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3个月前 作者: 梁漱溟
    美国学者艾恺访谈录 (摘录)[1]


    艾: 请你谈一谈,在你一生之中,所学到的是什么,和从未学到的又是什么?


    梁: 一切学习,实际上不单是一种因袭,不单是向人家学。一切学习都有创造,都有自己的一面,不完全是学人家。不过也不相同。有的人自己创造少,学得多,有一句中国俗话叫“依样画葫芦”。有不少这样的人。不过就我自己说,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是创造性多过学习。有的人是学旁人的东西,但是在学的里边能创造很多,我自己就是这样。好像我从外边所得的都是资料,到我手里头我把它运用、创造。我是比较创造性大的一个人。就中国的学问说吧,中国的文化,论底子我是很差的,我没念古书。可是中国古书里边好的、精髓的东西,我还是能够领会。比如我觉得我对孔子</a>的了解比那个宋朝的朱子要多一些。举个例,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朱熹</a>他就每个阶段讲了。比如“耳顺”,什么叫“耳顺”?他用了一句话:“声入心通。”我不赞成。我认为,实际上每个阶段都不好懂。不要乱猜。所以像朱子那样乱讲我不同意。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们应当承认自己不知道。承认不知道是一面,还有一面我们知道,知道什么呢?知道他没有说旁的事情,没有说对自然界的知识,也没有说到社会科学,政治、经济都没有说。他所说的就是他自己的生命、生活。他本人学问是生活之学,不是旁的学问。


    艾: 你算是属于王阳明</a>派的?


    梁: 对。不是分程朱派、陆王派吗?我算是陆王派。大程子跟二程</a>程伊川不一样。大程子程颢</a>我认为是好的,对的,高明的,可是朱子对他不了解。朱子不是有一部著作叫《近思录</a>》,在这个《近思录》他不引大程子。朱子对大程子有点好像不合脾胃,不合他的味道。可是我认为在宋儒还是大程子,明儒是王阳明。我更喜欢的是王阳明底下的王心斋(王艮</a>)。他是社会下层的一个人,是个盐场的工人,并且他的门下,王心斋这一派,有许多都是农工,很普通的人。上层讲学问的人容易偏于书本,下层的人他读书不多,或者甚至于没有什么文化,可是他生命、生活能够自己体会,这个就行了。这个就合于儒家了,所以我喜欢王心斋。


    [1] 美国芝加哥大学</a>艾恺(Guy S.Alitto)教授著有《最后一个儒家——梁漱溟</a>与现代中国的困境》一书,1980年8月来华访问梁老,长谈十余次。现摘录其中与自传这一主题有关的部分谈话内容。


    艾: 你早年曾从事过不同的工作,你参加革命,以后做记者,以后做居士,在大学教过书。你觉得哪一种工作对你后来的生涯影响最大?


    梁: 我固然做过记者,教过书,可是实际上比较重要是做过社会运动,参与政治。我不是跟两大党都有关系吗?马歇尔在中国的时候,我跟他接触很多。搞乡村建设是社会活动。社会活动、政治活动恐怕是占我一生很大部分。


    艾: 你想到过去的时候,你以为你生活最重要的大事是什么?


    梁: 大事一个就是做社会运动。乡村建设是一种社会运动,这种运动起了相当的影响。我们曾经连续三年,每年都开一次全国性的乡村工作讨论会。再一个就是为国内的党派的团结抗日。我不是去了游击区一次,看见两党的军队自己打,我就很怕引起内战,妨碍了抗日,所以我就先搞“统一建国同志会”,后来搞“民主同盟”。旁人就误以为我是想搞一个自己的党派,其实不对。我不认为中国在两大党之外,还需要一个第三个党派。民主同盟不是第三个党派,是什么呢?是想推动两大党团结抗敌,合作建国,能够团结抗敌就好了,能够合作建国就好了。自己不想成个什么党派,所以现在还有民盟,可是我不参加。


    艾: 你私人生活没有重要的大事吗?


    梁: 那就是我的写书了。我写的书最重要的一本叫《人心与人生</a>》。


    艾: 依你看,你思想倾向佛家,生活受儒家的影响,这情形比较接近于中国历史上的哪一位思想家?


    梁: 我希望把它做好一点,自勉向上,那我愿意学王阳明。


    艾: 你觉得两家都有?


    梁: 我懂一点佛家的道理,在思想意识上懂一些佛家,可是我实际的生活希望跟着王阳明走。


    艾: 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像你这种人物,懂佛学,不过生活很……


    梁: 恐怕不少。宋明儒者中恐怕不少。我特别想提两个人,一个叫罗近溪,罗汝芳</a>,好得很,非常高明。他有点“廓然大公,物来顺应”。


    艾: 保守这个词,有的时候很难下定义,我在书的前面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有些中国人、有些外国人把保守主义者或保守加于梁老师的头上了,那你甘心承认,还是反对?


    梁: 我当然不是。我不保守,从刚才的话里头可以看出来我不保守。


    艾: 关于你的心理、你的性格的看法,跟历史上别的人物一样,好像可以说,西方人说是神圣的一个人,英文是说Holy,我说你灵魂深处也不一定是有意识的那一层,可能是无意识的那一层,是在觉得你是来救人类,是圣人。你对这个问题有没有反应?


    梁: 哪个问题?


    艾: 就是说圣人,你算一个圣人吗?


    梁: 我所懂得的,圣人不是平常人。圣人说话行事跟其他人不大一样,可实际上他那个生命、他那个人格,已经完全超过普通人了。在从前,古时就是孔子,后来我应当承认王阳明,他完全高过我们。


    艾: 你与王阳明也有许多类似的地方。他也是好像先深入佛学,以后出来。他也是一个活动者,在社会上实践什么,不是专门写东西、讲学问。我觉得你和他有很多类似的地方。


    梁: 可是就王阳明生命说,他不是普通人了,已经不是普通人了。可是我还是一个普通人。


    艾: 你觉得你还是一个普通人吗?


    梁: 普通人。


    艾: 噢……


    梁: 我可能比其他的普通人不同一点的,就是我好像望见了,远远地看到。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王阳明,看到了孔子。我是望到,远远地望到,并且还不能很清楚地看见;好像天有雾,在雾中远远地看见孔子是怎么回事,王阳明是怎么回事。我只是这么一个程度。


    艾: 不过假设王阳明就在我们面前,我们问他:“守仁公,你是不是一个圣人?”他也不会……


    梁: 王阳明一生的遭遇我还没有。他好像有一句话:“千灾百难。”比如要杀他,这个事在我没有。他去贵州龙场那蛮荒无人烟的地方,那种苦难,我也没有。


    艾: 很难说,你也有苦难。


    梁: 他有这话,他是在千灾百难中才认识了这个“良知”。这个我也没有。


    艾: 梁老师也是有过苦难的。


    梁: 差得多。


    艾: 那一次你到日本战线后,去山东敌后,你在山洞里也差一点没命了。


    梁: 对,对。


    艾: 你在书里描写得很详细。


    梁: 那还是不同,可以说身体没有什么苦、很严重的痛苦。在游击区一时找不到食物,这个情况有。


    艾: 有时候也很冷,下雪或下雨,也没有办法把衣服弄干。


    梁: 这个都比较平常了。


    艾: 还有55、56年批评你思想的时候,……那也算是一种苦难。


    梁: 比起王阳明还差得远。可以用佛家有时候用的名词“彻悟”( 梁写出彻悟二字 )。彻悟是我们人的生命的一个大变化,不是普通的事情。在彻悟上,阳明先生他有他的彻悟,我不够。


    艾: 73年我来的时候,没有机会看见你。积水潭我是去看了。如果你单独在积水潭边,你父亲自杀的地方散散步,可能看到纪念你父亲殉道的纪念碑已被毁掉,而只留一个碑座,你如果回想过去,你会想什么?


    梁: 也没有什么。我要说一句话,你了解我,我是一个佛教徒,佛教徒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轻,没有什么重大的问题,什么都没有什么。再说我自己,我总是把我的心情放得平平淡淡,越平淡越好。我的生活</a>就是如此。比如,我喝白水,不大喝茶。我觉得茶,它有点兴奋性。我都不要喝茶;白开水好。我吃饮食,要吃清淡的,一切肉类,人家认为好吃的东西我都不要吃,并且我吃得还很少。所以你问我有什么感想,我没有什么。


    艾: 梁先生从十几岁是这个样子,还是?


    梁: 当然不是。


    艾: 那什么时候到了那个地步,到了超脱一切的程度?


    梁: 到了晚年吧,到了晚年才能够这样子平淡,虽然有些习惯是早有的,比如素食。


    艾: 对,这是很久的习惯了。


    梁: 在心情方面能够平静、平淡,这是越到后来越能够这样。


    艾: 梁先生是年纪很大,而且具有智慧的人,你对人的死亡有没有见解?


    梁: 我曾经说过死亡不会断灭。有些人认为人死了就完了,没有这个事情。我不是说过八个字“相似相续,非断非常”。生命本来就是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相似就是了,前一分钟的我跟后一分钟的我相似就是了,其实早已不是一回事。相似相续,连续下来。不会断,非断。非常;常是恒常。还是一回事,不是一回事,早已不是一回事。人都如此,生命都如此,那我也如此。


    艾: 人总是怕死吗?


    梁: 不愿意死。其实不需要怕,不需要希望长生。任其自然,因为任其自然才是“廓然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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