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

3个月前 作者: 李一冰
    一 颍水之鱼


    苏轼</a>于元祐六年(1091)八月廿二日到颍州(今安徽阜阳)任。


    四十三年前的皇祐元年(1049),欧阳修</a>曾知是州,现在是白头门生,接踵而至,所以到任谢上表里很兴奋地说:


    ……文献相续,有晏殊</a>、欧阳修之遗风。顾臣何人,亦与兹选。


    欧阳文忠于熙宁四年(1071)六月以太子少师致仕,欢喜颍州这个地方的风土,他就居家于此,明年闰七月就逝世了。他的遗孀薛太夫人于元祐四年病逝,欧阳一家都在颍州守丧,尚未终制。苏轼莅任数日,即往会老堂拜祭文忠夫人的灵堂,祭文中也说:


    白发苍颜,复见颍人。颍人思公,曰此门生。虽无以报,不辱其门。


    颍州和杭州一样有个西湖,十里长,两里阔,因湖址位于州西二里之地,所以亦称西湖。湖边林木翳茂,水色清明,算是此地一大胜迹。苏轼到任之初,有一颍州人告他道:“内翰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郡事。”足见该地政务清闲。苏轼大为快慰,秦少章因作一绝曰:


    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


    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


    苏轼初游西湖,听湖上歌手在唱一阕《木兰花令》词 1 ,分明还是欧阳修的遗作。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半个世纪,不仅欧阳早已做了古人,这地方,连亲炙过文忠笑貌的人,也几乎没有了。唯有这老门生,面对寂寞的湖光,将那人生朝露的悲哀,步韵谱成同调的小令: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


    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


    与予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当时,西湖夏后秋涸,东池水浅,湖鱼在浅水里窘迫跳跃,非常痛苦。苏轼接受同僚的建议,招了网鱼师来,将困在东池的鱼,迁到水深的西池去。


    苏轼在湖边会客饮酒,看网师迁鱼,心里有很多感慨。人有辽阔的天地可养,何苦再被困在这个狭窄的政治天地里,争相杀戮;必须如网中活蹦乱跳的湖鱼,挣扎着,挣扎着,早日脱网,回归江海,还我自由。苏轼这一晚被酒夜归,睡在床上,心潮起落,一夜无眠。


    失眠的心事,化成一首小诗,如言:


    …………


    但愁数罟损鳞鬣,未信长堤隔涛濑。


    濊濊发发须臾间,圉圉洋洋寻丈外。


    …………


    明年春水涨西湖,好去相忘渺淮海。


    颍州地平无山,只有一条贯穿州城的颍水,西入于淮。苏轼常去泛舟,诗言:“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语,使君老而痴。使君实不痴,流水有令姿。……”


    当地有个传说:“世乱颍水浊,世治颍水清。”这时候,河水清澄如镜,苏轼为排遣心底的彷徨,每次湖上泛舟,都喜欢倚在船舷上,欣赏水中自己的面影。风吹水动,他的面影随着水面波纹发生种种变化,看得他入了神,喃喃自言:“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苏轼一离开汴京,肩上抖落一身尘污,马上情绪轻松,苏醒了诗人的性灵;今日面对“颠倒眩小儿”的河中幻影,他心境平和,也就乐于与水相嬉起来。


    颍州政务清简,而重要的僚友又多旧识,苏轼自诩“宾客之美”不减欧阳当年。因此,他在这段短时间里,个人生活非常恬适、愉快。


    最重要的人物,首先要数地位仅次于知州的通判,恰是苏轼在杭州时的旧识,赵令畤,字景贶,宗室燕懿王德昭的玄孙,其时正以承议郎为颍州的签书判官。苏轼非常欣赏他的干练和才华,“吏事通敏,志节端亮”,为他作《秋阳赋》《洞庭春色赋》,替他改字“景贶”为“德麟”,并作《赵德麟字说》;后来又两次状奏朝廷(《荐宗室令畤状》),特别推荐,认为政府应该打破“理国治民不及宗子”的老规矩,使宗室中的人才,也有平等的机会出头,使他终于得除光禄丞。苏轼喜欢替朋辈改名字,前有昙潜之改参寥,李豸之改李廌</a>;后有景贶之改德麟。虽说是他的癖好,但也只限于他所非常欣赏的朋友。


    现任颍州州学教授的是陈师道</a>,元祐初,由于苏轼的推荐,以布衣出任徐州教授,后除太学博士,来京为苏门中人,与共游宴论学,不料被言官们摭拾了他在徐州任内,私自越境谒苏于南都的差错,改降颍州教授,恰恰成全他们此时重聚一堂的愉悦。


    欧阳家的两位公子,此时也还在家守制。


    欧阳修有四个儿子:长子发,字伯和,进士,官至少府中丞;次子奕,字仲纯,此时皆已去世;现在颍州守薛太夫人丧的是三子棐(叔弼)和四子辩(季默)。


    叔弼中过乙科,只因文忠年迈,在家侍父。元祐初,曾膺实录院检讨的任命,却被刘安</a>世劾为谄佞浅薄,追改集贤校理,宦途甚不得意。季默官止承议郎。兄弟都是洁身自守的大家子弟,叔弼且是苏轼的亲家,苏迨的岳丈。


    颍州少有山林名胜可玩,公余暇日,只能诗酒为娱。苏轼这一时期,政事清闲,心情平静,既自下了决心,明年一定求去,心理上有了这个退步,就觉得浑身舒坦,经常邀客饮酒,作诗不倦。周益公(必大)题跋(《跋赵德麟饯饮湖上舟中对月诗》)说:“……集中自放鱼长韵而下,凡六十余诗,历考东坡所至岁月,惟颍为少,而留诗反多。”即是此故。


    煞风景的是陈师道持律不饮,两欧阳又不肯作诗,苏轼是个喜欢热闹、乐与人同的人,禁不住这份寂寞,变出许多花样来,劝师道开酒戒,催二欧阳作诗。


    到颍不久的十月间,苏轼臂痛旧病复发,索性向朝廷告了假,在家偷懒。病中作三绝句,觉得眼前的清闲欢适,也和致仕还乡一样,心里非常满足,如言:


    公退清闲如致仕,酒余欢适似还乡。


    不妨更有安心病,卧看萦帘一炷香。


    其实这时候,苏轼也并非完全没有烦恼。他烦恼的是颍州的公使库钱太少,同是一州,要比杭州少三分之一的光景,使他“到颍未几,公帑已竭,斋厨索然”,无法接待朋友。所幸的是不论斋厨如何索然,供馈如何寒碜,要来的好朋友还是会来的。九月初,苏轼接到刘季孙从杭州寄诗来:


    倦压鳌头请左鱼,笑寻颍尾为西湖。


    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


    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能插菊花无?


    聚星堂上谁先到,欲傍金樽倒玉壶。


    不久,季孙因苏轼的推荐,得换文官资历,除知隰州,他便有机会到颍州来访苏了。


    一听说刘景文来了,苏轼欣喜欲狂。不但是诗酒好友到了,恍如杭州的西湖也藏在他的袖筒里给带来了,作《喜刘景文至》诗,充分表现这位老人不甘寂寞、热爱朋友的性格以及他和杭州的感情:


    天明小儿更传呼,髯刘已到城南隅。


    尺书真是髯手迹,起坐熨眼知有无。


    今人不作古人事,今世有此古丈夫。


    我闻其来喜欲舞,病自能起不用扶。


    江淮旱久尘土恶,朝来清雨濯鬓须。


    相看握手了无事,千里一笑毋乃迂。


    平生所乐在吴会,老死欲葬杭与苏。


    过江西来二百日,冷落山水愁吴姝。


    新堤旧井各无恙,参寥六一岂念吾? 2


    别后新诗巧摹写,袖中知有钱塘湖。


    苏轼如此耽于宾朋诗酒之乐,使体贴他的王夫人也几乎变成了诗人。刚过了年,正月十五夜,聚星堂前,梅花盛开,月色鲜明,王夫人看他独坐无聊,便说:


    “春月胜于秋月,秋月令人有凄惨的感觉,春月却令人和悦。何不召赵德麟这些人来,饮酒花下?”


    苏轼大喜,却道:


    “我不知道你也能做诗,这真是诗家说的话哩!”


    于是,邀了赵令畤来,饮酒花下。 3


    苏轼就用王夫人的语意,作《减字木兰花》词: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烟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元祐六年(1091)十二月,张方平</a>在南都病逝,享寿八十五岁。初八日讣告到颍,突然打破了苏轼生活的宁静。即日在荐福禅院举哀奠祭,与僚友商议,用唐人服座主丧、缌麻三月之礼成服。 4


    张方平识拔苏氏兄弟最早,那时候,他们还只是生长于西南偏鄙之地的眉州少年,依靠方平的推介才得受知于欧阳修,得欧阳的揄扬,才被中朝其他大老所注意。这种知遇和识拔的恩感,苏氏兄弟刻骨铭心,无时或忘。但看张方平退休后,隐居南都的十五年间,苏轼只要一有机会,必往乐全堂谒候这位寂寞而又多病的老人,前后去过六次,得相晤言者五回,最后一次是今年五月间赴京途中,绕道相见,方平自知不久人世,临别时有后会难期的感怆。苏轼祭张太保文说</a>:“……我晚闻道,困于垢尘。每从公谈,弃故服新。顷独怪公,倒廪倾囷。尽发其秘,有怀毕陈。曰再见子,恐无复辰。出户迟迟,默焉衔辛。”原来这次就是他们的永诀。


    三日后,再祭,苏轼书方平别子由诗,留存荐福禅院,以志永念。方平写这诗,时当苏轼甫脱台狱,谴谪黄州之初,而苏辙</a>被贬筠州监酒,遄程往谒方平,临别所赠,字字皆为患难中所见的真情。苏轼回念平生,独记此诗,是有他非常深沉的感念的。张安道原</a>诗云:


    因嗟萍梗才名客,自叹匏瓜老病身。


    一榻从兹还倚壁,不知重扫待何人。


    轼题后曰:


    元丰三年,家弟子由谪官筠州,张安道口占此诗为别,已而涕下。安道平生,未尝出涕向人也。元祐六年十二月薨于南都,将属纩,问后事,但言伸意子瞻兄弟。是月十一日举哀荐福禅院,录此诗留院中。 5


    翌年八月,苏轼在扬州,撰张方平墓志铭,方平的儿子张</a>恕,是个浑人,希望将他父亲一生事迹,统统写进去,越长越好。张方平是国之元老,许多事迹必与政治上的人事有关,岂能全部“实录”。苏轼不理他的要求,文成,才七千余字,苏轼郑重地设位祭告后,才交张恕上石。


    二 颍扬之治


    颍州的政事虽说清闲,但也并非完全无须作为。苏轼在任,不过短短半年,可也着实做了几件大事。


    当时,开封各县常闹水患,官吏不究本末,将原有坡塘凿破,决水于惠民河;惠民河涨了,使陈州也闹大水。这样一路推下来,最后又计划要开凿邓艾(八丈)沟与颍河,凿黄堆注水于淮,认为这样可以疏导积水,消灭水患,其实这是“以邻为壑”的办法。幸而尚书</a>省行文各有关地方勘会,苏轼通晓水学,适至其任,马上派人用水平实地测量,查得淮河的涨水线,高于新沟几一丈,假使凿破黄堆,注水于淮,则低于淮河的颍州各县,尽成鱼鳖之乡了。


    而且,与八丈沟相关联的万寿、汝阴、颍上三县,旧有坡塘,久已化为民田,或由政府永租与佃户使用,为时都在五六十年以上,几与自产无异。假如一旦强制收回,则那三县的农民失业者必众,人情骚动,为害不小。


    苏轼以《论八丈沟利害不可开状》申复尚书省,打消了这个为害地方的计划。


    颍州农田收成,经常不好,这年又苦干旱,苏轼虽也遣官向张龙公庙祈雨,但认为根本的工作应该是办好水利工程。为此他奏请朝廷将原来派修黄河的夫役,留一万人开掘辖境内的沟洫,顺便构筑清河三闸,通焦陂水,浚治西湖。经诏许施行,直到他离任以后,才次第完成。


    这年秋天,与颍州相邻的庐州、濠州、寿州都大闹饥荒,老百姓吃树皮草根为活,盗贼蜂起。逃荒的难民,扶老挈幼,络绎于途,万一北来,颍州首当其冲。苏轼说:“若流民至颍,而官无以济之,则横尸布路,盗贼群起,必然之势也。”抚辑难民,政府必须先有准备。所以,他于十二月二十五日上《论淮南盗贼,乞赐度牒、籴斛斗,准备赈济淮浙流民状》,打算卖了度牒,购储小麦、粟米、菉豆(绿豆)、豌豆四色,封桩斛斗,候有流民到州,逐旋支给赈济。


    这时候,腊月严寒,久雪不霁,苏轼与通判赵令畤登女郎台远眺,只见白茫茫一片银色世界。晚上耽念着,如此冰封雪冻的日子,那些无衣无食的饥民怎么得了?兀是睡不着觉,心想先拨出百余石粮食来,做炊饼救济他们。将这主意和王夫人商量时,夫人说:


    “你从前曾听傅钦之(尧俞)说过,赵签判在陈州时,办赈济有功,何不与他商量办法?”


    天还未亮,苏轼便派人折柬相邀。令畤到后,便说:


    “这问题,我心里早已有了腹案。目前小民的困乏,不过是粮食和燃料两项,义仓有积谷数千石,便可支散,以救贫民。作院有酒炭数万称,酒务有柴数十万称,可以照原价出卖。贫民得此两项,困难就解决了。”


    苏轼大喜道:“吾事济矣!”立刻草放积谷赈济奏,一面便叫赵令畤去办。 6 教授陈师道卧病在床,听到这事,非常感动,寄了诗来,题名“雪中”:


    掠地冲风敌万人,蔽天密雪几微尘。


    漫山塞壑疑无地,投隙穿帷巧致身。


    映积读书今已老,闭门高卧不缘贫。


    遥知更上湖边寺,一笑潜回万室春。


    苏轼和作,但说:“忍寒吟咏君堪笑,得暖欢呼我未贫。”充满了民胞物与的热情。


    灾荒是盗贼的温床,百姓的饥寒固然需要救济,而盗贼的缉捕,确保治安,更其不容疏忽。


    本州旧有管三、陈钦、尹遇等一帮剧盗,打家劫舍,为民大害,虽经前任剿灭大半,但头目尹遇始终在逃,依然结伙为盗,自称大王,白昼骑马于镇市中劫人,凶悍无比。


    苏轼访闻汝阴县尉李直方,素有干才,忠勇负责,就将此事责成于他,对他说道:“君能擒此贼,当向朝廷力言,给予优赏;不获,亦以不职奏免。”


    直方惶恐受命,他有老母,已经九十岁了,母子泣别而行。


    直方先在就近处缉获尹遇的党羽,侦得尹遇已经远逃到寿州霍邱县的成家寨去了。他就亲率弓手追缉,化装为贩牛小客,到尹遇匿处掩捕。尹遇持械抵抗,直方亲手将他刺倒,遂一举成擒。


    苏轼认为直方儒者,却能捐躯奋命,忠义可嘉,应该给予奖励。但是宋朝的法律,官员躬亲获盗,须在半数以上,才合恩例,是只论人数,不讲首从的,所以官吏捕盗者少,而大盗漏网者特多。苏轼没有办法变更法律,无以酬直方。


    直到自己积资应该迁升朝散郎一官时,他便请求朝廷将此一恩例,移给直方充赏,“亦使臣今后使人,不为空言”。不料仍为吏部所格。人谓苏轼不欲参加磨勘,是他不在乎爵禄的高处,其实他只是对李直方负责实现他的诺言而已。


    匆匆过了新春,元祐七年二月,朝廷告下,调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充淮南东路兵马钤辖知扬州军州事;晏知止来代。


    苏轼决心俟机求退,不料还有这次调职的新命。不过心想到扬州去转一转也好,希望从扬州一直回家乡去,等候子由回来,就这样独自做着非常朴素的还乡之梦:


    今年吾当请广陵(扬州),暂与子由相别。至广陵逾月,遂往南郡。自南郡诣梓州,泝流归乡,尽载家书而行,迤逦致仕。筑室种果于眉,以须子由之归而老焉。不知此愿遂否?言之怅然也。(《东坡志林</a>》)


    但是,每一想到独在朝中孤军奋斗的老弟,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迷惘,寄一阕《满江红</a>·怀子由》词给他,重坚旧约:


    清颍东流,愁来送、征鸿去翮。情乱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凋华发。


    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占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然而,苏辙在热烘烘的政场中,并不那样想。距今三个月前,他们兄弟俩的第一号政敌刘挚</a>已经罢官离京,那些台谏官们失掉靠山,也不会再想兴风作浪了。此时倒真希望苏轼能回到朝中来,一同施展他们的政治抱负,上报太皇太后的恩宠,尽一份从政士人应尽的责任。


    因此特派专差送信到颍州来,约请苏轼趁此交接之间,先往京城一行,见过太后,再赴新任。苏辙的用意非常明显,因为依照宋朝定制,大臣移守,例可奏请过阙上殿,本意固如现代的回京述职,但过阙上殿的大臣,十九会被留京供职,得除二府六卿不等。


    殊不知苏轼不但无意于此,对于汴梁这紫陌红尘,避之唯恐不远。他立即决定,取道下淮,径赴扬州。给范祖禹</a>信说:


    到颍半年,始此上问,懒慢之罪,踧踖无地。中间辱书,及承拜命贰卿,亦深庆慰。然公议望公在禁林,想即有此拜也。春暖起居如何?某移广陵,甚幸。舍弟欲某一到都下乞见,而行路既稍迂,而老病务省事,且自颍入淮矣。不克一别,临书惘惘。


    三月初三,苏轼已经离开颍州,到了安徽的怀远</a>县,与迨、过二子游</a>了涂山和荆山,过濠州、寿州和楚泗之间,沿途屏去吏卒,亲自深入村落,访民疾苦。当时新麦初熟,政府催收人民的积欠,十分紧迫,农民还不出钱的,宁愿流走道途,不敢归乡。一路上看见很多很多这样的游民,苏轼不禁感叹道:“苛政猛于虎这句话,向来不敢太相信。现在亲眼见到的事实,则是水旱之灾,杀人百倍于虎;而民畏催欠,又更甚于水旱灾荒!”


    十二日到泗州,因为淮东淮西,连年闹旱荒,祷于大圣普照王灵塔,求雨。


    途中,得晁补之</a>以诗来迎。


    晁无咎是苏门四学士</a>中受知于苏轼最早的一人。元祐初,在京为秘阁校理,现正通判扬州,得到老师移守本州的消息,只因限于职守,不能出境往迎,所以呈诗为代。他已听到了老师在泗州维舟祷雨的事,所以说:“麦如栉发稻立锥,使君忧民如己饥。”又说:“世上谗夫乱红紫,天教仁政满东南。”苏轼读了,不禁拂髯大笑,心中充溢着快慰的感情,次韵诗说:“每到平山忆醉翁,悬知他日君思我!”


    三月十六日,到扬州任。大家料想不到这诗人太守办的第一件公事,竟是停止举行正在轰轰烈烈筹备中的万花会。


    当时,洛阳牡丹,扬州芍药,名冠天下。每年春,洛阳举行花会,万人空巷,赏花作乐,这风气传到东南来,扬州也跟着以芍药为主,作万花会,一次用花十余万枝,既使花圃凋残,而胥吏缘此为奸,借这名义剥削老百姓,苏轼说“以一笑乐,为穷民之害”,不该再办,毅然禁止。虽然他心里也知道这是大杀风景的事情。 7


    苏轼沿途访见地方官吏催缴民欠的凶暴,与农民多年灾歉之后,无力归偿,流离道路的悲惨,心里一直不平。这件事情,他在杭州时,朝廷曾因灾殄诏求直言,他即应诏论列四事,其中即有宽免民欠一项。不料事为执政所格,初则诿称未见此状;经苏轼别录再奏,朝廷准赐缗钱百万,籴米备赈;而发运使王觌又坚称米贵不籴,致使次年水灾,无粮可救。宽免民欠一项,也未曾实施。


    这次亲历颍州、扬州,虽然麻麦如云,收成很好,但是淮东西诸郡,累岁灾伤,近者十年,远者十五六年了,一岁之熟,不过是百死小民的一线生机而已,并无能力归还陈年积欠;而监司高呼催收,“胥徒在门,枷棒在身”,人户求死不得,纷纷逃亡,尽成流民。这旧欠中十之六七,早经朝廷恩赦了,而官吏刻薄,照样催收,皆因可以从中渔利之故。国家收益无多,而老百姓却被逼得走投无路。因此,他上奏朝廷,乞降内诏“权住催理”,仍下诸路安抚钤辖司,类推讲求,与天下疲民一洗疮痏。


    这奏状,迅速得到朝廷明诏:“淮南东、西、两浙路诸逋负,不问新旧,有无官本,并权住催理一年。”正是听从苏轼的请求而发。扬州得此讯时,苏轼时作《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因此,有“诏书宽积欠,父老颜色好。再拜贺吾君,获此不贪宝”的诗句,即系咏此。


    苏轼一生有三大目标:一是艺术的创造冲动,二是善善恶恶的道德勇气,三是关心人类的苦难。这三者,构成他的生命热情。做地方长官,不仅可以避免小人的围攻,脱逃个人的祸患,最大的好处是亲民之官,至少有机会为老百姓做些事情,清弊除害,直接从水深火热中拯救人命。


    譬如说,七月下旬,苏轼毅然上《论纲梢欠折利害并劾仓部金部发运转运官吏情罪状》,即是他在扬州兴利除弊的一大政事;士大夫中,也只有他这样刚直不屈的人,才有那种一举参劾内外大吏,取怨一身而不悔的勇气。


    宋以开封为首都,而开封则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无险可守,所以必须驻扎重兵于京师,以拱卫国家根本之地。兵需食粮,粮食都赖漕运。嘉祐以前,每年运输总额六百万石,欠折(短缺)不过百分之一。苏轼查得去岁全年载运量只有四百五十万石,而欠折总数却高到三十余万石,几达百分之八。苏轼不禁大叫:“运法之坏,一至于此!”


    研究这弊端的由来,因为从前的发运司,听任纲运的船夫们搭载部分私货,征商(包税的人)不得留难,所以船上都很富厚,视官舟为家,自行弥补缺漏,货皆速达而欠折绝少。但自熙宁以后,执掌库藏、金宝、货物权衡、度量等事,隶属户部的金部官吏与转运使却要点检私载,因为从中可以“留难需索”,把纲运梢夫敲诈得穷困骨立;富商大贾既不肯冒险交漕船载货,船夫们只好专门偷盗官米。因此漕运欠折,年年增加,纲本漕法,两皆败坏。


    苏轼到任不久,审判粮纲欠折人犯,徒流者不可胜数,那些人“衣粮罄于折会,船车尽于拆卖,质妻鬻子</a>,饥瘦伶俜,聚为乞丐,散为盗贼。窃计京师及缘河诸郡,例皆如此”。苏轼认为,这是朝廷的大计,生民的大病,我辈岂可坐视不救?


    火上加油的是户部执掌仓廪的仓部,不问情由,认定纲运欠折皆因仓司头子向纲梢要钱要物的缘故,遽然立一仓法,命令真、扬、楚、泗转般仓依该仓法行事,将各处斗子(仓库出纳)裁汰一半。命下之日,扬州转般仓的斗子四十人全部陈请归农;虽然暂时留住了,如此法必行,现任的斗子必致星散。这种倒果为因、因噎废食的办法,只使纲运更加紊乱而已。


    苏轼状请朝廷撤销仓法,追问金部官吏不取圣旨、擅自立法、刻剥兵梢的罪行,并查发运转运司吏的责任和情弊。


    苏轼续又听得泗州也和扬州一样,转般仓的斗子逃掉了十二人,他认为这仓法不废,听任各州斗子们纷纷逃散,则纲运前途不堪设想。八月一日续上《乞罢转般仓斗子仓法状》。


    八月初五,苏轼又上《乞罢税务岁终赏格状》,他的观点非常有趣。


    状言:“臣至淮南,体访得诸处税务,数年来刻虐日甚,商旅为之不行,其间课利虽已不亏,或已有增剩,而官吏刻虐,不为少衰。”认为这原因并不完全由于国家财用窘急,转运司督迫所致,显然是税务官吏希望年终奖金,借关市法来敛百姓,饱私囊;还有一个怪现象是盐酒税务监官,虽是卑职,但缙绅士人、公卿冑子,也未尝没有由此晋升的,现在他们却与专栏秤匠一处分钱。这位最重士人气节的老臣实在看不顺眼,不禁大喊:“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要求朝廷悯救风俗,全养士节,废除这个“税务岁终奖格”。


    税务官以“超收”为功勋,官与役一处分钱,为现代人所习见的常事,但是宋代的苏轼却大为诧异。


    三 广陵生活


    将近半个世纪以前,欧阳文忠是从知扬州移守颍州的,所以他作颍州西湖诗说:“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苏轼则是先知颍州,后移扬州,序次虽有不同,而两地皆为欧阳旧治则一。


    欧阳修在扬州筑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高踞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几乎隐约可见。环堂左右,老木参天,堂后有竹千余竿,粗大如椽,绿荫匝地,不复见有日色。 8 这年初夏,苏轼身体仍然不太好,谢毛正仲惠茶诗题说:“到官病倦,未尝会客。”诗言:“尔来又衰病,过午食辄噎。”则他不但容易倦怠,而且食欲不振。加以扬州的公使库钱与颍州一样少,扬州是东南一大都会,八路舟车,无不由此,使客杂沓,招待、馈赠、迎送的费用都很大,每年只有五千贯钱,实在不够用,很伤脑筋。


    苏轼在扬州,也着意整顿寺院,将持戒不律的几个讲僧赶出庙去。石塔寺的戒长老为之不安,一日派遣侍者前来投牒,请求“解宅”,苏轼问来人:“长老将欲何往?”对曰:“欲归西湖旧庐。”苏轼命他先回去,另候指挥。


    略作准备,亲自带了僚佐同往石塔寺。至则先命击鼓,大众聚观。苏轼看看人已到得差不多了,便从袖中摸出一纸预先拟好的疏文,叫晁补之高声朗诵。这篇疏文,虽然有点近乎游戏之作,但却是上乘的禅喜文字。苏轼的意思很明白,劣僧要逐,高僧要留:


    大士未曾说法,谁作金毛之声?众生各自开堂,何关石塔之事?去无作相,住亦随缘。长老戒公,开不二门,施无尽藏,念西湖之久别,本是偶然,为东坡而少留,无不可者。一时作礼,重听白槌。渡口船回,依旧云山之色;秋来雨过,一新钟鼓之音。谨疏。 9


    这段时期里,汴京城中,宫门内外,大伙儿都在大忙特忙,热闹非凡。


    哲宗皇帝十岁登基以来,至今已是十八岁的青年。上年十月举行过初幸太学的大典,今年是应该大婚的适龄了。


    太皇太后为皇帝选后,非常慎重,初选世家女百余人入宫,仔细观察拣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中意孟家那个女孩。孟女,雒州人,眉州防御使孟元的孙女,太皇太后亲自督教,令习女仪和宫中事务。到了本年(元祐七年,1092),面谕宰执:


    “孟氏子能执妇礼,宜正位中宫。”


    即命学士草制,又特别议定册后六礼。皇帝于四月十六日御文德殿,册封孟氏为后。太皇太后对皇帝郑重叮咛:


    “得贤内助,非细事也。”


    皇帝大婚,自有一套繁文缛节,吕大防、苏颂</a>、苏辙等大臣都被派为六礼之使,依照仪注,一一进行。等到忙完了大婚典礼,六月,政府改组,左相吕大防和知枢密院事韩忠彦不动,余则以苏颂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苏辙为门下侍郎,范百禄为中书侍郎,梁焘和郑雍分别为尚书左右丞;只有王岩叟罢了官。


    门下侍郎即是元丰改定官制前的参知政事,其官自秦汉以来,给事禁中,故称黄门,后改门下省。苏辙至此,已经官拜副相了。


    皇帝既已大婚,继须筹办今年冬季亲行郊祀之礼,迈向亲政前的程序,一步一步做去。


    八月中,诏下扬州,召苏轼还京为兵部尚书,兼差充南郊卤簿使。并且因有郊祀的差遣,所以屡诏催促,不得迁延。


    苏轼匆匆办了交代,九月初离去扬州。


    扈从青年皇帝第一次亲行郊祀大礼的差遣,是不能辞免的;然而苏轼对于还朝,心理上结成一团阴霾,有杯弓蛇影的恐惧。所以即在途中,就已上了《乞过郊礼仍除一郡状》。


    这时候,使他有真正兴趣的是山间种树,使他感慨无穷的是触目河山,尽是劳生的行迹,不免回念平生的忧乐出处——苏轼到底已经是五十七岁的人了,心理上已渐步入老境。


    最显著的不同,是他已经倦于行旅,对于奔走四方的游宦生涯,常常产生自怜的感伤。如赴扬州任,作《淮上早发》曰:


    澹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


    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 10


    又如《送芝上人游庐山》诗,开头即说:“二年阅三州,我老不自惜。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皆是苏轼垂老的心情。赴京途中,于宿州、泗州间,邂逅徐州道士云龙山人张天骥,对于自己已似白头倦鸟,但却不得归休,不知道将来还要几渡淮河,发生无穷的忧戚。诗言:“二年三蹑过淮舟,款段还逢马少游。……孤松早偃元非病,倦鸟虽还岂是休。更欲河边几来往,只今霜雪已蒙头。”


    只有路过都梁山,遇见杜舆秀才,杜秀才向他请教种植松树的方法时,苏轼这才精神陡旺,说道:


    “我少年时,就很懂得种松之法,曾手植数万株,现在都已是梁柱之材了。”


    不但教了杜秀才植松之法,而且还戏赠二诗,大言:“如今尺五城南杜,欲问东坡学种松。”


    九月初九重阳,苏轼行抵南都,径登乐全堂,上距张方平的逝世已经八个多月了,他才有这躬亲奠祭灵帏的机会。


    好友王巩</a>,是张方平的女婿,自被安鼎从知宿州事的任上攻罢以来,一直就在南都闲住,意兴阑珊。这两个同经政治迫害的患难朋友,执手相见,未免百感交集。苏轼想起十五年前,即元丰元年的重阳节,在徐州与王巩为黄楼之会的旧事以及这十五年来的人事沧桑,感喟无穷,写了一首怀旧诗,题曰:


    在彭城日,与定国为九日黄楼之会。今复以是日相遇于宋,凡十五年,忧乐出处,有不可胜言者。而定国学道有得,百念灰冷,而颜益壮。顾余衰病,心形俱瘁,感之作诗。


    苏轼慨叹人世的荣华,本是南柯一梦,所不幸的是梦已该尽时,却还不能回头。所以诗说:“我观去来今,未始一念留。奔驰竟何得,而起无穷羞。”虽然为王巩抱屈:“王郎误涉世,屡献久不酬。……”但劝他说:人间的得失,实在非常虚浮,世事变乱无常,咸阳道上的英雄,也许是从前在你家养马的厮役,忽然拜将封侯,造起大宅第来了;负贩的买卖人,竟成了社会上第一流的人物;所以我辈中人,就不得不安于寂寞了。苏轼自嘲醉梦未醒,年力已经这样衰疲,却还在玩沐猴而冠的把戏;技穷的优伶,还要被强迫登台。此诗意境非常苍凉,不是对王巩这样的患难之交,苏轼也不敢倾吐这一份身世的沉哀。


    四 初和陶诗


    苏轼在颍州日,与欧阳叔弼闲谈,说到陶渊明</a>隐居栗里柴桑间时,非常贫困,饭也不一定能够吃得饱。有个在附近做大官的朋友颜延年,常来与他对酌,知道他的家境,特意留钱二万相赠,他却不存一文,全部送去酒店,留待日后慢慢取酒。


    又一日,苏轼偶读《唐书》,看到代宗朝的宰相元载,酷好积聚,贪得无厌;至大历十二年获罪赐死时,籍没他的家财,单是所藏胡椒一项,多达八百石之巨。胡椒只是一种用得极少的调味料,何用囤积那么多!人性的愚昧,有时简直不能理解。苏轼感慨之余,作了一首以元载与陶潜</a>比论的长诗:


    渊明求县令,本缘食不足。


    束带向督邮,小屈未为辱。


    翻然赋归去,岂不念穷独。


    重以五斗米,折腰营口腹。


    云何元相国,万钟不满欲。


    胡椒铢两多,安用八百斛?


    以此杀其身,何啻抵鹊玉。


    往者不可悔,吾其反自烛。


    这是苏轼以陶渊明的廉介淡泊,印证人以宝贵的生命殉于物欲的可悲,致其衷诚的感叹。


    渊明是个孤独而又贫困的隐士,他的诗作,不但生前无人重视,即使身后,自晋末至南朝,都还未曾受到应有的评价。如钟嵘</a>《诗品</a>》虽称其诗,但却将它列为“中品”。


    陶诗受到普遍的重视,须至唐代开始。大诗人李白</a>、杜甫</a>对于陶渊明诗的风格,予以最早的揄扬;白居易</a>特别重视渊明高洁的人品,寄以无限的敬慕;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都曾摹拟过陶诗,但他们只是欣赏他,没有研究他。


    到了宋朝,陶渊明研究突然出现了高潮。据文献记载,赵宋一代,编刻陶集达十七种以上,论及陶渊明作品的诗话和笔记,有七十余种之多,此与宋朝文风崇尚平淡,当然有密切的关系;但苏轼以一代文宗的地位,晚年尽和陶诗的努力,对于这个研究风气的开创具有很大的影响。如苏轼《和归去来辞》,传至京师,大家争相和作,人言:“一夕之间,陶渊明满人目前矣。”即是一例。从此,后来文学天地,形成了历久不衰的陶诗研究热潮。


    苏轼于诗,自视颇高,向不专主一家,也不特别欢喜哪一个人的诗作。但至步入中年,贬谪黄州后,开始偏爱陶诗起来,如言:“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则是非常恳挚的自白。


    当时,一般印行的俗本陶集,妄改错简,甚不可靠,如“东坡题跋”一则云: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a>”,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近见新开韩、柳集,多所刊定(?)失真者多矣。


    因此他多方访求较好的版本,终于得到了江州东林寺印本,珍惜得不敢把它一口气读完,怕读完了便没得读了。故又一则题跋说:


    余闻江州东林寺有陶渊明诗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a>州忽送一部遗余,字大纸厚,甚可喜也。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


    然而,在此时期,苏轼虽然甚好陶诗,却仍以欣赏渊明文字的艺术和风格为主,尚未深入陶的思想境界,所以只有感性上的认同,谈不到理性上的肯定。如元丰五年三月与客饮酒,《书渊明饮酒诗后》说:


    此渊明《饮酒》诗也。正饮酒中,不知何缘记得此许多事。


    渊明《饮酒二十首》,是他后期诗作中最伟大的杰作。而苏轼当时的读后感,只有如此;但至作《和陶饮酒》诗时,所持态度,深浅便完全不同了,如后一则题跋云:


    《饮酒》诗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宝不过躯,躯化则宝亡矣。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


    苏轼读陶渊明《归去来辞》,其中有一句“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的话,苏轼只觉得此翁非常好笑,由此联想到俗传书生入官库,见钱不识的笑话,怪其钱不在纸裹中,所以不识;马后宫人见大练,反而以为是异物;晋惠帝问饥民何不食肉糜,认为其理相同,盖嘲渊明不脱是个文人,未亲庄稼之故。他说:


    ……使瓶有储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见粟也耶?……细思之,皆一理也。聊为好事者一笑。


    后至元祐时期,苏轼在翰林院日,爱写陶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句与人,到这时候他已知道渊明有过农田经验,并非是个瓶中见粟的诗人,所以说:


    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余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


    读陶诗“秋菊有佳色”篇:“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则记其强烈的感应曰:


    靖节以无事自适为得此生,则凡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


    苏轼读陶,必须到了这个年纪,才能跳出文字欣赏的范围,开始会得陶意,把握到了陶的精神,断言曰:“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


    换句话说,渊明只是用诗的形式来表达他的人生观,表达他面对人生的理念,语语平淡,却尽是对人生经</a>过透彻的观照后,出为知“道”之言,不能以寻常诗人之擒章绘句来比。


    黄山谷跋渊明诗卷,点出读陶的重要关键:


    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


    苏黄这一方面的解悟,是非常重要的。苏黄之后,才打开对陶渊明思想、人格、生活种种方面研究的热潮,其源自此。


    陶渊明并不是饶有深度的哲学家,他只是用朴素的文字歌咏人、自然和人生,描画卑微的乡村生活,老老实实写出他自己强硬的性格。他的诗,皆以经验和感情做基础,而非基于思想。因此“他的作品意境,是哲学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语,却是平民的言语。所以他尽管作田家语,而处处有高远的意境;尽管作哲理诗,而不失为平民的诗人” 11 。


    读陶者,若不了解他对社会现实的基本态度,若不明了他这一生的经历背景,从情感深处探索他精神生活的源头,便不能完全领略他的诗意;不能了解诗中之意,当然读来“如嚼枯木”了。


    所以,人须阅历较深,且能咀嚼精勤,才能领会陶诗非但不“枯”,且不尽平淡。释惠洪</a>《冷斋夜话</a>》引述:“东坡尝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


    后来,又有“评陶柳诗”的一条题跋,以食物为喻,以为读陶柳诗,必须辨别中边,始得诗中真味:


    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精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澹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


    苏轼于元祐六年(1091),自杭州被召还朝,席不暇暖,即被宰相刘挚支使打手贾易,利用赵君锡,横加诬陷。苏轼看透了现实政治圈子里,除了权势利禄以外,别他无物,只怪自己一向屈于感情的牵缠,不够果断,不能依照自己所想望者率直做去,徒然遭受小人百般虐侮,对国家、对自己,都一无好处。幸从乌烟瘴气的汴京,逃到颍州来了,但这并非了局,块然一身,他将何处归宿呢?


    在这个样子的心理压力之下,适又与作诗“颇有渊明风致” 12 的欧阳斐在一起,时常谈</a>陶,遂使他豁然与渊明神会</a>,觉得在个人出处上,陶的刚健精神,比他果决,深为心服。


    渊明也是为了救穷,才求用于彭泽小县的,谁知一坐上官位,便发觉自己的脾气,绝对容忍不了这种痛苦。《归去来辞》前序里,说他弃官的原因道:“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渊明这“违己交病”四字,于此时此际的苏轼读来,必然有一挝一条痕的切肤之痛。


    渊明在《饮酒》之十九里,复追述出仕的始末,有曰:“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一感觉到做官这事,伤害他的人格尊严与志意时,立刻拂衣而去。这种丝毫不肯牵就现实的果断精神,使强项的苏轼不得不说:“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


    渊明《乞食》诗:“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稍早时期,苏轼题跋此诗曰:“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哀哉!哀哉!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仅哀其穷,尚属皮相。


    后来,他才体会到这是渊明个性中最可贵的一种独立不惧、旁若无人的率真精神。饥者受人一饭之惠,心里真有图报下世的感激,他就率直写出,不怕别人笑他。事实上,王维</a>就笑过他,但苏轼现在却已完全领会。他说:


    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一个率性而行的“真”人,不能见容于现实社会;一个有强烈的责任感和是非心,而又忍不住要说真话的人,尤其不适于参与现实政治。否则,遭逢祸患,几乎是理有固然、势所必至的命运。


    渊明自述其性情:“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所以他只好退隐。苏轼认为他与渊明同病,尤其在遇事直言这一点上。渊明《饮酒》之九“清晨闻扣门”这首诗,说有个好心的田父,带了“壶浆”远来看他,劝他复出做官,稍为和光同尘一点,就可改善褴褛茅屋的穷困。渊明很感激这位父老的关怀,但是他天生的脾气和别人不大合得来,也不愿追随世俗,背弃自己,他虽邀请这位田父“且共欢此饮”,但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的建议:“吾驾不可回。”


    苏轼读此诗,深觉渊明刚直的性格,说话率直而不支吾的脾气,和他一样,题此诗跋语云:


    此诗叔弼(欧阳斐之字)爱之,余亦爱之。余尝有云: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与渊明诗意,不谋而合。故并录之。


    苏轼发现这位任情任性,胸怀坦荡的“硬汉”,是这个充满虚伪、巧取豪夺人间里,异代的知己。翌年,他从颍州转任扬州,就在扬州官阁里,陆续写《和陶饮酒二十首》。


    苏轼尽和陶诗一百数十首,而其始作,则在此时。和诗与摹拟之作不同,拟陶者袭其貌似,文字技艺的游戏而已;和作则为以我自有之意,与古人作精神上异代同调的唱和,并不在乎文字上的像与不像。苏轼对于这一创作,也很自负,与弟书说:


    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


    苏轼和陶巧于用意,本与渊明朴质的风格不同,两者实是不能比较的;而世之论东坡和陶诗者,议论纷纭,却尽在似与不似之间打滚,实在并不了解苏轼意不在与陶潜较量长短,更不肯邯郸学步,以摹拟为能。只有金朝的滹南遗老王若虚</a>的一段话,说得最为中肯: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实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耳,曷尝心竞而较其胜劣耶!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 13


    苏轼在扬州始作《和陶饮酒二十首》,诗叙(序)寥寥八十九字,竟是最上乘的饮酒哲学,如曰:


    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在扬州时,饮酒过午,辄罢。客去,解衣槃礡,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因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庶以仿佛其不可名者。示舍弟子由、晁无咎学士。


    苏轼引陶潜为异代知己,自有其性情中共鸣之处。渊明自少是一个感情热烈、赋性豪迈,带着游侠儿气质的人,诗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即使到了晚年,这种烈士襟怀也并不衰减。朱熹</a>论陶:“诗健而意闲,隐者多是有个性、带负气之人。”虽是短短一言,却能直抉人性。苏轼虽非隐者,但在他的血管中却流着祖父仗义任侠的血液,独立刚强的个性并不输于渊明。自入中年以后,黄州和岭外,两次谪放,也真正经验了隐者的生活。所不同的是,渊明弃官早,患贫而不受辱;苏轼则为世情牵缠,备受现实政治的迫害与侮辱,现在方力求解脱之中,所以一心要于精神上师事渊明。


    苏轼所生的时代,虽比陶潜之处身东晋乱世,要幸运得多;但士大夫阶级利禄奔竞、廉耻扫地的情形,几乎没有两样。因此,他特别钦佩在这种“道丧士失己”的时代里,只有陶渊明随遇而安、进退自如的生活方式,最能保持个人皎然</a>的志慨、独立的精神。和诗曰:“……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身如受风竹,掩冉众叶惊。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


    苏轼自知与渊明一样,天生不是做官的材料。一个热情而兼有豪气的人,只适宜于做诗人,做艺术家,袍笏登扬,终是不类。年轻时在杭州做通判,宋朝的庶民有拥立街头,聚观大官开锣喝道、威风过路的习俗。苏轼当时,未感骄傲,他只作诗自嘲:“市人拍手笑,状如失林獐。”不料错落红尘,一晃就是三十年,到现在快六十岁了,还在自欺:“我坐华堂上,不改麋鹿姿。”(《和陶饮酒之八》)只望早日摆脱吏事的纠缠,回到田里去做个老老实实的农夫。


    苏轼很乐观地认为:“这日子已快近了。”现在虽然还在仕途,只是个迷迷糊糊的醉太守,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赶路。酒力渐消,梦亦将残,前面的山已经无多,后骑的人不必赶我,我有我的去处,不挡你们的路。“我缘在东南,往寄白发余。遥知万松岭,下有三亩居。”苏轼当时的理想,是回到杭州万松岭去力田。


    苏轼梦到坐在小学</a>里,咿咿唔唔读《论语</a>》,竟日忘记满头的白发。醒来觉得好笑,认为“人间本儿戏,颠倒略似兹”。颠倒的人生,产生丧失本真的悲剧。苏轼二十五岁时,服母丧终制,自蜀还京,途遇大雪,既寒且饿,身边只有一瓶冷酒,虽尚不能暖得身体,却可稍平雷鸣的饥肠。当年这种孤寒跋涉、求为世用的辛苦感受,及今已老,每逢醉酒,时常还要念到,觉得非常空虚。


    少年时代,那么辛勤地苦读;学成之后,又那么忍寒挨饿,奔波道路。当初以为政治这东西,具有无比的力量,可以拯救人类的疾苦,铲除人间的不平。所以纵然吃足苦头,也抱着极大的信心,要将一腔热血,自己的理想,化作人类千年的福祉。不料官是做了,但所参与的现实政治却是那么丑恶,不但抱负成空,而且并不容他。这眉州的农家子弟做了官,恰如菜虫之化蝴蝶,添了两条翼翅,适足被网胶黏;又如雀入大水化为蛤,再也不能远走高飞,回不了老巢。这一切全是可哀的人生谬误。《和陶饮酒之四》曰:


    蠢蠕食叶虫,仰空慕高飞。


    一朝传两翅,乃得黏网悲。


    啁啾同巢雀,沮泽疑可依。


    赴水生两壳,遭闭何时归。


    二虫竟谁是,一笑百念衰。


    幸此未化间,有酒君莫违。


    苏轼将自己的生平,比作暗浪汹涌里的一叶小舟,醉中夜发,到处充满危机与险巇,但是一觉天明,竟也平安度过千山万水了。过去的不必再说,未来的日子,却要好好安排一下。(《和陶饮酒之五·小舟真一叶》)


    虚浮的人世,不过是华丽变幻的万花筒,而生命本身,亦是有限度的存在。活到六十岁,回首前尘,仍然今是昨非,而所剩的时间,却已非常有限了。只要认得“是身如虚空”,毁誉就都无从沾染。最理想的境界是庄子</a>所说的:婴儿从大车上掉下来,不会受伤,因为他不知自有此身,没有恐惧,也就没有伤害。


    苏轼认为醉中求乐,不免还有酒醒的时候,正如生命之有生必有灭;人的智、愚、贤、不肖,一样无助于生命的存续。所以,他拈出“不醉亦不醒,无痴亦无黠”的境界,才能返璞归真,完全自我。


    苏轼于思想哲学,不宗一说,以实用为主。一方面本于庄子的齐物思想,从永恒的角度来看人的处境,便会发觉一切尘俗价值的虚无,而忘情荣辱;另一方面略参禅意,为人不论智、愚、贤、不肖,都逃不过有生必灭的命运,所以不必妄弄心机。


    苏轼的《和陶饮酒二十首》,元祐七年写于扬州。陶渊明那种委时任运的精神,支持苏轼度过后来严重的危难。渊明是个轩昂硬汉,建立了“避世”生活的好榜样。


    五 二次还朝


    元祐七年(1092)九月,苏轼以兵部尚书兼侍读,再度还朝。将至都门,为门下侍郎的老弟苏辙已经奏请得旨,准备出省来迎,苏轼先寄以诗——《召还至都门先寄子由》:


    老身倦马河堤永,踏尽黄榆绿槐影。


    荒鸡号月未三更,客梦还家时一顷。


    归老江湖无岁月,未填沟壑犹朝请。


    黄门殿中奏事罢,诏许来迎先出省。


    已飞青盖在河梁,定饷黄封兼赐茗。


    远来无物可相赠,一味丰年说淮颍。


    三十多年前,兄弟俩长途跋涉,初至京师,接连忙着举人试、进士试的那份热望,那份兴奋,如今早已消失净尽。几十年的仕历,只是一场春梦。最可哀的是病倦老马,重来汴河堤边,却还回不得家乡。即使梦里还乡,但梦境却又那么短促,那么遥远而且苍白。


    苏轼和上次一样,仍然寄寓兴国院东堂,表示伺候过皇上郊祀典礼的差使后,纵使不能言辞,亦将坚决要求外放。另一方面,苏辙是当今执政的副相,他是外臣,必须远避嫌疑,不便住到他的东府官邸去。


    十一月十二日,皇帝驾幸景灵宫,苏轼为卤簿使,导驾前行。他的朋友蒋之奇、钱勰都是从驾的官员。


    景灵宫建于祥符五年,在汴京端礼街之东,供奉宋太祖以次历代帝后的御容。皇帝亲祀郊庙,先至景灵宫行礼,谓之“朝献”。十三日宿斋太庙,行礼毕,启驾往开封府城南熏门外的南郊坛去,这是宋朝祭天的斋宫。


    帝驾将至青城,仪卫森严肃穆,南郊大礼五使——宰相为大礼使、学士为礼仪使和卤簿使、御使中丞为仪仗使、开封府为桥道顿递使——的乘车刚到景灵宫东棂星门外时,忽然有赭伞覆盖的犊车和青盖犊车十余辆,争道不避仪仗,冲突而来。


    苏轼大惊,马上叫御营巡检使去挡在车前,喝问:“西来者是谁?敢尔乱行!”车上人答道:“皇后、某国太夫人和大长公主。”


    所谓某国太夫人者,通称国婆婆,是皇帝的乳母。


    苏轼要他们补个状来。


    驾抵郊坛,礼毕,苏轼对担任仪仗使的御史中丞李之纯说:“中丞职当肃政,不可不闻。”意思是要他出面纠举。李端伯因为这是皇后,表示不敢。苏轼便道:“某自奏之!”


    他就在当日当地(青城),出疏上奏皇帝。先引汉成帝郊祀,赵昭仪从在属车间,扬雄</a>献赋谏诤的故事,申明自古妇女不当参与斋祠的原则,继言今日之事,则是:


    ……郊祀既成,乘舆还斋宫,改服通天冠,绛纱袍,教坊钧容作乐,还内。然后后妃之属中道迎谒,已非典礼。况当祀事未毕,而中宫掖庭得在勾陈豹尾之间乎!……臣愚,窃恐于观望有损,不敢不奏,乞赐约束。


    皇帝看了,交给使者,那苏奏原疏驰送宣仁太后,明日中使传命,“申敕有司,严整仗卫”。


    照往例,次日法驾回宫,皇后在朱雀门下迎接。这一天,宫中后妃也都未出宫门。 14


    苏轼来京,沿途章奏不绝,初则请辞新命,但朝廷的指挥是“为已差充卤簿使,大礼日迫,不许迁延”。继在南都再奏:“乞候过南郊,依前除臣一郡。”而今,南郊祀典已过,苏轼便立即奏乞越州。


    越州即是浙东绍兴一带,与杭州为邻郡,相隔一条钱塘江而已。苏轼还很乐观,以为太皇太后会接受他的请求,遇到前在杭州、助其开治西湖的苏坚(伯固),便和他说笑道:“伯固可以再来同开会稽(绍兴)的镜湖!”


    不料朝廷告下,非但不允外放越州的请求,且是诏迁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的重任。


    一身兼两学士职,在当时也是久未得见的“异数”。苏轼大出意外,惶恐力辞,札言:“闻命悸恐,不知所措。……岂徒内愧,必致人言。”然而,降诏依然不允。


    苏轼在如此难以违拗的情势之下,逼不得已,只好收起这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心中盘旋的乡心。一切退休生活的热望,恍如滚汤浇雪,霎时间消融得不见踪影。即此块然一身,绕室彷徨,不知如何自措起来。


    从政以来,历经患难,数被污蔑,现在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怎还可以再住京师,受狂热猎官的后辈任意糟蹋。于此,不能不使他记起老师欧阳修来。他们师徒二人,在性格上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宋史</a>》说“修论事</a>切直,人视之如仇,帝独奖其敢言”。又曰:“修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及执政,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谕可否。虽台谏官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是怨诽益众。”以至于在议论如何追崇皇帝生父濮王这件事上,被台谏御史们结伙围剿,焦头烂额;后来又被小人勾结罪犯,诬告他与己所抚养的甥女不干不净,制造帷薄不修的谣言来中伤他,摧辱他。欧阳修痛心之余,未及引年,请告老致仕。


    盛德如欧阳修尚且如此下场,苏轼焉能不怕政治上全不讲理的机阱,他如再稍恋栈,则前途的吉凶祸福不卜可知,放逐流离,还是细事。


    朝廷不可留,外放不获准。苏轼再三思量,只剩下一条路可行,请求给予一个重难边郡的任务。


    治边的主要任务在于边防军务,而宋朝的传统,重文轻武,《宋史·余玠传》说:


    今世胄之彦,场屋之士,田里之豪,一或即戎,即指之为粗人,斥之为哙伍。


    所以,守边之吏,如用文人,也大抵都是政治上很不得意的人才去边郡。这条路,志在猎取功名富贵的人,是不屑一顾的。苏轼决心“人弃我取”,以避祸患。


    何况,这些年来,边疆政治和边防军务,久被中朝忽视,两皆败坏不堪。苏轼认为,与其让宝贵的生命在如此混沌的政治社会里平白浪费,不如效力于需人做事的边疆,比较有点意义。


    谈兵是苏轼的家学,轼辙兄弟,议兵议财,皆有特见。苏轼肯定自己能够做好这份工作。


    这状子呈递上去后,朝廷仍然不肯接纳,而且诏令“断来章”,使他不能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于十二月初到两学士守礼部尚书任上去了。


    苏轼既已就任侍读学士,就以全副心力来继续担任辅弼圣学的工作。


    依照中国的历史传统,君权是至高无上的。为防止绝对的君权发生权力泛滥的弊害,儒家只能从两个方向来约束它:一是抬出比君主更高的力量来作精神上的限制,这就是汉儒的“天”和宋儒的“理”;另一更具体的努力是用教育方式来把皇帝塑造于一定的理想模式中,即是“辅弼圣学”。这些努力虽然并不产生决定性的效果,但多少能够驯化权势,尤其对皇帝所施文化教育,所发挥的政治影响力,常常大于儒家在政治方面其他直接的成就。


    基于此一认识,苏轼愿意倾力于此。


    然而成长中的哲宗皇帝,相别虽仅四五年,面目却已完全不同。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正是对任何权威和成规心怀敌视的反抗时期。况自正位以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朝廷大臣都当他是个不足论事的孩子,实际政务非但没有让他插手,甚至并不向他关白;即使指事垂询,大臣也不具对,自司马光</a>开始,就是如此。皇帝渐渐长大了,宣仁太皇太后曾在宫中问他说:“彼大臣奏事,乃胸间且谓何,奈无一语耶?”皇上说:“娘娘已处分,俾臣道何语。”后来蔡京</a>传说:“皇上说,垂帘时期,朕只见臀背。” 15 内心蕴藏不平,已非一日,终于造成心理上一道敌视的壁垒,一副偏激的成见,不愿听取太皇太后所用大臣们的任何言语,他只冷冷地等待“亲政”那一天的到来。


    苏轼是看他从小到大的近臣,从眼前这青年皇帝的态度上,不会感觉不到那种乖异的不合作的态度,不愿听言的淡漠的神情。他抱着甚深的忧虑。


    但他认为,皇帝总还年轻,假以时日,他会慢慢成熟起来的,身为保傅的人,目前只有加倍努力来开导这个青年的基本观念,指引正确的趋向,其重要等于抢救未来的国运。


    苏轼迩英进读,第一次就讲汉武帝和唐太宗</a>的不同,说武帝厌闻汲黯的忠言,太宗思念虞世南</a>的耿直,所以,贞观大治,而武帝之世,盗贼半天下云云。从这个讲题推想,也许正为矫治这位青年官家不肯接纳他人意见的反抗态度而发,亦未可知。


    苏轼这次呈递的到任谢表,内容简直就是一封谏书。他向这位皇帝学</a>生掬诚进言道:


    ……乃知为国安危之本,只在听言得失之间。陛下即位以来,学如不及。问道八年,寒暑不废。讲读之官,谈王而不谈霸,言义而不言利。八年之间,指陈至理,何啻千万。虽所论不同,然其要不出六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勤,四曰慎,五曰诚,六曰明。……此六者皆先王之陈述</a>,老生之常谈,言无新奇,人所忽易。譬之饮膳,则为谷米羊豕,虽非异味而有益于人;譬之药石,则为蓍术参苓,虽无近效而有益于命。若陛下信受此言,如御饮膳,如服药石。则天人自应,福禄难量。而臣等所学先王之道,亦不为无补于世。若陛下听而不受,受而不信,信而不行,如闻春禽之声,秋虫之鸣,过耳而已。则臣等虽三尺之喙,日诵五车之书,反不如医卜执技之流,簿书奔走之吏,其为尸素,死有余诛。伏望陛下一览臣言,少留圣意,天下幸甚。


    不幸这位皇上,现已不似从前那样听话,对于师保的进言,马耳东风,竟然毫不在意了。苏轼想尽诱导的办法,过了新年欢乐时期,正月二十六日重开讲筵时,他又从容向皇上说道:


    人君为学,与臣庶不同。臣等幼时,父兄强迫读书,起初很苦,渐能自知好学,摸得一点趣向出来。要经历很久时间,才能培养出对读书发生“中心乐之”的爱好。必须有乐好之意,才能自求进步。古人所谓知之者不知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即是此意。陛下上圣,固然与中等资质的人不一样,然欲进学,亦须从好乐中悟入。


    停顿一下,苏轼续言道:


    陛下之学,不在求名,不求人知,也不必为章句科举作计。但是要能周知天下章疏,观察臣下的人品、文章,辨析事理,此乃万几之政,非有学问,无所折衷尽理。


    这次,皇上听他讲得很有道理,有颇以为然的样子,苏轼就非常高兴。退后,对宰辅们讲述经过,很兴奋地说:“皇上天性好学,某将自汉至唐,择其君臣大节、政事之要,编为一书,以备进读。” 16


    当时,皇帝所读的教材,原是林希编的《五朝宝训》,也许范围太狭窄,也许教训口吻太多,容易使青年人发生厌倦的感觉;若以前代正史进读,则又嫌太庞杂,其中有很多不足上烦圣览的史事,所以苏轼有了这个主意。


    于是他和读讲官顾临、赵彦若共同就汉唐正史内可以进读的事迹,写了一个节本,于八年八月间编写成书,送由尚书省进呈,核定开讲。


    就讲读的内容而论,苏轼认为教育皇帝“圣学”的方针,应与普通人不同,一般的政治理论——治国经邦的大道理,固然需要知道,但用人行政和听言之法,这种实用的统治技术,对于一个即将亲政的君主,更是重要。


    凡事讲求实用的苏轼,根据这个理念,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唐德宗时代的宰相陆贽</a>,以及他的著作《陆宣公奏议》。


    《陆宣公奏议》,在浩瀚如海的著作林中,算不上是一部学术性的经典之作,但却流传于广大的士人手中,是一部从仕前必读的书。此书,曾被少年时期的苏轼所热烈喜爱,他不仅喜欢陆贽行文,气势蓬勃,更深切佩服的是陆宣公那种平实尽理的政治见解,切实可行的治道和方法。苏轼当年,反复熟读,一唱三叹。这本书,对苏轼的文章气谊都有影响,甚至对他的政治人格的形成——那份竭尽谏言的忠诚,也有极大的作用。


    《唐书·陆贽传》:贽自被德宗召为翰林学士,以其“秉性忠荩,既居近密,感人主重知,思有以效报。故政或有缺,巨细必陈,由是顾待益厚”。这岂不就是苏轼主要的行谊吗?又说:“贽初入翰林,特承德宗异顾,歌诗戏狎,朝夕陪游。及出居难阻之中,虽有宰臣,而谋猷参决,多出于贽,故当时目为内相。”


    陆贽得君之专如此,但最后还是不免于凶终隙末者,毛病就是出在“极言尽谏,巨细不遗”。一方面使绝对权力的人主听得多了,由厌倦渐生拂逆的恶感;一方面造成奸人裴延龄、卢杞辈谗慝的机会。俗言:“伴君如伴虎。”一旦触怒了他,陆贽几乎不能保全首领,虽经同僚救助,卒被贬谪忠州别驾,死于谪所。


    回想《陆宣公奏议》里面,许许多多恳切的言论,几乎尽是苏轼今日想对这位青年皇帝倾诉的意见。但他没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尽情陈说。陆贽奏议中指陈德宗的短处,未始不是哲宗所已有或可能发生的缺点。然而哲宗尚未亲政,苏轼没有事实依据,不能乱说。于是,他想:假使皇上能够先把这本书熟读深思,则不啻借了陆贽的文字,传达他自己一片忠心的讽谏,希望哲宗能从此书获得解悟,建立起辨别邪正的观念、听言纳谏的态度。苏轼自己深受陆贽思想的影响,相信它也有同样的力量,对哲宗皇帝具有潜移默化的功效。


    因此,他续于八年五月七日,会同吕希哲</a>、吴安诗、丰稷、赵彦若、范祖禹、顾临等侍读官,上了《乞校正陆贽奏议上进札》。


    札中一段说陆贽遇非其君的话,非常尖锐。德宗的离心离德,老臣的一腔愤懑,都从字里行间,跳跃而出。


    那段话是这样的:


    ……但其不幸,仕不遇时。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则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愿陛下置之座隅,如见贽面;反复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


    苏轼进呈《陆宣公奏议》一书的动机,明言是“心欲言而口不逮”。显然是哲宗皇帝的反抗心理,与太皇太后任用的旧臣间,已经筑起了一座隔阂的高墙,任何一个元祐大臣,在他心理上都发生排斥,苏轼也不例外。


    挽救不了的时代错误,岂仅是元祐诸臣共同的不幸!


    六 再被围攻


    时光过得真快,忽尔新春,又进入了元祐朝的第八个新年。


    苏轼离开家乡,初履汴京之地时,才逾弱冠,恍惚之间,则已五十八岁,垂垂老矣。于此三四十年间,他在这十丈红尘的京城里,度过好多次繁华而又热闹的新年,但以今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次京华新岁,惜乎也是最后一次。


    宣仁太皇太后自垂帘听政以来,经历七八年间的努力,幸得边疆平靖无事,国内安和,政府给人民以休息生复的机会,使原已凋敝的民生,疮痍满目的边境,都逐渐恢复了生气。


    更幸运的是元祐七年,江南各地丰收,像这样大有的年成,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了。苏轼这次还朝,《至都门先寄子由》诗即曰:“远来无物可相赠,一味丰年说淮颍。”宋朝定都于汴,而财用的根本则在江淮;江淮丰熟,即是国家经济最大的收获,人人都要额手称庆的。


    唐宋时代,京城新年,最热闹的高潮是上元观灯。从十四至十六日,开放禁区三天,自天子以至庶人,及时行乐,共庆升平,据《宋史·礼志》:


    唐以后,正月望后,开坊市门,燃灯,宋因之。上元前后各一日,大内正门结彩为山楼,天子先幸寺观行香,遂御(宣德)楼,或御东华门及东西角楼,饮从臣,四夷、蕃客各依本国歌舞,列于楼下。……后增至十七、十八夜。 17


    《东京梦华录</a>》:


    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绞缚山棚,游人集御街两廊下,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


    又曰:


    诸幕次中,家伎竞奏新声,与山棚露台上下,乐声鼎沸。……华灯宝炬,月色花光,霏雾融融,动烛远近。


    又曰:


    元宵,宣德楼上垂黄彩帘,中为御座,两垛楼各挂灯球一枚,方圆丈余,内燃椽烛。


    这山棚里面的景色,据《梦粱录</a>》,是这样的:


    汴京大内前缚山棚,对宣德楼,悉以彩结山沓,上皆画群仙故事,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手指内五道出水(是谓水灯)。其水用辘轳绞上灯棚高处,以木柜盛贮,逐时放下如瀑布状。又以草缚成龙,用青幕遮草上,密置灯烛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之状。上御宣德楼观灯,令百姓同乐。


    这年灯夕,苏轼以近臣陪侍皇上在宣德楼上观灯,作《上元侍饮楼上三首呈同列》,记述他所参与的安和康乐时代的欢欣和鼓舞:


    澹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


    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


    薄雪初消野未耕,卖薪买酒看升平。


    吾君勤俭倡优拙,自是丰年有笑声。


    老病行穿万马群,九衢人散月纷纷。


    归来一盏残灯在,犹有传柑遗细君。


    其时,高丽使者在京,求购宋刊的一部大型类书《册府元龟</a>》和历代史,馆伴中书舍人陈轩移牒国子监印造,国子监知有不便,申禀都省下礼部看详,礼部尚书的苏轼立即表示反对。


    他说,高丽入贡,目的在贪图厚赐,而且名为通好,实则替北辽做间谍,画山川险要的地图,窥测虚实。此番又欲求书,这些书必将流入北辽,是使敌人周知我国的地理险要,危害边防甚大。


    关于北辽利用宋人印刷书物的情形,苏轼几次三番提过警告。前三年,苏辙使辽归来,进《论北朝事宜札子》(《栾城集</a>》)亦言:


    本朝民间,开版印行文字,臣等窃料北朝无所不有。臣等初至燕京,副留守邢希古相接送,令引接殿侍元辛传语臣辙云:令兄内翰《眉山集</a>》,已在此多时,内翰何不印行文集……其中章疏策令,言朝廷得失,若令尽得流付北界,上则泄漏机密,下则取笑夷狄。


    苏轼未因他的文集流传外邦而沾沾自喜,而政府也确已定了“禁出文书”的法律。苏轼现在坚持朝廷必须遵守法律。当时法律规定,河北榷场(宋与辽、金、西夏接境处之互易市场)禁出文书,其法甚严,目的即在防范契丹(辽),现如给书高丽,则与给书契丹无异。“若高丽可与,即榷场之法亦可废。”然而,执政们举《国朝会要》说:淳化、祥符年间,已曾赐过,现在再许收买,并不妨事。


    会要者,不过是历朝的政事记录,仅备检阅之用,它不是法。若说援例,苏轼说:“这不是有例无例的问题,例亦不能推翻法律。”


    不论苏轼争得如何声嘶力竭,执政官眼明手快,议论未定,书已发给高丽使臣,出国去矣。苏轼只有嘿然。


    上年(元祐七年,1092)九月,朝廷曾经下诏说:等郊礼完毕,将集官详议祠皇地祇事。


    关于南北郊祀,即分祀天地或天地合祭的问题。依三代礼法,冬至祀天于南郊,夏至祀地于北郊,原是分别举行的。自王莽于元始年间,改为天地合祭以来,历代相因,从无变革。


    宋元丰间,神宗下诏要恢复北郊的祀典,未及实现,现在旧事重提,众议遂起。许将、顾临、范纯礼、王钦臣</a>、孔武仲等一班儒臣,各持一说,聚讼纷纭起来。 18


    即如苏氏兄弟,在这天地之祭分合一议上,意见亦有不同。苏辙是主张行周礼</a>的“冬至祀天于圜丘,夏至祀地于方泽”;而苏轼则根据《诗经</a>·周颂序》:“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他认为这是经有明文,合祭天地的证据。事事尊重实际的苏轼,认为祀典应由天子躬亲主持,而天子日理万机,不宜于一年之中两举大礼,太过费时费力。所以,为了上符典则,下合时宜起见,应天地合祭。于是,上《圜丘合祭六议札子》,旁征博引,都三千言,请求朝廷,将原札付群臣看详。


    不料朝廷下令众官集议,苏轼认为“集议”这个方法,辩白不出一个真正的是非和结论来的,再上《请诘难圜丘六议札子》。


    苏轼所提“诘难”的方法,要反对者来公开诘难他的六议,倘如他失败了,即从众议。基于“真理愈辩愈明”的道理,是议论一件国之大事的认真态度。避免各说各话,莫衷一是,最后不是依从说话者的政治地位,俯首推让;即是混沌一片,草草决议,都非追求真理之道。


    最后,虽然并未举行“诘难”的论辩,而诏从天地合祭之议,苏轼终于获得了胜利。


    在此热烈议礼之时,朝中另生一股暗流,秘密酝酿成熟,于同年三月间,爆发出来。由御史董敦逸出面,连续四状攻击苏轼;御史黄庆基连续三状弹劾苏轼。大帽子是“洛党稍衰,川党复盛”,指苏轼援引四川人和他的亲戚入朝为官,培养个人权势。对付苏轼,除了摭拾一些琐碎无根的事故外,大体上沿袭熙宁、元丰间李定、舒亶这辈人的谗言和元祐以来朱光庭、赵挺之、贾易之流的诽谤,以为诬陷之具而已。


    所述琐碎之事,如妄用颍州官钱;失入尹真配罪;在杭州时法外刺配颜章、颜益,以反对赐书高丽为违旨等皆是。其他两大支柱,则是援引党与和指斥先朝。


    援引党与,系指王巩、林豫、张耒</a>、晁补之、秦观</a>等,都是苏轼所推荐入朝为官的,指责因此“奔竞之士,趋走其门如市”;苏轼荐吕陶</a>为起居舍人是因为吕陶与轼交厚之故;苏轼推荐宗室赵令畤,则因轼在颍州时,与令畤往还甚密,“每赴赵令畤筵会,则坐于堂上,入于卧内,惟两分而已,其家妇女,列侍左右,士论极以为丑”;文勋以篆字游于苏轼之门,辙遂荐为福建路转运判官;夔州路转运使冯如晦,因是川人,遂除馆职;夔州路转运判官程之邵,是轼、辙的表弟,所以除为都大提举茶事的肥缺。


    关于指斥先朝,谤诋先帝者,则都是从苏轼当中书舍人日所作制诰中,断章取义,罗织成言。如行李之纯诰词,说以厉王之乱比拟先帝之政,行苏颂诰词以武帝之暴,比拟先政,行刘谊诰内,有“安知有今日之报”语,认为“此语尤不忍闻”,指贬吕惠卿</a>诰,谓“实诋先帝”等等。


    苏轼宜兴买田,被曹姓业主诈赖,拒不交产,一拖八年,反被指为“强买姓曹人抵当田产”,指其“秽污之迹,未敢上渎圣聪”。凡此肆无忌惮、颠倒黑白的话,也只有在是非不明、凡事不愿追根究底的政治社会里,才敢那么胡言乱语的。黄庆基综论苏轼,言辞凶悍,他说:“苏轼天资凶险,不顾义理,言伪而辩,行僻而坚。故名足以惑众,智足以饰非。所谓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贼者也。”


    董敦逸和黄庆基两人,自三至五月的两个月时间里,连上七个这个样子的弹章。五月十二日,宰臣奏对延和殿,三省联名进呈。


    左相吕大防奏曰:“窃观先帝圣意,本欲富国强兵,以鞭挞西夷;而一时群臣,将顺太过,所以事或失当”;等到太皇太后和皇帝临御,顺着老百姓的需要,随事补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譬如本朝真宗皇帝即位,宽免老百姓的逋欠,以厚民财;仁宗皇帝即位,罢修宫观,休息民力,都是因时施宜,用以弥补前朝的缺失,从来没有听闻当时的士大夫说过这是谤毁先帝的。只有元祐以来的言事官,才这么用来中伤士人,兼欲动摇朝政,意极不善。


    苏辙跟着面奏:


    臣兄轼所撰吕惠卿诰,其中说</a>及先帝的是“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以孔子</a>之圣,不信宰予”。岂是谤毁先帝的话?臣闻先帝末年,亦自深悔已行之事,只是来不及改变。元祐更化,不过追述先帝美意而已。


    这段话触及元祐政治的一个核心问题,即从前有过的“以母改子”的议论。因此,太皇太后凛然言道:“先帝追悔往事,至于泣下。”吕大防接口对曰:“先帝一时过举,非其本意者,固多如此。”太皇太后回顾一旁侍坐的哲宗皇帝说:“此事官家宜深知!” 19


    于是,决定罢董敦逸为荆湖北路判官,罢黄庆基为福建路判官。


    发表之后,御史中丞李之纯认为董黄二人,诬陷忠良,责降太轻。因此董敦逸改知临江军,黄庆基改知南康军。


    苏轼闻讯以后,十九日上札自辩,他说:为中书舍人日所行告词,都是原降词头,所述罪状,不是私意所可增减,如吕惠卿责词中的“躁轻矫诬”,系根据神宗的御批。说到永乐之祸,曰:“兴言及此,流涕何追。”是神宗闻败垂泪,朝臣共见的事实。苏轼明白指出,这种罗织附会的讦告风气,萌于朱光庭,盛于赵挺之,而极于贾易,黄庆基不过宗师此辈而已。


    至于滥用颍州官钱,已经尚书省勘会;强买宜兴田地,一切经过,均循法律程序论断;申尚书省牒本路施行,户部可以取案复验;颍州失入尹真死罪一事,是提刑蒋之翰妄举,已经刑部定夺,可以覆按等等。


    但是,太皇太后吩咐苏辙道:“近来众人正相捃拾,叫苏轼且须省事。”


    在此三至五月间,苏轼横遭董、黄二人七章围攻,求去不得的苦痛期中,因王巩的介绍,认识了道士姚丹元。


    元祐初,苏轼弟兄曾被道士乔仝所骗,但这次到京师来的姚丹元,本领却比乔仝要好得多。第一,他能作得一手好诗,谓是李白的仙作。苏轼传世书法中,有《李太白</a>仙诗》一幅,即系传自姚丹元者。诗共两首,当时酒酣放浪,神游八表,恍然已与太白游于仙境,笔参造化,独出神韵,为苏书的名迹之一。其次,此人天资聪慧,本是京师富人王家的儿子,因为行为放荡,被父亲赶出了家门,才在建隆观拜师,做了道士。数年之间,遍读道藏,重要的经典都能背诵,对于方术丹药,尤其熟悉。加以学问有点根柢,口才又好,其时苏轼方在绝端的精神苦闷之中,病急求神,穷极问卜,原是人情之常,使苏轼又很轻易地信从了他,与他唱和起来。


    其实,苏轼又上了一次当,这位丹元子后来改名王绎</a>,崇宁间做了医官,出入蔡京门下,神仙道术云何哉,只是个标准的江湖骗徒而已。 20


    一场风暴过去以后,苏轼赶忙上章,再度请求外放越州(浙江绍兴一带),满以为太皇太后这回一定会准予所请的了,因此抱着热烈的期望。这时候,兴国寺浴室院的慧汶和尚来乞诗,遂用前韵,续作三首:


    乞郡三章字半斜,庙堂传笑眼昏花。


    上人问我迟留意,待赐头纲八饼茶。


    梦绕吴山却月廊,白梅卢橘觉犹香。


    会稽且作须臾意,从此归田策最良。


    东南此去几时归,倦鸟孤飞岂有期。


    断送一生消底物,三年光景六篇诗。


    苏轼写下这三首小诗,不禁为一阵空虚的感觉所袭击。最近这三年来,两召还朝,他做了什么?除了做靶子挨打以外,一点成就也没有,只留得兴国浴室先后所写小诗各三首而已,这徒然的政治生活,这虚妄的人生。


    七 丧偶


    一场政治风波,虽然暂告平息,而在苏轼多灾多难的生命历程中,另一沉重的打击,却又俄然袭来,那是谁都承受不了的老年丧偶的悲恸。


    他的继室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于元祐八年(1093)八月初一病逝京师,得年四十六岁。


    王夫人名闰之,字季章,生于庆历八年戊子(1048),比她丈夫小十二岁,出生于眉州青神县的农家,王介(君锡)的幼女。《祭王君锡丈人文》说:“某始婚姻,公之犹子。允有令德,夭阏莫遂。惟公幼女,嗣执罍篚。”据此推断,闰之夫人原是苏轼亡妻王弗夫人的堂妹,苏轼丁父忧扶柩回籍,居乡守制,熙宁元年七月除服后,就续娶了这位继室。当时,新娘还只二十一岁。


    闰之夫人嫁后一两个月,就跟从丈夫离开了家乡,从此随他宦游四方,从来没能安居一地。何况政治生涯,升沉无定,她也必须跟着过惊涛骇浪里的日子。她只谨守着农家妇女朴实勤劳的传统,以最坚强的毅力,为丈夫支撑门户。


    嫁后第三年,生了苏轼的次子苏迨。不料这孩子,生来就患着小儿麻痹那样的毛病,养到四岁,还不会走路,不断地求医问药,并无应效。夫妻俩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将他舍于天竺佛寺,祈求佛法的保佑,后又请来道士李若之为他布气,但是身体还是很弱,生出各种各样的病来。十几年间,这做母亲的为医护这个病儿,受尽了折磨。


    接着则是苏轼发生了“御史台狱”那一场滔天大祸,这是婚后的第十二年。她很坚强地面对任何灾难,拖着一家数十口,从湖州投奔在南都的夫弟。苏轼幸未杀身,却已是破家的噩运。


    随后又跟着苏轼度过黄州五年贫困的贬谪生涯,她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不使丈夫感到有何生活上的短缺。苏轼虽然颇能安贫,但也需要得力内助,即如《后赤壁赋》所说:“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这妇人,即是闰之夫人。


    苏轼在黄州垦辟东坡,闰之夫人出身农家,有实际操作经验,她的帮助,一定不少。如能医牛病,苏轼更是津津乐道。


    她便是这么一个能干又体贴的主妇。


    也许因为教育程度有差距,婚姻初期,苏轼对她的感情似乎有点淡漠,不如对前妻那么敬爱兼至;然而,真金不经锻炼,不见光彩,真感情须从患难中培养出来,因此,苏轼在黄州时,便兴高采烈地说过:“子还可责同元亮(陶潜),妻却差贤胜敬通(冯衍</a>)。”


    时入元祐,苏轼上膺太皇太后的知遇,政治地位扶摇直上,“出为方面,入为侍从”。可以说是非常显达的了。而闰之夫人勤俭治家,不改常度,最难能可贵的是对人朴实诚恳,一点不见骄矜自喜的颜色。长子苏迈是苏轼前妻所生,后娘本不易做,但是苏轼亲撰祭文中说:


    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


    她的夫弟苏辙有《祭亡嫂王氏文》,对于她那农家朴实的本性,更是赞仰备至,如言黄州起复以后,亲眼看见这位嫂子处富贵的生活态度:


    ……赐环而来,岁未及期。飞集西垣(轼官中书舍人),遂入北扉(官翰林学士)。贫富戚忻,观者尽惊。嫂居其间,不改色声。冠服肴蔬,率从其先。性固有之,非学而然。


    汴梁城中,富骄穷谄的读书人多如过江之鲫,闰之夫人虽然缺乏书物的教养,但就凭借这份天赋,使同样流着农民血液的苏轼,对她生出人品上的敬爱,得到精神上统一的愉快和夫妇协同的幸福。尤其近几年来,苏轼邯郸梦醒,深切感到驰骋名场,声华过眼,心里只有一片空虚,正在努力寻取如何走下这座政治台阶,以便偕同老妻平安归去,收回失落已久的乡园旧梦时,不料造物弄人,却又夺去了这个忧患余生里的老伴,恢复田园生活唯一的助手,使他好似突然被孤立于空空洞洞的原野里,回顾苍茫,无言泪下。原想做回一个眉县的老农,但现在这个孤独的农人,如从田间踽踽归家,再也没有人在家门口等他了;日间在田地上劳作,再也没有人给他送饭了。他在祭文里,沉痛自誓:


    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闰之夫人虽然不曾读过多少书,然而做了二十几年的诗人之妇,气质大有变化。殁前一年正月在颍州,堂前梅花盛开,月色澄明,她看苏轼闲着无聊,便劝他邀他的朋友来花下饮酒。


    她便是那么一个以丈夫的喜爱为自己的快乐的妇人,与苏轼之“己无病而好合药,不善饮而好酿酒”出于同一心肠。


    闰之夫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苏轼曾在她过生日时,取《金光明经</a>》的故事,买鱼放生为寿,并作《蝶恋花》词一阙:


    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


    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


    词中所说“三个明珠”,是指迈、迨、过三个儿子,闰之夫人二十五岁上生了苏过,以后就不再有生养了。苏过非常孝顺父母,后来侍父南迁,一直以远离暂厝京师的母柩为恨。免丧前,他在惠州亲自书写《金光明经》四卷,手自装潢,送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中,为亡母祈求冥福。


    闰之夫人临终这天晚上,对她的儿子们留下遗言,将她仅有的一点私蓄,要请个有名的画师绘制佛像,供奉丛林,受十方礼拜。后来就由苏轼的好友、当代人物画的第一高手李龙眠(公麟)画了释迦文佛及十大弟子像,供奉京师。苏轼亲撰《释迦文佛颂》。


    闰之夫人寿虽仅及中年,但她所生两个儿子都已长成,迨二十四岁,过亦二十二岁,且先后因荫得官,都做了承务郎。夫人临终时,除了长子苏迈在外当河间令不在身边外,其他的亲人都在病榻前送终,比她婆婆福气好多了。


    灵柩暂厝京师城西惠济院里,不料一搁十年,直至苏轼殁后,徽宗崇宁元年(1102)闰六月,迈等扶丧葬父于郏城,才由苏辙先于四月间,告迁同安郡君闰之夫人的灵柩于郏城坟地附近的东南佛院,遵照苏轼的遗命,夫妇同穴合葬。


    夫人新丧期内,苏轼已奉出帅定州的新命。在答眉州乡邻杨济甫书中,略道自己老境的凄怆:


    衰年咎责,移殃家室。此月一日,以疾不起。痛悼之深,非老人所堪。奈何,奈何!又以受命出帅定武,累辞不获,须至勉强北行。家事廖落,怀抱可知。因见青神王十六秀才,亦为道此。会合何时,临书凄断。


    书中所说“王十六秀才”,即王箴,字符直者,乃闰之夫人的胞弟,苏轼知杭州时,曾远道来访,住过他家“高斋”的髯舅。


    苏轼既丧其妻,而年来热烈想望的归乡之计,眼看又已成空,顿觉此身飘飘荡荡,不知何所归着,兀自在心中默默沉吟自作《和陶饮酒二十首》中的一首诗:


    去乡三十年,风雨荒旧宅。


    惟存一束书,寄食无定迹。


    …………


    在闰之夫人逝后第十天的凌晨,苏轼将赴早朝。盥漱毕,看看时候尚早,依照他的习惯,在净榻上假寐片刻,不料却已回到了眉县纱縠行的老宅。在宅后蔬菜园里转了一圈,回头坐在南轩,看见几个庄客在搬运泥土,填塞小池。掘得的土中发现有两支芦菔根,庄客们很高兴地在大嚼。苏轼拿起笔来,想作一篇文章,写了几句:“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


    陡然醒来,才知原来是梦,惘然想到,那南轩,就是父亲名之曰“来风”的那间厢房。 21


    他已没有别的什么可想——这空虚的老人。


    八 太后崩逝


    苏轼丧偶未久,忽传太皇太后病了。


    那时,外间流播一个非常荒谬的谣言,说太皇太后有意废帝,改立己子。太皇太后听到了,精神上大受刺激,不久就病倒了。


    历史上,皇家传承之间,原是政客们翻云覆雨的好机会,蔡确辈不会轻易放过。神宗病重时,邢恕替蔡确划策,阴谋勾结太皇太后娘家侄子,内外合力拥立太皇太后亲生儿子歧王赵颢或嘉王赵頵,不料宣仁太皇太后立心公正,她说:“神宗自有子,子继父业,分所当然!”即时立了哲宗。


    蔡确罢官遣外,邢恕代他散布谣言,说太皇太后本意,要立己子,全赖他们协力谏阻,所以对哲宗不无策立之功,意在讨好皇帝,图谋起复。事为梁焘上奏,太皇太后一气之下,将蔡确、邢恕都贬往岭外。


    现在则是章惇辈再度掀起谣言,说皇帝已经成人,怎么还不让他亲政,是因为“祖孙不协,太后有意废帝”之故。


    假使这班失意政客的离间阴谋成功,则宣仁太后担当天下之重,一生的苦心岂不尽付东流?


    何况,哲宗早已不是孩子了,对于做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若再经人挑拨,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太皇太后寝疾之初,单独召见右相范纯仁</a>,论曰:


    “卿父仲淹,可谓忠臣。在明肃太后垂帘时,惟劝明肃尽母道;明肃上宾,惟劝仁宗尽子道。卿当似之。”


    太皇太后的苦心,被奸小诬害,被皇帝误会;她相信纯仁能够为她见证。


    纯仁泣对:“敢不尽忠。”


    八月下旬,太皇太后病重,左相吕大防、右相范纯仁、御史中丞郑雍、枢密院韩忠彦、刘奉世入崇庆殿后阁,问太皇太后安,哲宗侍立榻前,太皇太后在病榻上说:“老身受神宗顾托,同官家御殿听断,公等试言:九年间曾施私恩与高氏否?”


    大防对曰:“陛下以至公卿天下,何尝以私恩及外家。”


    太皇太后说:“固然,只为至公,一儿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见。”说完这话,忍奈不住悲戚,哭出声来。


    大防等太皇太后情绪略平,才说:“近闻圣体向安,乞稍宽圣虑,服药。”


    太皇太后顾视哲宗,毅然道:“不然,正欲对官家说破。”停顿一下,接着道,“老身殁后,必多有调戏官家者,宜勿听之”。


    她回头对宰执们凄然说道:“老身病势有加,与公等必不相见;公等亦宜及早求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 22


    大臣们聆谕悚然,只听太皇太后吩咐左右赐社饭 23 ,说:“明年社饭,要思量老身。”


    每年春二月及秋八月,为春秋</a>二社,家家过社节,煮社饭,祀土神。大臣问疾,时在八月,此社饭当指秋社。


    至九月初二,太皇太后病危,左右相吕大防、范纯仁和知枢密院事韩忠彦再度请求入宫问安,诏许。三公至御榻前,但见榻前障以黄幔,哲宗黄袍幞头,立于榻左,三臣立于榻右。大防进前问安,太皇太后说:


    “老婆待死也。累年保佑圣躬,粗究心力,区区之心,只欲不坠先烈,措世平泰,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辞气积郁而微弱。


    大防还来不及答对,皇帝的面色已很难看,叱道:


    “大防等出!”


    三公趋出,相顾曰:“吾等不知死所矣。” 24


    明日,九月初三戊寅,太皇太后高氏崩于寿康殿,群臣上尊号曰“宣仁圣烈太皇太后”。明年二月葬永厚陵,以吕大防为山陵使。


    山颓木坏,整个国家突然落入危疑震撼之中,大家都有国将大变的预感,谣诼纷纭,人心浮动。在位的朝臣们,心怀顾忌,抱着懔惧观望的态度,钳口结舌,不敢说一句话。


    苏轼认为,一个负责的人,必须有勇气面对任何现实。眼前的局势,一股汹涌的逆流,即将排山倒海而来,而现在是最重要的关键时刻,如何还能缄默?要乘太皇太后新丧,对皇帝解说太皇太后对天下、对皇帝的恩德,希望哲宗能够觉悟,能够感动,才不会被小人的谗言所蛊惑,才不会被那批失意在外的政客乘机离间。万一他们重揽政权,则上承仁宗治道,所辛苦建立起来的元祐之治,就将全被破坏无余了。


    辨别邪正,严君子小人之防,是旧党从司马光以来筑成的第一道政治高墙。现在最重要的事,莫如唤醒情绪很不稳定,但却即将拥有绝对权力的哲宗,不要轻启栅门,自坏长城,墙外月黑风高,一片黑流汹涌,随时会淹进汴京来的。


    苏轼有意发难建言,盱衡全朝,只有范祖禹可以商量此事。他写好奏稿,持访祖禹。不料范祖禹已经写成《听政札子》,先取出来给苏轼看,这札子首言太皇太后的恩德,则曰:


    陛下方揽庶政,延见群臣,四方之民,倾耳而听,拭目而视,此乃宋室隆替之本,社稷安危之基,天下治乱之端,生民休戚之始,君子小人消长进退之际,天命人心去就离合之时也。……陛下年始十岁,太皇太后内定大策,拥立陛下,储位遂定,陛下之有天下乃得之于太皇太后也。听政之初,诏令所下,百姓无不欢呼鼓舞。自古母后多私外家,惟太皇太后未尝有毫发假借族人。不唯族人而已,徐王、魏王皆亲子也,以朝之故,疏远隔绝。……临朝九年,未尝少自娱乐,焦劳刻苦,以念生民,所以如此,岂有他求哉!凡皆为赵氏社禝宗室宗庙,专心一意以保佑陛下也。


    其次,揭破新党政客的阴谋,言曰:


    恭惟太皇太后之政事,乃仁宗之政事也。九年之间,始终如一。然群小怨恨,亦为不少,必将以改先帝之政,逐先帝之臣为言,以事离间,不可不察。……惟辨析是非,深拒邪说,有以奸言惑听者,付之刑典,痛惩一人,以警群慝,则帖然无事矣。此等既误先帝,又欲误陛下。天下之事,岂堪小人再破坏耶!


    苏轼一面听,一面不断赞叹:“公文,真经世之作也。”


    晁说之</a>《晁氏客语</a>》载:“纯夫元祐末,与东坡数上疏论事,尝约各草上一疏。东坡访纯夫求所作疏先观,读尽,遂书名于末云:‘某不敢复为疏矣。’纯夫再三求观,竟不肯出,云:‘无以易公者。’”东坡别有一首《和纯夫月研》诗:“上书挂名岂待我,独立自可当雷霆。”盖纪实也。


    纯夫(一作淳甫),祖禹字。所说苏轼附名同奏的章疏,即是此状。


    苏轼对范祖禹文字的倾倒,是大家都知道的。朱熹也说:“淳夫文字纯粹,下一个字便是合当一个字,东坡所以伏他。” 25


    祖禹此奏,不但从颂述太皇太后的功德来感动哲宗,并且阐明太皇太后的心志,只是回复祖宗的旧政,措生民于安居乐业,为皇帝奠太平之基而已。其中一情一节,与太皇太后病榻上所说的话,丝丝入扣。哲宗若是心无所蔽,读了这个章疏,是应该有所感悟的。


    不料皇帝亲政的第二天,就下旨召内侍刘瑷、乐士宣等十人复职,这十人中就有熙丰间神宗重用的内侍李宪、王中正二人的儿子在内。中书舍人吕希纯封还词头,拒不草诏。皇上说:“宫中缺人使令,且是有近例可援之事,为何封驳?”


    左相吕大防奏曰:“虽有此,众论颇有未妥。”


    苏辙对曰:“此事非为无例,盖为亲政之初,中外拭目,以观圣德;而所召乃先内侍,众心惊疑,必谓陛下私于近习,不可。”


    哲宗不得已道:“除命且留俟祔庙取旨可也。”但是心里非常恚恨,怀疑是苏辙指使出来的。


    侍讲丰稷也站出来讲话,便被出知颍州。


    范祖禹请对殿上,引述古今史实,极论小人宦官不可用,吕惠卿、蔡确、章惇这班政客尤其用不得,用则覆国。又陈宦官李宪、王中正过去种种罪状,“上负先帝,下负万民”。现在李宪虽已身亡,而王中正、宋用臣犹在,“今召内臣十人,而宪、中正之子皆在其中,二人既入,则中正、用臣必将复用,臣所以敢极言之”。希望皇帝“守之以静,恭己以临之,虚心以处之。则群臣邪正,万事是非,皆了然于圣心矣”。


    祖禹只是一个读书君子,立论纯从道义着眼;要预防新党谗慝,钻营起复,却忽略了哲宗不健全的仇恨心理。所以纵然沥血尽谏,却一点用处也没有。皇帝只是淡淡地敷衍了一句:“朕岂有意任用,止欲各与差遣尔。”将他打发掉了。


    宣仁太皇太后大行前后,朝廷告下,苏轼罢礼部尚书任,以两学士充河北西路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出知定州军州事 26 。这也许是太皇太后为保全苏轼所预作的安排,也许是哲宗早已听从了新党分子的唆使,先把这位将成障碍的师傅差出,省得将来啰嗦。不过无论如何,际此政事大变前夕,能够脱身是非之场,对苏轼个人来说,总是好事。


    苏轼奉告命后,遵例殿赞既毕,请求入朝面辞。


    不料诏促速行,竟然不得入见。苏轼很不满意,只得留一书面的《朝辞赴定州论事状》,给皇帝尽最后的忠告。略曰:


    陛下临御九年,除执政台谏外,未尝与群臣接。今听政之初,当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无悔。由此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其中以自己不得入见为例,铮铮力谏道:“臣虽不肖,蒙陛下擢为河北西路安抚使,沿边重地,此为首冠。臣当悉心论奏,陛下亦当垂意听纳。祖宗之法,边帅当上殿面辞,而陛下独以本任阙官,迎接人众为词,降旨拒臣,不令上殿,此何义也?使听政之初,将帅不得一面天颜而去,有识之士,皆谓陛下厌闻人言,意轻边事,其兆见于此矣。”


    苏轼谏说哲宗,不要轻举妄动,殊不知这位被人冷落多年的皇帝,正抖擞精神,要一显与前不同的身手。他抱怨皇帝不让他有面辞的机会,殊不知皇帝心里,对于元祐旧臣一例厌恶,完全应验了宣仁太皇太后的预言:“官家要别用一番人了。”


    苏轼将行,九月十四日往别苏辙于东府。时值深秋,冷雨萧瑟,气氛固然索寞,心情尤其沉重,他默默凝望着院子里淋在雨中的那一树梧桐,一个人发着愣。细数近三年来,每次看到这株梧桐树时,似乎都在雨中,不免有点神秘的感觉。所谓三年三见,那是指元祐六年自京出知颍州,七年自扬州召还,以及八年今日之出守定州。


    政局变化的趋势,征兆已见。苏轼心里明白,他们的失败,几乎无可避免。心潮起伏,无限惶惑。默念着年纪已经那么老了,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卸掉这副担子,全身还乡。今是东府主人的老弟,其实也不过是逆旅过客而已,他也居住不久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所迷惘的是不知茫茫前路,将走到哪里去。“对床夜雨”之约,恐怕终是一场梦,即使闯得过这一阵弥天的风浪,老兄弟俩还能像现在这样健朗吗?苏轼这样痴痴地想着、想着,不觉掀起了无限感慨,作《东府雨中别子由》诗:


    庭下梧桐树,三年三见汝。


    前年适汝阴,见汝鸣秋雨。


    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


    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


    客去莫叹息,主人亦是客。


    对床定悠悠,夜雨空萧瑟。


    起折梧桐枝,赠汝千里行。


    归来知健否?莫忘此时情。


    苏轼将有远行,遣散京中家臣,却发生一件无心插柳的故事。


    苏家用一小吏高俅,颇工笔札,本来打算送给曾布</a>用的,曾以他家办文书的人已经多了,辞谢不受,苏轼便将他托付了驸马都尉王诜。


    元符末年,王诜为枢密都承旨,其时,神宗第十子端王赵佶</a>与诜甚为交好。一日,同在殿庐待班,邂逅间,率然对王诜说道:“今日偶忘带篦刀子出来。”王诜便从腰袋里取出一枚来借他用。


    “这篦刀子样子很新。”端王说。


    “新近创造两副,还有一副不曾用过。回头就当派人送到王府里去。”王诜答。


    当晚,王诜就派高俅送去。高俅到了府里,恰值端王在花园里蹴鞠。高俅一边等待,一边看蹴鞠,好像十分内行的样子。端王注意到他,便叫他过来,问道:“你也会蹴鞠吗?”高俅说:“我会。”


    于是,就叫他来对蹴,甚合王意,随即吩咐仆人说:“可往传语都尉,一则谢他赠我篦刀,二则连送篦刀来的这个人,我也留下了。”


    由此,日见亲信。几个月后,哲宗疾殁,无子,向太后与诸大臣议立端王继承大宝,是为徽宗。徽宗对高俅宠眷更甚,不次迁拜,外官节度使而至使相,内历三衙者二十年,上至父兄,下逮子侄,莫不高官厚禄,富贵无比。 27 这却应了苏轼在南都作《九日次定国韵》诗所说:“轩裳陈道路,往往儿童收。封侯起大第,或是君家驺。似闻负贩人,中有第一流。……”生当淑世,知识分子进身不如厮役,落寞可悲。


    高俅得意之秋,苏轼早已下世,然而他却富贵不忘旧主。苏家子弟入都,据说他给养问恤甚勤。有说徽宗后期对苏轼身后各种禁约的宽容,高俅与有力焉。可见小人有时也会做一两件小善之事。


    九 守边定州


    定州,即今河北省保定市的定州市。后魏初置,属中山郡;隋改博陵郡;唐仍定州之名;宋升为中山府。


    五代后晋天福二年(937)石敬瑭臣服契丹,割燕云十六州,即今河北、山西北部一带地区。契丹得此未久,即建国曰辽。自此,定州这个地方,便成了与敌国接境的边防重镇。


    宋真宗</a>时,在定州筑造定州塔,实系瞭望敌人动静的瞭望台,所以俗称“料敌”。塔高十三层,最底层也有五丈高,广袤占地五亩,各层为六角形,每角塑有佛像,用以掩饰军用的目的。此塔,为定州现存的古迹之一。


    苏轼于元祐八年(1093)十月二十三日到定州任,此来向朝廷奏辟了两个朋友同行:一是工诗的李之仪</a>,保荐他来当签书判官厅公事,相当于现在的办公厅主任;一是同乡孙敏行,参赞幕僚业务。


    李之仪,字端叔,原籍景城,后居当涂。苏轼与之仪的从兄李之纯(端伯)于元祐初同官京师,十分交好。苏轼在翰林日,值夜,读李之仪诗,题句有“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之仪受知于苏轼,大约始于此时。


    之仪登进士第几三十年,才从苏轼于定州幕,可见他于仕途甚不得意,但却是个文采风流的诗人,又工于书牍,苏轼称之为“得发遣三昧”。他的短诗,绵丽清新,逸韵横流。如《赠人》(《与当涂歌者》):


    通中玉冷梦偏长,花影笼阶月浸凉。


    挽断罗巾留不住,觉来犹有去时香。


    情随榆荚不胜飘,心似杨花暖欲消。


    拟借琼林大盈库,约君孤注赌妖娆。


    定州是韩魏公(琦)的旧治,魏公与范文正公(仲淹)同负军事重责,躬亲指挥,却敌致果,史称“韩范”。苏氏兄弟初至京师,即韩魏公提携奖誉,知遇之感,终身不忘。所以,他下车伊始,即躬往祭告韩忠献公于阅古堂,祭文中很感慨地说:公网罗我时,“若获麟凤”,岂知无用于世!


    苏轼在定州的公务生活,虽然那么繁重,但幸幕客李之仪、孙敏行既极得力,而定州的通判海陵人滕希靖(兴公)、温陵人曾仲锡又都相处得很好。所以,公余之暇,尚不寂寞,端叔《姑溪集题跋》有段回忆说:


    中山控北虏,为天下重镇,选寄皆一时人物,轻裘缓带,折冲尊俎。元祐末,东坡老人自礼部尚书为定州安抚使,之仪以门生从辟……每辨色会于公厅,领所事,穷日力而罢。或夜,则以晓角动为期,方从容醉笑间,多令官伎随意歌于坐侧,各因其谱,即席赋咏。 28


    工作似乎相当顺手,但是老年丧妻的痛苦,整顿军务的费力,也着实使他有无穷的感叹,如《与钱济明(世雄)书》说:


    别后至今,遂不上问,想察其家私忧患也。老妻奄忽,今已半年,衰病岂复以此自缠。但晚景牢落,亦人情之不免,重烦慰谕,铭佩至意。……出守中山,谓有缓带之乐,而边政颓坏,不堪开眼,颇费锄治。近日逃军衰止,盗贼皆出疆矣。


    老伴虽已去世,但是三房子媳和孙儿等,都随任同在,一家团叙。长子苏迈本来外任河间县令,但因河间县辖属河北西路,依法应该回避,辞官来定,所以也很热闹。


    是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准备过年,家家都要舂米做糕,苏家妇女也忙着做糕饼之类的点心。苏轼醉睡醒来,看到一种馏饭蒸气做饼的工具,叫“馏合刷瓶”,觉得很新鲜,特为拣选一具,寄与苏辙,附以小诗《寄馏合刷瓶与子由》:


    老人心事日摧颓,宿火通红手自焙。


    小甑短瓶良具足,稚儿娇女共燔煨。


    寄君东阁闲蒸栗,知我空堂坐画灰。


    约束家僮好收拾,故山梨枣待归来。


    二月二十,是苏辙生日,再寄檀香木雕刻的观音像和新合印香银篆盘两项礼物,为卯君(辙乳名)寿。附诗,则曰:“尔来白发不可耘,问君何时返乡枌?”开口落笔,尽见一片归心。


    溯自真宗澶渊议和,契丹不折一矢,年得岁币三十万,从此悉心经营内部,停止游牧民族式的对外侵略,自建国号,志不在小。宋亦因此暂弭北方的边患,乐于苟安,战垒不修,战兵不练。昔年范仲淹</a>即曾说过:“昔之战者,今已老矣;今之少者,未知战事。人不知战,国不虑危。”已是很可怕的疏忽,降至苏轼这个时期,边疆军政的败坏,几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宋采佣兵制,兵分四种:一禁兵,为天子亲掌的卫兵,数量最多,轮戍四方,为宋之主要战力;次为厢兵,为诸州之镇兵,然因缺乏教练,类多给役而已;三曰乡兵,选自户籍,或土民应募而来,就地训练,保乡卫土;四曰蕃兵,籍属塞下内属诸部落,团结以为藩篱之兵。


    禁军为国防的主要战力,苏轼到定州后考察所见,不但疲堕不可复用,并且为避免刺激契丹之故,甚至也不能公开训练,竟成了极大的累赘。苏轼说:


    ……窃谓沿边禁军,终不可用,何也?骄惰既久,胆力耗疲,虽近戍短使,辄与妻孥泣别;披甲持兵,行数十里,即便喘汗。臣若严加训练,昼夜勤习驰骤坐作,使耐辛苦,则此声先驰,北虏疑畏,或致生事。……


    禁军既不堪用,则守边重任,不得不仍仰赖于沿边的土人,是由来已久的事实。苏辙于熙宁二年(1069)上皇帝书中,即已剀切陈述:“今世之强兵,莫如沿边之土人;而今世之惰兵,莫如内郡之禁旅。……土兵一人,其材力足以当禁军三人;禁军一人,其廪给足以赡土兵三人。”(《栾城集》)


    所以,苏轼到任后,特别注意“弓箭社”这个本地乡兵的武力组织。


    弓箭社人户,都是当地的乡民,自幼与强虏为邻,熟悉地方动静,自力保卫身家骨肉,祖宗坟墓,日夜巡逻探问不息。因此,地方衙门的巡检县尉,皆依弓箭社人为耳目,为臂肘。他们娴熟武艺,起居不释弓马,出入守望,常带器械。不但平日保境安良需要他们;遇有寇警,人自为战,契丹人也很怕他们。


    仁宗朝,庞籍守定州,因俗立法,将他们组织为弓箭社,置社长、社副加以统率,定赏罚条款,奏得旨准,遇有缓急需人的时候,便用他们自为守卫,甚是得用。


    但至熙宁年间,王安石</a>行保甲法,便将弓箭手编进保甲里去,弓箭社这个地方组织也同时被废了。从此这批弓箭手就都化为农民,照保甲法的规定,秋收事毕,官方集训一月,名为“冬教”,保甲人户必须远出到政府指定地点去受训,不但食用路费,官方津贴每不够用,而两丁抽一,按户勒充,甚受干扰。最糟的是从前吃过弓箭手亏的盗贼辈,乘他们受训远出的机会,便向他们的家属报复,破家仇杀之事,经常发生。迫不得已,他们只好重新私自恢复弓箭社的组织,形成官虽废而民自存的状况。但是,弓箭手既已编入保甲,就不得不兼顾保甲规定的公事,所以一身二役,疲于奔走。


    苏轼说:本路所辖战兵,只有二万五千九百余人,分屯八个州军,倘有警急,不足守御,何况又大都是堕落弛废的老兵,根本打不来仗;至于保甲,本是农民,每年集训短短一个月,并无用处。


    基上理由,他建议朝廷,恢复弓箭社的建制,估计可增民兵三万人,豁免他们保甲的任务和两税折变科配的负担,同时规定奖励条款,“时加拊循,以为边备”。


    十一月十一日上《乞增修弓箭社条约状》:近年来,辽国内部,经常发生动乱,小国叛变,破军杀将,饥民落草为盗,打家劫舍,辽不能制,势将窜入内地,延及我境。苏轼顾虑若派官吏带兵捕盗,则“贼未必获,而居民先受其扰”。捕盗的官兵,对人民的侵害,居常甚于盗贼,所以唯有赶快恢复弓箭社这个人民自卫武力的组织,才能拦截横行辽境的盗贼。


    因此,连上第二疏,希望早获朝旨,准照施行。


    但这时候,朝廷内外,乱成一片,宋的政治,又将发生一场剧烈的变动,谁还注意这些边远问题!


    这是苏轼到定州任后,第一个擘划。两上章疏,但其结果如所意料:“奏上,皆不报。”


    苏轼又着手整顿败坏到“不堪开眼”的军队风纪。


    负定州军务实际统率责任的,是副总管王光祖,因是老将,倚老卖老,一向骄横。武卫军里面,公开吃空额,公然克扣粮饷,弄得兵丁食不果腹,妻子冻馁。于是强者逃亡,聚为盗贼;弱者游惰成习,以欺凌百姓为事,根本谈不上教练和风纪。


    军人盗用公物、公帑的,长官不敢查;军区城寨里的军眷人户,公然斫伐禁山,犁为田地,再放租给老百姓,政府不敢问;城里还有一百多家柜坊(赌场),公开招贴,兜揽军民赌博。


    因为军人公然饮博,所以禁军的官校还有另一个生财之道,就是放高利贷。


    如此严重的糜烂,由来已久。前任知军州的长官,因为王光祖是老将,不敢过问。但是苏轼认为既做了马步军都总管,便决然要管,查到贪污情节重大者,立即判令充军远恶地区。有个云翼指挥使孙贵,到营不过四个月,前后触犯敛财、掠夺之罪,竟达十一次之多,得赃九十八贯余文。苏轼立断逮送司理院(法院),枷项根勘(彻查)。


    于是,敛掠顿绝,饮博亦止。


    那些军校们在这新定帅的铁腕下,栗栗不能自安,于是有人出面来举发他的长官贪赃。苏轼说:“这种事,我自己会查办。假使准了你的告发,军队的纪律就乱了。”立即将他决配,浮动的军心渐次安定。


    苏轼在定州不欲骤行峻治,只是因事行法,无所贷舍,军民自此稍知有朝廷法令,逃军和盗贼都渐渐稀少了。


    军队积弊重重,犯法的人固然要严办,而那些被剥削的小兵,也必须受到照顾。苏轼派李之仪、孙敏行遍往诸营点检,但见他们的营房年久失修,早已大段损坏,不庇风雨。兵士们没有办法,只有窃占民地,自盖小屋居住。这些屋子,不但椽柱腐烂,大半无瓦,其狭小则除一床一灶之外,简直转动不得身体。宋朝准许军人携带家眷随营居住,而诸营军号中,妻子冻馁者,则十有五六。


    苏轼在《乞降度牒修定州禁军营房状》中说:“臣既目睹偷弊,理合葺治犯法之人,即须恤其有无,同其苦乐。岂可身居大厦,而使士卒终年处于偷地破屋之中,上漏下湿,不安其家。”因此,差了将官李巽、钱春卿、刘世、孙将带领工匠,遍往各营逐一检查应修之处,估计工料费用确数,请求朝廷支赐空名度牒一百七十一道,以便委由本司召人出卖,得款买建材,烧造砖瓦,雇工修盖。


    军重风纪,而纪律基于阶级之分。定武军礼久废,已经到了不识上下的地步。平时没有纪律,一遇动乱,立刻都成了穿制服的强盗。苏轼决定于元祐九年春,举行检阅。


    大检阅礼,一切查考旧典,遵照礼制进行。苏轼是河北西路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常服坐帐中,将吏戎服奔走执事,严肃而又隆重。


    不料那位一向骄横惯了的副总管王光祖,自以为他是老将,不愿屈居人下,卖起俏来,称病不出。苏轼不能听任他一个人来破坏整个军纪,立刻叫书吏来,要出奏朝廷,专案弹劾。王光祖到底怕了,震恐而出。于是,阅兵大礼顺利进行,圆满完成,没有一人敢于怠慢。


    定州人说:“自从韩忠献公去任后,不见此礼,直至今日。”重见代表朝廷的威仪。


    苏轼于治军外,在那“民以食为天”的时代里,做地方官,必须注意老百姓的食粮。在他到任以前,河北各路,都曾有过灾荒。定州一路,因为雨水太多,为害庄稼,收成不到一半。苏轼预料春夏之交,地方上一定缺粮。宋朝的法律,规定地方官有权“倚阁散贷”,到时发放贷款便可了事。但是苏轼认为“愚民每有借贷,不肯及时还纳,既烦鞭挞追呼,不免失陷官物”,留下许多后患。他不愿这么做,宁愿上《乞减价籴常平米赈济状》,以低价出籴常平米数万石来压平粮价,奉旨准办。续又访见民间仍有部分穷苦的佃农,虽有廉价官米,还是无钱去买,而仓中陈米,却因存储过久,即将腐烂。所以他又上章请求朝廷,将现在仓存陈米二万余石,交由上户保借,转贷佃农,等丰熟年岁,可以收回新米入官。


    苏轼在定州这段时间,中枢政变这一股强烈的气流,弥漫六合,使任何人都能感到闪电已亮,轰雷即至。朝廷内外,阴霾密布,气压低得使人喘不过气。


    失意多年的新政派,包围了青年皇帝,个个摩拳擦掌,只待重登政坛;元祐旧臣,只能泣血谏宣仁太皇太后的苦心孤诣,希望意气用事的皇帝,万一能够感悟。


    这场政治上的败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已难望挽救。从来历史上的变革,被变革这一方面的政治人物,必须承受任何残酷的后果。苏轼只能默然,坐待命运支配。


    大家都心绪惶惶,相与反复谈论,希望出现一个奇迹,“天佑皇宋”,苏轼对之仪道:


    “自今以后,要如现在这样大家同在一起的日子,恐怕很难期望的了。不如与你们尽情游戏于文词翰墨之间,以寓其乐的好。”


    于是,他和之仪、敏行、滕希靖、曾仲锡,五人朝夕酬唱不倦,如《立春日小集戏李端叔》诗道:


    白发已十载,青春无一堪。


    不惊新岁换,聊与故人谈。


    …………


    衰坏久枯槁,习气尚馋贪。


    他们谈河朔的熊白,四川的花红肉、青韮和腊酒等美食,最后他还要求端叔讲讲他所爱悦的营伎董九。


    十 再遭谪逐


    宣仁太皇太后驾崩寿康殿,十八岁的哲宗皇帝忽然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君权,而且怀抱着激烈的报复心理,急欲彻底变革元祐的故常,显示他的独立精神,但是不知如何措手。


    吕大防为山陵使,主持宣仁太皇太后的陵寝工程。甫出国门,一向依附他的礼部侍郎杨畏便首揭叛旗,公开创言“绍述”,具万言书密奏:


    神宗更定法制,以垂万世,乞赐讲求,以成继述之道。


    皇帝立即召见,垂询熙丰旧臣中,谁可召用?并且坦白表示:“朕皆不能尽知。”杨畏开上一张名单,上列章惇、安焘、吕惠卿、邓润甫、王安中</a>、李清臣等人的行谊,各加品题。并且在皇帝面前,竭力褒扬王安石学术之美,乞召章惇为相。见虑不足的皇帝全盘接受了。


    杨畏这人,出身寒微,幼孤好学,且有孝亲的美名,但在官场上的表现,却是小人之尤。最初,受知于王安石和吕惠卿,力赞新法;司马光在洛阳,见将起复,他又奔走于这位元老之门,面进谄言;光薨,他就打死老虎,说他坏话;元祐期间,归附吕大防攻击刘挚,后又背叛大防;始附苏辙攻击范纯仁,后又背弃苏辙,反复成性。所以他有个绰号,叫“杨三变”。


    政局发生变动,是一切失意政客的重要机会,无不万头攒动,力求表现。邓润甫首先向皇上开陈:“武王能广文王之声,成王能嗣文武之道”,皆是子承父志,所以能成伟大的帝业。皇帝默喻于心。至元祐九年(1094)二月,右相范纯仁乞辞执政,皇帝即以中旨除户部尚书李清臣为中书侍郎;兵部尚书邓润甫为尚书右丞。


    李清臣,字邦直,魏人。博学有盛名,韩忠献公(琦)很赏识他,以其兄之女妻之;欧阳修称赏他的文章,比之苏轼,声望藉甚。曾从韩绛使陕,还朝为国史编修官,同修起居注,知制诰,追随元丰年间当权的王玨、蔡确,得拜吏部尚书,擢尚书左丞。元祐初,就因他染有王、蔡的政治色彩,被外放出守三郡。


    苏轼知密州时,清臣以京东提刑行部至密,他们饮酒唱和,相叙为乐。苏作《答李邦直》诗,有“放怀语不择,抚掌笑脱颐”的交情。不料今日,第一个向苏轼开刀的,就是此公。


    吕大防、刘挚主张调停政策时,三省奏除李清臣为吏部尚书,被范祖禹、姚勔反对掉了,直到太皇太后已经病在床上,清臣才补上了户部尚书,还京途中,又除中书侍郎。他与邓润甫二人,久不得志,际此变局,又蒙皇上亲擢高位,所以甘为戎首,创言“绍述”,显然是逢迎皇上的意思,而且说话带着非常强烈的煽动性,目的在于激怒皇帝。果然,青年皇帝上了圈套,他们的胆子也就愈来愈大了。


    三月,策试进士于集英殿,李清臣发策题,曰:


    今复词赋之选,而士不知劝;罢常平之官,而农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说杂,而役法病;或东或北之论异,而河患滋。赐土以柔远也,而羌夷之患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贾之路不通。夫可则因,否则革,惟当之为贵,圣人亦何有心焉。


    这道策题,简直把元祐朝重要的国策,全面否定了。考试结果,录取了九百七十五人及第出身。当时的考官,一时改不过观念来,所取进士,仍然以拥护现行政策者为多;但至杨畏覆试,却全部翻了案,以主熙丰新法者置前列。当时,社会缺乏大众传播媒介,但无人不注意科场的动向。经此御试策题的宣扬,以及录取标准的实际表现,大家知道未来国家政策的趋势,“绍述”之论,不胫而走。


    杨畏和侍御史来之邵合力攻罢吕大防,空出了这个最动人的相位,使李清臣的欲望像火上加油一样,烈焰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但从中书侍郎要跳上宰相的位置,中间却还碍着一个门下侍郎的苏辙。所以,有一天,李清臣在殿上公开攻击:


    “苏辙兄弟改变先帝法度。”


    其时,苏辙同在朝列中,不得不反诘:


    “陛下即位,兄轼方起自谪籍,臣亦被召。清臣时为左丞,今日反谓臣兄弟变先帝之法,是欺也。”


    清臣语塞。


    李清臣肆无忌惮,竟以诋毁国策的话做御试进士的策题,荒谬达于极点;不过小人之敢于如此,自然有其背景。苏辙明知皇帝心病很深,已经很容易地中了小人的蛊惑,朝局的翻覆在旦夕之间。只为仰体太皇太后的苦心孤诣,缔造元祐之治的前辈们的心血流注,在这九年间,他以一个秘书省校书郎洊升到副相的地位,因此不能不以最大的道德勇气,宁冒杀身的凶险,奋起上奏:


    伏以御试策题,历诋近岁行事,有欲复熙宁、元丰故事之意。臣料陛下必无此心,必有人妄意陛下牵于父子之恩,不复深究是非,远虑安危,故劝陛下复行此事。此小人之爱君,取快于一时,非忠臣之爱君,以安社稷为悦者也。


    这篇奏文,劈头说破政治变革的症结在于小人的媒孽。接着阐述神宗在位近二十年中有利无害的“睿算”,元祐以来,上下奉行,未尝改变的事实。续言熙丰间也有措置失当的地方,这是任何一个朝代都有的事情,“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前后相济,此则圣人之孝也”。他举汉武帝讨伐四夷,大兴宫室,使财政破产,赋税繁重,民不堪命,幸赖昭帝委任霍光整理财税,汉室乃定;光武显宗察察为明,迷信谶语,天下恐惧,章帝接位,代以宽仁之政,后世称焉,这是历史上以子改父的事实。继言本朝的故事:真宗迷信天书,章献后藏书梓宫,以泯其迹,仁宗嗣位,绝口不言;英宗自藩邸入继大位,为了本生父濮王尊称的问题,盈廷议论,纷纭不休,闹了几年,神宗即位,再也不谈此事。苏辙遂下结论说:


    ……夫以汉昭章之贤,与吾仁宗、神宗之圣,岂其薄于孝敬而轻事变易也哉,盖有不可不以庙社为重故也。是以子孙既获孝敬之实,而父祖不失圣明之称。臣愿陛下反复臣言,慎勿轻事改易,若轻变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岁不用之人,人怀私忿而以先帝为词,则大事去矣。


    奏入,皇帝看了,怒道:“安得以汉武比先帝!”李清臣和邓润甫又从中挑拨,皇帝心里更是不悦。


    苏辙等得没有消息,再上札子,请求面论。札言:


    圣意谓先帝旧政,有不合更改,固当宣谕臣等,令商议措置。今自宰臣以下,未尝略闻此言,而忽因策问宣露密旨。譬如家人,父兄欲有所为,子弟皆不与知,而与行路谋之,可乎?


    皇帝看了这份札子,更加愤怒。次日殿上面论,即先降谕诘责曰:“人臣言事,并无所害。但卿昨日以札子奏谓机事,不可宣于外,请秘而不出,今日乃对众陈之。且引汉武帝以上比先帝,引喻甚失当。”


    哲宗亲政后,临朝的态度威重严肃,睥睨朝士,说话非常激烈,使群臣不敢仰视,无不凛惧。苏辙不知道这个引喻会有问题,所以坦然答奏:


    “汉武帝,明主也。”


    “卿所奏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立盐铁、榷酤、均输之法,实则止谓武帝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岂是明主!”


    皇帝说这段话时,声色俱厉,苏辙被皇上严厉责斥得只好下殿待罪,众莫敢救。


    右仆射范纯仁从容向帝解释道:


    “武帝雄才大略,史无贬辞;辙以比先帝,非谤也。陛下亲政之初,进退大臣当以礼,不可如呵斥奴仆。”


    邓润甫越次进曰:“先帝法度,为司马光、苏辙坏尽。”


    纯仁说:“不然,法本无弊,弊则当改。”


    帝曰:“人谓秦皇汉武。”


    纯仁对曰:“辙所论,事与时也,非人也。”


    皇帝的火气被范纯仁这番话略略化解,天颜稍霁。


    苏辙平日与范纯仁不合,至此,乃大为感服。纯仁退下殿来,苏辙举笏长揖,谢曰:“公,佛地位人也。”


    归家,亟亟具奏,乞赐屏退。


    诏以苏辙为端明殿学士,知汝州。中书舍人吴安诗草制,中有“文学风节,天下所闻”“原诚终是爱君,薄责尚期改过”的话,皇帝看了,非常生气,手批道:


    苏辙引用汉武帝故事,比拟先帝,事体失当。所进入词语,不着事实。朕进退大臣,非率易也,盖义不得已,可止以本官知汝州。仍别撰词进入。


    吴安诗便因这篇诰词,被侍御史虞策、殿中御史来之邵、监察御史郭知章等指摘为“重轻止徇于私情,褒贬不归于公议”,罢起居郎。


    三月,以曾布为翰林学士承旨。他是因为反对司马光修改役法而出知太原府的,现在迁官江宁府,过京,留拜承旨。四月,以张商英</a>为右正言。他于元祐初为开封推官,首先反对变废新法,后来曾写信与苏轼,要为他往乌寺做“呵佛骂祖”的打手者,即是此人。这次还朝,夙愿得偿,他便奏请朝廷“检索元祐一朝前后章牍,付臣等看详签揭以上”,蓄意要将元祐九年来的当政人物一网打尽。


    四月十二日诏改元祐九年为绍圣元年(1094),于是天下晓然,明白新皇帝决然要绍述神宗时代的新政了。


    以人治为骨干的政治体制里,国家政策变更,必须从调整人事、汰旧换新入手,以司马光开创“元祐更化”之治,也是一样。不过,绍圣朝的政变,于人事更迭之外,另又挟着报复仇恨心理,皇帝要报复被太皇太后压制,被大臣漠视的仇恨;卷土重来的新政派官僚们,则要报复这多年来被排挤在外,投闲置散的怨愤。


    仇恨与政治权力一旦相结合,则其将发展为种种非理性的恐怖行为,几乎可以认定为未来的必然。苏轼对于京朝近事洞若观火,新冒出头来的李清臣、邓润甫、杨畏、虞策、张商英以至传闻将登相位的章惇,都是他多年来的旧识,岂有不明白他们将要施展的手段?苏辙既罢,他将是第二个枪靶,也同样是无可逋逃的命运。


    因为是无可逋逃的命运,所以他很沉着镇静,不愿把有限的时日,虚靡于无用的忧虑,他更日以继夜地与定州几个交好的同僚饮酒、作诗、听歌、言笑,欣赏蜜渍荔枝的美味和中山松醪的香醇。


    形势比人强,势有所至,事乃必然。


    诏告天下,改元“绍圣”不久,四月下旬,御史虞策就上言弹劾苏轼,说他从前所作诰诏文字,语涉讥讪,望朝廷给他一个清算。殿中侍御史来之邵疏曰:“轼凡所作文字,讥斥先朝,援古况今,多引衰世之事,以快怨愤之私。”他举述行“吕惠卿制词”中的“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有蠧国而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行“吕大防麻制”中的“民亦劳止,愿闻休息之期”;撰“司马光神道碑”中的“其退居于洛,如屈原</a>之在陂泽”等为例,综结起来说:“凡此之类,播在人口者非一,当原其所犯,明正典刑。”


    这种攻讦毫不新鲜,经历熙宁、元丰、元祐三朝,十余年间,沈括</a>、何正臣、舒亶、李定、李宜之、朱光庭、傅尧俞、王岩叟、杨康国、赵挺之、王觌、贾易、赵君锡、安鼎、董敦逸、黄庆基那么多人,寻瑕摘疵的结果,都只能在文字里断章取义,曲解诬解,一脉相承地指为“讪谤君上”“讥议先朝”而已。虞策、来之邵更是低能,他两人所劾责的,竟是董敦逸、黄庆基、贾易曾经说过,且经朝议断为诬妄的旧说,现再重新搬弄,诚如上年(元祐八年)五月苏轼自辩札中所说:


    臣自少年从仕以来,以刚褊疾恶,尽言孤立为累朝人主所知。然以此见疾群小,其来久矣。自熙宁、元丰间为李定、舒亶辈所谗,及元祐以来,朱光庭、赵挺之、贾易之流,皆以诽谤诬臣。前后相传,专用此术。……


    所谓“专用此术”,从另一方面足以证见苏轼虽在语言文字上受尽挑剔,吃足苦头,但其立身行事,光明正大,实在无懈可击,否则那么众多的耳目,寻瑕摘疵,何以都只能在咬文嚼字上做工夫?实在苦于没有材料也。


    苏轼在中书舍人和翰林学士任上多年,撰作内外制,当年日以继夜,忙迫异常,档案中的存稿很多。在这么庞大的存稿中,要找影响附会的数据,应该甚易,但是虞、来等人却还只得拣别人说过的来说。可见黄州以后的苏轼,到底与少壮时期不同,语言文字上谨慎多了。


    然而,政治这东西,讲求的是现实作用,有时候是并不讲理的。


    当时的右相范纯仁,因皇帝每以中旨发表大臣的任命,侍从台谏的任用,也不经过宰相进拟,显已侵害了相权,违背典制。早于二月间任命李清臣、邓润甫时,他即向哲宗谏言道:


    “陛下亲政之初,四方拭目以观,天下治乱,实本于此。舜举皋陶,汤举伊尹</a>,不仁者远。纵未能如古人,亦须极天下之选。”


    帝不纳。纯仁辞相,帝又不许。


    攻击苏轼,自虞策、来之邵发难后,张商英也插了一手,訾议苏轼论合祭天地为非是。继则全台御史由赵挺之领头,会劾苏轼草麻有“民亦劳止”语,以为诽谤先帝。


    挺之曾被苏轼骂过“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因这一层私怨,这回甫从秘阁校理升任御史,他就约同全体台谏官会劾苏轼。于是,议谪苏轼知英州。只有范纯仁谏曰:


    “熙宁法度,皆吕惠卿附会王安石建议,不副先帝爱民求治之意。至垂帘之际,始用言者。持行贬窜,今已八年矣。言者多当时御史,何故畏避,不即纳忠。今日乃有是奏,岂非观望耶?”


    纯仁的诘斥非常尖锐,直揭小人因势利乘的丑态。奈何皇帝不听。


    来之邵又说,高士敦任官成都时,有不法之事。又论苏辙谪放太近。范纯仁诘问道:


    “高士敦如有犯法的事,来之邵当时为成都路监司,应该立即按发。苏辙与政多年,之邵已做御史,何不早加纠正?到现在才有此二奏,其情可知。”


    皇帝心中,怀有强烈的成见,凡是不合他的成见的话,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范纯仁奋不顾身的谏诤,和小人对抗,亦丝毫无补于事。


    至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初三日,朝廷告下定州,苏轼坐前掌制命,语涉讥讪,落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仍然降到黄州起复时的原官——以左朝奉郎责知英州军州事。


    苏轼作《进上谢表》,语极感怆,如曰:


    ……臣草芥贱儒,岷峨冷族,袭先人之素业,借一第以窃名。幼岁勤劳,实学圣人之大道;终身穷薄,常为天下之罪人。……恩深报蔑,每忧天地之难欺;福眇祸多,是亦古今之罕有。


    说到诏诰文字,他只笼统地申明一个原则,别无一字自辩:


    ……凡一时黜陟进退之众,皆两宫威祸赏福之公。既在代言,敢思逃责。……固当昭陈功罚,直喻正邪。岂臣愚敢有私心?盖王言不可匿旨。


    对于被谪英州,他的话,于非常恳切中透着十分洒脱,真是绝少得见的文字。如言:


    罪虽骇于听闻,怒终归于宽宥。不独再生于东市,犹令尸禄于南州。累岁宠荣,固已太过。此时窜责,诚所宜然。


    瘴海炎陬,去若清凉之地;苍颜素发,谁怜衰暮之年。……


    一个人,面临身家性命倾危的祸患,甚少有人能不失态。即如韩文公贬潮州,谢表曰“怀痛穷天,死不闭目。伏维天地父母,哀而怜之”;白乐天谪江州,与元稹</a>诗又是何等凄酸。苏轼都不那样,他只坦然道:“瘴海炎陬,去若清凉之地。”也不再辩白一言,把一切罪过揽在自己肩上,一担挑回,这种临难不苟免的精神,竟与宗教上的殉道者一样伟大。


    时势如此,没有人能挡得了这一股滔天的逆流。苏轼已将一片用世的热肠,勇决放下,而今而后,天悠地阔,何处不可去得。他已看透人生,不再希冀什么。


    1 欧阳修《六一词</a>·木兰花令》:“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  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幺花十八。明朝车马各东西,惆怅画桥风与月。”


    2 新堤指西湖苏公堤,旧井为杭州六井;参寥、六一均西湖智果</a>寺及孤山泉名。


    3 〔宋〕赵令畤:《侯鲭录</a>》。


    4 〔宋〕张邦基:《墨庄漫录</a>》。


    5 〔宋〕苏轼:《东坡题跋》。


    6 〔宋〕赵令畤:《侯鲭录》。


    7 《东坡志林》“以乐害民”条。又《次韵林子中春日新堤书事见寄》诗:“……羡君湖上斋摇碧,笑我花时甑有尘。为报年来杀风景,连江梦雨不知春。”即咏此事。


    8 〔宋〕叶梦得</a>:《避暑录话</a>》。


    9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


    10 苏轼回溯平生往来十渡淮河,应是:一、熙宁四年辛亥赴杭州签判任;二、熙宁七年甲寅移守密州;三、元丰二年己未四月自徐州经南都赴湖州任;四、元丰二年己未八月远赴台狱;五、元丰七年甲子乞常至南都;六、元丰八年乙丑四月自南都归常;七、元丰八年九月赴登州任;八、元祐四年己巳出帅杭州;九、元祐六年辛未召还京师;十、元祐七年壬申三月自颍赴扬州任(治平三年丙午载丧归蜀,自淮溯江,不在其数)。


    11 胡适</a>:《白话文学史</a>》。


    12 诗目:“新渡寺席上,次赵景贶、陈履常韵,送欧阳叔弼。比来诸君唱和,叔弼但袖手旁睨而已,临别忽出一篇,颇有渊明风致,坐皆惊叹。”叔弼,欧阳斐字,时以礼部员外郎被召还京。


    13 〔金〕王若虚:《滹南诗话</a>》。


    14 〔宋〕李廌:《师友谈记</a>》。


    15 〔宋〕蔡绦:《铁围山丛谈</a>》。


    16 〔宋〕李廌:《师友谈记》。


    17 太平兴国中,钱吴越王来</a>朝京师,值上元节,献金钱百万,乞更买灯两夜。后遂沿为五夜灯。


    18 〔宋〕岳珂</a>:《愧郯录</a>》。


    19 〔宋〕王称</a>:《东都事略</a>》。


    20 〔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21 〔宋〕苏轼:《东坡志林》。


    22 〔宋〕杨仲良</a>:《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a>》。


    23 孟元老</a>《东京梦华录》:“八月秋社,各以社糕、社酒相赍送。贵戚宫院以猪、羊肉、腰子、奶房、肚、肺、鸭饼、瓜酱之属切作棋子片样,滋味调和,铺于饭上,谓之社饭。……春社、重九、重午亦如此。”


    24 范公称《过庭录</a>》记入宫问疾三人,为吕汲公(大防)、范忠宣及枢密安厚卿(焘)。查安于元祐四年已因母丧去位,五年三月以韩忠彦任同知枢密院事。据以改正。


    25 〔宋〕黎靖德</a>:《朱子语类</a>》。


    26 苏轼定州之命,王宗稷</a>《年谱》定为是年八月,翁方纲</a>《苏诗补注</a>》引《实录》则为“元祐八年九月,礼部苏公以侍读学士知定州”。任命如在八月,可能为宣仁太皇太后所作之安排;如在九月,宣仁已崩,则必出于帝意。


    27 〔宋〕王明清</a>:《挥麈后录》。


    28 李端叔题跋续言:“东坡在中山宴集间,有歌戚氏调者,坐客言调美而词不典,以请于公。公方观《山海经</a>》,即叙其事为题,使伎再歌之,随其声填写。歌竟篇就,才点定五六字而已。”《老学庵笔记</a>》云:“东坡先生在中山,作戚氏乐府词最得意。幕客李端叔跋三百四十余字,叙述甚备,欲刻石传后,为定武盛事。会谪去不果,今乃不载集中,至有立论排诋,以为非公作者,识真之难如此哉。”此词今见毛氏汲古阁本、疆村朱氏重编元延祐本《东坡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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