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黄州五年

3个月前 作者: 李一冰
    一 出狱赴黄


    苏轼</a>自元丰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在湖州任上被捕,囚禁于御史台狱,直至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才获开释,历时一百余天。出狱之日,已经年尽岁除,迎头碰上了元丰三年的新岁。


    虽说已经出狱,然而他所获得的自由,也极有限。贬谪黄州,诏令规定“本州安置”,恰如现行法上</a>的限制居住,不得擅离州境。这且不说,即以出狱当时而言,按照规定,被贬谪的罪官,必须奉诏即行,不得逗留京城,而苏轼更被裁定:“令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此身更不自由。然而人经苛酷的锻炼之后,但得生出狱门,不啻重见天日,像是在陷阱边缘,挣扎得了自己的性命,其他一切都可完全抛开,禁不住内心充满这一阵子的兴奋,一口气做了两首诗。其一曰: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苏轼此行,以谪官被“责授”为检校水部员外郎,尚书</a>省六部内,郎中之下置员外郎,那是十九品官阶中最低的一级。职名虽是黄州团练副使,应该是佐理该州兵役事务的小官,然而附有规定,“不得签书公事”,所以也只是一个空衔而已。虎口余生的苏轼,对于这些,满不在乎,自誓将来如有完全恢复自由的一天,再也不能矜才使气了。这时候,心里最大的疙瘩,一是如何安顿寄住在苏辙</a>那里的家眷,二是苏辙为他赎罪,被贬江西筠州监酒的遗憾。所以次章诗说: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


    写完后,念了一遍,然后掷笔叹道:“怎还不改?”


    出狱后忽忽过了一天,元丰三年(1080)的新正元旦,汴梁城中,家家都在欢度新年,繁华满眼,苏轼却必须检点行囊,只有长子迈陪从,被御史台的差役押着,匆匆忙离开京城,踏上了严寒的征途。


    兄弟两家,同时面临播迁的动乱。发难当时,苏轼家小二十余口都送到南都老弟家去寄住了。小苏家庭负担一向很重,欠了很多债,现在又须贬官筠州,做老哥的是决不能再将眷口继续拖累他的了。第二件心事是他们的亲戚又是好友的文同</a>,上年正月在陈州任所病故,至此已将周年,只因没有盘费,无法运柩回蜀,一家人流寓陈州,停灵在堂,束手无策,苏轼认为这是他们的责任。


    眼前这几桩心事,必须与他的弟弟当面商处。苏轼倩人通知,约他赶来陈州文家相会。陈州即今河南淮阳,距离京城约有三四天的路程,是去黄州的中途站。苏轼于正月初四到达文家,一进门,只见素帷穗帐,一片凄凉,苏轼拜祭了灵堂,对文同的遗孤——包括娶了苏辙女儿的文家老四务光(逸民)一一加以抚慰。虽然生死存亡的悲哀在咬啮着他的胸膛,但总不忍在痛苦的人前,轻易把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他和文逸民携手河堤,赠诗作别时说:“……君已思归梦巴峡,我能未到说黄州。此生聚散何穷已,未忍悲歌学楚囚。”在这细微处,都可体会一个饱经忧患者的用心深处。


    他在文家等了六天,初十日苏辙从南都赶两百里路来到,兄弟祸后重见,自然有说不尽的感慨。他们共同商量了家计的安排,筹定了文同归丧的办法……除了这些辛苦的计议外,做哥哥的很高兴看到老弟面色清润,两目炯炯有光,健康情形显然非常良好。夜间同卧一室,听见他在行气,腹间隆隆作雷声,知他养生有得,欣然道:“子由必先我得道!”


    苏辙推究这场祸患的来由,不得不竭力劝说他的老哥,今后务须力戒口舌,慎重笔墨,以免再惹是非。赢得他老哥自责道:


    至言难服久,放心不自收。


    悟彼善知识,妙药应所投。


    贬谪去处当然是个荒僻落后的地区,苏辙更为他老哥今后的生活起居担忧,但是苏轼却有他的奇想,以为“我们兄弟两人,一个住在长江的西头,一个住在长江的东头,同在一水之上,倒也没有什么不便”。他又安慰他的弟弟说:今后一定“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从此安分守己,做个黄州老百姓,并无不好。


    他们兄弟叔侄在文家聚晤三日,各人身上有事,不能再耽延了,遂于正月十四日与苏辙等人别了,父子二人被解差押着,策马径向黄州进发。十八日到了蔡州(今河南汝南),碰上一场大雪,朔风怒号,道途泥泞,这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待言。过新息(今河南息县东),顺道往访曾任黄州通守的世交前辈任师中(伋),未遇,就一马来到分界豫鄂边境的淮水,渡过淮河,才进入湖北境内。


    渡淮,至加禄镇,天色已经向晚,苏轼父子就到镇上的驿所去歇马投宿。


    在这样雪后阴寒的天气里,残破昏暗的驿所,到处发散着霉蒸的臭味,纵使是最能随遇而安的苏轼,也禁不住脊梁上一阵阵凛冽的寒意,而更使他冷彻骨髓的,是淮河一水相隔,从此与他所熟悉的中原和在中原的一切人事完全隔绝了。“麏鼯号古戍,雾雨暗破驿。回头梁楚郊,永与中原隔。”一种千里投荒的悲哀,不禁油然而起。不过,偶一回顾随</a>行的儿子,那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神情非常坚定,似乎有一副铁石心肠足以面对任何残酷的现实,使这做父亲的人,心里安顿不少。


    次日,继续旅程,行至光山县,听说县南四十里,有座唐神龙年间建造的净居寺,为光黄之间有名的胜迹,苏轼不免芒鞋竹杖,登山一游。竹影溪声里,顿觉四肢百脉,一身都是轻快,回顾狱中恐怖,想不到此生还有重游名山的今日,心里还很轻松。然而一到进入净居寺的大殿,向世尊菩萨低头下拜时,他的两眼却又毫没来由地流出泪来。


    二十日度关山,山上有座春风岭,清溪回绕,梅花夹岸,这时候花开正盛,但半被东风吹落溪水中,冉冉流去。苏轼在这凄凉的旅路中,从来不言寂寞,但作《春风岭梅花诗》却说: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当他们过麻城,转入岐亭以北二十五里地方时,远远望见山上有人骑匹白马,张着青盖,奔驰而下,待到近前,只见此人头戴方耸高帽,在马上频频招呼,却是他的老朋友陈慥季常。


    陈慥是苏轼任凤翔签判时的老长官陈希亮的幼子。陈氏有四个儿子,唯陈慥生性豪迈,自少就只歆羡朱家、郭解的侠行,挥金如土,不愿读书出仕,他是父亲心目中的浪子,却和苏轼最好。苏轼与他订交于岐山,其时他正与朋友骑马射猎,出入长林丰草之间。马上慷慨谈兵,意气如虹,自谓是一世的豪士。苏轼还记得一桩他的故事:某年,陈慥从洛阳回到家乡眉州青神县,携来一双艳丽如花的侍姬,让她们穿上戎装,青巾玉带红靴,各跨骏马,招摇过市,青神县是个非常保守的小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惹得乡人啧啧称奇。阔别多年,岂料在此穷途中,会与他不期而遇,难怪要惊喜得大叫起来:“啊,这是我的老友陈季常,怎么会在此地呢?” 1


    陈慥也是一脸的诧异之色,转问苏轼为何来此。苏轼把遭遇情形,简略地告诉了他。陈慥听了,低头不作一声,然后仰天一笑,就此不提这事,但只邀请苏氏父子到他家去盘桓几日——时间变更一个人,可以使他脱胎换骨,今日的陈慥,已经不复是当年饮酒击剑的游侠儿,更不是当年携伎浪游的花花公子。他就住在这岐亭山上,学道求长生,过着“十年不见紫云车,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的隐士生涯。


    陈家只是山上一栋简陋的木屋,自号静庵。室内环堵萧然,绝对不能相信这是陈四公子的家宅。陈家原很有钱,河北有田,年可收帛千匹,洛阳的园林邸第,富丽不亚于王侯所居,现在何以忽然一寒至此,苏轼实在不解。然而陈慥本是奇士,一切不能以常理推度,且不说它。


    陈慥好客有名,何况今天的来客是落难中的苏轼,全家上下,忙着张罗酒食,“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房栊锵器声,蔬果照巾幂”。如此热情招待,苏轼永远记得。 2


    苏轼好酒,然而酒量并不好,何况本是一个旅途劳顿的人,饱食薄醉后,就坐在椅子上沉沉睡去,连头上的巾帻跌落了都浑然未觉,一直睡到天已向晚,才蓦然惊醒,醒来第一个烦恼是:“黄州并不算远,可惜就是没有朋友!”


    苏氏父子在陈家休息了五天,不得不别了陈慥,继续上路。


    自岐亭至黄州城,计程二日,必须在中途过宿一晚,他们寻到一座荒庙——禅智寺里去投宿。这座庙里的和尚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阒无人迹。夜半,空洞而昏暗的佛殿中,老鼠到处吱吱地叫,殿外又萧萧瑟瑟地下起雨来。苏轼脑子里胡思乱想,辗转不能成眠,记起少年时,曾在一家村院壁上,见过一联断句:“夜凉疑有雨,院静似无僧。” 3 觉得深合此时此地的情景,便在铺上自作一绝:


    佛灯渐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


    知是何人旧诗句,已应知我此时情。


    二 初到黄州


    苏轼父子于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一日到达目的地,走在路上的时间,足足有半个月。


    黄州在大江之湄,北附黄冈,地形高高下下,颇不平坦,公府居民,极其萧条。不过既为贬谪之所,自然是“大不胜处”,所以也毫不诧异。 4


    一路来时,看见黄州城外江浒群山上,连绵不断的尽是竹林,俯望绕郭长江,风平浪静,心里便在盘算:这地方竹林那么多,竹笋一定很香很嫩,长江里活活泼泼的鱼鲜,不愁吃不到。吃的既然有了,其他都好办。至于做官呢?既已身为“逐客”,但还拥有一个水部员外郎的虚衔,他想到梁朝的何逊</a>,唐朝的张籍</a>,这两位前代诗人都曾做过此官,我又何尝辱没,作《初到黄州》诗,感觉非常满足,只有开头两句,可以解释为他平生只为“口食”奔忙,但也不妨解读为一生皆因“口舌”遭殃。原诗</a>: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妤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5


    苏轼新来乍到,没有落脚处,只得仍求寺院暂住——黄州的定惠院。定惠院坐落城中,不像禅智寺那样破落荒凉,院中薄有花木修竹的栽植,住持和尚颙师也很看重这位住客,给予种种方便。因为住在庙里,苏氏父子即在寺内搭伙,跟着和尚们一同用斋。


    被贬谪的罪官,到达贬所,有两件正事要做:一是立即去向当地的长官“谒告”,有如现在的所谓“报到”,当时的黄州知州是东海人徐大受,字君猷,对他非常礼遇,一点没有遭受奚落;第二件事是要进上谢表,苏轼写得小心翼翼,但能将他自己的立身本末,不亢不卑地说得一清二楚,毫不沮丧。如言:


    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亲逢睿哲之兴,遂有功名之意。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而臣用意过当,日趋于迷。赋命衰穷,天夺其魄,虽至仁屡赦而众议不容。……岂谓尚玷散员,更叨善地。投畀麋鼯之野,保全樗栎之生,臣虽至愚,岂不知幸。……


    苏轼见过徐太守后,黄州无一熟人,没有地方要去,他在定惠院里,竟自实行陈州对苏辙说的那句话:“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关起门来,大睡其觉。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倒头来瞌睡多,大家都有过同样的经验,“昏昏觉还卧,辗转无由足” 6 。纵然勉强起来,出门走走,头脑还是昏沉沉的,醒不过来。


    起初,他是白天睡觉,到了晚上,才一个人悄悄跑到寺外去散散步,有时也买杯淡而无味的村酿来润润喉咙。他竭力不使自己喝醉,只怕醉后乱说话。看似平静的生活,心里隐藏着恐怖的创伤,还在那里隐隐作痛。


    “先生食饱无一事”,总不能整天整夜都睡在床上,就不免常到城中随处闲逛,但他的出入,不过如《与王定国书》所说:


    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感恩念咎之外,灰心杜口,不曾看谒人。所云出入,盖往村寺沐浴及寻溪傍谷,钓鱼采药以自娱耳。


    沐浴是苏轼日常生活中的癖好之一,此来黄州,常去城南安国寺洗澡,他在《安国寺浴》中别有感触:“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甚至像这样淡泊的感慨也不敢“多谈”,苏轼当时的精神生活,还一直在被禁制的状况中,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除此以外,他只得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不问是私家花园或是寺庙,他都“拄杖敲门”,要求进去看看。其中有两座私家园林,他最欣赏:一是尚氏园,园中竹林花木,修治得最好,藂枳花尤其出色,苏轼曾亲为此花图写;一为柯姓林园,倚山辟园,山上有一片老枳树林,开白花,香味清淡,颜色绝俗,常常使他徘徊树下,为之忘情。


    更有一天,他漫步走到定惠院东的土山边,在某家杂花满开的篱落间,忽然发现花丛中竟有一株海棠,在春风中嫣然含笑,使他非常诧异。苏轼当年,海棠是西蜀濯锦江独有的名卉,成都燕王宫碧鸡坊的海棠尤为繁盛,范石湖词</a>所谓“碧鸡坊里花如屋,只为海棠,也合来西蜀”,别地向无此花,像黄州这样偏僻的地方,土人又不知此花的名贵,怎么会有呢?这样想看,不知不觉就从海棠花的溷落黄州,移情到自己的身世上来了。他好像做梦一样,以为一定是天上的鸿鹄把海棠花的种子从西蜀衔到了黄州,遂使这空谷佳人,落入江城瘴地里,自苦幽独了。不轻易伤感的苏轼,“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海棠的艳影,一一化作自己的身形,对此不免流露了天涯流落的悲哀。据说,日后苏轼常常书写这首“海棠”诗来送人,先后不下数十本之多,可见这首诗中蕴藏着他深邃的感情。


    从陈州回去后的苏辙,立即依照兄弟商定的办法,赶忙结束南都的工作,办完交代,然后携同两房眷口,自南都登舟,泛汴泗,出淮扬,过金陵,溯皖江,然后泊舟九江,叫自家眷口就在九江等待,他则亲自护送嫂氏、侄子以及哥哥家其他眷属人等,仍循水路前往黄州。


    苏轼计算着他们的行程,也忙着准备接眷。虽说家眷来了,可以不再寄寓庙宇,但他却担心偌大一份家口的生活负担,所以心里实在也很怕他们到来,与章惇书中,坦白说道:


    黄州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作活计,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现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


    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廪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


    转眼已是榴花照眼的季节,消息传来,苏辙率领的一家人都已到了磁湖(今湖北大冶),但为巨风大浪所阻,只得停船稍待。苏轼追怀陈州之别,几已半年,兄弟俩又将在黄州重见,一切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作诗代简,倩人往迎:


    惊尘急雪满貂裘,泪洒东风别宛丘。


    又向邯郸枕中见,却来云梦泽南州。


    暌离动作三年计,牵挽当为十日留。


    早晚青山映黄发,相看万事一时休。


    苏辙答诗说:“黄州不到六十里,白浪俄生百万重。自笑一生浑类此,可怜万事不由侬。”一番被命运播弄的感慨。两天后,听说风浪过去了,苏轼即于五月二十七日黎明,坐船到离黄州二十里地的市集巴河口去接他们。


    坐在船上,细细欣赏晨光曦微中的江水,浩淼的水面上笼罩着蒙蒙烟雾,显出一片宁静,小舟轻盈前进,犹如划破千顷碧绿色的玻璃。置身在这样自由美好的天地里,禁不住想起去年在御史台狱囚房里的生活,“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他就在这井底,战战兢兢过了一百多天——“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他可以和家人团聚了,他几乎愿意在这江城终老了。 7


    他曾有一个不切实际的空想,假使苏辙也愿意住到黄州来,他将设法筹点钱,把柯氏园买下来兄弟共居,这个构想虽然美好,但不是现在的能力所做得到的。家眷来了,他不得不弄个住处,遂于二十九日搬进临皋亭去住。


    临皋亭在回车院中。回车院是公家建筑,为三司按临黄州时所居的官邸,本来不是一个被谴谪的罪官可以住得的。据苏轼于迁住临皋亭后与鄂守朱寿昌书:


    已迁居江上临皋亭,酌江水饮之,皆公恩庇之余波。


    似是寿昌向有关方面代他关说,才弄到手的。但这房屋并不宽大,他又家口众多,住得非常拥挤。如同年夏,陈慥要到黄州来看他,他就曾为招待客人住宿,大伤脑筋,写信告陈说:“临皋虽有一室可憩从者,但西日可畏。承天(寺)极相近,或门前一大舸亦可居,到后相度。”要借僧舍,甚至是门前停泊的旧船来接待宾客,苏家房屋的迫促,实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临皋亭住屋虽然狭小,但是门外的风景却非常美。亭在江边水驿上,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滔滔江水,自上游乱流西下,浪击江岸,涛声昼夜不绝。对岸就是樊口,景色幽美如画,苏轼闲常策杖江边,独自一人眺望天空渺渺的流云和江上起伏的浪涛,不能不使他感到天地何等寥廓,而人却这样的渺小与无助。


    苏轼《与范子丰书》说:


    临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问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


    粗看他对于这种闲散的隐居生活,似已非常满足,其实那只是生活之艺术精神的一面。作为一个儒学者,淑世是其生命的本分,“虽云走仁义,未免违寒饿”,他可以毫不怨悔。但是“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满怀用世的热情又怎能轻易放下?所以当他的好友李常寄诗来慰问他的不幸时,他却大不以为然,复书直道儒者的责任时,又另是一副铁石心肠。如言:


    示及新诗,皆有远别惘然之意,虽兄之爱我厚,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何乃尔耶?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兄造道深,中必不尔,出于相好之笃而已。然朋友之义,专务规谏,辄以狂言广兄之意尔。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非兄,仆岂发此!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诟病也。


    身在冤诬谪废中,而犹有如此生气凛然的言语,这是苏轼道德勇气之所在,亦是其性格中坚忍不拔之一面。


    苏辙将嫂氏一行送到黄州,顺从老兄的心愿,在黄州住了十天。在此短短十日中,兄弟俩去武昌游玩了寒溪西山寺,武昌县令招待了他们酒食。苏辙全家老小还在九江等他,不得不于六月初九,匆匆告别,苏轼相送至刘郎洑,饮别于王齐愈家。苏辙既行,空洞与寂寞又如浓雾一样,向苏轼重重包围过来,黄州又变成一片荒茫的沙漠了。


    三 孤立于风雨沙洲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前举这阕《卜算子》,为苏轼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时所作。黄山谷论为:“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上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推美虽然绝至,但非真正知音,此作实是苏轼的“忧患之词”。当他寄居定惠院时,心理状态尚未恢复平静,每天必须等到夜晚,才独自溜出寺门,到附近走走,心如惊弓之鸟一样的惶惑和孤独。


    人须有所不为而后才能有为,这是一个自由人所必须具有的品格。与一个过度世俗化的人不同,他不追求利禄,不在意世俗的荣辱,他只坚持他的价值观念和精神的自由。


    忠于自己观念的人,不肯苟与人同,才能“拣尽寒枝不肯栖”,在一片诺诺声中,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遭遇排斥和放逐,几乎是必然的命运,这命运,就是“寂寞沙洲冷”。


    残酷的政治迫害,使苏轼的心灵流血不止。这些时间里,他有意把自己封闭起来,宁愿忍受孤寒与寂寞的惩罚。


    初到黄州寄居寺院那段时间,他是如此,后来虽然全家团聚,安居临皋亭了,而他那劫后余生的紧张心理,并不能够马上有所改善,依然在惶惧的情绪压迫下,自愿孤立于一切人事之外。《答李端叔书》说: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亲友不与他通问,是因为他的罪名太大,怕惹是非。即使他自己,亦何尝不怕“文字为累”。如此信之尾,他还再三叮嘱端叔:“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


    不敢作文字,也是一种“孤立”的刑罚。如当时曾有某人请他写篇燕子楼记,徐州为苏轼旧游之地,燕子楼又是那么凄艳的名迹,若在平时,苏轼如何能不援笔而起?现在毕竟无可奈何,只得很诚恳地辞了他的朋友,向他诉苦道:只要出口落笔,便被憎恶他的人们,拿来做“笺注”的依据,所以不能不“牢闭口,莫把笔”了。充分显示了在这种张眼便是荆天棘地的处境里,一个被迫害者的战栗与惶恐。


    苏轼庆幸自己能够混迹渔樵,不被别人认识,每于酒后,则独自一人,布衣芒屩,出入阡陌,到各处漫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得“旷然天真”之乐(《答言上人》)。有时,他会在袖筒里笼着许多石弹子,到江边与人比赛投击江水,看谁能使石弹滑出水面最远。 8 有时在路边凉亭里歇脚,也会要求别人讲个鬼故事听听,假使那人说,没有鬼故事可讲,苏轼就求他:“姑妄言</a>之也好。”旁人听他此言,无不哄然大笑。 9


    距黄州知州官邸数百步,少西山麓有一片壁立的断崖,传说是周瑜大破曹军的古战场——赤壁,断石堆云,惊涛裂岸,风景最是优胜。是年八月六日夜间,天朗气清,他兴致特别好,便带了苏迈,划只小船,第一次夜游赤壁,其时适有杭州的辩才、参寥两位僧人所派的使者来黄州向他问候。游罢归来,他即乘兴写了一篇非常美的短记,当作复书,寄与参寥:


    予谪居黄州,辩才、参寥遣人致问。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然,云涛际天,因录以寄参寥。使以示辩才,有便至高邮,亦可录以寄太虚</a>(秦观</a>)也。


    自此,每遇风日晴和、江面浪静的日子,他就常常独自划船到那儿去捡沙滩的细石子。这地方的细石,往往温莹如玉,有深浅红黄各色,或有细纹如人指纹者,非常可爱。自己捡拾不足,又用饼饵换取这一带孩子们所拾来的,一共搜集了二百九十又八枚,大者如枣栗,小者如芡实,用古铜盆盛起来,注入清水,色彩缤纷,苏轼称之为“怪石供”,赠予在庐山归宗寺的了元禅师,这了元即是后来的佛印和尚,他们间的缔交似即在此时期。


    苏轼在黄州最爱这个地方,数游之后,曾作《赤壁记》一篇,此为后来名作前后赤壁二赋的滥觞。


    当一个人在行为上或意识里,一点也没有罪过的自觉,而忽然遭逢横祸时,就无法拒绝“命运弄人”的观念。命运这个观念,可以做受难者的精神避难所,相信命运就能相信宇宙确有一个超人的力量存在,这种力量具体而微的表征,即是世俗所说的“鬼神”,苏轼此时此际,乐于谈狐说鬼,并非是不可理解的迷信。


    梁宗懔</a>《荆楚岁时记</a>》:


    正月望日,作豆糜以祀门户。先以柳枝插门,随枝所指,以酒脯饮食及豆粥,插箸而祭。其夕,迎子姑神以卜。


    这不但是荆楚地方的迷信,而且已经成了当地的节令行事。苏轼有个黄州新识的朋友潘丙来告诉他:本地有家郭姓侨户,扶乩降神最称灵验,苏轼还在来黄途中的这年正月十五,神已透露消息说:“苏公将至。”到了次年正月十五,苏轼便约潘丙陪他同去郭家参观。降坛的乩神,名叫何媚,字丽卿,莱阳人,生为寿阳李景之妾,被大妇于正月十五夜暗杀于厕所,天帝悯怜她,命为厕神。有问必答,如响斯应。她居然知道苏轼已经在座,乩言:请苏公稍留,她将赋诗作舞娱公。一霎时作诗数十篇,不但敏捷立成,而且皆有妙思,杂以笑谑。苏轼问:“某欲做一黄州百姓,可乎?”


    神在粉盘上写出一首绝句:“朝廷方欲强搜罗,肯使贤侯此地歌?只待修成云路稳,皇书一纸下天河。”


    再问:“予欲置一庄子</a>,不知如何?”


    神答:“学士功名立身,何患置一庄不得。”


    子姑神也很好名,在应歌作舞后,再拜以请道:“公文名于天下,何惜方寸之纸,不使世人知有妾乎?”


    苏轼果然为她作了《子姑神记》。


    另有一次,他去汪若谷家,看箕帚穿上衣服的子姑,自称天神李全,以箸为笔,置笔口中,书写篆字。字虽不可识,但苏轼还是赞他“笔势奇妙”,为作《天篆记》。


    郭家观乩后数日,苏轼到岐亭去看望陈慥,须在途中过夜,乃宿于团风镇,梦见一个和尚,破面流血而来,好像有话要讲,但又不说。醒来,不明何兆。到了岐亭,将这夜梦告诉了陈慥,次日与他相将入山,半路上见一庙宇,中有古塑阿罗汉一尊,仪状甚伟,但面目为人弄坏。苏轼还不曾联想到昨夜的梦兆,陈慥已先悟到:“这莫非就是你所梦见的和尚吗?”苏轼后来就将这尊罗汉运回黄州,嘱托安国寺的住持僧继莲雇工重新装修,左龙右虎,赫然是第五尊者的造像,就供奉在安国寺中,苏轼并出资“斋僧”,作《应梦罗汉记》。


    此外如梦中采食古井上的石芝,还记得味如鸡酥,却比鸡酥甜;梦黑肥吏请他作《祭春牛文》;梦一美人给他雪水烹的团茶喝,为作回文诗;梦到西湖等,各各付诸吟咏,低徊不已。


    梦和迷信,以现代人的理解,都是精神反射作用所产生的潜意识活动。梦是现实生活中缺憾的补偿,而迷信行为,则有填充心灵内部空虚的妙用。每个人暗中都有自己的梦,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人在游离现实内外的梦境中,获得一切意愿的满足。迷信神异,不但使彷徨无主的心神,得所寄托。人所遭遇的神异,往往只是自己痛苦的经验混合热烈的想象,在精神恍惚下所产生的情景。苏轼离群孤立,彷徨失措中,独多神异梦幻的奇遇,正是他心灵空虚,热情无所归着的反映。


    然而,他到底受过严格的儒家训练,静定下来,反求诸己,检讨祸患所生,只归咎于自己的鲁莽与无知,不怨天,不尤人。《答李端叔书》云: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


    此函最后一段,苏轼痛切指述:“才华外露”是做人的一种毛病。这是他从前虑所不及,而现在非常后悔的经验。他说:


    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卅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


    人须经历忧患,才能成熟。诗狱的锻炼,黄州的贬谪,在苏轼的人生历程中,非常关键。


    然而,孤立的生活,无法填补精神空虚的症状,一个人颠三倒四的反省功夫,也只能增加自咎的痛苦,无助于心理创伤的疗治。他只觉得胸腔里这颗心,空荡荡地没处安放,彷徨、恐惧,甚至怔忡,怎么样的譬解和排遣,都归无用时,他想到用禅门静坐的方法,来求取解脱。


    黄州城南五里那座安国寺,就是他一到黄州就经常去洗澡的那个庙宇,前后茂林修竹,郁郁苍苍,院内陂池亭榭,也都错落有致,景物幽静。苏轼每隔一两天,就到这寺里去辟室焚香静坐。静坐是禅门中从达摩祖师面壁以来,一项传统的功夫,禅的意义本来就是“静虑”,是在沉思默想中,获取“出神静观”的方法。坐禅这种训练,并非单是造成一种自我催眠状态去忘记痛苦,而是训练你学会如何清楚而明确地界定对一切事物的观念,从完全不同寻常的观点来作性行的自省,来看待外在的事物。坐禅的方法,是先使心灵集中于所观想的对象,使头脑冷静,心灵休息,排除任何现实世界中情感的混杂,以精神上的直觉主宰意志和情意,使于静定澄澈中,获得心灵的平衡,获得较高层次的意志,获得佛家所言“戒、定、慧”三学中的“定”和“慧”。


    苏轼自言他实行静坐,为了“收召魂魄”,“求所以自新之方”,正与禅门静坐的目的相符合。据他实行的经验,确然很有效验,可以达到“物我相忘,身心皆空”的境界。苏轼说过:人如真能一念清净,则世俗的污染就如身上沾染的尘埃一样,纷纷自落,使你“表里翛然”,得垢秽尽去之乐。


    苏轼好与僧侣做朋友,也很喜欢佛家思想,自到黄州,别的事物容易导生痛苦的联想,不能不竭力规避,所以一意只看释典。既然只读佛书,偶尔动笔,就自然流露些不会惹祸的佛家言语。如《与程彝仲推官书》云:


    某与幼累皆安,子由频得书无恙。元修(巢谷)去已久矣,今必还家。所要亭记,岂敢于吾兄有所惜。但多难畏人,不复作文字,惟时作僧佛话耳。千万体察,非推辞也。……


    苏轼勤读佛书,目的只求实用,用佛家的道理来排除一些心灵上的障碍,超脱黑白混淆的现实世界,自求解脱而已。他这种态度,在《答毕仲举书》里,说得非常坦白:


    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往时陈述</a>古(襄)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为浅陋。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


    是年八月间,哺养苏轼和他亡姊八娘,在苏家服务三十余年的乳母任氏,时已七十二的高龄,大约是舟行跋涉之后,水土不服,忽然一病身故,苏轼为她营办丧葬,着实忙了一阵;同时得讯,苏辙回到九江,转赴高安任所未久,也殇掉了一个女儿;十月间又接到他的堂兄(苏涣的长子)子正(不欺)于九月间病逝成都任上的讣告。这一连串死亡的变故,使他对于生命的无常感触甚深。因此这年冬至时,他又向黄州天庆观的道士借得道堂三间,谢客燕坐四十九日,致王巩</a>书说:“虽不能如张(方平)公之不语,然亦常阖户反视,想当有深益处。”仍是希望用静坐的方法来澄澈心里激荡起伏的痛苦。


    像这样忽从佛寺,忽入道观,营营不倦的行动里,充分表示劫后余生的苏轼精神耗弱的痛苦。


    四 朋友


    苏轼未到黄州前,最大的心事是“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幸而他有泛爱世人的性分,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 10 无贤不肖,都能欢然相处。所以到黄州未久,他就逐渐有了新交,有了重逢的故友。在他寄住定惠院之初,首与著作佐郎、新任监黄州酒税的乐京相识,吟诗饮酒,这是苏轼在黄州的第二个游伴。乐京于熙宁初年,为了反对助役法被撤了县令职,潦倒十年,这次到黄州来也还不久,两人都是因政治观念遭逢时忌的失意人,很快产生了友谊。


    不久,有侨寓武昌车湖的同乡犍为王齐愈(文甫)、齐万(子辩)兄弟来访,危难中得见乡人,苏轼非常感动,后来自记其会晤情形,却是一篇绝妙的小品 11 :


    仆以元丰三年二月一日至黄州,时家在南都,独与儿子迈来,郡中无一人旧识者,时时策杖在江上望云涛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


    居十余日,有长髯者惠然见过,乃文甫之弟子辩,留语半日,云:迫寒食,且归东湖。仆送之江上,微风细雨,叶舟横江而去。仆登夏隩尾高丘以望之,仿佛见舟及武昌,步乃还。尔后遂相往来,及今四周岁,相过殆百数。……


    王家原是蜀中大地主,富有且慷慨,先世不知何故,远戍黄州,于是齐愈兄弟便落籍于此,把家中部分藏书都带了出来。苏轼每次过江去,都以王家为居停,他们杀鸡置酒地款待他,谈得迟了,不便过江,就在他家寄宿。


    第一个从外地到黄州来看望他的老朋友是杜沂(道源),杜的儿子孟坚在武昌做官,他来探亲,不避时忌,带了特产酴醾花菩萨泉来黄求见,苏轼有如身在空谷而闻跫音,心里感到分外温暖。《致道源秘校书》中,特别强调这一点。如言:


    谪寄穷陋,首见故人,释然无复有流落之叹。衰病迂拙,所向累人,自非卓然独见,不以进退为意者,谁肯辱与往还?每惟此意,何时可忘。


    最重要的是他结识了三个本地朋友,虽说是市井中人,但比一般士大夫更讲义气,肯为朋友卖力,苏轼在黄州五年,得到他们的照顾不少。三人中最先认识的是潘丙,字彦明,在对江樊口开个酒坊,虽然本是考不上进士的举人,但已绝意功名,卖酒为业,几乎无日不和苏轼相见,他哥哥潘鲠、弟弟潘原也都与苏轼成了朋友。鲠子大临(邠老)、大观,都是后来江西诗派的大将。


    由潘丙介绍,所结识的另两个市井朋友:一个古耕道,新平人,苏轼虽然说他椎鲁无文,但却真诚纯朴,喜欢揽些地方公益事情来跑跑腿儿,人头很熟;还有一个叫郭遘,字兴宗,原籍汾阳,自称是唐朝名将郭子</a>仪的后裔,现在西市卖药。酒和药草都是苏轼平生喜欢的东西,很自然地和他们做了好朋友。苏轼后来开辟东坡时,得到这几位本地朋友的帮助很大,有诗记之(《东坡八首之一》)曰:


    潘子久不调,沽酒江南村。


    郭生本将种,卖药西市垣。


    古生亦好事,恐是押牙孙。


    家有十亩竹,无时容叩门。


    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


    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餐。


    可怜杜拾遗,事与朱阮论。


    吾师卜子夏</a>,四海皆弟昆。


    在士大夫中,苏轼最敬爱的那位刺血写经、毕生寻母的大孝子朱寿昌,当时恰在大江对面的武昌任鄂州太守,苏轼得住临皋亭,就是寿昌的帮助,尔后他更时致包馈遗,信使不绝。苏轼闲居无事,乘船到武昌去玩,访王齐愈兄弟外,经常做这位鄂守的座上嘉宾。


    苏轼因寿昌联想起那个杂治诗狱的李定来,《东坡志林</a>》有一则云:


    蔡延庆所生母亡,不为服久矣。闻李定不服所生母,为台所弹,乃乞追服,乃知蟹匡蝉緌,不独成人之弟也。是时有朱寿昌,其所生母三岁舍去,长大刺血写经,誓毕生寻访,凡五十年乃得之,奉养三年而母亡,寿昌至毁焉。善人恶人,相去尔远耶!余谪居于黄,而寿昌为鄂守,与余往还甚熟,余为撰梁武忏引者也。


    苏轼来时,寿昌托岐亭监酒胡定之送来羊面酒果一大堆,因此就与这位藏书甚丰的胡掾结识了。那个时代,借书很难,逐客求读不易。这也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苏轼是个好动的人,朋友往还,在他生活中居非常重要的地位。他又不大喜欢和家里的妇人们说话。还有一个与苏轼同时代人的记录说,自古功名之士,大都好动,不但勤于事业活动,就是平居无事,也一样静不下来。举例说,王安石</a>、苏轼都是如此:安石平生,不喜欢坐,不是睡觉,就往外跑;苏轼也是这样,每天早晨起来,假使没有朋友来看他,就自己出门去寻访别人,倘或这一天没有客人来,自己亦无人可访时,就整日恹恹如病,毫无精神了。 12


    苏轼住定临皋后,很希望岐亭邂逅的陈慥能够到黄州来看看他的新居,致书说:“何日决可一游郡城,企望日深矣。”陈慥隐居岐亭,距离黄州不远,但他以前似乎从未来过。但自苏轼谪居的四年里面,却遄程到黄州来七次之多,每次盘桓十日左右。苏轼从黄州往岐亭陈家做客,四年之内也有三次,如《岐亭五首》诗引言:“凡余在黄四年,三往见季常,季常七来见余,盖相从百余日也。”二人往还的密切可见。


    陈慥第一次到黄州来,引起当地的游侠儿们一番意想不到的轰动。陈季常曾是江湖人物,在地方豪侠心目中,是个偶像,虽然他已入山隐居,不问世事久矣,但是英名仍在江湖,不能磨灭。他到黄州的消息一传出去,那些地方豪侠便纷纷前来邀请,有的要邀他饮宴,有的要招待他住宿,而陈慥则一概婉言辞谢,宁愿挤在临皋亭的西晒房间里,与老友相盘桓,这使原本豪情万丈的苏轼大为得意,作诗把陈慥比作汉朝投辖留客的陈遵(孟公),大言道:


    “汝家安得客孟公,从来只识陈惊坐。” 13


    且说谪官与当地首长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照宋朝的制度,谪所当地的首长对于罪官的言行活动,具有监管的责任与权力,罪官有定期谒告的义务。最仁厚的长官,视罪官如部属,也有不知深浅、俨然作态的人,便故施折辱,你也奈何他不得。据此,则苏轼遭遇黄州知州东海徐大受(君猷),却是非常的幸运。君猷,是个进士出身、个性非常通达的人,对待这位文名满天下的谪官知道如何敬重,一见之下,礼遇周至,自后交往亲睦,完全摆脱长官与谪官之间任何形式的隔阂,使他毫无身在迁谪的感觉。诚如后来与其弟徐得之(大正)书言:


    某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


    宋人在一年节令中,最重寒食和重九。每年重阳,徐知州必在黄州名胜涵辉楼或栖霞楼设宴,邀约这位失意的朋友来共度佳节。


    徐大受是位风雅人物,非常好客,自己虽然不会喝酒,却以传杯递盏为乐,家里蓄养着五六个美丽的侍姬,檀板金樽,常有盛会,所谓“秀惠列屋,杯觞流行”,是这位太守的乐事。苏轼不久就成了知州邸中的常客。徐家侍儿中,有妩卿、胜之、庆姬、阎姬等人,歌姬度曲,需要新词,苏轼与徐交往,为赋乐府特多,即是此故。对于他的侍姬,苏轼也各有题赠,其中特别喜欢胜之。


    胜之是个香扇坠型的美人,娇小玲珑,且又聪明绝顶。苏轼陪她掷过骰子,也送过她建溪双井茶和谷帘泉,认为只有她才配享用这两样清高的饮料,作《减字木兰花》词,描写她舞后的娇姿:


    双鬟绿坠,娇眼横波眉黛翠。妙舞蹁跹,掌上身轻意态妍。


    曲穷力困,笑倚人旁香喘喷。老大逢欢,昏眼犹能仔细看。


    想当时胜之姑娘舞罢一曲,向这位贵宾身旁娇慵一靠时,这落寞中年人的胸中,总也不免有些绮念。人在患难中,对于物质世界的美好,反而会特敏感,失意者追逐醇酒美人,用官能的享受来弥补心灵的空虚,本是人情之常,苏轼固亦不免。


    徐大受时常听他抱怨黄州市上所酤酒味的恶劣,所以后来每得好酒,不但招他来喝,且更“携酒见过”。如元丰四年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徐大受便带了酒到临皋亭来看他,天寒酒热,人情更加温暖,苏轼喝了个酩酊大醉。座上作《浣溪纱》三阕。次日酒醒,雪已下得更大,再和前词作两阕。今录其一:


    醉梦昏昏晓未苏,门前辘辘使君车。扶头一盏怎生无?


    废圃寒蔬挑翠羽,小槽春酒滴真珠。清香细细嚼梅须。


    一年垂尽,苏轼对于黄州的生活,渐能适应,自少养成寒士生活的习惯,使他毫无不足的感觉。试看他三年十一月间《答秦观(少游)书》所言: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有蜀人王生(指齐愚、齐万)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丙)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是醇酽。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麞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监酒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馔,喜作会。太虚视此数事,吾事岂不既济矣乎!展读至此,想见掀髯一笑也。


    五 东坡


    苏轼自二十六岁任官凤翔府签判起,至元丰二年(1079)在湖州任所被逮为止,扬历中外一十九年,但因不善居积,依然书生故我,和王巩诗自谓:


    若问我贫天所赋,不因迁谪始囊空。


    然而,做官的人一经谪放,便只有一份微薄的实物配给可领,正常的俸禄都没有了。苏轼初来黄州时,曾就手上仅有的一点现款,照最节俭的生活估计,约可支撑一年。预算得一点不错,只恨日子过得太快,忽已到了元丰四年,手头就渐渐感到拮据起来。大江风月,岂可疗饥?何况贬谪这种惩罚,是没有期限的,茫茫前途,真不知如何是好。


    苏轼面对生活压迫,希望能够自有一块土地,不辞劳作,就在黄州做个躬耕自给的农夫也好。


    心里这个计划,幸得二十年前在京城熟识的穷朋友——杞人马梦得,到黄州来看他时帮忙实现了。


    梦得原来在太学里做“太学正”的官,只因苏轼在他书斋壁上题了一首杜甫</a>的《秋雨叹》诗,深受冲击,决心辞官 14 ,跟着苏轼到凤翔去做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以后浪迹江淮,却仍一无遇合,白首穷饿,而骨气依然铮铮如昔。


    这次遄程到黄州来探望失意中的老朋友,却为他做了一件大事,向当地政府请领到一片废弃的营地,可以辟作农场。


    苏轼说马髯之穷,有曰:


    马梦得与仆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东坡志林》)


    对马髯这个朋友,苏轼总觉抱愧,因他跟从苏轼二十年,日夜盼望轼能显贵,就可分点钱给他去“买山终老”,而今,苏轼反要借重他请领的土地来耕作谋生。


    这块土地,坐落于州治之东一百余步的山麓,先前做过营地,面积约有五十余亩。范成大</a>《吴船录</a>》记其亲访该地,所见形势:


    郡东山垄重复,中有平地,四向皆有小冈环之。


    陆游</a>《入蜀记</a>》所见东坡,更为详细,如云:


    早游东坡,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东起一垄颇高,有屋三间,一gui头曰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颇雄,四壁皆画雪,是为雪堂。……又有四望亭,正与雪堂相直,在高阜上,览观江山,为一郡之最。


    从这两家实地观察所记,地在黄冈东城门外,是个四周冈峦起伏中间一方五十亩大的平地。久是茨棘瓦砾之场,何况山地本来贫瘠,少有农作价值,除了自认为无所逃于天罚的苏轼,谁还愿意花那么大的开垦工夫,做十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傻事。这年夏天又逢干旱成灾,苏轼面对这一片颓垣草棘、满目瓦砾的荒地,不禁释耒而叹。


    苏轼周览全境,先按地势高下,在心里画好了一个蓝图。较低的湿地,种植粳稻;东面平地上种枣树和栗树。住在对江的同乡,已经应允送他桑树和果苗。本来还想种片竹林,但恐竹鞭在地下横生漫长,会妨碍别的作物,只好作罢。


    他要预留一角眼界最佳的空地,等有余力时造幢安家的宅子。目前,第一件事是叫家僮先将地上的枯草烧掉,才能垦地。


    不料枯草烧尽处,发现有口暗井。水在农作上是个非常重要的资源,这真是喜从天降,苏轼兴奋得嚷道:“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


    苏轼在那块荒地上亲拾瓦砾,自种黄桑,虽然辛苦,但他心里则甚为满足,“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他要独立生活,果然老天也帮他。久旱之后,一夜忽尔大雨,次日早晨便发现岭背有道微泉,穿城直达柯氏坡,循着旧渎流经苏轼那块园地,到柯氏林园附近,汇为十亩方圆的池塘,池里盛产鱼虾。他寻视水路,发现沿着沟边长满水芹菜的宿根,大为高兴,因为他已想起一道家乡风味的菜式来了——芹芽脍斑鸠,不禁食指大动,朗吟道:“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这种辛苦的垦殖工作,能够帮苏轼忙的,除了马梦得外,也只不过潘丙、郭遘和古耕道这三个黄州新知。等到垦成田地,可以开始种植,则时入深秋,种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先种麦子。却喜不到一个月工夫,地上已经长出一片绿油油的麦苗,当地的老农忠告他道:“麦子的苗叶,不能发得太茂盛,你要收获好,必须时常放放牛羊。”他回答说:“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


    麦子种成功了,于是他便从记忆里搜索从家乡得来的农家知识,想象明年春天如何插秧种稻,以及秋收冬藏的快乐,“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行当知此味,口腹吾已许”。其后,于稻麦之外,并种黄桑三百棵,枣栗树各若干棵。他的老友李常任淮南西路提刑,居官安徽霍山,闻说苏轼在黄州经营农场,特地送他一批柑橘树苗,他便遐想《橘颂》中“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的美景,要将它种在屋畔篱落。又作诗向大冶长老乞讨桃花茶的种子来种,茶能消食,所以自嘲道:“饥寒未知免,已作太饱计。”


    一般的士大夫如欲学作老农,问题实在太多。幸而苏轼夫妇都是农家出身,除了因是南人,不大懂得种麦之外,其他田地上的常识,还是很丰富的。牛是农家主要的劳动力,也是最贵重的财产,但有一次,苏家的耕牛害了重病,几乎要死了,幸而苏轼的夫人倒识得这种病,且有一味单方,居然治好了牛病,苏轼大喜,作书告诉章惇:


    ……昨日一牛病,几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曰:“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勿谓仆谪居之后,一向便作田舍翁,老妻犹解接黑牡丹也。言此,发公千里一笑。


    这块荒地所在,本无地名,因在黄州城东门外,而且白乐天做忠州刺史时,有《东坡种花二首》,又有《步东坡》诗:“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苏轼向来爱好乐天,忠州、黄州,都是谪地,更巧的是皆在城东,因此,苏轼就给这个乡野之地,命名为“东坡”,自称“东坡居士”,亦自此始。 15


    同年冬季,苏轼又在东坡附近,距州门南向四百三十步地方,寻得一块旧作养鹿场的高地,视野非常宽旷,极合他的造屋理想,就此张罗建材,鸠工构筑起来,自己也参加劳动,所以诗说:“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经过这场辛苦,陆游所见“亭下面南一堂颇雄”的五个房间的建筑,终于元丰五年二月,大雪纷飞中落成了。


    苏轼于堂屋四壁,满画雪景,取名“雪堂”,自以为“起居偃仰,颇得其所”。后来凡是远道朋友来访,都招待他们住在此处。李元直(通叔)为作“雪堂”二篆字匾额,苏轼自书“东坡雪堂”四字,榜于门上。


    雪堂南挹四望亭,西控北山那股微泉,游目纵览,江山如画,尽收眼底。苏轼认为风光之美,实不下于陶渊明</a>所盛赞的“斜川”,作《江城子》词: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同年十月,与苏轼同榜及第的进士同年临川蔡承禧受任淮南转运副使,恰好黄州在他辖属境内,按临属邑,特地到临皋亭来看望苏轼,见他居处狭隘,所以发起在临皋亭附近水驿高坡上,为他造了三间新屋,于翌(六)年五月筑成,命名“南堂”。这三间屋子,面对大江,最宜消夏,苏轼有此,不啻贫儿暴富,虽然只是瓦屋三楹,却派了许多用场,如曰:“故作明窗书小字,更开幽室养丹砂。”“更有南堂堪著客,不忧门外故人车。”“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这南堂,作了书斋、丹室、客室和卧房。他在无限感激中,作函给蔡承禧道:“某病咳,逾月不已,虽无可忧之状,而无聊甚矣。临皋南畔,竟添却屋三间,极虚敞便夏,蒙赐不浅。” 16


    正当初辟东坡的这年冬天,苏轼堂兄不疑(子明)的儿子安节,赴京应举报罢,转道到黄州来探望他的叔父。人在失意的景况里,最怕遇见亲人,而且所面对的又是远从家乡来的亲属,免不掉激起一片沉落在心底的乡心,感念平生,怅触万端起来,作《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写他的萧条情境,读来令人忽有遍体寒栗之感:


    南来不觉岁峥嵘,坐拨寒灰听雨声。


    遮眼文书原不读,伴人灯火亦多情。


    嗟余潦倒无归日,今汝蹉跎已半生。


    免使韩公悲世事,白头还对短灯檠。(其一)


    苏轼当时,每日都在田间劳作,日晒雨淋,既瘦且黑,怕久别的侄子认不得他了,但想一个人的面貌会改,声音总不变的,所以说:“心衰面改瘦峥嵘,相见惟应识旧声。”平日,他已不大愿意说话了,问起乡中故旧,半已死亡,生命的短促,令人危疑失措:“畏人默坐成痴钝,问旧惊呼半死生。”怀乡感旧的悲哀与眼前的萧瑟,织成一团浓重的寒雾,包围着失意中的叔侄二人。对着那盏半明不灭的油灯,门外则是临皋亭有名的风涛呼啸声,一阵一阵打断他们的夜谈,屋内老少二人,不觉完全沉浸到无话可说的凄然气氛里去了。


    不过,苏轼毕竟还有克服颓唐的豪气,最后一诗的尾联,却很洒脱地歌道:“梦断酒醒山雨绝,笑看饥鼠上灯檠。”


    安节在叔婶家里住过了年,即将回乡。苏轼在眉州虽然已无近亲,但有祖先和王弗夫人的坟墓,堂房兄弟子侄和若干亲戚都在,面对这行将别去的风雪归人,乡思潮涌,不能自已。记起父亲(苏洵</a>)从前下第还蜀时,伯父(苏涣)作诗送行,其中有两句是:“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灵关稳跨驴。”便将这十四字,一字一韵,作了十四首小诗赠与安节,最后一首是想象这侄儿去后,孤寂老人的景况将是:


    万里却来日,一庵仍独居。应笑谋生拙,团团如磨驴。


    像牵磨驴子团团走的生活,已是可悲,何况还那么贫穷,那么寂寞,茫茫不知前路。


    六 书斋生活


    苏轼流放黄州,廪禄皆绝,生活非常艰苦,虽然躬耕东坡,一时也无多少实际帮助,所幸原是寒士出身,居家向来俭朴,倒还经受得了清贫的景况,心里唯一不能坦然的,是这废弃生涯,使珍贵的生命平白归于浪费。


    初贬黄州</a>,苏轼尚在盛年——四十五岁,正是一生中的黄金时间,却被放逐到这个文化落后的江城蛮瘴之地来,并无实际官守,每天三餐一宿,余无一事可为。而时间恰如大江之水,滔滔东流,不舍昼夜,不啻是对自己生命的存在,肆意无情的摧残。这种打击,落在热爱生命、满怀抱负的苏轼身上,必然构成最无救助的压迫和痛苦。


    初到黄州时,即已感喟:“万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那禁泻。”


    酒,不是取用不尽的江水,人的寿命,也是有限的,一样禁不得白白流泻。然而,一自平白掉入这个茫茫的虚空,只能眼睁睁数着每天的日升日落,恍如看着自己的生命被一把无形的利剪,一节一节地剪落。他慨叹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时间观念的困扰,成为他最难解脱的悲哀。


    第二年(元丰四年,1081)中秋之夜,苏轼对月独酌,节序带来时间消逝的警觉,使他深感胁迫,作《西江月》词: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首词,前半阕哀时间过得太快;“月明多被云妨”,则是悲自己的遭遇。虽然注家说此词是怀念弟弟苏辙之作,然而苏辙在江西,从黄州来说,怎么会凄然北望呢?显然指的是可以发挥他的抱负,可以遂行他理想的“中原”。


    唐宋人在一年节令中,最重寒食与重九,这与我们现在特重端午、中秋者不同。苏轼在元丰五年作《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这首诗,全篇都是生命在时间压迫下的宛转沉吟,一个流落荒城的知识分子,面对节序所产生的无可奈何的伤感。但如我们还记得他曾将蜀卉海棠当作影子来隐喻自己的身世与遭遇,则第四联“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句,就是苏轼身世的穷途之哭了。


    贬谪是没有一定期限的惩罚,有人终生不得起复。苏轼惶恐不安,用庄子语比作沉滞痼疾的少年,待到病愈,头都白了,莫非竟一样是如此无可奈何的宿命?


    《寒食雨》的次章,更加萧索。如曰: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儒家的人生观,以奉事君父为最大的责任,然而苏轼的现况是被摒弃荒远,君主的宫门,深远九重,已经高不可攀,父母的坟墓则又远在万里以外的故乡。


    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非常讶异于苏轼身处这样困厄的境况,而所作《寒食雨》一诗,却表现得如此冲和平静,非常激赏,还引以证明中国文学思想史上,变唐诗之悲观色彩,创出淡泊自然的宋诗风格,应推苏轼为居此乐观思想之主流人物。苏轼乐天知命,心襟超脱,确然不错,然而此诗则十足是穷途的哀鸣,读之令人流泪。 17


    话虽如此,苏轼并不完全沮丧,仍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依从他的兴趣,把时间消磨在读书、著作、写字、作画和黄州近郊各处漫无目的的闲游上。


    读书是他自幼养成的习惯,不过好动的他,大抵只在一天中的晚间,才能静下心来,挑灯夜读。据说每夜必要读到鼓打三更方肯就寝,纵然从外面喝得醺醺大醉归家,也仍然要取书来读,读到倦极才睡。


    初到黄州,照他自己所说,“专读佛书”,这很明显是为了纾解心理上的压迫,原是一时的现象。佛书不能满足一个淑世精神未死的人,所以后来则以读史为多。历史记</a>述过去的人和事,读来不免印证眼前的现实;印证眼前的现实,就不免“有感”;有感则书生积习难除,他又不免悄悄写下了许多篇短俊的史论。


    如王安石有《商鞅</a>诗》: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


    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而苏轼却持绝对相反的看法,反对一切用刑赏货利的权术来治理百姓。元丰三年九月读《战国策</a>》,遂有《商君说》之作:


    商君之法,使民务本力农,勇于公战,怯于私斗,食足兵强,以成帝业。然其民见刑而不见德,知利而不知义,卒以此亡。


    故帝秦者,商君也;亡秦者,亦商君也。其生有南面之福,既足以报其帝秦之功矣;而死有车裂之祸,盖仅足以偿其亡秦之罚。理势自然,无足怪者。


    后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无商君之功,享商君之福而未受其祸者,吾为之惧矣。


    这篇犀利的短文,是儒学者的苏轼对法家治术所投出的匕首,有人指为系针对王安石变法失败而发。


    现代的历史学者,如陈寅恪</a>、姚从吾等,都认为苏轼是个最具史识的历史哲学者,而最难得的是苏轼即使身陷患难,却仍坚持儒家的政治理想,决不妥协。


    苏轼读史,确曾下过坚实的苦功。杨慎</a>(升庵)说,昔人问苏公曰:“公之博学可学乎?”


    曰:“可。吾尝读《汉书</a>》矣,盖数过而始尽之,如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货财之类,每一过,专求一事,不待数过,而事事精核。”


    古人读书,主要的方法是背诵和抄写。苏轼不但翻来覆去地诵读,且更两遍三遍地抄写。在黄州,他已是年将半百的少老人了,但仍手自抄书不倦。


    有个本地朋友(疑是何圣可)介绍黄冈教官朱载上所作诗文,请苏阅评,苏轼对他所写“官闲无一事,蝴蝶飞上阶”这一联句子,非常称赏,于是这朱教官就常常来看他。


    一天访苏,门上传帖进去,好久好久不见主人出来,朱载上等得不耐,几乎想要走了,才见苏轼一路走来,一路连声道歉,赧然道:“适才了些日课,失于探知驾到。”朱君就问:“先生适来所谓日课者是什么?”


    “抄《汉书》。”


    “以先生大才,开卷一览,自可终生不忘,何用手抄?”


    “不然,”轼答,“我读《汉书》,至今已经抄过三遍。第一次每段事抄三字为题,第二次两字为题,现在只用一字。”


    朱载上肃然离席,向主人请求道:“不知先生所抄的书,肯让我见识见识否?”


    苏轼便命老兵去内室取来。朱君翻看,茫然不解其意。苏轼便说:“足下试举题上一字。”


    朱载上如言举某段题上一字,苏轼即应声背诵数百言,无一字差误。朱君为之惊叹不已。 18


    读书写作,既是自幼养成的习惯,一朝被迫非得焚笔弃砚不可,这所产生的痛苦,与不准音乐家演奏,禁止辩士讲话,一样难堪。苏轼在万不得已的自我约束之下,“封笔”了一段时期,渐渐觉得虽然人在闲废,也不能不做些有益于世的事情,拣现在能做的——“穷则著书”,是学人的通例,于是考虑到自己来写一部讲解《论语</a>》的书,实现他父亲未完成的遗志,编写一部《易传</a>》的集稿——超现实的解经工作,应是不会惹是非的,他定然这样着想。


    宋人有解说《论语》的风气,见于《文献通考</a>》的书目,即有三十余种之多。王安石也作过《论语解》,他的儿子王雱</a>口义,苏轼似乎读过,一向不大佩服他们的释义。又记得苏辙少时,曾经写过一些疏解《论语》的摘记稿,便托人去向他取来,加以取舍,写成了《论语说》,自述为五卷(《上文潞公书》),但《宋志》作四卷,《文献通考》作十卷,书已失传,不知孰是。《通考》将它与苏辙所著《颍滨论语拾遗</a>》并列。颍滨书自序,记述他后作《拾遗》的始末缘由,有言:


    余少为《论语略解》,子瞻谪居黄州,为《论语说》,尽取以往,今见于书十二三也。大观丁亥(宋徽宗</a>大观元年,1107),闲居颍川,为孙籀、简、筠讲《论语》,子瞻之说意有未安,时为籀等言,凡二十七章,谓之《论语拾遗》,恨不得质之子瞻也。


    据此,苏轼的《论语说》,采用苏辙少作者居十之二三,十之七八还是他自己的见解,但是兄弟所见,并不尽同,可惜此书今已失传,只能从苏辙的《颍滨论语拾遗》中,约略窥见一二。


    《四库全书总目</a>》说:眉山之学,杂出二氏,如说“思无邪”为“无思”,“不逾距”为“无心”,颇涉禅理;解释“苟志于仁矣,无恶也”,认为是“有爱而无恶”,亦即佛家冤亲平等之意;以“朝闻道,夕死可矣”,解为“虽死而不乱”,去来自如之意。虽然这些解释均是苏辙《拾遗》书中所见,但我们如想到苏轼著《论语说》时,正在他寝馈佛书、欲穷禅理的热狂时期,则不难明白苏辙书中保留着苏轼所说的成分或兄弟共同见解的地方,一定很多。


    《论语说》脱稿于元丰四年(1081)的冬季,真正写作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年。苏轼的写作态度非常认真,而且有点自负,如见于其时《致滕达道书》中者可见:


    专治经书,一二年间恐了得《论语》《书》《易》。……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


    苏轼诗狱案内,元老文彦博</a>也被牵累在内,遭到罚铜处分。苏轼于事平到达谪所后,曾经上书潞公致意,难得文潞公不避时忌,立刻回了信,对他劝慰有加,空谷跫音,使苏轼非常感激。《论语说》写成后,由于过去那场痛苦的经验,觉得此身漂泊,不见得能够善自保存这份原稿,特地装订成册,寄请潞公代为保藏,时在元丰五年(1082)四月:


    ……轼始得罪,仓皇出狱,死生未分,六亲不相保。然私心所念,不暇及他。但顾平生所存,名义至重,不知今日所犯,为已见绝于圣贤,不得复为君子乎?抑虽有罪不可赦,而犹可改也。伏念五六日,至于旬余,终莫能决,辄得强颜忍耻,饰鄙陋之词,道畴昔之眷,以卜于左右。遽辱还答,恩礼有加。岂非察其无他,而恕其不及,亦如圣天子所以贷而不杀之意乎?


    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又以自意作《论语说》五卷。穷苦多难,寿命不可期。恐此书一旦复沦没不传,意欲写数本留人间。念新以文字得罪,人必以为凶衰不祥之书,莫肯收藏。又自非一代伟人,不足托以必传者,莫若献之明公。而《易传》文多,未有力装写。独致《论语说》五卷,公退闲暇,一为读之。就使无取,亦足见其穷不忘道,老而能学也。


    苏轼续写的第二部书是《易传》九卷。《易》,是苏氏家学。老苏(洵)晚年专心治《易》,研究爻象,用力甚勤,对于爻象中刚柔远近、喜怒顺逆之情,其中互相牵连、影响的道理,颇有心得。苏轼早年赴官凤翔,苏辙因为制科考试中所作策论引起朝廷争论,留在京师侍父,苏轼寄诗中,已有“策曾忤世人嫌汝,易可忘忧家有师”那样的句子,其时老苏正要起手作《易传》,可惜没来得及成书,便已病重,遗命轼、辙二人继承遗志,续成这部著作。当年,两兄弟分在异地做官,无暇著述,直到苏轼贬谪黄州,有空来重理父亲的旧业时,苏辙才把早年所作的一些摘记资料送过来,由苏轼总其大成,重新编写,据苏籀</a>的《栾城遗言</a>》说,轼书中蒙卦部分,完全采用苏辙的解说。所以这部《易传》,名为苏轼所撰,实乃父子兄弟集体之作。


    这部《易传》,在黄州未曾完稿,成书迟至十八年后谪迁海南时方始写定。苏轼说“易可忘忧”,但以他写《易传》的时地而论,却地地道道地是一部忧患之书。


    此书《四库全书》据明焦竑</a>本收入经部易类二,提要谓:


    推阐理势,言简意明,往往足以达难显之情,而深得曲譬之旨。盖大体近于王弼</a>,而弼之说惟畅玄风,轼之说多切人事。其文辞博辩,足资启发。


    在任何方面,苏轼从不蹈袭窠臼,必欲突破前人,表现自己的创意,即使说经之作,与古来经生之言,也完全不同面目。苏轼决不道貌岸然,故作神秘,所作《易传》,遂能不拘泥于陈言</a>,不假借于玄说,杂用禅理、诸子之意,加上诗人丰富的想象力,以绝顶的文字技巧和快如流水的辩才,如他诗文中常见的譬喻能力,作成这部文学的经传,清新明朗,别具一格。虽被坚守门户成见的朱熹</a>讥为杂学,但如以现代眼光来看,打开易学研究境界,使易学丰富起来的是他;突破玄说,将易学切近人事的也是他。古人治学最不易见之创新的学术勇气,于苏轼此书,可以见得。他唯一遗憾的是“自恨不懂数学”,担心所言不免肤浅。 19


    苏轼在黄州的书斋生活中,除了读书、写作外,对于写字、作画,更有浓厚的兴趣。谪居多暇,时寻临池之乐。这期间不但远近朋友求他法书的,比较容易得到,而且常常以自己得意的习作主动送给要好的朋友。现在留传于世的东坡书法,也以黄州所作为多。


    苏轼喜欢作画绘画,以前苦于没有充裕的时间,所作不多。初写寒竹丛篠,如文同一样,题材局限于竹,现在,也许是受了当时寒林画风行的影响,他在单调的竹画里,参合怪石、枯木等等,独成竹木、竹石这个创新的画境,在中国画史上,别成一个门类。


    黄州附近的朋友,“近水楼台先得月”,求取最易。第一个令人羡慕的,是王齐愈的儿子禹锡,苏轼称他为王十六秀才者,酷爱苏书,年轻人没有顾忌,可以随时乞取,三年间居然蓄藏苏书帙高“两牛腰”之多。他要到京师进太学读书时,重得无法带走。只好牢固锁藏在家,真是极大的幸运。 20


    苏轼与王巩书说:“君数书,笔法渐逼近晋人,吾笔法亦少进耶!画不能皆好,醉后画得一二十纸中,时有一纸可观,然多为人持去,于君岂复有爱?但率急画不成也。今后当有醉笔嘉者,聚之,以须的信寄去。”苏轼偶有得意之作,自己也非常高兴,立即寄给他的好朋友。


    如与章质夫(楶)书:“近者百事废懒,惟作墨木颇精。奉寄一纸,思我当一展观也。”又云:“本只作墨木,余兴未已,更作竹石一纸同往,前者未有此体也。”又鄂州朱寿昌与苏轼交谊甚深,致书有“数日前饮醉后作顽石乱篠一纸,私甚惜之。念公笃好,故以奉献”,这又是一张创格的竹石图。


    有一天,苏轼渡刘郎洑,在王齐愈家的达轩,喝醉了酒,画了几张竹,有人评说:“何以竹身都那么清瘦?”他作《定风波》词代答:“人画竹身肥拥肿。何用?先生落笔胜萧郎。记得小轩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东墙。”原来苏轼对着月下竹影写生,故得修竹挺拔的精神。


    正当苏轼非常热衷于写字作画时,有一年轻的书画天才到黄州来专诚访他,那是襄阳米芾</a>。


    米芾,字元章,眉宇轩昂,英迈不群,当时还只三十二岁,但在翰墨场中,却已崭露头角。平生傲骨天成,不能随人俯仰,人格上也颇有“洁癖”。元丰五年他从湖南到金陵去见过王安石后,又经马梦得介绍,三月间到黄州来见苏轼。虽然当时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后辈,但他面对一个退职的宰相,一个名满天下的文宗,却“皆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自视之高,于此可见。


    苏轼和他一见如故,不但晤言欢洽,尤其欣赏这位青年人不凡的才调,立即招待他在雪堂住了下来。


    他们两个一老一少的同道,在雪堂热烈讨论书</a>画艺术和诗道。苏轼将家藏吴道子画释迦佛真迹也拿出来给他的客人鉴赏。这幅画,苏轼初见于长安陈汉卿家,至出守徐州时,才得之于鲜于子骏,现在什袭珍藏,是他家少有的长物之一。元章晚年作《画史》,还从回忆中记述他的观后印象:


    苏轼子瞻家收吴道子画佛及侍者、志公十余人,破碎甚,而当面一手,精彩动人,点不加墨,口浅深晕成,故最如活。


    行家读画,精鉴独到,值得一记。


    苏轼和他喝酒,酒酣,特地检出一张“观音纸”来叫米芾贴在壁上,自己则濡笔弄墨,然后面壁而立,悬肘作画。画了两枝竹,一株枯树,一块怪石,赠与元章,是为订交之始。


    米芾看苏轼画竹,一笔从地起直至竹杪,似与常法自顶至地,先竿后节的画法不同,忍不住,便问道:“何不逐节分?”


    “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轼答。


    米芾钦佩他“运思清拔”,实也就是“外师造化,内发心源”的具体说明。元章更欣赏苏轼的枯木、怪石。认为“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


    重叠两个“无端”,点出苏轼胸中纵横磅礴的郁勃之气,真是极顶聪明人的好眼光、好言语。 21


    七 饮食生活


    苏轼一向讲究饮馔,甚至不辞以老饕自居。黄州生活空虚,独多闲暇,因此于饮食之道,就更有兴趣起来。


    自元丰三年正月,策马来黄州城的途中,俯瞰浩浩江水,仰视群山上的竹林,他所算计的就是将来的口食:“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后来果然常常运用这两种最便宜的材料来做菜,不但自吃,还自己下厨,亲执枪匕,煮出鱼羹来请客。他这鱼羹,自己写下很详细的做法,以新鲜鲫鱼或鲤鱼活斫,冷水下,入盐,以菘菜心芼之。扔入荤葱白数茎,不能搅动,俟半熟时,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临熟,入橘皮线乃食之——橘皮线或即橘皮切丝。此菜极似现在江浙菜中的奶汁鲫鱼汤,却是苏轼的拿手杰作,至元祐间已在京师做了大官,他还邀集好友来品尝鱼羹,一显手段。


    黄州土产的食物,据他给秦观的信上说:“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羊肉如北方,猪牛麞鹿如土,鱼蟹不论钱。”然而,苏轼,西南人也,似乎不很欣赏牛羊肉,却盛赞黄州的猪肉最美。作《猪肉颂》曰: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这红烧猪肉,后来也成为一道名菜,至今餐馆里还有一个菜式曰“东坡肉”。


    苏轼虽然不能没有肉食,但他从小受母亲程太夫人的影响,自己决不在家里宰杀生物,以前只能做到不杀猪羊这类大动物,现在则连鸡鸭蟹蛤,也都在禁杀之列。


    自言作此禁制的缘由,因为在御史台狱里,亲身经验过,如“待宰之鸡”一样的恐怖和痛苦。《狱中寄子由》诗:“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所以,出狱之后,立即下定决心,不杀生物,甚至有人送他螃蟹蛤蜊之类,他也拿来投还江中,自己说:虽然明知蛤在江中,没有再活的可能,但总希望万一能活;即使不活,也总比放在锅子里煎烹为好。自述其由曰:


    ……非有所求觊,但以亲经患难,不异鸡鸭之在庖厨,不复以口腹之故,使有生之类,受无量怖苦耳。


    苏轼居黄,将已一年,元丰四年新正,决定去岐亭看望陈慥。当地的新朋友潘丙、古耕道和郭遘一直伴送他走到城外十五里的女王城东禅庄院。


    路上想起去年陈家杀鸡捉鸭,盛罗酒食来招待他的情形,不禁感到为口腹之欲而杀戮生命的残忍,所以一见面便先声明,千万不要为他“杀生”,后来又作了一首《我哀篮中蛤》的泣字韵诗,寄往岐亭,劝说季常戒杀。


    自此以后,苏轼每年作诗一首寄赠季常,均用“泣”字作韵,汇为岐亭五首。那首戒杀诗是这样写的:


    我哀篮中蛤,闭口护残汁。


    又哀网中鱼,开口吐微湿。


    刳肠彼交病,过分我何得。


    相逢未寒温,相劝此最急。


    不见卢怀慎,蒸壸似蒸鸭。


    坐客皆忍笑,髠然发其幂。


    不见王武子,每食刀几赤。


    琉璃载蒸豚,中有人乳白。


    卢公信寒陋,衰发得满帻。


    武子虽豪华,未死神已泣。


    先生万金璧,护此一蚁缺。


    一年如一梦,百岁真过客。


    君无废此篇,严诗编杜集。


    不但陈慥接受了他的劝告,二人相聚,再不杀生,甚至岐亭陈家的邻里,读了这首诗,都说“未死神已泣”太可悲了,受此感化,有人不再吃肉,而苏轼自己是有名的老饕,“犹恨未能忘味”,不能完全素食,不过他只吃“自死物”,不为口腹杀害生命。


    他还写过一篇《书王翊救鹿》的短文,今载集中,也是将鹿“拟人化”了,劝人不要杀生的故事。


    苏轼讲究饮馔,却努力提倡“戒杀”,此因苏轼一生,苦难深重,使他真切体验生命的意义,对生命存在的这个事实,抱着执着的感情,认为宇宙间一切有生之伦,都有权利维护自己的生命,人类无权杀害别的生物,何况只为口腹之奉。


    这种人道主义思想,形成苏轼“民胞物与”的精神,表现于政治作为上,则为忘却一切利害,反对病民的新法,不顾任何打击,要替哀哀无告的老百姓说话,兴水利,救灾荒,恤病赈饥,孜孜不倦;表现于个人生活上,遇事同情弱者,几乎成了他的基本观念,饮食生活中“戒杀生物”,只是最最微末的一端而已。


    至于黄州的酒,却实在差劲,一直叫他抱怨不休。诗曰:“酸酒如齑汤,甜酒如蜜汁。三年黄州城,饮酒但饮湿。”酒味虽然如此,但是别无他途,所以说:“我如更拣择,一醉岂易得。”又作《饮酒说》,态度却超脱得多,如言:


    予虽饮酒不多,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州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自酝则苦硬不可向口,慨然而叹,知穷人之所为,无一成者。然甜酸甘苦,忽然过口,何足追计,取能醉人,则吾酒何以佳为?但客不喜尔,然客之喜怒亦何与吾事哉。


    话虽如此,他在樽边席上,仍然禁不住要抱怨,知道的朋友,都会送酒给他,徐太守会送他最佳的州酿,黄州邻近四五个郡县送来的酒,一时喝不完的,将它混合置在一个酒器中,有如现在不经调配的鸡尾酒,苏轼称之为“雪堂义樽”。


    后来他从道士杨世昌处求得一个秘方,自己来私酿蜜酒。每次用蜜四斤,炼熟,入热汤搅成一斗,加好面曲二两,南方白酒饼仔米曲一两半,捣细,用生绢袋子盛了,与蜜水共置一器内密封,等它发酵,三数日沸定,酒即清澄可饮。酒成,苏轼大为快活,作《蜜酒歌》曰:“真珠为浆玉为醴,六月田夫汗流泚。不如春瓮自生香,蜂为耕耘花作米。……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先生年来穷到骨,问人乞米何曾得。世间万事真悠悠,蜜蜂大胜监河侯。”


    苏轼虽然非常感谢蜜蜂,得蜜酿酒,但真会喝酒的人,却认为味道太甜,并不像酒。叶梦得</a>说,如遇蜜水腐败时,喝了就会泻肚子。所以苏轼似乎也只酿造了一次,后不复做。


    苏轼好酒复爱茶。黄州并不产茶,不过安国寺的竹间亭下,种有几株茶树,却是名物。每年春天,徐太守必邀苏轼同游安国寺,饮酒亭上。酒后,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甘芳沁于心脾。大受病殁,郡人请苏轼改此亭名为“遗爱”,用以纪念这个好官。 22


    饮茶以促进健康,苏轼有个秘诀,《漱茶说</a>》曰:


    除烦去腻,世不可缺茶,然暗中损人殆不少。昔人云:自茗饮盛后,人多患气,不复病黄。虽损益相半,而消阳助阴,益不偿损也。……


    他的方法是食后用粗叶浓茶漱口,使油腻不入肠胃,牙齿也得坚密而虫病不生。上品茶不能常有,只能隔几日喝一盏,也就不足为害了。


    他在黄州,是个生活都成问题的罪官,自顾不遑,一朝听到岳鄂民间流行“溺婴”的恶俗,想到无知的人们竟在亲手扼杀自己的骨肉,不禁芒刺在背,寝食难安。虽然他既无官守,又无财力,但他还是要奋力以赴,呼吁有力量的朋友,循法律的、经济的两个途径,双管齐下,来共同消弭这公然杀人的恶俗。


    事情发生在元丰五年(1082)的正月,同乡王天麟从武昌过江来看他,闲话间,说起岳鄂一带民间,有桩沿袭已久的恶俗,即是“溺婴”。


    一般平家小户,限于经济能力,最多只能抚养二男一女,当时没有节育方法,超过能力限度而再有生养时,只好等到生下地时,立即将这新生儿,揿入冷水盆里,杀害了事。中国古代社会,重男轻女,所以迟来的女婴,几乎无一幸免。因此造成人口上男多女少的偏差,使社会上娶不着老婆的鳏夫激增,已可看出“溺婴”的普遍。


    苏轼听了这话,为之食不下咽,写了一封千字长函给笃重人伦的朱鄂州(寿昌),求他挺身出来改革这桩太不人道的恶俗。他形容溺杀当时的残忍:“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他说这种行为的法律责任是:“准律,故杀子孙徒二年。”指的是刑统(斗讼、殴詈父母祖父母)条:“子孙违犯教令,而祖父母、父母殴杀者,徒一年半,……故杀者加一等。”律疏说:“非违犯教令而故杀者,徒二年。”


    苏轼引用的律条即此,而且特别说明:“此长吏所得按举。”即指此非告诉乃论的罪行,不必要有原告,地方长官可以依法检举的公诉罪。他要求朱知州:“明告诸邑令佐,使召诸保正,告以法律,谕以祸福,约以必行,使归转以相语,仍录条粉壁晓示,且立赏召人告官。……若依律行遣数人,此风便革。”


    除了法律禁止之外,追究形成这种恶俗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贫穷”。苏轼举述王天麟的经验说:“天麟每闻其侧近有此,辄驰救之,量与衣服饮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无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辄亦不肯。”


    苏轼说:“以此知其父子之爱,天性故在。”随后举述自己援救荒年弃儿的经验:


    轼向在密州遇饥年,民多弃子,因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养弃儿。月给六斗,比期年,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所。……


    刚刚落地的婴儿,父母对他还没来得及产生感情,才施展得出这样残酷的手段。要度过这一关,“但得初生数日不杀,后虽劝之使杀,亦不肯矣”。


    苏轼一面建议朱寿昌以知州的权力,根据法律禁止杀婴;一面则在黄州,怂恿古耕道出面,组织一个私人慈善事业的“育儿会”,向本地富户劝募钱米,每年每户定出钱十千,买米、布、绢、絮,访问贫家力不足以自养者,分别予以实物济助,劝令留养自己的骨肉。


    古耕道在本地,人头很熟,访问劝捐,都需要他,而以安国寺的住持继莲管理财务,以昭众信。苏轼是幕后的发起人,不论其时手头已很拮据,但他慨然道:


    若岁活得百个小儿,亦闲居一乐事也。吾虽贫,亦当出十千。


    朱寿昌是孝子,必是仁人,本来,他是一定会接受苏轼的建议而认真去做的,无奈为时不久,朱即罢职他调。后任鄂州太守陈君瀚,与苏并不相识,这件官方不急之事,似乎也就被搁置下来了。


    饮馔,是苏轼最大的嗜好,而黄州食物,价钱也不昂贵,但是在黄州住了一两年后,眼看手上那一点微薄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苏轼便只得硬了头皮,束紧裤带,提倡“节食”。


    先是撰就一篇短文——《节饮食说》,写成帖子,粘在壁上,约束自己,昭告朋友,还想出许多好处来为自己譬解。那帖子是这样写的:


    东坡居士自今日以往,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可损不可增。


    有召我者,预以此告之,主人不从而过是者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这个办法,可以省钱,但却不能止馋,见于《答毕仲举书》里,则他还另有一种心理疗馋的办法。如言:


    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谓巧于居贫者也。菜羹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既饱之余,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


    美恶在我,何与于物?


    果然,至元丰四五年后,他虽然对于食道一样兴致勃勃,不过做菜的素材却已十分节约了。如他做的东坡羹很有名,甚至有人求他传授做法,因此撰《东坡羹颂》,其实只是一式菜羹,不用鱼肉五味,以菘若蔓菁、若芦菔、若荠等杂煮而已,自谓“有自然之甘”。


    元丰六年正月,同乡巢谷(元修)自蜀来,谈起眉州有一种巢菜,味甚香美。两人都有同嗜,惜乎别处不产,这使离蜀十五年的苏轼追思乡味,怀念不已。巢谷说,孔融</a>戏杨修,指杨梅曰:“此是君家果。”依其例,此该称“吾家菜”。两人“话”饼充饥,苏轼作了《巢菜》诗(一作《元修菜》)。


    巢谷也是烹调好手,他住在雪堂,常常亲自下厨煮猪头灌血睛,做姜豉菜羹,与苏家父子共餐,苏轼赞道:“宛有太安滋味。”


    不过苏轼除了家厨之外,还是别有解馋的去处。对江刘郎洑王齐愈非常好客,他每至武昌,必主其家,“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而“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馔,喜作会”。大约即系现代人所说的聚餐会,他也是参与的常客(皆见《答秦观书》)。


    监仓刘唐年主簿家里,煎米粉作饼,味甚酥美,苏轼吃得好,便问:“此饼何名?”


    主人也不知道,苏轼便道:“就叫‘为甚酥’好了。”


    潘大临,即以写过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而知名千载的诗人,他家酿造一种逡巡酒,苏轼尝了一口,觉得很酸,便说:“莫作醋错著水来否?”


    过不多天,苏轼带了家人去郊游,想吃刘家的煎饼,便写了一首短诗代柬,向刘唐年讨:“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23


    正因为他对饮食有那么深切的嗜好,才会在这些事情上,表现出如此无穷的风趣。


    八 黄泥坂和赤壁


    苏轼是个好动的人,无事便要到各处走动,家里是坐不住的。惜乎黄州附近,够得上称名胜者,只有武昌西山的寒溪一处,余如东门外的青草亭、韩家圃这几个地方,去多了也就没甚意思。


    唯有门前那一片浩淼的江流和沿江陡立的那一道绛赤色的崖壁,风光明媚,时时吸引苏轼,如遇风平浪静而又没有别处可走时,就弄只小船,沿着江边划水,常常不自觉地划到赤壁那一带江面上去。倦了,就停桨闲眺,让这小舟随波自去,他只在船上欣赏天上的流云、江中的白浪和沿江的山容石色。


    自从垦辟东坡后,苏轼每天进出东门,城门的守卒常常带着诧异的眼光看他。苏轼在心里回答他们道:“你们不要笑我,自来贤达之士,谁不走过贬谪这条患难的道路?百年以后,黄州人还会常常说起我哩!” 24


    元丰五年(1082)二月雪堂落成后,苏轼留在那里的时间更多了。白天忙着灌溉耕耘那些农事,晚上则常留在雪堂读书。远道的朋友来时,就以雪堂为客馆,他以与朋友饮酒剧谈为乐,每每要到夜深人静,才曳着手杖回去。走在路上,静听他那响簧铁杖 25 ,敲击着粗石路面,发出铿锵的声音,清脆悦耳,心里有种万虑皆澄的喜悦。作《东坡》诗: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从东坡到临皋亭,不到一里路,正好让他从容步行,舒松筋骨。说到道路,黄州城瞰江跨谷,到处都是黄泥的田坂路,苏轼朝出暮归,每日都在坂路上走,常人也许会抱怨遇雨泥泞,晴天飞尘之苦,但是苏轼不然,一日大醉,作《黄泥坂词》,却将这条山边村路,说得那么幽美动人:


    出临皋而东骛兮,并丛祠而北转。


    走雪堂之陂陀兮,历黄泥之长坂。


    大江汹以左缭兮,渺云涛之舒卷。


    草木层累而右附兮,蔚柯丘之葱蒨。


    余旦往而夕还兮,步徙倚而盘桓。


    虽信美而不可居兮,苟娱余于一眄。


    …………


    朝嬉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


    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苏之我嫚。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


    上苍所造的一丘一壑,一溪一水,无不有它各自的妍美,但须慧眼灵心,随时体味,遇之于目,会之于心,则天地间几乎无处不是美境,如苏轼记黄泥坂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又如他于元丰五年三月间,去麻桥看病,病愈后,就和医生庞安常同游蕲水郭门外二里许的清泉寺和王羲之</a>的洗笔池,徜徉于兰溪之上。入夜,到一酒家喝醉了酒,在蕲水道中的溪桥上休息了一会,桥本身只是一座乡野的溪桥,但苏轼眼下,感受却不凡,作《西江月》词,叙(序)曰:“春夜蕲水道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乱山葱茏,不谓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词云: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五年九月间的夜晚,他与几个朋友在江上饮酒,薄醉归家,一路欣赏江水接天、风露浩然的秋色,忽然兴起“身非己有”的痛苦,生出挣脱尘网、追寻自由的欲望,独自面对着江水幻想起来:“倘使趁这好风好水,将这自己作不得主的躯壳,乘上小舟,听凭江上秋风,随便吹到哪里都好。”他把这份渴求解脱的幻想,写成一阕《临江仙》词,与客大歌数过而散。这阕词是这样的: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每有所作,即为人传诵,此词一出,立即化为谣言。盛传那天晚上,苏轼写此词后,便将冠服脱下,挂在江边树上,拏舟长啸而去。这谣言传到太守徐大受耳中,则是“州失罪人”,他有监管的责任,如何得了,立即传车往访,到了临皋亭苏家,苏轼还在高卧,鼾息如雷,不觉大笑。 26


    元丰六年开春后,苏轼的健康状况很不好。正二月间,大约受了寒,感冒了,引起咳嗽,拖了个把月还未痊愈。又碰上牢城失火,延烧市廛,火自西北来,一直烧到雪堂,总算扑灭了。《招巢谷归来书》说:


    东坡荒废,春笋渐老,饼餤已入末限,闻此当俟驾耶?某五七日,苦壅嗽殊甚,饮食语言殆废,矧有乐事?……


    时入初夏,接着又害起疮疖来,原定要到岐亭去看望陈慥的,也因疮痛作罢。此病拖延甚久,不但没能治愈,至五六月间,这疮疖的风火之毒,忽然上升,侵及右目,炎赤肿痛,几至失明。《与蔡景繁书》云:


    某卧病半年,终未清快。近复以风毒攻右目,几失明。信是罪重责轻,召灾未已。杜门僧斋,百想灰灭。


    就因这个眼病,苏轼困在家里,约有一两个月没有出门。恰巧同年四月,临川曾南丰(巩)在江宁病故。于是,谣言再度发生,说苏轼已与曾巩</a>同日病死,附会其辞地说如李长吉一样,被上帝召往玉楼修文去了。


    不多几时,这谣言就传到了京师,甚至传入禁廷,神宗皇帝也听说了这则传闻,立刻召问尚书左丞蒲宗孟,因为宗孟与苏轼不但是小同乡,而且还是姻戚——宗孟的胞姊嫁与苏轼的堂兄,是堂侄千乘的母舅。不料宗孟并不知晓,只是含糊对曰:“日来外间似有此语,但亦不知翔实。”其时神宗正在传膳,信其为真,叹息再三,连声惋惜:“才难,才难。”辍饭而起。 27


    有人把这谣言告诉了在许昌的范镇</a>,景仁是个至性人,绝不怀疑,举袂大恸起来,即命他家子弟,立刻带笔款项,到黄州去赙唁苏家遗属。子弟们劝慰他道:“这个传闻,真假还不知道,不如派人先去黄州看一下,如果确实,再去吊唁不迟。”


    于是,就派范家门客李成伯去黄州一探。成伯见到苏轼好好活在那里,不免道出此行缘由,苏轼大笑起来,心里却充满了感激。《答范蜀公书》说:


    李成伯长官至,辱书,承起居佳胜,甚慰驰仰。……某凡百粗遣,春夏间多疮患及赤目,杜门谢客,而传者遂云物故,以为左右忧。闻李长官说,以为一笑。平生所得毁誉,殆皆此类也。何时获奉几杖?临书惘惘。


    苏轼居黄未久,第一次与儿子迈一同漫游江岸,过知州官邸不过百步,就看见一片绛赤色的崖壁,矗立在深碧色的江水中,别有一番挺拔杰出的气象,从此常常划船到这崖下江边来玩,或者捡拾江边彩色的石子,或者攀登崖上的徐公洞,寻视鹘鸟的窝巢。闲看两条大蛇在崖上缓缓蠕行。


    苏轼初听人说,这地方即是三国时代吴蜀联军大破曹魏的古战场。凡是怀着满腔淑世的热情而横被现实压制的人,每好追想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以弥补心理的空虚。苏轼亦然,初游赤壁,就写下一阕有名的《念奴娇》词:


    大江东去</a>,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首“大江东去”(《赤壁怀古》)词,是《东坡乐府》中,家喻户晓,最负盛名的杰作。读来,便觉有万里江涛,奔赴眼底,千年感慨,齐上心头的叹喟。其实是苏轼目前的遭遇,使他觉得不论是羽扇纶巾的周瑜,还是狼狈战败的曹操</a>,他们都已发挥了生命的光辉,照亮了时代,丰盈了历史,谁复像他这样的处境,将有限的生命平白浪费?“故国神游”,哪里还能够不自伤流落,哪里能够不自笑头上早生的白发。


    苏轼自始就怀疑这地方并非真是火烧曹营的古战场,因此他下笔即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表明存疑的态度。据南宋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注,苏轼作《赤壁赋》后的次年,还在赋后题一跋语: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当时曹公败归由华容路……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矣。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


    可见这一疑问存在他心里,历时一年,还未能解。这种一言不苟的态度,足令人叹赏。事实上湖北境内,江汉之间,名叫赤壁的地方,共有三处:一在今嘉鱼县东北江滨,《荆州记</a>》作蒲圻县沿江一百里南岸,与乌林相对之处,这才是周瑜大破曹操的地方,真正历史上的赤壁;二在武昌县东南七十里,又名赤矶;三即苏轼所游之处,在黄冈县城外,土名“赤鼻矶”,亦即沈复</a>《浮生六记</a>》所云:“赤鼻矶在黄州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水经</a>》所谓赤鼻山是也。”


    苏轼《前赤壁赋》所记之游,时在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即篇首所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那一次。


    这次游伴中有一远客,即四川绵竹武都山的道士杨世昌。这年夏天,他云游庐山,转道到黄州来看苏轼。杨世昌,字子京,是个多才多艺的道士,苏轼曾书一帖,盛称他善画山水,能鼓琴,通晓星象、历法与骨色(相),能作轨革卦影,还会黄白药术,赞他:“可谓艺参矣。” 28


    元丰五年,黄州正闹水灾,大旱之后,霖雨不歇,人人面临“室家之忧”。唯这杨道士,孤身一人,恰如闲云野鹤一样,来去自由,更难得的是他身体强健,即使“泥行露宿”,都不在乎。苏轼非常羡慕。


    杨道士善吹洞箫,诗言:“杨生自言识音律,洞箫入手清且哀。”《赤壁赋》中说</a>:“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下面着力描写水上箫声之美,这吹箫之客,当然就是这个道人杨世昌了。


    苏轼少年得意,一夕之间,名满天下。自入仕途,逞着一腔淑世的热情,追求理想。然而,任何时代的现实,总难符合天才的抱负,则又不免乘其迈往的豪气,痛快淋漓地评骘政事,发泄感情。不料这份热忱,这份豪气,为他带来了几乎是杀身之祸。自从贬谪黄州,物质生活当然大不如前,但这并不重要,苏轼的痛苦,是时间对他的压迫。


    本来,人的生命,具有“仓促即逝”的特质。苏轼在黄州,正是人生的盛年,发挥抱负、建功立业的黄金时代,怎经得起在此荒瘴江城里平白浪掷?再就个人的生活范围而言,人的活动空间,受着许多现实世界的牵制,本就不大,现在则被法律限制居住于一州境内,这个六尺之躯,宛如被绳索紧紧捆缚,辗转偷生,岂能容忍?


    苏轼每常感慨生命短暂,时有“人生如寄”的喟叹,而现在则被投诸荒城,浪费日月。苏轼是个天性豪放,喜欢活动的人,现在却被拘限于黄州这么一个偏鄙的小天地里,动弹不得,积郁之下,不免有突破空间的冲动,如前举《临江仙》这阕词,所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即是这种苦闷化生的幻想。


    然而天下事没有绝对的得失,失之东隅者,未始不能收诸桑榆。苏轼原是生长在农村的一个青年,入仕以来,世俗的繁忙,吏事的压迫,焦劳愁苦,日不暇给,使他久违了素所亲近的大自然,使天赋的一腔艺术气质,几乎全被扼杀了。现在却有充裕的时间,得以从容体会大自然里各种不同的情趣,使他尘封的灵性,渐渐觉醒。


    临皋亭外呼啸不停的涛声,赤鼻矶畔郁郁苍苍的山容林相,原来看似没有生命的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只因有时间与他接近,日夕相见,不觉产生了意想不及的感情。有了感情才蓦然发现宇宙所孕育的万物,适其自适,各得其所,不但都具有内在的生命,而且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一个在人生旅途中漂泊的灵魂,被大自然慈祥的母性容纳了,则与朝阳夜雨,春花秋月,同为有情天地里的一分子,就如庄子《齐物论》所说的“三籁相应”。天籁与地籁相应,地籁与人籁相应,如此就可以达到“丧我”(去除偏执的我)的境界,则人与自然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世界,即与天地精神合一,使本是局促的生命,即能无限扩大,无限超升,脱出现实世界时空的限制,获得“游于万化”的自由。


    在海阔天空的环境里,大自然无穷的生意,与自己的灵感互相呼应时,这世界竟是那么多姿多彩,美不胜收,《赤壁赋》说:“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苏轼不禁欢喜赞叹道:“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大江滔滔东流,然而千年不竭;明月缺而复圆,万古不改。天地间一切现象,看似都在不断变化,但如以永恒的观点来看这宇宙间的万物万化,则此江水何尝流去,月圆月缺,到底也无所谓消长。所以苏轼与客夜游赤壁时,指着这片江水,这轮明月,慨然道: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人,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人生若不被某些短浅的人,强将表里贯通的一个整体,分割成过去、现在与将来等若干片段,造成狭义的时间观念,就不至于被局限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框框里,辗转沉吟,无力抗拒。


    苏轼在黄州住了三年后,思想境界,便是不同。从痛苦中体验出生命之实相与妙谛,在对大自然的观照中,悟出万物运行变化的奥秘,从而肯定“天人相类,天人相通”的道理。倘若宇宙间的江水无尽,明月无尽,草木之春荣秋落无尽,则我们的生命亦岂有尽时?巨眼的苏轼于是下了庄严的结论: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庄子《大宗师》篇论宇宙与人生的关系,正可作苏轼“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这句话的最佳批注。 29


    庄子说,把船藏在山壑里,将山藏在大水里,自以为总已非常牢固了,如果半夜里来个大力士将它背起来跑掉,愚昧的人还不曾知道哩!物,按其大小作适当的储藏,仍然不免失落,要是“将天下藏于天下”,就根本无从发生“失落”这么回事了。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突破了时空的限制,超越了主体与客体的分别,物我两忘地融合在道的境界,这便是“化”。人到了“化”境,便如郭象</a>注言:“圣人游于变化之途,放于日新之流,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谁得遁之哉!”如此,将自己藏于天下,参与大化之流行,则我与天地为一,游心自然,无得无丧,物与我都一样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中的一分子。


    为物所不及的人的生存,应该有其尊严的存在。大千世界、宇宙人生间,不能单看一刹那中的形象变化,而要以巨眼观彻物我心灵交辉中所妙悟的大道,即是“永恒”。


    苏轼在黄州这几年的陶养,使他体会人生,得到妙悟,终能说出这段非道家玄理、佛门禅机所能争执的智者之言。就因为七月这次赤壁之游,玩得很痛快,三个月后,即同年十月十五日之夜,苏轼与客二人 30 ,从东坡雪堂回临皋亭去,走在黄泥坂路上,仰见明月在天,俯视人影在地,情景清逸,他们三人,一面走路,一面行歌互答,非常高兴。这样走了一段,有人说:今天傍晚,江边举网,得了一条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的鲜鱼 31 ,只可惜没有酒。这样便把大家的酒兴提了起来,苏轼兴冲冲回家去跟他夫人打个商量,带了酒来。既已有酒有肴,便又想起曾游的赤壁,于是一伙三人,乘上小船,往赤鼻山下去了。


    苏轼游山玩水的兴致一向很高,船到山下,他虽年将半百,依然以腰脚矫健自豪,独自摄衣上山,夜登崖顶,仰天长啸,一吐胸中的浊气。


    他在《后赤壁赋》中说,时将半夜,忽有一只翅如车轮、玄裳缟衣的孤鹤,横江东来,嘎然长鸣,掠过船边向西飞去。后来又梦见一个羽衣蹁跹的道士,问他:“赤壁之游乐乎?”其实说鹤说梦,都是影射杨世昌一人,不过把一个具象,化作“鹤掠舟西”,化作梦中的羽士,便平添扑朔迷离、疑真疑幻的气氛,造成绝美的层次。 32 苏轼笔下,瞬息万变,令人目不暇给,时而把人带到永恒的边缘,忽又回到平凡的人世。他的弟弟苏辙尝说:“子瞻诸文,皆有奇气。至《赤壁赋》,仿佛屈原</a>、宋玉</a>之作,汉唐诸公皆莫及也。”确然不是阿其所亲的谀词。


    元丰五年的七月和十月,前后两次赤壁之游后,其实同年苏轼生日,与他接近的几个朋友如郭遘、古耕道诸人,还曾置酒赤鼻矶下,为他庆生,这是同年第三次的漫游。据胡仔</a>《苕溪渔隐丛话</a>》:“元丰五年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也,置酒赤壁矶下,……酒酣,笛声起于江上。客有郭、古二生颇知音,谓坡曰:‘笛声有新意,非俗工也。’使人问之,则进士李委。闻坡生日,作新曲曰《鹤南飞》以献。呼之使前,则青巾紫裘,腰笛而已。既奏新曲,又快作数弄,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坐客皆引满,醉倒。委袖出嘉纸一幅,曰:‘吾无求于公,得一绝足矣。’坡笑而从之。”


    这个故事,写得甚美,但有数处不实。


    苏集确有以《李委吹笛》为题的一首七绝:


    山头孤鹤向南飞,载我南游到九嶷。


    下界何人也吹笛,可怜时复犯龟兹。


    李委亦确有其人,但是秀才而非进士,是苏轼邀与同游而非赤鼻矶邂逅的献曲者。苏轼《与范子丰书》提到这件事:


    今日李委秀才来相别,因以小舟载酒,饮赤壁下。李善</a>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坐念孟德公谨如昨日耳。


    这第三次赤壁庆生之游,杨道士应该还在黄州,然而没再提起他的箫声,却换了吹笛的李秀才,不知何故。


    九 临皋·东坡·雪堂


    苏轼垦辟东坡的当年(元丰四年辛酉,1081),即遭逢天旱,幸而所种的麦子,不需要很多的水,到了冬天,已在地面上长出一层春意盎然的新绿来,苏轼高兴他不会挨饿了,作《陈季常见过三首》,有言:“东坡有奇事,已种十亩麦。但得君眼青,不辞奴饭白。”


    不料第二年(五年壬戌)夏季,竟又久旱不雨,田地龟裂,禾稻枯槁。幸而盼到天降甘霖,却是大雨成潦,田间根叶烂死,损失惨重。苏轼面对连续的灾荒,不能没有饥饿的恐惧。《次韵孔毅父(平仲)》诗中,写这种无助的景况道:


    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


    去年太岁空在酉,傍舍壶浆不容乞。


    今年旱势复如此,岁晚何以黔吾突。


    …………


    形容虽似丧家狗,未肯弭耳争投骨。


    倒冠落帻谢朋友,独与蚊雷共圭荜。


    故人嗔我不开门,君视我门谁肯屈。


    可怜明月如泼水,夜半清光翻我室。


    大约孔平仲</a>原诗,有怪他过分耿介,不求人助的意思,所以他说:“我即使洞开大门,你看有谁会来照顾我呢?”人情势利,自古皆然。苏轼的感慨,别见《答陈季常书》:


    先生笃于风义,至身割瘦胫以啖我,可谓至矣。……彼不相知者,视仆之饥饱如观越人之肥瘠耳,虽象亦未易化也。乡谚有云缺口镊子者,公识之乎?想当拊掌绝倒!(缺口镊子,一毛不拔。)


    然而,苏轼到底是个硬汉,他相信自己,“力耕不受众目怜”。记大雨成潦,自力筑塘拒水的经过道:


    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屐。


    奔流未已坑谷平,折苇枯荷恣漂溺。


    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


    破陂漏水不耐旱,人力未至求天全。


    会当作塘径千步,横断西北遮山泉。


    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


    明年共看决渠雨,饥饱在我宁关天。


    谁能伴我田间饮,醉倒惟有支头砖。


    苏轼虽然贫困,但他生活安闲,一家和睦,正如他作《方山子传》所称道的陈慥家一样:“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他躬耕东坡,王夫人能医牛病,从无诟谇。三个儿子又都聪明好学。苏轼、苏辙两兄弟都非常关爱子女,对孩子们从无疾言厉色的责备,只要稍微有点表现,便赞不绝口,自言是“誉儿有癖”。元丰四年作《次韵和王巩(宾州)六首》中说到他的家庭,心满意足:“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前则因陶潜</a>有责子诗,他很自喜孩子们都能好学;后句说的是后汉冯衍</a>(敬通),有个悍妒出名的夫人,严禁冯衍蓄妾,苏轼自幸王夫人却比冯敬通的夫人贤慧得多,允许他纳朝云。


    他写杜甫《屏迹》诗,如“……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山影漾江流。废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自道:“此乃东坡居士之诗。”


    朋友说:“这明明是杜甫《屏迹》诗,居士何得窃据?”


    苏轼道:“禾麻谷麦,起于神农</a>后稷。现在家有仓廪,不告而取,便成盗贼。其实从初说起,都是神农后稷之物。今考杜甫此诗,字字皆居士实录,是则居士诗也。子美安能禁吾有哉!” 33


    苏轼从不严格督促孩子们读书,所以说:“废学从儿懒。”但是孩子们的诗文习作,他都要看的,认为用字必须经济,凡是辞多而意寡的,或者滥用的虚字,一定勾出来,要他们改写——这是苏轼作文的一个要诀,不但这样训练自己的孩子,对他的侄子们也一样用心教导,如赵德麟在苏辙家亲见苏轼寄他侄子的旧札,有曰:


    二郎侄:得书知安,并议论可喜,书字亦进。文字亦若无难处,止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书字亦然,善思吾言。 34


    夜坐无事,尝与长子苏迈联句为乐。苏迈似是一个木讷老实的青年,才华不及他的两个弟弟,少年时作《林檎诗》,有句云:


    熟颗无风时自脱,半腮迎日斗鲜红。


    老父认是“颇有思致”。联句中,儿子说:“乐哉今夕游,获此陪杖履。”做父亲的也鼓励他道:“传家诗律细,已自过宗武。”欣见自己的儿子比杜甫的宗武强。


    元丰五年(1082)岁将暮时,有个多年未见的乡友突来黄州投奔苏轼,他是巢三。巢三,本名穀,后改为谷,字元修,读书不成,虽曾中过举,却未能通过礼部的进士试,浪迹京师,又想改从武举求个出身,但是武功都须自幼锻炼,所以退而习剑,更无成就。失意之下,他便萧然一身,浪游秦、凤、泾、原之间,后来投身于熙河名将韩存宝军中,做了几年幕僚。四年七月,存宝以逗留不进之罪伏诛,巢谷受存宝生前嘱托,送数百两蓄积银两与他的妻子后,在江淮一带,变更姓名,逃亡了一年多,转到黄州来避祸。苏轼立即留他在家,教迨、过二子读书。与从兄子安信上说:“巢三见在东坡安下,依旧似虎,风节愈坚,师授某两小儿极严。……” 35


    苏轼陪这亡命的朋友到雪堂去住,那个景况,真是凄凉。照他自己的描写,床上只有一条破棉被,破灶里散发着湿柴的潮气,架子上只剩得一樽残酒,自己喝了不够脸红,只好请客人姑且润润喉咙。


    巢三也不嫌清苦,除了教书外,他还煮猪头灌血睛,做姜豉菜羹,宾主共享。


    苏轼说过:“妻却差贤胜敬通。”一点不假。苏轼谪居黄州,家中还留着两三个愿同清苦的侍儿,其中有个朝云,本姓王,字子霞,钱塘人,熙宁七年(1074)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时,投入苏家,当时她还只有十二岁。


    朝云长大起来,出落得秀外慧中,冠绝侪辈,天生雪白的肤色,不必借重膏沐,小小两片嘴唇,永远鲜红欲滴,风姿绰约,体态轻盈,到三十余岁,苏轼还要赞她:“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不但天生丽质,而且举止活泼,富有热情,完全是个外向型聪明乐观的女孩子,她这气质,这性格,就最投合苏轼的喜爱。


    黄州以前,苏轼似乎先有一妾曰凌翠,没有同来,答朱康叔(寿昌)问,复书说:“所问凌翠,至今虚位,云乃权发遣耳。何足挂齿牙,呵呵!”权发遣者,宋代官制名词,意为“暂代”,可见当时,朝云还没有妾的身份,只是侍儿而已。


    初到黄州,朝云年才十九,苏轼多时闲暇,苦于寂寞,他俩接近的机会较多,感情自然亲密起来,苏轼的熟朋友们,也都认识了他身边的这个丽人。


    元丰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朝云为苏轼生了一个稚子,其时这父亲已经四十八岁了,也可算是暮年得子,非常高兴,写信告诉蔡承禧(景繁)道:


    凡百如常,至后杜门壁观,虽妻子无几见,况他人也。然云蓝小袖者,近辄生一子,想闻之一拊掌也。


    定然是承禧见过朝云,不晓得她的名字,所以照她那天所穿的衣服,称她为“云蓝小袖者”。苏轼不大喜欢与妇人厮混,虽妻子亦不常见,但他乐与朝云为伴,他俩的欢好,可以想见,而王夫人传统的不妒美德,尤其难得,难怪苏轼满意称道。


    苏轼为这庶出的稚子,取名遯,乳名幹儿。遯者,遁也,苏轼此时甘心避世之意,已很显然。


    这孩子的相貌,很像父亲,尤其额角那一部分最像,苏轼钟爱这患难中所得的少子,也是人之常情。朝云生了儿子,在苏家中也就有了她的地位。从“权发遣”正式擢升为妾,不再是普通的侍儿了。


    遯儿生后第三日,俗为“三朝”,苏轼作《洗儿》诗,语意悲愤,如云: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雪堂落成后,苏轼有了招待客人的住处。元丰五六年间,雪堂寓客不断,五年五月绵竹道士杨世昌来,住到六年五月方才离去;而五年年底,同乡巢谷又来了,也住在雪堂;六年二月琴师崔闲自庐山来,幸而雪堂有屋五间,三位客人不妨同住;至六年三月间,与苏轼交契最深的於潜天目山诗僧参寥,又从杭州不远千里到黄州来看他,寓居雪堂整整一年,直至次年(元丰七年,1084)四月,才随苏轼一同离开黄州。


    经验显示,一个人有些怎么样的朋友,可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物。黄州雪堂所招待的宾客,尽是道士(杨世昌)、和尚(参寥)、画家(米芾)、琴师(崔闲)和亡命者(巢谷)等,虽然因是罪官,士大夫们避嫌不敢来,但也足可看出苏轼血管里流着豪侠的热血,本来喜欢那些流浪江湖的朋友,一时都在黄州聚首。


    参寥来了,他有了互相唱和的对手,作《再和潜师》诗:“吴山道人心似水,眼净尘空无可扫。故将妙语寄多情,横机欲试东坡老。……”竭尽僧俗两诗人穷居斗韵之乐。


    参寥的诗境,风流蕴藉,几年来更多进步了,黄州所作,如《秋江》:“赤叶枫林落酒旗,白沙洲渚夕阳微。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又如“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句,更是直追渊明风格,苏轼称其清绝,谓不下于林和靖。


    他们两人在东坡雪堂拥鼻吟哦,坐忘人世,却使在京师软红尘中的朋友大为涎羡。有人写信给苏轼问道:“闻公与诗僧相从,岂非‘隔林仿佛闻机杼’者乎?真东山胜游也。”即将此函出示参寥,笑道:“此吾师七字法号。” 36


    有一晚,苏轼梦见参寥拿了一卷诗轴来看他,醒后记得饮茶诗两句:“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觉得此语甚美。槐火换新,是宋代风俗,每年清明节,例须将家中“火种”调换新火,可以理解,但不明白泉何故新?


    参寥解释道:“俗以清明淘井,也许因此说泉水也一时新了。”这种说梦的事,虚无缥渺,说过也就算了。不料七年后,居然在杭州西湖智果</a>精舍里,有了“泉新”的事实应验,使人顿生“知命无求”的感悟。 37


    十 老农忧国


    知识分子为实现理想而生活,他们可以不在乎现实世界中的得失荣辱,不在乎物质生活的贫乏,但却无法忍受被现实社会排斥、废弃的命运。知识分子怀着一片对国家和生民奉献的热情,具有不可压制的观察与批评的精神</a>,一旦遭逢政治势力的压抑和阻截,无异彻底冲毁了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道”,这种摧残生命意义的打击,使士君子者人生庄严的使命感完全丧失,残存这个苍白的生命,不能不落入自我迷失的彷徨,而造成无可奈何的忧戚。


    朋友赵昶(晦之)来信劝苏轼:“处患难,不戚戚。”苏轼大不为然,凛然复书道:


    示谕“处患难,不戚戚”,只是愚人无心肝耳,与鹿豕木石何异!所谓道者,何曾梦见?……


    知识分子的淑世精神,是生命中的长明灯,不论发生何等残酷的遭遇,生命存在,此火不灭。苏轼《与李公择(常)书》,正可以作前函的正面注解:


    兄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所以,那几年间,好大喜功的当权者,以国家的命运做赌注,贸然发动对西夏的战争时,苏轼不免忧心忡忡,付与异常的关切。战争失败所造成的耻辱,使苏轼满怀悲愤,无可发泄,只得借用吊唁朋友的形式,作诗写记,隐约吐露这黄州老农的忧国之心。


    事起元丰四年(1081),西夏发生政变,西夏王秉常被臣下幽禁了。边臣劝帝乘此机会兴师问罪。神宗便诏熙河经制李宪等五路兵马,大举西征。高遵裕以环庆之师节制泾原刘昌</a>祚的兵马,种谊以鄜延之师分道行兵。李宪只是一个宦官,不懂军事,虽然派驻边疆,也并不深知疆务。军行距灵州百里,虏骑骤至,幸有高遵裕出精骑接仗,未被所乘,斩首千余级,又会合泾原兵马,径围灵州。


    围城久久未下,刘昌祚请分兵攻打东关,不许。西夏人决黄河之水灌营,又抄绝大军赖以供给的饷道,士卒冻溺而死者无算,余军断炮为梁逃生,与追兵厮杀,转战累日,终于全军败覆。时在元丰四年(1081)九月,为第一次的灵武兵败。


    苏轼身负罪谴,虽然关心国事,却无议论的自由,有如骨鲠在喉,非常痛苦。五年夏日,原在高遵裕帅府中掌管机要文书的张舜民</a>(芸叟),因作诗述及宋兵久屯失利的情形,谪官监郴州酒税,路过黄州,为他详述灵武兵败的经过。使他从这亲身参与者口中,亲闻这场战争所造成的军民大量的伤亡,边疆地方彻底破坏的惨状,不禁痛彻心扉。但他现在的处境,再也不能触碰“现实政治”这个怪兽,心里憋着这份受辱的痛楚,无处发泄,作《书张芸叟诗》,记舜民诗曰:


    灵州城下千株柳,总被官军斫作薪。


    他日玉关归去路,将何攀折赠行人。


    青冈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


    白骨似沙沙似骨,将军休上望乡台。


    又记舜民的话一条:“官军围灵武不下,粮尽而退,西人从城上呼官军:汉人兀攃否?或仰而答曰:兀攃。城上皆大笑,西人谓惭为兀攃也。”——此外不敢再著一字。


    同年九月西夏来救米脂寨,鄜延经略使种谔率领七军,方阵而进,攻围敌寨。西夏兵八万余人,自无定河出,种谔挥兵前后夹击,夏兵死伤六万余人,尸横数十里,银水尽赤。掳获马匹五千,孳蓄铠甲万计。


    这一胜利的消息,于同月二十二日,苏轼在武昌王齐愈家中得见陈慥书报才知道。当时大家高兴唱乐,各饮一巨觥,互相庆祝。苏轼也作诗志庆:


    闻说官军取乞訚(即乞银),将军旗鼓捷如神。


    故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


    后来又闻洮西捷报,苏轼亦有诗曰:


    似闻指挥筑上郡,已觉谈笑无西戎。


    放臣不见天颜喜,但惊草木回春容。


    这洮西之役,由宦官王正中所主持,而此诗篇首曰“汉家将军一丈佛”,有人认为苏轼不会用这样的话来称颂一个宦官,所以断为伪作,而陆放翁以为此诗气格那么高,也不是别人假得出来的,所谓“一丈佛”者,不是赞誉,而是讽刺。其实这些都是书生狭隘之见,如果能够扬民族声威而有大贡献于国家者,正不必论其出身,以苏轼胸襟的阔大,宦官果能克敌致果,何尝不能给予赞美。


    边臣为报灵州兵败之耻,防备西夏得寸进尺,鄜延大帅沈括</a>,请在永乐(今陕西米脂)筑城,围阻西夏。神宗诏派给事中徐禧(德占)去实地考察。


    不久之前,徐禧曾来蕲水,与苏轼见过,给他的印象是粗有胆气,实甚疏狂,不足以担当军国重事;而沈括又是那么一个好大喜功的投机分子,苏轼私下不免忧心忡忡。苏轼怕见这些官场人物,说话容易惹祸,但又不能放开他的关切,只得作书向滕达道探问消息:


    黄当江路,过往不绝,语言之间,人情难测,不若称病不见为良计,二年不知出此,今始行之耳。


    西事得其详乎?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此信的可示其略否?书不能尽区区。


    徐禧以诏使身份至边,不顾种谔等资深边将的反对,力赞沈括的计划,筑城永乐,上报天子,赐名银川寨。


    讵知永乐为夏人必争之地,岂容占领?九月,西夏以三十万大军来攻。


    永乐城被西夏兵团团围困,而地则依山无水,军士饥渴欲死。不久,城破,李舜举、徐禧、李稷均陷夏人之手。神宗以手诏给西夏,他们如能保全该城官兵,当尽还已侵之地。诏书未到,李、徐等已告死难,苏轼作《书永洛事》,曰:“圣主可谓重一士而轻千里矣。”


    灵州、永乐两次战役,宋人死者约六十万,丧弃银钱绢谷,不可胜计。神宗得到永乐败讯时,当廷痛哭,自此不饮不食,绕室彷徨,悔恨不已!因此得病,遂尔崩逝,可以说是赍恨而殁。


    徐禧由吕惠卿</a>保荐,上《平戎策》投机成功。以一布衣而致大用,苏轼与他一面之交而已,于其死难后,作《吊徐德占》诗,比之为映门的松柏,背面的意思是当非栋梁之材,如不大用,定可终老岩壑,抱子生孙,政府“小才大用”成此恶果。至作吕惠卿责词时,所谓:“力引狂生之谋,驯至永乐之祸,兴言及此,流涕何追。”狂生者,即此徐禧。


    苏轼遭难以来,朝廷政局,每下愈况。


    国家的老成们,依然退出在政治的权力圈外,默默无闻。如司马光</a>在洛阳独乐园里专心编撰《资治通鉴</a>》,绝口不谈国事;张方平</a>以太子少师致仕后,健康状况很坏,息影南都,无限寂寞;以司徒致仕的韩国公富弼,家居洛阳,悠游泉石,至元丰六年即已薨逝;文彦博虽然拜太尉,判河南,也只能邀同一辈耆老,举行耆年会,流连诗酒,消磨时日而已。 38 即使当年那么勇于自用,最有魄力、最有抱负的王安石,现在金陵,也只每日在钟山道上,驴背寻诗。


    这些年来,朝廷的实际政事,尽在蔡确、章惇、冯京、王珪、张璪、蒲宗孟这班政客手上,作走马灯式的流转。至元丰五年(1082)四月,实行新官制,以蔡确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章惇为门下侍郎,王珪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张璪为中书侍郎,蒲宗孟为尚书左丞,王安礼为尚书右丞。神宗诏自今以后,事无大小,统由中书省取旨,门下省覆奏,尚书省执行。辅臣中有人以为如此做法,中书省的权力未免太重,然而神宗不以为然。于是蔡确、王珪、章惇三人结合的权力中心中,又以蔡确为最高权力者了。完全到了“君子缩手,小人鸱张”的局面。


    元丰五年(1082)十一月,奉安祖宗神御于景灵宫,大赦天下,各处都有起废的恩例。六年之春,陈襄</a>的弟弟陈章(朝请)来信,劝苏轼活动一下,颇有希望。复书说:“所谕四望起废,固宿志所愿,但多难畏人,切望怜察。”


    苏轼非不热望起复,只是目前的政治环境,蔡确当权,怎能包容苏轼?王珪又怎能让苏轼出头,遮掩他的文章光华?更重要的是苏轼虽在谪籍,但是帝眷仍深,他是当权人物嫉忌的目标,岂能让他东山再起?苏轼是个死里逃生的人,不能弄巧成拙,“多难畏人”,早已打消仕进的念头,只想做个黄州农。但是,躬耕东坡并不足以赡养偌大一份家口,所以还须在黄州附近再置一点田地,才能够得全家二十余口的温饱,这才是个“衣食重事”。


    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那一天,他到距黄州三十里地的沙湖,土名螺蛳店的地方去看田。田在山谷间,当地人告诉他,这里的田地上,播种一斗种子,可以产稻十斛。苏轼问:“何以如此有力?”据解释,此地连山都是野草,可以散水,又向来未曾种过五谷,地气不耗,所以一发便能如此有力——苏轼记住这一段宝贵的经验之谈,特别记下来。 39


    看完田,归家路上,天气突变,忽然下了大雨。他们一行,本来带有雨具,看看无用,先已叫人带回去了,这时候,除了挨淋,没有别的办法。同行的人,个个淋得非常狼狈,独有苏轼似乎不觉有雨,照样安步徐行。不久,雨止天晴,他很为自己保有这份坦荡的心怀而得意。作《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阕词,是《东坡乐府》里的名作之一,音调铿锵,节奏恰如潺潺春雨,平和、洒脱而又宁静。


    人生,有追求就必有失落,人如不能忘情得失,他的心便永远平衡不了,心理不能平衡,痛苦便如风雨一样,四面八方地包围了你。惟有这饱经世患的诗人,在雨中举步轻行时,他心中根本没有晴明,所以也就无所谓风雨。人间一切变幻无常,唯有超脱物外,才能一尘不染;唯有安步徐行于大雨中的人,才能“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地坦然归去;有这样任天而动的襟怀,才令人望之如神仙。


    苏轼的意气固然轩昂洒脱,不过到底是春寒未尽时节,淋了冷雨,终于害了左臂肿痛的毛病,很可能是风湿,但也有人说是食物中毒,即服食丹砂的副作用。


    麻桥人庞安常,虽是聋子,却是有名于当地的针灸医生,苏轼病臂便去向他求治。因庞医重听得厉害,两人只能笔谈,写不了几个字,他已完全了解病因。苏轼惊异于此人的绝顶聪明,便和他开玩笑道:“我以手为口,君以眼作耳,都该算是一代异人。” 40


    两人相与大笑,自此订交。庞医的针灸术确实效应如神,一针便已治愈苏轼的肿痛。疾愈后,他还在庞家住了数日。安常治病,不要诊金,独喜书画文物,因是同好,相谈甚欢,他们还同游了蕲水郭门外的清泉寺,饮王羲之洗笔泉的水,徜徉于兰溪之上,作前揭之《西江月》词,确是一阕明净无尘之作,足见苏轼之善于享受生活。


    沙湖的田,没有买成。不久,同是天涯沦落的朋友杨绘</a>派他的弟弟庆基到黄州来与他商议同买一座庄院,以后可以合住,又介绍定襄胡家田,先佃后买,可以少付一些现款。再过若干日子,陈慥来说,郎中任其孚的儿子要卖掉荆南头湖庄子,这庄子去府城五六十里,有田五百来石,时值六百千,只要先付二百来千即可……但都只是空忙一阵,没有买成。


    苏辙在筠州,本与太守三衢毛国镇相处甚得,国镇主政宽和,又好吟咏,两人之间,颇得唱酬之乐。这年夏天,毛国镇罢官归隐,新任筠守贾蕃,彼此均无渊源,同僚的筠州通判(倅),早先与苏辙在公事上意见不洽,心存芥蒂,至此便处处与他公开作对,要排挤他。苏轼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是不平。其时老友李常还在淮南西路提刑任上,驻舒州,筠州是其辖属,所以写信给他道:


    舍弟得信,无恙,但因议公事,为一倅所怒,日夜欲倾之,念脱去未能耳。


    子由拙直之性,想深知之,非公孰能见容者,然实无他耳。而人或不亮。牢落如此,为一农夫而不可得,岂复有意与人争乎?亦不足言,聊可一笑而已。


    为了免与人争,他又作了《闻子由为郡僚所捃,恐当去官》诗(这诗题显然是后来加写的),劝苏辙不必徘徊瞻顾,到黄州来同耕东坡的好。


    这首诗回溯生平,有很多感慨。他说,我们少小为学,自有远大的志趣,天如给我们机会,应该早已发迹,创出宏大的事业来了。谁知事实大谬不然,我们两人举步尽是荆天棘地,狼狈不堪。我如堕地跌得粉碎的瓦罐,不必再说了,你又何必恋此鸡肋,战战兢兢,只怕得罪,任劳任怨,别人还不谅解,“时哉归去来,共抱东坡耒”。


    然而苏辙没有来,他当然了解苏轼在黄州的经济情形,一点收入也没有。而他自己呢,人口众多,生活负担比他老哥还要沉重,单靠东坡五十亩地,怎能养活两家人丁呢?这是一个被生活限制、无法实现的梦想,他只能忍着继续啃这块食之无味的鸡肋。


    但是,官僚社会中势力倾轧与人身攻击,是残酷无情的,苏辙本来除监盐酒税的本职外,还兼了筠州州学的教授,不过为多点收入而已,以一个制科出身的人兼任州学教授,不应该有任何问题。不料毛国镇一走,他们便指责苏辙于州学所撰策题三道,乖违经旨,一状告到礼部。


    京中的国子司业朱服,跟着落井下石,上奏道:


    诸州学或不置教授,乞委长吏选现任官兼充。先以名上礼部,从本监体验,可委教授,即依所乞。其余旧补差教授,悉乞放罢。


    苏辙权筠州教授,所撰策题三道,以乖戾经旨,礼部言现为教授人,候有新官令罢。其苏辙乞令本路别差官兼管勾。


    诏可,苏辙便落了兼差。 41


    苏轼没有办法,只好背出廿二年前,兄弟同在怀远</a>驿预备应考制科,埋头苦读时的宿约,希望凭此能够打动老弟的心意。作《初秋寄子由》诗:


    百川日夜逝,物我相随去。


    惟有宿昔心,依然守故处。


    忆在怀远驿,闭门秋暑中。


    藜羹对书史,挥汗与子同。


    西风忽凄厉,落叶穿户牖。


    子起寻裌衣,感叹执我手。


    朱颜不可恃,此语君莫疑。


    别离恐不免,功名定难期。


    当时已凄断,况此两衰老。


    失途既难追,学道恨不早。


    买田秋已议,筑室春当成。


    雪堂风雨夜,已作对床声。


    苏轼向来有“蔑视金钱”的豪气,而苏辙则非常谨慎,仍然不敢造次,依然晨出暮归,两渡江水,忙他的盐和酒。


    十一 神宗的救赎


    放逐苏轼,不是神宗皇帝的本意,神宗渐悟苏轼并没有“讥讪君上”的意思,不过是执政们给异己者扣上去的一顶高帽子而已。然而宋朝传统的台谏制度,皇帝有必须接纳谏言的义务,而新政是国家的既定政策,也不容反对议论肆行流布,基于这两个政治之现实的情势,神宗不得不暂时牺牲苏轼。


    苏轼得于百日内从御史台狱释出,完全出自神宗的宸断,责降处分又将他放在黄州,距离中原,并不甚远。从整个事件的发展看,应该不会很久就有逐步起复的后命,然而这个阶段,却一拖四年有余,这中间就必然有许多周折存在。


    神宗非常欣赏苏轼的文采,并且记得祖父仁宗皇帝得此英才时的喜悦;祖母光献曹太后病榻上的遗言,更常常在他耳边回荡。苏轼在黄州,神宗没有遗忘过他,要等到一个适当的起复机会,才能按照程序,重新起用这位皇家重视的大臣。他的母亲宣仁太后,于元祐间特地面谕苏轼,将他从谪籍中重新起用,不次升擢的人,不是她,而是先帝(神宗)的遗意。又说:“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宋史</a>》本传)


    苏轼在知徐州任时,有一件“失察妖贼”的旧案,不曾了结,到他已贬黄州,才得圣旨“放罪”(免罪),苏轼照例上《谢失察妖贼放罪表》。本来这种例行公事,日理万机的皇帝可以不必看,大约因是苏轼所写,故亦取来一读,当读到“……况兹沟渎之中,重遇雷霆之谴。无官可削,抚已知危。……”这几句时,不禁笑道:“畏吃棒耶?” 42


    虽是戏言,但也见得苏轼虽被放逐,但是他的文字,仍被皇上所喜爱。


    神宗是个英明有为的君王,为增进行政效率,几年来反复研讨,计划改定官制。


    宋朝的行政组织,一直沿用五代旧制,以平章事为真宰相,大多是两个席位,别设参知政事,称执政官,则为宰相的副手。


    现在,神宗决意改用唐朝的三省制。三省本置侍中、中书令、尚书令,分别统率群僚。但元丰当时,元老耆旧多因反对新法而去,而新政的首领王安石也已退休,剩着一批挂新政招牌,而以招揽政权为实的政客,实在不配当“真相”。所以新定官制,将侍中、中书令、尚书令这三个相位说是官高暂不除人,而以尚书令之副——左右仆射行宰相之事。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之责;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之职。废参知政事,置门下、中书二侍郎、尚书左右丞,以代其位。


    改定官制这桩大事,于元丰三年九月间定议。神宗自安石去位后,深感继起无人,事事都不成功,非常烦恼,踌躇再三,决意起用司马光,附带起复苏轼。


    一日,神宗召集宰辅,举行御前会议。皇帝取出一幅先已准备好的“图子”,交给时在相位的蔡确和王珪。


    这“图子”中,御史中丞执政位牌上,贴上“司马光”名;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位牌上,贴名“苏轼”。另有几个因议新政不合而离开中枢的旧臣,各有安置。


    神宗皇帝随即论曰:“这几个人,前此立朝,议论虽有不同,然而都是各本所学,忠于朝廷的人,不可永远废弃。现在新官制将付实施,应该新旧人两用。”


    并且手指御史中丞衔位上,以坚决的口气说:“这个位置,非司马光不可。”


    王珪、蔡确相顾失色,一时无辞可解,只得高声应道:“领德音!”


    蔡确退下殿来,兀自喃喃自语道:“这事如何使得。总要想个办法,死马当活马医才好。” 43


    蔡确的诡计是,“皇上久欲收复灵武,倘然有办法使西边的军事扩大,深入敌人巢穴,假使这事情成功,则皇上转移注意西事,必不再召君实,君实也不会应诏”。


    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阴谋,却是误国的诡计。神宗久苦西夏诛求无厌,不断的骚扰和掠夺,使宋朝民穷财尽,国力日弱,久欲一振天威,以解救沉重的财政负担,确保国家的疆圉。司马光老成持重,决不会赞成发动边衅,进行冒险的战争。所以说,只要迎合上意,挑起这场大火,神宗便不会召司马光,司马光也不会来了。


    后来果然如此,蔡确授意知庆州俞充上了一个“平西夏策”,加上西夏内乱有机可乘的借口,第二年四月,神宗就诏熙河经制李宪等各路军马进讨西夏了。司马光未召,苏轼等人也都被搁下来了。


    苏辙《龙川别志</a>》记述此事甚详,所下的结论则是:“自是西师入讨,夷夏被害,死者无算,新州之命(蔡确流放新州),则此报也。” 44


    至元丰四年(1081)十月间,改定官制即将颁布施行,神宗召集执政重臣至天章阁,商议“官制除目”的大事。先由执政进呈三省印,神宗说:“从前是由金铸的,现在御宝金铸,这可用镀金的。”继由执政进呈预先拟好的“除目”(任官名单),请求核定。


    这次会议中书检正官王震(王巩的六侄)和吴雍均被召与会,担任纪录。神宗看了执政所拟的“除目”,谕曰:


    “三省密院官,暂时搁一下。”


    于是从吏部以下讨论起,议到太常少卿,帝曰:


    “这一职位,必须慎择妥人。”以前执政屡有推荐,都不合上意,所以帝谕如此。续议礼部郎中,神宗说:


    “此南宫舍人,非其他曹官可比,可除刘挚</a>。”


    论到著作郎,神宗说:“此非苏轼不可。”


    众人无言,过了一会儿,神宗打破沉默道:


    “想到了,太常少卿可除范纯仁</a>。”


    议毕,皇帝面色严重地宣谕道:


    “朕与高遵裕约定,当于某日下灵武,等他捷报到来,必须大事庆赏,其时官制可行,除目可下。”


    同时告诫在场诸人,绝对保密:“外人如有知此消息,定是卿等几人所泄漏,都须负责。”又命执政严戒王震、吴雍守秘。 45


    高遵裕是环庆经略,他在庆州打败了西夏,又与刘昌祚合兵在距灵州百里之地,对来袭的虏军,打过一次胜仗,一路所向无敌,直薄灵州,报称指日可下,所以神宗有此期待。


    不料高遵裕灵武之师,久围不下,反被西夏人决黄河之水直灌营地,十几万大军生还者不到万人,几乎是全军覆灭,高遵裕与神宗相约的捷报和神宗预备的庆赏,皆成虚愿。


    元丰五年(1082),议修国史,神宗谕示:“国史大事,可命苏轼主编。”王珪面有难色,神宗只得说:“如苏轼不恰当,姑且用曾巩一试。”


    曾巩编成《太祖总论》,进呈,不合上意。六年,曾南丰丁忧返籍,不久也去世了。 46


    派苏轼修国史,既被王珪阻拦了,神宗又降旨要起复苏轼以本官知江州。蔡确和中书侍郎张璪受命,王震当词头。公事送到门下省,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王珪奏以为不可。明日改承议郎,知江州太平观。官僚要反对一件事,先是推,推不掉就拖,一拖再拖,“命格不下”了。


    有人很愤慨地说,这都是王禹玉(珪字)出的力。 47 这样推诿拖托,时间过得很快,苏轼被谪黄州,已经四年了。至元丰七年(1084)春,神宗不再与执政的宰辅商量,径以“皇帝手札”,量移苏轼汝州。


    用“皇帝手札”是万不得已。这种特殊文件,一曰手诏,常为非常的恩典,如特赦;一曰御札,则为皇帝决意要办的事,一种率直的指示,故不用四六句。这两种特别的文件,一经颁下,臣下只能奉行,不得再议。神宗若不深恶执政的恶意阻挠,也决不轻易打破常制,动用“皇帝手札”。


    “量移”为该恩原赦,量移近里州军之意,算不得是起复,这也是神宗顾虑苏轼为当前的执政大臣们所力拒,复官反而容易滋生事端,不如留待到了河南,看情形再说。


    起复的第一步,以“皇帝手札”那样特殊的措施,才告成功。元丰七年(1084)四月,告下黄州,特授苏轼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一切都无改变,不过从偏远的黄州移到京畿附近的汝州而已。告词有曰:


    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 48


    这几句话使苏轼低徊雒诵,顿生知遇非常的感激,作《谢量移汝州表》,也竭尽哀慕之意。如曰:


    旋从册府,出领郡符。既无片善可纪于丝毫,而以重罪当膏于斧钺。虽蒙恩贷,有愧平生。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窃笑,亲友至于绝交。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


    这份谢表,呈达皇帝御前,神宗读后,顾谓侍臣道:“苏轼堪称奇才!”


    但还有人在帝前媒孽道:“观轼表中,犹有怨望之语,如说兄弟并列于贤科,以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等语,自以为因诗词被谴,实非其罪,毫无悔悟之意。”


    神宗愣了一下,径曰:“朕已灼知苏轼衷心,实无他肠。”言者语塞。 49


    上述皇帝告词中有“人才实难,不忍终弃”这一句话,使苏轼非常感动,后来知道此文出于给事中王震(子发)的手笔,而震是好友王巩的六侄。 50 元祐初,苏轼为翰林学士,与子发做了翰林院里的同僚,次韵赠诗,有“清篇带月来霜夜,妙语先春发病颜”句,即是指此告词,喻为黑漆寒霜之夜里的明月,使枯槁的病人脸上顿时透露了生气,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十二 别黄州


    拜发谢表后,全家忙着收拾行李,准备离黄。苏轼把辛苦经营的东坡农场和雪堂的房屋、乳媪的坟墓,托给了近邻潘丙(彦明)照看。因为苏迈正要到江西德兴去当县尉,所以决定叫他带了全家,稍后至湖口相会,他自己则要先往筠州去探望苏辙和三个多年不见的侄子,诗僧参寥、丐者赵吉 51 从行。


    苏轼自元丰三年(1080)二月到达黄州,至七年四月离去,在此整整住了四年三个月。离黄之日,他的疮病似乎没有痊愈,所以作《别黄州》诗,用杜甫瘦马行的典故:“病疮老马不任??,犹向君王得敝帏。”黄州虽是这么穷僻的地方,但是住久了,即使一草一木,看来也不免有情,故诗续曰:“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黄州邻里、朋友,纷纷设馔话别,一个流落天涯的人,对于温暖的人情,更易流连,作《满庭芳》一阕,以当告别:


    归去来兮</a>,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黄州郡将也设宴欢送苏轼,循例征召官伎侑酒。苏轼名满天下,照当时风气,常被那些女孩子们求诗乞字,当此酒酣耳热之际,他一向兴致很好,醉墨淋漓,来者不拒。于是有一故事,这次侑酒官伎中,有一李琪</a>,长得娇小明艳,而且知书识字,不过胆小腼腆,所以,只有她从未得过苏公的翰墨。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再也不能错过,但等酒喝得差不多时,她从身上取下一条白绢领巾,跑到苏轼座前,求赐墨宝。


    苏轼仔细瞧了她半响,叫她先去把墨磨好。墨浓了,他便拈起笔来在那幅白绢上大书道: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琪?


    下面没写下去,他老把笔一搁,又去和别人谈天</a>说地起来,似已完全忘了这事。同席的人,看开头这两句,语意凡易,认为以苏轼的捷才,也决不至于接不落下文,大家不解何故。李琪自然最为焦急,但也不敢催问,只憋得粉面通红,无所措手。苏轼佯若没事,谈笑不绝,直到宴席将散,李琪忍不住只得去他面前,再拜续请,苏轼这才哈哈大笑道:“几乎忘了出场。”提笔续写道: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


    写毕,大家传观,都为李琪庆贺。苏轼黄州赠伎诸作,以李琪所得的褒扬为最甚。 52


    苏轼于三月上旬闻移汝之命,随即作书邀王齐愈过江来一叙。这封信写出他此际惶惶不安的心事:


    ……前蒙恩量移汝州,比欲乞依旧黄州住,细思罪大责轻,君恩至厚,不可不奔赴。数日念之,行计决矣。见已射得一舟,不出此月下旬起发,沿流入淮,溯汴,至雍丘、陈留间,出陆至汝,劳费百端,势不得已。本意终老江湖,与公扁舟往来,而事与心违,何胜慨叹。计公闻之,亦凄然也。甚有事欲面话,治行殊未集,冗迫之甚,公能两三日间,特一见访乎?至望,至望。


    苏轼行前,武昌的王齐愈、齐万兄弟,岐亭的陈慥都于苏宅会集,伴送离黄。时已四月中旬了,他们一行渡江过武昌,夜行吴王岘时,忽然听到隔江传来黄州鼓角的声音,一声声撩拨起行人苍茫的悲凉,苏轼默诵杜甫的诗:


    鼓角缘边郡,川原欲夜时。


    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


    一时感情激动,不能自制,两眼都忽然湿润起来。但他立刻凛一凛精神,以为鼓角本身是无悲亦无喜的,一切随着听鼓者本身的哀乐而变化,今日多情送我,固然免不掉有点感伤,但望有生之年,还能再来黄州,这江边的枯柳总还认识我,这黄州鼓角还当吹奏此曲,欢迎东坡居士重来。作《过江夜行武昌山闻黄州鼓角》诗: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渡吴王岘。


    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


    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


    谁言万方声一概,鼍愤龙愁为余变。


    我记江边枯柳树,未死相逢真识面。


    他年一叶溯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


    绝意仕路的苏轼,如果不能归乡,他只愿重回黄州来做他的东坡老农。这心意,即使后来元祐时期,他还常常那么怀想,《致潘丙(彦明)书》说:“仆暂出苟禄耳,终不久客尘间,东坡不可令荒废,终当作主,与诸君游,如昔日也。愿遍致此意。”


    一行同至车湖王齐愈家,因为刮风,留住两日,至四月十四日,坐船到磁湖。 53


    到磁湖来送行的黄州朋友一大堆:潘氏全家祖孙三代——潘革和他的三个儿子潘鲠、潘丙、潘原,潘鲠的两个儿子,即是后来江西诗派的大将潘大临、大观;古耕道、郭遘,何氏竹园的何胜可也带了他的孙子</a>何颉(斯举)同来;还有武昌的王齐愈、齐万兄弟带了侄子天常以及韩毅甫、宗公颐等。这一大批送客远来磁湖,使苏轼深为感动,和他们一一热烈话别。


    唯有陈慥,交情更是不同。苏轼住在黄州,季常每次往返四五百里路来看他,前后达七次之多,这回更是坚欲送他直到九江。苏轼途中作诗赠别,回顾他们五年来的交往,感慨道:“枯松强钻膏,槁竹欲沥汁。两穷相值遇,相哀莫相湿。”这几乎就是《庄子·大宗师》中“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意思。最后,更历忧患的苏轼很坦白地劝季常道:


    吾非固多矣,君岂无一缺。


    各念别时言,闭户谢众客。


    苏轼又将五年间往来岐亭所作泣字韵诗,通为《岐亭五首》,前加长叙,留为与陈季常患难交情的纪念。


    苏轼从此就再也没能到黄州来,也再没看过他亲手垦辟的东坡。


    1 本集:《方山子传》。


    2 本集:《岐亭五首之一》。


    3 据明都穆</a>《南濠诗话</a>》,此是唐人潘阆</a>《夏日宿西禅院》诗,全文为:“此地绝炎蒸,深疑到不能。夜凉如有雨,院静若无僧。枕润连云石,窗明照佛灯。浮生多贱骨,时日恐难胜。”苏轼记忆中,略有一二字不同。


    4 〔宋〕张舜民:《画墁录</a>》。作者曾于元丰五年往访黄州,见知州杨寀、通判孟震及苏轼,所见黄州,荒凉如此。


    5 宋官吏俸禄,有一部分是以实物折价抵算,称折支。此诗作者自注:“折支多得退酒袋。”“退酒袋”者,朝廷造酒后废弃的酒袋。末二句诗自讽贬官至此,无补于朝廷,反而浪费俸禄。


    6 本集:《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诗》。


    7 本集《晓至巴河口迎子由诗》:“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隔墙闻歌呼,自恨计之失。留诗不忍写,苦泪渍纸笔。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


    8 〔清〕潘永因</a>:《宋稗类钞</a>》。


    9 〔宋〕叶梦得:《避暑录话</a>》。


    10 〔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


    11 〔宋〕苏轼:《东坡志林》。


    12 〔宋〕郑景望:《蒙斋笔谈</a>》。据考,景望,名伯熊,永嘉人,官宗正少卿。所作《蒙斋笔谈》,实即叶梦得《岩下放言</a>》,景望仅颠倒其次序而窃为己有者。


    13 《汉书·游侠传》:“陈遵所到,衣冠怀之,惟恐在后。时列侯有与遵同姓字者,每至人门,曰陈孟公,坐中莫不震动。既至而非,因号其人曰陈惊坐。”


    14 〔宋〕苏轼:《东坡志林》。


    15 〔宋〕周必大</a>:《益公杂志》。


    16 蔡承禧,字景繁,临川人,欧阳修</a>门生,与轼进士同年。灵州战役前,因反对以太监李宪主兵柄,被出为淮南转运副使,置司楚州。黄州适属承禧辖区,苏轼得其照顾者甚多。元丰七年十二月,轼在泗州得承禧在任病逝的噩耗,祭文曰:“我迁于黄,众所远摈。惟子之故,不我籍辚。孰云此来,乃拊其榇。……”皆实录也。


    17 〔日〕吉川幸次郎:《宋诗概说》。


    18 〔宋〕陈鹄</a>:《耆旧续闻</a>》。


    19 邵博</a>《闻见后录》:“晁以道为余言。尝亲问东坡曰:‘先生《易传》,当传万世。’曰:‘尚恨某不知数学耳。’”


    20 本集:《书赠王十六秀才》。


    21 〔宋〕米芾:《画史》。


    22 本集:《代巢谷作遗爱亭记》。


    23 〔宋〕洪迈</a>:《夷坚志</a>》。


    24 本集:《日日出东门》。


    25 盛如梓</a>《庶斋老学丛谈</a>》:“东坡响簧铁杖,长七尺,重三十两,四十五节,嵇康</a>造。”


    26 〔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27 〔宋〕李焘</a>:《续资治通鉴</a>长编》。并见何薳</a>《春渚纪闻</a>》。


    28 《施注苏诗</a>》引东坡手帖二则。


    29 庄子《大宗师》篇“藏舟于壑”那一段。


    30 后赤壁之游,与客二人,一为道士杨世昌,固无疑矣。其另一人,则当时能从东坡夜游者,不外郭、古、潘三人中的一个,潘丙自营酒肆,不至于有鱼无酒,郭遘采药为业,亦非江畔网鱼者,所以推想为古耕道。


    31 朱翌</a>《猗觉寮杂记</a>》载:“《后赤壁赋》: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多不知为何等鱼,考之,乃鳜也。《唐韵》注:鳜,巨口细鳞。《山海经</a>》云:鳜,巨口细鳞有斑彩。以是知东坡一言一句,无所苟也。”


    32 赵翼</a>《陔余丛考</a>》记吴匏庵诗:“西飞一鹤去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即据《施注苏诗》引东坡手帖二则所言石刻拓本,揭破东坡此一玄虚。


    33 本集:《书子美屏迹诗》。


    34 〔宋〕赵令畤:《侯鲭录</a>》。


    35 〔宋〕苏轼撰,〔清〕施元之</a>注《施注苏诗》。


    36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37 本集:《西湖智果精舍参寥泉铭》。


    38 〔宋〕沈括:《梦溪笔谈</a>》。


    39 〔宋〕苏轼:《东坡志林》。


    40 本集:《书清泉寺词》。事亦见于《东坡志林》。


    41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a>》。


    42 〔宋〕徐度</a>:《却扫编</a>》。


    43 〔宋〕朱弁</a>:《曲洧旧闻</a>》。


    44 〔宋〕苏辙:《龙川别志》。


    45 王巩《闻见近录</a>》引用其侄王震口述,震参与当日御前会议,职司记录之人。


    46 事见《宋史》本传、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邵博《闻见后录》。


    47 同上。


    48 王巩《闻见近录》引王安礼(和甫)语。《厚德录</a>》亦载其事。


    49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50 〔宋〕陈鹄:《耆旧续闻》。


    51 丐者赵吉,因苏辙的介绍,从东坡于黄州。《栾城集</a>》有《丐者赵生传》,东坡诗中屡称为赵贫子。


    52 〔宋〕何薳:《春渚纪闻》。又陈岩肖</a>《庚溪诗话</a>》作“李宜”。


    53 本集《再书赠王文甫》云:“昨日大风欲去而不可,今无风可去而我意欲留。文甫不欲我去者,当使风水与我意会,如此便当作留客过岁准备也。”可见其欲别还难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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