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取道河南

3个月前 作者: 朱东润
    好問這一次回鄉,是取道洛陽的。路是迴遠了,但是一入河南,他的故國之情,洶湧澎湃,蕩激滿腔,竟是不能自抑。人的思想感情,都以為是可以自己控制的,其實在感情觸發的當中,是無法控制的。好問的上書耶律楚材</a>,亟於出仕新朝是真的;他的趨附嚴實、張柔,委蛇新貴,也是真的,這都是不可為諱的。假如認為他是張巡、許遠,他固然無此胸襟,無此氣魄;即使認為他是杜甫</a>、元結,他也未必有此深情;他不是司空圖,甘心飢渴,他也不是韋莊,痛心他鄉。在他追求聊寄一枝的時候,他是干求過一時權要的,我們要存心為他諱飾,這是不顧事實。但是他畢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在他看到“洛陽宫殿化為塵”的時候,他能不痛心!在他看到“三百年來涵養出,却將沙漠换牛羊”的時候,他能不流涕!人是從原始動物裏演化而來的,但是自從元謀人出現以來,畢竟已有一百八十萬年,這一百八十萬年固然在星球世界之内不過是一刹那,但是我們不是星球,而是有血有肉的人,這一百八十萬年,究竟已經把我們教訓得比禽獸高明了一些。即使只是一些,然而有了這一些些,和兩鰭劃水,或是四腳著地的時候,已經高明得很多很多。


    我們不妨好好地讀好問這一次旅途中的詩。


    大簡之畫松風圖為修端卿賦二首


    董元老筆鬱盤盤,萬壑蒼雲復此看。絶似鳳凰山下路,秋風無際海波寒。


    新亭相泣血沾襟,一日神州見陸沉。好就崆峒山叟問,醉眠春晝果何心。


    過三鄉望女几村追懷溪南詩老辛敬之二首


    雲際虚瞻處士星,案頭多負讀書螢。筆端有口傳三篋,石上無禾養伯齡。從昔葛陂終變滅,只今韓嶽漫英靈。因君重為前朝惜,枉破青衫買一經。


    萬山青繞一川斜,好句真堪字字誇。棄擲泥塗豈天意,折除時命是才華。百錢卜肆成都市,萬古詩壇子美家。欲就溪南問遺事,不禁衰涕落烟霞。


    高門關


    高門關頭霜樹老,細路千山萬山繞。亂餘村落不見人,霰雪霏霏暗清曉。莘川百里如掌平,閑田滿眼人得耕。山中樹藝亦不惡,誰遣多田知姓名。許李申揚竟何得,只今唯有石灘聲。


    從蔡州破後,到乃馬真皇后稱制,現在已經十年了,中原還是一片荒涼,兵禍連天,閑田滿眼,這個責任是誰的呢?然而兵禍還得繼續下去,閑田還得閑散下去。遺山為修端卿賦“新亭相泣血沾襟,一日神州見陸沉”,前面的日期還長呢,神州陸沉,真不知伊於胡底?


    五律有《舊國》一首:


    舊國分崩久,孤兒展省初。客衣留手綫,驛傳失肩輿。夢拜悲兼喜,心飛疾亦徐。殷勤南去雁,先為到商於。


    “手迹”當指隴城夫人。好問歲餘即由叔父撫養,及叔父格去世後始歸秀容,詩中言“南雁商於”者,其故在此。


    好問重過河南,感懷今昔,悲慨獨深,其詩雖不記年月,但為懷舊之作,則一望而知。大都為七律,以其惻愴感喟,情見於辭,不獨詩為心聲,好問亦以此見長。


    為鄧人作詩


    再見州人本不期,相留相挽忍相違?攜盤渭水堪流涕,種柳金城已合圍。事去恍疑春夢過,眼明還似故鄉歸。題詩未要題名字,今是中原一布衣。


    時代是大變了,十年以前,好問是鄧州屬縣的一位縣令;十年以後,好問只是中原的一個布衣,地位完全不同了。但是去職十年,還能回到故地,官位已空,人情猶在,這裏正見出好問在鄧州還是一位不負衆望的地方官。


    贈張主簿偉


    江岸墳荒草棘秋,朱陽南下重君憂。弓刀近塞人烟少,林壑經霜虎跡稠。究竟畏途知有漸,激昂高義報無由。從今弟侄通家了,莫向瓜田認故侯。


    這裏點出他這次來鄧,主要是為的遷墓,同時他也不斷地提出自己是“故侯”了,對於當前的政治他不再過問,事實上他也無從過問了。戰事正在積極地重新進行。正大以前,宋、金邊界不是太平無事的,但是宋、金雙方都無意大戰,在金人雖然有人提出要向南方擴大以補償北方的損失,但是究竟没有兩面作戰的魄力;在宋人則主要致力於經濟發展,同時也不免有一些卞莊子刺虎的用心,蒙古和金人的鬥争,勢必一死一傷,坐待收拾兩個北方民族的鬥争結果。現在情形不同了。金人已經失敗了,一部分已經各投南北,自謀出路,一部分則已改漢姓,不留蹤跡。蔡州之破,好像是一場魔術表演的終止,什麽都没有了。


    是不是完全都没有了呢?有的。現在的戰場上出現的是蒙古和宋的對立,無論宋人是怎樣地只願意在對外貿易、在海上交通方面争取強大,蒙古是準備在南北戰場上決定勝負的。嚴實雖死,張柔還在,這個漢族出身的鷹犬正在磨喙展翅,準備為蒙古主子賣命,向南宋積極進攻。蒙古人更有不少的英雄名將,各自争取立功報國的機會。在蒙古積極南進的當中,宋人當然也作相應的準備,在瓦舍的説書會上,從關勝到李逵,從戴宗到一丈青都出現了。西北戰場上的楊雄,東京紛亂中的燕青也都出現了。他們是四面八方之人,時代相距三五十年,甚至八九十年,可是在南宋的瓦子這樣的説平話的攤子上都出現了。這是偶然嗎?是偶然,是由瓦子説書人偶然地想起纔會出現的,然而也是必然,因為説書人如王六大夫之類,他的腦神經裏只有這幾個人,一旦要他列數宋代中興名將,腦細胞裏僅有這幾位,於是他們薈聚一起便成為中興名將,而他們的大功,當然就是在徽、欽二帝被俘北上以後,能在南方集合,重行舉起獨立的大纛,殺退那個使用拐子馬、鐵骨朵的女真武士。這樣的亂抓拏,胡湊合,在我們今天看來,確實幼稚得非常可笑,但是在戰争的狂熱中,各式各樣的思想趁機出現,原是意中的。


    贈答要襄叔二首


    長洲連日遠相迎,展讀新詩眼倍明。鄧下舊人多念我,感君兼有故鄉情。


    文擬邳侯下筆難,韜春一讀不知寒。名家未覺風流減,洗眼青雲看阿端。


    下黄榆嶺


    北厓玄武暮,黕黑如積鐵。東厓劫火餘,絢爛開錦纈。就中嶺頭一峰凸樸奇,剩費寒雲幾千疊。摩圍可望不可到,青壁無梯猿叫絶。林烟日射彩翠新,跬步疑有黄金闕。畫工胸次墨汁滿,那得冰壺貯秋月。直須潮陽老筆回萬牛,露頂張顛揮醉帖。石門細路無澗泉,行人飢渴挽不前。辛苦黄榆三十里,豈知却有看山緣。


    驅豬行


    沿山蒔苗多費力,辦與豪豬作糧食。草庵架空尋丈高,擊版摇鈴鬧終夕。孤犬無猛噬,長箭不暗射。田夫睡中時叫號,不似驅豬似稱屈。放教田鼠大於兔,任使飛蝗半天黑。害田争合到渠邊,可是山中無橡术。長牙短喙食不休,過處一抹無禾頭。天明壟畝見狼藉,婦子相看空淚流。旱乾水溢年年日,會計收成纔什一。資身百備粟豆中,儋石都能幾錢直。兒童食糜須愛惜,此物群豬口中得,縣吏即來銷税籍。


    什麽叫銷税籍?這不是免税,而是没收土地。就是説豪豬糟踏之餘的一些殘剩,兒童還得要好好地愛惜以備公家的需索。萬一縣吏來了,没收土地,我們還怎樣生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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