范围,论时间,都比秦始皇的加倍;费用自然也加倍。军需和边事有关的种种工程费,募民实边费(徙民衣食仰给县官数年,政府假与产业),犒赏和给养降胡费,使节所携和来朝蛮夷所受的遗赂——这些不用说了。光是在元朔五、六年(前124—前123)间对匈奴的两次胜利,“斩捕首虏”的酬赏就用去黄金二十余万斤。武帝又厉行水利的建设,先后在关中凿渠六系:其中重要的是从长安引渭水傍南山下至黄河,长三百余里的运渠;为郑国渠支派的“六辅渠”和连接泾渭长二百余里的白公渠。又尝凿渠通褒水和斜水,长五百余里,以联络关中和汉中;可惜渠成而水多湍石,不能供漕运之用。这些和其他不可胜述的水利工程,又是财政上一大例外的支出。加以武帝笃信幽冥,有神必祭,大礼盛典,几无虚岁。又学始皇,喜出外巡行,却比始皇使用更豪爽。元封元年第一次出巡,并登封泰山,所过赏赐,就用去帛百余万匹,钱以“巨万”计。可是武帝时代的人民,除商贾外,并不曾感觉赋税负担的重增。这真仿佛是一件奇迹。


    汉朝的赋税是例外地轻的,在武帝以前只有四项。一是田租:自景帝以后确定为三十税一。二是算赋和口赋:每人从十五岁至五十六岁年纳百二十钱,商人与奴婢加倍,这叫作算赋;每人从三岁至十四岁的,年纳二十钱,这叫作口赋。三是郡国收来贡给皇帝的献费:每人年纳六十三钱。四是市租:专为工商人而设的。这些赋税当中,只有口赋武帝加增了三钱,其余的他不曾加增过分文。此外他只添了两种新税,一是舟车税:民有的轺(小车)车纳一算(百二十钱),商人加倍;船五丈以上一算。二是工商的货物税:商家的货品,抽价值的百分之六(缗钱二千而一算),工业的出品减半,这叫作“算缗钱”(货物的价值听纳税者自己报告,报不实或匿不报的,罚戍边一年,财产没收,告发的赏给没收财产的一半,这叫作“告缗”)。无论当时悭吝的商人怎样叫苦连天(据说当时中产以上的商人大抵因“告缗”破家),这两种新税总不能算什么“横征暴敛”。


    那么武帝开边的巨费大部分从何而出呢?除了增税,除了鬻爵(民买爵可以免役除罪,武帝前已然。武帝更设“武功爵”,买至五级的可以补官),除了募民入财为“郎”,入奴婢免役,除了没收违犯新税法的商人的财产(据说政府因“告缗”所得,财产以亿计,奴婢以万计;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多顷,宅亦如之)外,武帝的生财大道有二:新货币政策的施行和国营工商业的创立。


    (1)武帝最初的货币政策,是发行成本低而定价高的新币。以白鹿皮方尺,边加绘绣,为皮币,当四十万钱,限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必须用作礼物。又创铸银锡合金的货币大小凡三种:龙文,图形,重八两三的当三千;马文,方形的当五百;龟文,椭圆形的当三百。又把钱改轻,令县官镕销“半两钱”,更铸“三铢钱”;后因三铢钱轻小易假,令更铸“五铢钱”。又由中央发行一种“赤仄钱”(赤铜做边的),以一当五,限赋税非赤仄钱不收。但银币和赤仄钱,因为抵折太甚,终于废弃。而其他的钱币,因为盗铸者众,量增价贱。于是武帝实行币制的彻底改革。一方面集中货币发行权,禁各地方政府铸钱;一方面统一法币,由中央另铸新钱,把从前各地方所造质量参差的旧钱收回镕销。因为新钱的质量均高,小规模的盗铸无利可图,盗铸之风亦息。汉朝的币制到这时才达到健全的地步。集中货币发行权和统一法币的主张是贾谊首先提出的。


    (2)武帝一朝所创的国家企业可分为两类:一、国营专利的实业;二、国营非专利的商业。


    国营专利的实业,包括盐铁和酒。酒的专利办法是由政府开店制造出售,这叫作“榷酤”。盐的专利办法是由“盐官”备“牢盆”等类煮盐器具,给盐商使用,而抽很重的税,同时严禁民间私造煮盐器具。铁的专利办法是由政府在各地设“铁官”主办铁矿的采冶及铁器的铸造和售卖。盐铁官多用旧日的盐铁大贾充当。


    国营非专利的商业有两种:其一是行于各地方的。以前郡国每年对皇帝各要贡献若干土产。这些贡品有的因为道路遥远,还不够抵偿运费,有的半途坏损了。有人给武帝出了一条妙计:让这些贡品不要直运京师,就拿来做货本,设官经理,运去行市最高的地方卖了,得钱归公。这叫作“均输”。其二是行于京师的。武帝在长安设了一所可以叫作“国立贸易局”,网罗天下货物,“贱则买,贵则卖”。这叫作“平准”。当时许多商人之被这贸易局打倒是可想见的。


    均输、平准和盐铁专利终西汉之世不变。唯榷酤罢于武帝死后六年(公元前81年)。是年郡国所举的“贤良文学”议并罢盐铁专卖。主持这些国营实业的桑弘羊和他们作了一次大辩论。这辩论的记录便是现存的《盐铁论</a>》。


    武帝开拓事业的四时期


    武帝一朝对待外族的经过,可分为四期。


    (一)第一期包括他初即位的六年(前141—前136),这是承袭文、景以来保</a>境安民政策的时期。武帝即位,才十六岁,太皇太后窦氏掌握着朝政。这位老太太是一个坚决的“黄老”信徒。有她和一班持重老臣的掣肘,武帝只得把勃勃的雄心暂时按捺下去。当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闽越围攻东瓯(今浙江东南部),武帝就对严助说:“太尉不足与计,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结果,派严助持“节”去向会稽太守请兵,“节”并不是发兵的正式徽识,严助几乎碰了钉子。在这一期里,汉对匈奴不但继续和亲,而且馈赠格外丰富,关市的贸易也格外起劲;可是武帝报仇雪耻的计划早已决定了。他派张骞去通使西域就在即位的初二年间。


    (二)第二期从建元六年窦太后之死至元狩四年大将军霍去病之兵临瀚海,凡十六年(前135—前119),这是专力排击匈奴的时期。


    窦氏之死,给汉朝历史划一新阶段。她所镇抑着的几支历史暗流,等她死后,便一齐迸涌,构成卷括时代的新潮。自她死后,在学术界里,黄老退位,儒家的正统确立;政府从率旧无为变而发奋兴作,从对人民消极放任变而为积极干涉。这些暂且按下不表。现在要注意的是汉廷的对外政策从软弱变而为强硬。她死后的次年,武帝便派重兵去屯北边;是年考试公卿荐举“贤良”,所发的问题之一,便是“周之成、康……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慎,……氐、羌徕服。……呜呼,何施而臻此欤?”次年,便向匈奴寻衅,使人诈降诱单于入塞,同时在马邑伏兵三十万骑,要把单于和他的主力一举聚歼。这阴谋没有成功,但一场狠斗从此开始。


    晁错的估量是不错的。只要汉廷把决心立定,把力量集中,匈奴绝不是中国的敌手。计在这一期内,汉兵凡九次出塞挞伐匈奴,前后斩虏总在十五万人以上,只最后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的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就斩虏了八九万人。先是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匈奴左地的昆邪王惨败于霍去病将军之手,单于大怒,要加诛戮,他便投降汉朝,带领去的军士号称十万,实数也有四万多。光在人口方面,匈奴在这一期内,已受了致命的打击(匈奴比不得中国,中国便遭受同数目的耗折也不算一回事。计汉初匈奴有控弦之士三十万,后来纵有增加,在此期内壮丁的耗折总在全数一半以上)。在土地方面,匈奴在这一期内所受的损失也同样的大。秦末再度沦陷于匈奴的河套一带(当时称为“河南”)给将军卫青恢复了。武帝用《诗经</a>》中赞美周宣王征伐狁“出车彭彭,城彼朔方”的典故,把新得的河套地置为朔方郡;以厚酬召募人民十万,移去充实它;又扩大前时蒙恬所筑凭黄河为天险的边塞。从此畿辅才不受匈奴的威吓。后昆邪王降汉,又献上今甘肃西北的“走廊地带”(中包括月氏旧地,为匈奴国中最肥美的一片地),武帝把这片地设为武威、酒泉两郡(后来又从中分出张掖、敦煌两郡,募民充实之)。从此匈奴和氐羌(在今青海境)隔绝,从此中国和西域乃得直接交通,从此中国自北地郡以西的戍卒减去一半。后来匈奴有一首歌谣,纪念这一次的损失道(依汉人所译):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最后在元狩四年的一役,匈奴远遁至瀚海以北,汉把自朔方渡河以西至武威一带地(今宁夏南部,介于绥远和甘肃间地)也占领了,并且在这里开渠屯田,驻吏卒五六万人(唯未置为郡县),更渐渐地向北蚕食。是年武帝募民七十余万充实朔方以南一带的边境。


    (三)元狩五年至太初三年,凡十七年(前118—前102)间,是武帝对外的第三期。在这一期内,匈奴既受重创,需要休息,不常来侵寇;武帝也把开拓事业转向别方:先后征服了南越、西南夷、朝鲜,皆收为郡县;从巴蜀开道通西南夷,役数万人;戡定闽越,迁其种族的一大部分于江淮之间,并且首次把国威播入西域。


    西域在战国时是一神话的境地,屈原</a>在《招魂》里描写道: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若象,玄蠭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一直到张骞出使之时,汉人还相信那里的昆仑山,为日月隐藏之所,其上有仙人西王母的宫殿和苑囿。对这神话的境界武帝首先做有计划的开拓。武帝在即位之初,早已留意西域。先时月氏国给匈奴灭了以后,一部分的人众逃入西域,占据了塞国(今伊犁一带),驱逐了塞王,另建一新国,是为大月氏(余众留敦煌、祁连间为匈奴役属的叫作小月氏),对于匈奴,时图报复。武帝从匈奴降者的口中得到这消息,便想联络月氏,募人去和它通使。汉中人张骞应募。这使事是一件很大的冒险。是时汉与西域间的交通孔道还是在匈奴掌握中,而西域诸国多受匈奴的命令。张骞未入西域,便为匈奴所获,拘留了十多年;他苦心保存着所持的使“节”,终于率众逃脱。这十多年中,西域起了一大变化。先前有一个游牧民族,叫作乌孙的,在故月氏国东,给月氏灭了。他们投奔匈奴,被收容着,至是,受了匈奴的资助,向新月氏国猛攻。月氏人被迫做第二次的逃亡,又找到一个富厚而文弱的国家——大夏(今阿富汗斯坦),把它鸠居雀巢地占据了;遗下塞国的旧境为乌孙所有。张骞到大夏时</a>,月氏人已给舒服的日子软化了,再不想报仇;张骞留居年余,不得要领而返,复为匈奴所获,幸而过了年余,单于死,匈奴内乱,得间逃归。骞为人坚忍、宽大、诚信,甚为蛮夷所爱服。他出国时同行的有一百多人,去了十三年,仅他和一个胡奴堂邑父得还。这胡奴在路上给他射鸟兽充饥,否则他已经绝粮死了。


    张骞自西域归还,是轰动朝野的大事。他给汉人的政治、商业和文化开了一道大门;后来印度佛教的输入,就是取道西域的。这我国史上空前的大探险,不久成了许多神话的挂钉。《张骞出关志》《海外异物记》等类夸诞的书,纷纷地堆到他名下。这些可惜现在都失传了。


    张骞第二次出使是在元狩四年,匈奴新败后。这回的目的是乌孙。原来乌孙自居塞地,国势陡强,再不肯朝事匈奴,匈奴派兵讨它,不胜,从此结下仇隙。张骞向武帝献计:用厚赂诱乌孙来归旧地(敦煌、祁连间),并嫁给公主,结为同盟,以断“匈奴右臂”;乌孙既归附,则在它西边大夏(即新月氏)等国皆可收为外藩。武帝以为然,因派张骞再度出使。这回的场面比前次阔绰得多。受张骞统率的副使和将士共有三百多人,每人马二匹,带去牛羊以万数,金币价值巨万(万万)。骞至乌孙,未达目的,于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归还,过了年余便死。但乌孙也派了一行数十人跟他往汉朝报谢。这是西域人第一次来到汉朝的京都,窥见汉朝的伟大。骞死后不久,他派往别些国的副使也陆续领了报聘的夷人回来;而武帝继续派往西域的使者也相望于道,每年多的十几趟,少的也五六趟,每一行大的几百人,小的也百多人;携带的礼物也大致同张骞时一般。于是请求出使西域,或应募前往西域,成了郡国英豪或市井无赖的一条新辟的出路。西域的土产,如葡萄、苜蓿、石榴等植物;音乐如摩诃、兜勒等曲调,成了一时的风尚。乌孙的使人归去,宣传所见所闻,乌孙由此重汉;匈奴闻它通汉,要讨伐它。乌孙恐惧,乃于元封中(前110—前105)实行和汉室联婚,结为兄弟。但匈奴闻讯,也把一个女儿送来,乌孙王也不敢拒却,也就一箭贯双雕地做了两个敌国的女婿。中国在西域占优势乃是元封三年至太初三年(前108—前102)间对西域的两次用兵以后的事。第一次用兵是因为当路的楼兰、姑师两小国,受不了经过汉使的需索和骚扰,勾通匈奴,攻劫汉使;结果,楼兰王被擒,国为藩属;姑师兵败国破,虽尚崛强,其后十八年(公元前90年)终被武帝征服。第二次用兵因为大宛国隐匿着良马,不肯奉献;结果在四年苦战之后,汉兵包围大宛的都城,迫得大宛贵人把国王杀了投降。楼兰、姑师尚近汉边,大宛则深入西域的中心。大宛服,而汉的声威振撼西域,大宛以东的小国纷纷遣派子弟,随着凯旋军入汉朝贡,并留以为质。于是汉自敦煌至罗布泊之间沿路设“亭”(驿站);又在渠犁国驻屯田兵数百人,以供给使者。


    自汉结乌孙,破楼兰,降大宛,匈奴渐渐感到西顾之忧。初时东胡为匈奴所灭后,其余众分为两部:一部分退保鲜卑山,因号为鲜卑;一部分退保乌桓山,因号乌桓(二山所在,不能确指,总在辽东塞外远北之地)。汉灭朝鲜后,又招来乌桓,让它们居住在辽东、辽西、右北平、渔阳、上谷五郡的塞外。从此匈奴又有东顾之忧。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左右,匈奴大约因为避与乌桓冲突,向西退缩;右部从前和朝鲜、辽东相接的,变成和云中郡相当对;定襄以东,无复烽警,汉对匈奴的防线减短了一半。


    武帝开拓事业,也即汉朝的开拓事业,在这第三期,已登峰造极。计在前一期和这一期里,他先后辟置了二十五新郡;此外他征服而未列郡的土地尚有闽越、西域的一部分,和朔方以西、武威以东一带的故匈奴地。最后一批的新郡,即由朝鲜所分的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郡(四郡占朝鲜半岛偏北的大部分及辽宁省的一部分。此外在半岛的南部尚有马韩、弁韩、辰韩三族谓之三韩,包涵七十八国,皆臣属于汉),置于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越二年,武帝把手自扩张了一倍有余的大帝国,重加调整,除畿辅及外藩,分为十三州;每州设一个督察专员,叫作“刺史”。这是我国政治制度史上一个重要的转变。


    刺史的制度,渊源于秦朝各郡的监御史。汉初,这一官废了;有时丞相遣使巡察郡国,那不是常置的职官。刺史的性质略同监御史,而所监察的区域扩大了。秦时监御史的职权不可得而详。西汉刺史的职权是以“六条”察事,举劾郡国的守相。那“六条”是:


    1. 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


    2. 二千石(即食禄“二千石”的官,指郡国的守相)不奉诏书,遵承典制,倍公向私,旁谄牟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


    3. 二千石不恤疑狱,风厉杀人,怒则任刑,喜则淫赏,烦扰刻暴,剥截黎元,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妖祥讹言。


    4. 二千石选署不平,苟阿所爱,蔽贤宠顽。


    5. 二千石子弟恃怙荣势,请托所监。


    6. 二千石违公下比,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第一和第六条的对象都是“强宗豪右”——即横行乡曲的地主。这一流人在当时社会上的重要和武帝对他们的注意可以想见了。


    (四)武帝对外的第四期——包括他最后的十五年(前101—前87)。在这一期,匈奴巨创稍愈,又来寇边。而中国经了三四十年的征战,国力已稍疲竭,屡次出师报复,屡次失利。最后,在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的一役,竟全军尽覆,主帅也投降了。祸不单行,是年武帝又遭家庭的惨变,太子冤死。次年,有人请求在西域轮台国添设一个屯田区,武帝在心灰意令之余,便以一道忏悔的诏书结束他一生的开拓事业,略谓:


    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每口三十钱)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乃者贰师(李广利)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马复令谓许民因养马以免徭役之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又二年,武帝死。


    不过这一期中匈奴的猖獗只是“回光返照”的开始。在武帝死后三十四年内(前86—前53),匈奴天灾人祸,外患内忧,纷至沓来,弄成它向汉稽首称臣为止。其间重要的打击凡三次。第一次(公元前72年),匈奴受汉和乌孙夹攻,人畜的丧亡已到了损及元气的程度;单于怨乌孙,自将数万骑去报复,值天大雪,一日深丈余,全军几尽冻死;于是乌孙从西面,乌桓从东面,丁零又从北面,同时交侵,人民死去什三,畜产死去什五;诸属国一时瓦解。又一次(公元前68年)闹大饥荒,据说人畜死去什六七。最后一次,国内大乱,始则五单于争立,终则呼韩邪与郅支两单于对抗;两单于争着款塞纳降,为汉属国,并遣子入侍。后来郅支为汉西域都护所杀,匈奴重复统一,但终西汉之世,臣服中国不改。跟着匈奴的独立而丧失的是它在西域的一切宗主权。它的“僮仆都尉”给汉朝的西域都护替代了。都护驻乌垒国都(今新疆库车),其下有都尉分驻三十余国。


    东汉的建立及其开国规模


    新朝倒塌后,革命势力的分化和冲突,乘时割据者的起仆和一切大规模和小规模的屠杀、破坏,这里都不暇陈述</a>。总之,分裂和内战,继续了十四年,然后全中国统一于刘秀之手。


    刘秀成就帝业的经过,大致如下。他起兵初年追随其兄刘之后。昆阳之战后不久,刘为更始所杀。时秀统兵在外。闻讯立即驰往宛城,向更始谢罪,沿途有人吊唁,他只自引咎,不交一句私语。他没有为刘服丧,饮食言笑,一如</a>平常。更始于是拜他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是年,更始入驻洛阳,即派他“行大司马事”,去安抚黄河以北的州郡。当他渡河时,除了手持的麾节外,几乎什么实力也没有。他收纳了归服的州郡,利用他们的兵力去平定拒命的州郡。在两年之间,他不独成黄河以北的主人,并且把势力伸到以南。在这期间,更始定都于长安,封他为萧王;他的势力一天天膨胀;更始开始怀疑他,召他还京了;他开始抗拒更始的命令了,他开始向更始旗下的将帅进攻了。最后,在更始三年六月,当赤眉迫近长安,更始危在旦夕的时候,他即皇帝位于鄗南,改元建武,仍以汉为国号(史家称刘秀以后的汉朝为后汉或东汉,而别称刘秀以前的汉朝为前汉或西汉)。先是,有一位儒生从关中带交他一卷“天书”,上面写着: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是年,赤眉入长安,更始降。接着,刘秀定都于洛阳。十二月,更始为赤眉所杀。赤眉到了建武三年春完全为刘秀所平定。至是,前汉疆域未归他统治的,只相当于今甘肃、四川的全部和河北、山东、江苏的各一小部分而已。这些版图缺角的补足,是他以后十年间从容绰裕的事业。


    刘秀本是一个没有多大梦想的人。他少年虽曾游学京师,稍习经典,但他公开的愿望只是:


    作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


    执金吾仿佛京城的警察厅长,是朝中的第三四等的官吏。阴丽华是南阳富家女,著名的美人,在刘秀起兵的次年,便成了他的妻室。他的起兵并不是抱着什么政治的理想。做了皇帝以后,心目中最大的政治问题似乎只是怎样巩固自己和子孙的权位而已。他在制度上的少数变革都是朝着这方向的。第一是中央官制的变革。在西汉初期,中央最高的官吏是辅佐君主总理庶政的丞相和掌军政的太尉、掌监察的御史大夫,共为三公。武帝废太尉设大司马,例由最高的统兵官“大将军”兼之。成帝把御史大夫改名为大司空,哀帝又把丞相改名为大司徒。在西汉末期,专政的外戚例居大司马、大将军之位,而大司徒遂形同虚设了。刘秀把大司徒、大司空的大字去掉,把大司马复称太尉,不让大将军兼领。同时他“愠数世之失权,忿强臣之窃命,矫枉过直,政不任下,虽置三公,备员而已”(东汉人仲长统</a>语)。他把三公的主要职事移到本来替皇帝掌管文书出纳的尚书</a>台。在官职的等级上,尚书台的地位是很低的。它的长官尚书令禄只千石,而三公禄各万石。他以为如此则有位的无权,有权的无位,可以杜绝臣下作威作福了。第二是地方官制的变革。西汉末年,把刺史改称为州牧,把他的秩禄从六百石增到二千石,但他的职权并没有改变。州牧没有一定的治所,每年周行所属郡国,年终亲赴京师陈奏。他若有所参劾,奏上之后,皇帝把案情发下三公,由三公派员去按验,然后决定黜罚。刘秀定制,州牧复称刺史,有固定治所,年终遣吏入奏,不用亲赴京师,他的参劾,不再经三公按验,而直接听候皇帝定夺。这一来三公的权减削而刺史的权提高了。第三是兵制的变革。刘秀在建武七年三月下了一道重要的诏令道:


    今国有众军,并多精勇。宜且罢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士……


    这道诏令的意义,东汉末名儒应劭</a>(曾任泰山太守)解释道:


    (西汉)高祖命天下郡国选能引关蹶张、材力武猛者,以为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常以立秋后,讲肄课试,各有员数。平地用(轻)车、骑(士),山阻用材官,水泉用楼船。……今悉罢之。


    这道诏令使得此后东汉的人民虽有服兵役的义务,却没有受军事训练的机会了。应劭又论及这变革的影响道:


    自郡国罢材官、骑士之后,官无警备,实启寇心。一方有难,三面救之。发兴雷震……黔首嚣然。不及讲其射御……一旦驱之以即强敌,犹鸠鹊捕鹰鹯,豚羊弋豺虎。是以每战常负。……尔乃远征三边,殊俗之兵,非我族类,忿鸷纵横,多僵良善,以为己功,财货粪土。哀夫!民氓迁流之咎,见出在兹。“不教民战,是为弃之。”迹其祸败,岂虚也哉!


    末段是说因为郡国兵不中用,边疆有事,每倚靠雇佣的外籍兵即所谓胡兵;而胡兵凶暴,蹂躏边民,又需索犒赏,费用浩繁。应劭还没有说到他所及见的一事:后来推翻汉朝的董卓,就是胡兵的领袖,凭借胡兵而起的。


    郡国材官、骑士等之罢,刘秀在诏书里明说的理由是中央军队已够强众,用不着他们。这显然不是真正的理由。在征兵制度之下,为国家的安全计,精强的兵士是岂会嫌多的?刘秀的变革无非以强干弱枝,预防反侧罢了。郡国练兵之可以为叛乱的资藉,他是亲自体验到的。他和刘当初起兵,本想借着立秋后本郡“都试”——即壮丁齐集受训的机会,以便号召,但因计谋泄露而提早发难。当他作上说的诏令时,这件故事岂能不在他心头?


    注释


    [1]绥远,旧省级行政区,1954年撤销并入内蒙古自治区。—— 编者注


    [2]察哈尔,旧省级行政区,1952年撤销并入山西省和河北省。—— 编者注


    [3]察哈尔宣化,即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 编者注


    [4]安南,越南的古称。——编者注


    [5]阳武县,今属河南新乡,1949年与原武县合并,改称原阳。—— 编者注


    [6]吴县,今已并入苏州市。—— 编者注


    [7]邳县,1992年撤县设邳州市。—— 编者注


    [8]1955年划归江苏。——编者注


    [9]今属河南安阳市。—— 编者注


    [10]1955年划归安徽。——编者注


    [11]成皋县,今河南荥阳市汜水镇西。—— 编者注


    [12]淮阳县,即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 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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