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元好問的先世及其時代

3个月前 作者: 朱东润
    元好問,字裕之,山西忻州人。忻州今稱秀容,因此應稱他為山西秀容人,其地在太原之北,東去河北省亦不遠。


    元好問的祖先是鮮卑拓跋人。拓跋氏開創了北魏王朝,至孝文帝遷都洛陽,改姓元,從此便逐步漢化了。其遠祖元結是唐代的道州刺史,是一位有名的地方官。道州地在南方山區,生活比較艱苦一些,人也長得比較矮小,唐代照例要由道州歲貢若干矮民,服務宫中,稱為矮奴。當然這是一種人身侮辱,元結斷然拒絶,他認為道州只有矮民,没有矮奴。在那個頑固的中古時代,作為一個地方官,没有堅持為人民謀幸福的精神,是不可能有這樣的勇氣的。安史之亂發動以後,北方和中原都陷落了,因此危在旦夕的唐王朝,為了要支撑這個垂亡的局面,一切都得倚靠著東南半壁。東南半壁的地位著重了,因此東南半壁的人民也更苦了。從長安來的使者,從各地來的使者,都把壓力加到了道州刺史身上。刺史元結要想應付他們,他便得把一切壓力都轉加到人民身上。這是怎樣的政治、怎樣的社會!然而無論怎樣,元結要應付他們!是討好上官呢,還是要愛護人民?問題是向元結提出來了。但是元結的答覆也很簡單。官可以不做,但是人民不能不愛護。没有人民,還要一個怎樣的國家?他的一首《舂陵行》把他的立場很坦白地全部提出來:


    舂陵行 有序


    癸卯歲,漫叟授道州刺史。道州舊四萬餘户,經賊已來,不滿四千,大半不勝賦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諸使徵求符牒不下二百餘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貶削。”於戲!若悉應其命,則州縣破亂,刺史欲焉逃罪;若不應命,又即獲罪戾,必不免也。吾將守官,静以安人,待罪而已。此州是舂陵故地,故作《舂陵行》以達下情。


    軍國多所須,切責在有司。有司臨郡縣,刑法競欲施。供給豈不憂,徵斂又可悲。州小經亂亡,遺人實困疲。大鄉無十家,大族命單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氣欲絶,意速行步遲。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撲之。郵亭傳急符,來往跡相追。更無寬大恩,但有迫促期。欲令鬻兒女,言發恐亂隨。悉使索其家,而又無生資。聽彼道路言,怨傷誰復知。去冬山賊來,殺奪幾無遺。所願見王官,撫養以惠慈。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安人天子命,符節我所持。州縣忽亂亡,得罪復是誰?逋緩違詔令,蒙責固所宜。前賢重守分,惡以禍福移。亦云貴守官,不愛能適時。顧惟孱弱者,正直當不虧。何人采國風?吾欲獻此辭。


    在上級官吏層層壓迫之下,能大膽為人民提出疾苦,元結是具有最大的決心的,因此後人把他和杜甫</a>相提并論,指出“臣結春秋</a>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在這一點上,元結是當之無愧的。杜甫後人所作的詩文,我們無從考證了,但是元結後人所作的詩文,我們可以確定指出遺山的著作,這裏有詩、有文、有詞。有《壬辰雜編》,可惜有些散佚了。有《中州集</a>》,這是他的一部選本。遺山的著作是多的,可惜是没有輯出全集。


    同樣地,我們對於金這一代,認識也不夠全面。通常我們只認為這是東北的一個少數民族,曾經佔領過中國北方的一片土地,不久以後就滅亡了,算不上什麽正統。其實這裏正充滿了歷史上的偏見,即如五代時代的劉知遠,他只佔領了中原的一小部分,為期前後不過四年,待到劉知遠一死,經過後周,趙匡胤以一個小小的殿前都點檢,經著部下士兵一哄而起的推戴,他就成了正統的皇帝,而且傳下了九代的北宋皇帝和九代的南宋皇帝。但是劉知遠和趙匡胤同樣成為正統的皇帝。


    金的初期,其實只是東北的一個人數極少的部落。但是出了兩位野心勃勃的兄弟。哥哥是阿骨打,他這一起,當時發動了不少的少數民族,出兵打遼國,居然把這個長期統治北方,并且早已闖入長城,佔領過現代河北省的大部分和山西省的東北一角的遼代統治者推翻了。胡塗的北宋徽宗</a>皇帝還想全不費力地從阿骨打手裏索還原是中國的十六州。阿骨打頭腦很清楚,看到這只是寄存外庫的買賣,隨時可以取回的生意經,也就慨然地承諾了。待到遼政權已亡,宋徽宗居然派蔡攸出兵收復燕京和附近土地的時候,蔡攸還居然恬不知恥地對徽宗説:“臣功成之後,别的不敢指望,只望皇上把左右的這位宫娥賞給小臣。”徽宗慨然地承諾説:“那還不容易。”正當宋朝君臣做這一趟兒戲的時候,金人完全并吞割據了北方數千里,準備隨時并吞宋朝。大遼帝國正在向北宋學習、準備徹底腐化的統治階級覆没了。剩得幾位英雄的領導者,索性把全部遼境放棄了,帶著一些不怕千辛萬苦、能征慣戰的英雄,向西一直推進,終於在中亞細亞的邊境建立起西遼帝國,和東方徹底割斷了。


    收復燕京成了一場春夢,宋朝的領導者應當可以清醒了,但是一翻身又打起呼嚕來。阿骨打雖然死了,但是他的弟弟吴乞買更是一位刁鑽古怪、蠻横徹底的人物。他指出宋人是怎樣地不守和約、心懷叵測,因此帶兵直撲開封。這一來宋徽宗是第二次接受教育了,他出其不意,一邊把政權交給兒子趙桓,一邊腳下抹油,帶著幾個親信向東南退却。只要趙桓能向唐肅宗李亨學習,他很可以號召將士建立起新政權,重新做出一番事業來。但是李亨儘管還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領導者,可是比他更無能、更不像領導的人物還大有人在。趙桓一聽到父親跑了,他擔心的不是逼向開封的金兵,而是逃向東南的父親。他派軍隊連夜出發,追趕東去的父親,終于在亳州的附近追到了徽宗。經不起來者的能言善辯,説起趙桓是怎樣地呼天號地,只望父親早日回宫,以盡人子事親之道。徽宗是清楚的,他看清楚這是唐肅宗請玄宗早日迴鑾的故事,因此隨即回馬,前往開封,接受兒子愛親的一片赤誠,其結果是父親和兒子同時被困在開封城内。他們之間,是不是互相信任呢?也不盡然。一次,趙桓進宫向父親請安了,徽宗高興得很,隨即吩咐左右捧出御酒,自己親手滿斟一杯賜給趙桓,趙桓高高興興地跪在地下,謝謝父親的賞賜,不料帶來的親信在他的腳跟上猛踢一下,他清醒了,隨即自稱:“謝謝父親的恩典,請恕兒子有病在身,不能敬領父親的恩賞。”徽宗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看出兒子是懷疑自己所賜的是毒酒,是準備毒死兒子的,因此不敢接受。他想起父子之間的情感,因此轉向内宫,嚎啕大哭。是不是趙桓完全錯了,也不盡然。封建帝王的宫庭,好像是一座毒藥庫,什麽毒藥都有,南唐後主李煜</a>不就是吃了宋太宗</a>親賜的牽機藥而死的嗎!不過趙桓居然把生身的父親看成一個忍心下毒者,也難怪徽宗要慟哭回宫了。


    在女真大隊人馬把開封包圍得水泄不通的時候,講和的聲浪一天高似一天。女真人并不否認,但是他們却要皇帝自己去金營議和。這也難怪他們刁難,因為宋人是用的延宕政策,一邊放出議和的空氣,一邊却調動自認為武將林立的關西之地,老种經略相公和他的弟弟正帶領大軍向開封進發。他們準備一待關西大兵調齊,隨即向女真大營反撲,當然,這也不一定有勝利的把握,但是希望確是有的。於是遠在關西大軍没有調到之前,開封城裏已經傳遍了某日關西軍調到、某日某時向女真人進攻,連女真人如何没有準備、如何潰敗,開封如何解圍,失地如何收復,他們都計算得清清楚楚,婦孺皆知。真是好消息,更好的消息是不可能再有了。但是苦就苦在把這一切都在事前源源本本地全部通知了女真的將士。


    女真人的文化發展是落後于宋人的,但是他們不是聾子和傻子。他們有的是身經百戰的士兵和長槍利刃的武器。在關西大軍正在準備按期偷營的時候,女真的武士們把他們殺得屁滚尿流,鎗斷刀折,即使保存了种老將軍,但是關西大軍早已變成了關西殘軍,殺死了的是屍横遍野,幸保殘生的早已魂飛魄散。


    宋人又提出求和了,女真人也居然寬宏大量,准予議和。他們的條件是要宋朝的皇帝親身去求和。這位新上任的皇帝,後來稱為欽宗的,有這個膽子嗎?那麽怎樣辦呢?要求和没有膽子,不求和就得犧牲開封府的百萬生靈。正在欽宗考慮自己和這百萬生靈孰存孰亡的問題時,太上皇帝自請來了。先時的徽宗早已看到趙桓急於當皇帝了,他把帝位讓出來,跟著衆人稱趙桓為皇帝,自己却稱為“老拙”。欽宗正在對女真大營去與不去的問題,反覆考慮、無所適從的時候,看到“老拙”毛遂自薦,願意到敵人營中去議和,雖然也表示不敢把這個重大的關係交由老父去擔當,但是有人擔當總比没有人擔當更合他的心意,因此他只得一面表示一片孝心,不能由太上皇聖駕親自擔當,可是從另一方面,他也説起宗社安危,繫於此行,所以也就不敢有拂太上皇的聖心,以致危及社稷。立論是安排妥帖的,這就恭恭敬敬派人把他送到女真大營,和侵略者的首領談判。


    可是阿骨打和他的左右計劃得更周密</a>,想不到徽宗自己送上門來,當然高興,這一下他們的買賣更好做了。他們説太上皇已經把國事交卸了,“老拙”不是當今的皇帝,因此不便把宋、金的和議來同他談判,無權把他們的要求全盤奉獻出來,還是要請欽宗自己親臨大營,到女真大營把他們的要求全部提出,當面協議。白貼了一個太上皇,在這個情況下,欽宗還得親自到女真大營直接談判不可。真想不到欽宗父子還得在金營見面。至於談判的結果,當然是要宋人把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割讓給敵人。好在劉仁恭、石敬瑭這些無恥之徒對於割讓土地久已做出了先例,欽宗也就承認割讓土地了。他們對於老百姓本來没有做過什么好事,老百姓對於這些人本來也不準備希望他們做什么好事,無論什么人來做皇帝,只當是换了東家,完糧納税總還得完糧納税。


    可是宋欽宗也不是完全没有一些抵抗的準備的。宋朝的建國,本來是靠帶了一些兵出征陳橋,因此一哄而起。趙家兵變,皇室還没有作出一些準備,姓柴的國土,已經説是姓趙了。因此從宋太祖起,就學得了一條教訓,地方上不能有任何兵權。在平時這樣做固然也相安無事,一遇變故,那就當然束手無策了。不過這時却還有些軍隊,便是那在陝甘一帶和西夏對敵的种家軍。《水滸傳》不曾説過嗎?有“老种經略相公”、“小种經略相公”。雖然我們不能明確這是指的哪一位种將軍,不過种將軍是確有其人的,據説种將軍要帶三十萬大軍襲擊女真人,有三十萬大軍在此,那還怕什么?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一共傳了半個月。女真人不是没有聽覺的,他們也不是不會做一些準備。襲擊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但是女真人擊潰种將軍却是真的。開封城裏擾撓成一片,今日要向女真大營貢獻糧食,明日要向女真大營貢獻婦女,連和尚、尼姑、佛經、寶幢也都要獻,最可憐的還是那些大佛,平時大家對它燒香獻油,磕頭禮拜,現在大佛也是自身難保了,有人還覺得連泥塑造,劈柴燒火的時候,有些礙手礙腳,倒不如平版竪柱,劈起來也爽手,燒起來也滑溜,不是那么礙手礙腳的。


    金人最初的要求只是割河北三鎮、賠款等等,徽宗和欽宗父子一邊告苦告哀,一邊也作了一些小小的折衝,事實上雙方都明白,在老虎抓到綿羊以後,無論怎樣哀求,其實是没有什麽結果的。徽宗還有一綫的希望——他的小兒子趙構還没有落入敵人的網羅,他總該想方設法來救出父母吧!其實這是妄想,一位手握大兵、高據寶座的皇帝還没有辦法自救,那麽一個二十左右、無拳無勇也没有抓到兵權的青年能幹什麽呢?經過金人的幾次玩弄,一霎要抓,一霎又放,終于把整個開封大城徹底括盡,帶回金人大營,順帶也把徽宗父子連同三宫六院一齊帶回金國。宋朝的人民對於自己的皇室還是有感情的,市井困頓的燕青是貧無立錐之地的最底階層的人民,準備了北方人民愛吃的青子,趁一個適當的機會獻給太上皇帝徽宗,表示他的一片忠誠。


    北宋是完了,但是還有南宋;黄河是守不住了,但是還有長江。主要的是還有黄河和長江中間的一片土地,還有這土地上生長的頑強堅決的人民。人民是殺不完的。可能今年還是一個呀呀學語的小娃兒,三五年後他便是一個横眉竪眼、使槍舞刀的大漢。特别是汴京以外,黄河以南、長江以北的這大片土地,更是英雄輩出。


    事隔一百多年,南宋都城臨安還出現了一本《阿計替傳》,備述徽宗父子被金人發配到五國城這片北大荒的經過。其中叙述徽宗一家配充北邊,北方人怎樣地侮辱宋室帝后,以及徽宗死後,骸骨熬油的經過。看來阿計替實無其人,窮老乾癟的朽骨也實在無油可熬,這本書是靠不住的。不過在民族内部鬥争十分劇烈的時候,這書還是起過一定作用的。


    九百年已經過去了,對於宋人和女真的鬥争,我們已經到了可以平心静氣争取一個比較符合事實的結論的時候了。


    在和金人作戰的最初幾年中,宋康王趙構,無論他怎樣頂著大元帥的頭銜,甚至後來還升為皇帝、太上皇帝,死後還稱為“受命中興全功至德聖神武文昭仁憲孝皇帝”,其實只是一個膽小如鼠,聽到金人出兵便連跑帶逃、下河跳海的皇帝。他的榮銜是大元帥、皇帝,但是他的本領只是對於金人稱臣稱子的兒皇帝。這就無怪金海陵王亮自稱他的疆土,當然包括南宋,是中國自古以來最強大的國家。


    金朝傳國雖然不到一百二十年,但是它的國土,連同對它稱臣的疆土在内,確實是自古少有的。金的皇帝,連同曾經自殺、被殺和廢黜的在内,一共是十一個。這十一位皇帝之中,阿骨打、吴乞買是兩位開國皇帝,他們的本領,一邊是弄刀舞棍,一邊是機巧變詐,其實只是市井無賴的放大形象,算不上什麽人君之度的角色。假如容許各抒己見的話,我認為還算有一些開國風度的人物,第一個是海陵王亮,其次是世宗。


    海陵王是一個悲劇人物,他的上臺,固然是由於殺死了熙宗,因此背負著封建時代弑君的罪名,而他的下臺,又是因為部下的火并,因此也算是罪有應得。在“二十四史</a>”這部封建長河裏,他頂著十惡不赦的罪名。其實唐代的肅宗、宋代的太宗、明代的成祖,當真没有什麽擅權自立的罪名嗎?并不見得。至於為部下火并,因此而死,在歷史中更是數不勝數,只能看作林冲殺王倫,算不上什麽號外新聞。比較醒目的是海陵王上弑熙宗,下為部下所殺,把兩件新聞并在一身,這就成為號外的資料。


    海陵王是一個對外擴張的君主,到他的繼承者世宗,便是一位整頓内部的皇帝。好問後來把世宗和他的孫子章宗稱為“神功聖德三千牘,大定明昌五十年”,其實對於世宗、章宗祖孫二人的政績,并没有什麽本質的認識。


    世宗在金代是作為一個極其高明的皇帝而被記載下來的。實際上世宗只是一個平常的人物。海陵王雖然是一位高瞻遠矚的皇帝,但是在女色方面,他是没有節制的。這也難怪,中國的聖人,儘管高喊禮義之邦,在這方面他們的看法也和我們不一樣。據説這個禮義之邦,統治者應有的享受是一后、三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這就是説他應得的婦女是一百二十一人。這許多后妃的配合,也有合法的規定:后專夕,三妃一夕,九嬪一夕,世婦三夕,御妻九夕。這就是半個月,下半個月再來一次輪流,遇到一月小建二十九夕的時候,如何調劑,因為古人没有交代,我們是不得而知了。海陵王更特别,遇到這一類的規定,更是我行我素,不受任何限制的。據説他也根據他的特權,召集過世宗夫人葛王王妃的。這件事在世宗本紀没有交代,但是在《后妃傳》裏看到“世宗在濟南,海陵召后(葛王妃烏林荅氏,妃殁後世宗追贈為皇后)來中都,后念若身死濟南,海陵必殺世宗,惟奉詔,去濟南而死,世宗可以免。謂世宗曰:‘我當自勉,不可累大王也。’……后既離濟南,從行者知后必不肯見海陵,將自為之所,防護甚謹。行至良鄉,去中都七十里,從行者防之稍緩,后得間即自殺。海陵猶疑世宗教之使然”。是不是“教之使然”,史家雖無明文,但是女真族是比較落後的,在落後的民族,領導者的權力是不受任何制限的。世宗的徘徊隱忍,我們不難想像,這就鑄定了他那樣謹慎小心,甚至於動心忍性、細密無間的地步。


    從海陵王一面看,他認定了自己是皇帝。不但東方的高麗、西方的西夏,甚至南方的南宋,幅員不可謂不廣,人口比金多到十倍以上,財賦比金高出十倍,也都稱臣了,因此他居常自稱為“幅員萬里”。


    海陵召(張)仲軻、右補闕馬欽、校書郎田與信、直長習失入便殿侍坐。海陵與仲軻論《漢書》,謂仲軻曰:“漢之封疆不過七八千里,今吾國幅員萬里,可謂大矣。”仲軻曰:“本朝疆土雖大,而天下有四主,南有宋,東有高麗,西有夏,若能一之,乃為大耳。”海陵曰:“彼且何罪而伐之?”仲軻曰:“臣聞宋人買馬修器械,招納山東叛亡,豈得為無罪。”海陵喜曰:“向者梁珫嘗為朕言,宋有劉貴妃者姿質豔美,蜀之華蘂、吴之西施所不及也。今一舉而兩得之,俗所謂‘因行掉手’也。江南聞我舉兵,必遠竄耳。”……海陵曰:“彼將出兵何地?”曰:“不過淮上耳。”海陵曰:“然則天與我也。”既而曰:“朕舉兵滅宋,遠不過二三年,然後討平高麗、夏國。一統之後,論功遷秩,分賞將士,彼必忘勞矣。”(《金史</a>》卷一二九《佞幸傳》)


    事實上,不但在南宋、高麗、西夏納土以後,金的疆土可以超過漢唐,即在南宋納土以前,既然稱臣,金也確實是一個大國,海陵的自稱超越漢唐,一邊是自大,一邊也能舉出一定的理由。


    海陵王的志在滅宋,不是一朝一夕的,當然也不會因為劉貴妃的緣因,發動兩個國家的戰争。正隆五年(宋高宗</a>紹興三十年,公元1160年),海陵王遣都水監徐文等率舟師九百浮海討東海縣民張旺、徐元</a>,臨行的時候,他説:“朕意不在一邑,將試舟師耳。”什麽是不在一邑,這一點海陵自己是清楚的。當然,這也會提醒南宋方面的注意。


    次年,海陵王命參知政事李通諭宋使徐度</a>等:“朕昔從梁王軍,樂南京(指開封)風土,常欲巡幸。今營繕將畢功,期以二月末先往河南。帝王巡狩,自古有之,以淮右多隙地,欲校獵其間,從兵不逾萬人,況朕祖宗陵廟在此,安能久於彼乎?汝等歸告汝主,令有司宣諭朕意,使淮南之民無懷疑懼。”當然這只是一幅烟幕,無論淮南淮北,誰都不敢相信的。


    當時的南宋是不是有所準備呢?這就很難作出一定的結論。從一方面説,南宋的統治已經有一定的規模,這和靖康初年那種張皇無主,是完全不同了。從另一方面講,南宋的老兵宿將已經日就凋零,要求當日的韓世忠、岳飛,當然渺不可得;剩餘的只有大將劉錡,他是以少數兵力死守潁州、力破金兵的宿將,但是經過多年的棄置,劉錡老了、病了,在他接受淮南、江東西、浙西制置使的最高使命時,已經病到每日以稀粥延年了。當然,他有副將,最得力的應當是王權,然而王權敗了、潰退了,劉錡的右翼完全暴露在海陵王的面前。僥倖的是海陵正在試圖派遣小舟渡江的時候,被南宋的虞允文擊潰,這就迫使海陵策馬東行,準備率領大軍由東路進軍。這一晚是決定南宋存亡的一晚。但是金軍已經不是三十年前的金軍,金的大將也不是三十年前的兀朮。他們不再認為勝利有一定的把握,同時也認為在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他們的享受已經遠遠夠了,為什麽還要拼命?他們在這一晚把海陵王殺了,準備退出淮南,享受他們已經獲得的榮華。


    從此開始,宋金的關係變了,宋人稱侄不稱臣,即使口頭上還得稱一聲叔叔,但和此前一大段時間稱臣的情況不同了。這是一次僥倖,也正是這一次僥倖延長了南宋一百二十年的統治,中國的南方獲得了長足的發展,為他們後來應付蒙古大軍的南征,準備了長期抗戰的條件。雖然他們最後還是以失敗而告終,但是元代的統治,僅僅遷延了九十年。最後的勝利還是決定於淮上的人民。


    海陵王的南征是他自取滅亡的道路。在他出兵的時候,世宗是没有推翻統治的決心的。不但没有,而且還時時惟恐海陵王有圖己的陰謀。事實上這也是必然的。封建統治者不但時時殺人,時時準備殺人,而且時時防備被殺。殺人正是封建制度的結果,而且是封建制度的伴侣。不殺人是無法維持封建制度的。海陵王存</a>在一日,世宗便有被殺的機會;而且憑他們二人的個性,我們雖然看到世宗的誇大、自是,但是他并没有殺人的氣魄。他的長處是認識自己所處的地位,因此他所急於處理的是怎樣維護自己的安全。


    要保障自己的安全,世宗看清楚首先必須保障女真族的安全。當時的女真族雖然依靠阿骨打、吴乞買二人的陰險狡詐、虚聲恫嚇以及利用漢民族的敗類,奪取中國的北方,但是這僅僅是中國的一小部分,長江以南還有中國的廣大地面。不僅如此,即使在那個奔走如鼠、小心如鼠的趙構的心裏,他也知道守江必先守淮,因此始終没有放棄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宋金的邊綫始終維持在沂泗、唐鄧、商秦一綫。這是南北的一條分界綫。金人在維持劉豫的反動政權的時候,維持了這一條綫,及至廢除劉豫以後,還是維持了這一條綫。蒙古政權和南宋政權聯合,共同滅金的時候,那時的約定是由宋人讓出鄧州一條大道,由兩國共同滅金;及至金滅以後,由宋人保有三京:南京歸德,東京開封,西京洛陽。事實上宋人也曾進兵洛陽,保有八日,八日之後以糧盡退兵,事實上由蒙古佔領。不過在這次進兵洛陽的戰役以後,宋人和蒙古人——後來稱為元人之間,宋人還保持了對蒙古的鬥争。崖山之敗,宋代君臣同時殉國,一場轟轟烈烈的鬥争,為中國人在歷史的長河中,發出無限的光輝。


    我們一定要認清楚,從海陵王到世宗,金的形勢有一個極大的轉變——這個轉變是從攻勢轉到守勢,從大一統的迷夢中轉向各個發展;特别是南宋從極衰極弱當中轉向有奮發有為的光彩。是什麽情況促成這樣的轉變的?是客觀的形勢,是女真民族的落後情況和漢民族的覺醒程度。在最後這一點上,南方的漢民族因為受到契丹和後來的女真民族的壓迫比較小一些,因此覺悟得比較早一些;而北方的漢民族,受的壓迫比較大一些,因此覺悟也比較慢一些。在這些方面,主觀的努力往往要受到客觀勢力的影響。


    女真民族的勃興,以及金帝國的樹立是受到契丹民族壓迫的結果。契丹民族本來也是東北的一個集體,他們本來是大唐帝國統治下的一個部族,天寶而後,大唐帝國逐步解體,契丹民族也開始抬頭,終於成立了大遼帝國。這個帝國成立之初,本來也是野心勃勃的,準備奪取中國的統治權。經不起南來的抵抗,他們暫時按下當初的野心,但是還留下南京道,盤據今北京市、天津市,以及河北省的北半部作為日後奪取中原的基地。幸而經過澶淵一役,遏止了他們南下的野心,但是還向北宋索取大量的歲幣。其後在西夏勃興當中,再趁機索取更多的歲幣。在兩國交聘中,維持一個宋兄遼弟的局勢。


    在北宋政權不斷腐化的當中,契丹政權也隨同一齊腐化,因此宋、遼之間没有發生什麽大的争執。而東北的女真民族,儘管他們的實力比契丹更差,但是他們的野心更大更頑強,并吞了遼國而後,他們隨即推翻北宋政權。幸虧南方的愛國志士和將領,違反了領導者宋高宗的意志,繼續抗戰,終於維持了沂泗、唐鄧、商秦這條綫。


    是不是女真民族也尊重這一條綫呢?海陵就要統一中國,當他發動三十二軍南下的時候,他的眼裏是没有這條綫的。現在是世宗執政了,他是比較持重的。要他從沂泗、唐鄧、商秦退却是不可能的,但要保持這條綫也是不易。為什麽?因為女真族的人數太少,為維持這一條綫,於是他向契丹族討好,希望他們也來共同維持。因此造成女真人第一、契丹人第二的形勢。這是確定的。其餘的都是漢民族了,當然,北方的漢民族,沂泗、唐鄧以北的是第三。他討好這部分民族,因為他希望他們為他賣命,共同抵抗南方民族。至於南方民族,那當然是最差了,是第四等民族。近代常常以為四等分别起於元代,其實金世宗以來,這種情形就早已形成了。《金史》也有記載:


    賀揚庭字公叟,曹州濟陰人也。……世宗喜其剛果,謂揚庭曰:“南人礦直敢為,漢人性姦,臨事多避難。異時南人不習詞賦,故中第者少,近年河南、山東人中第者多,殆勝漢人為官。”


    這裏的漢人當然是指河北、大名以及山西的人民,南人是指沂泗、唐鄧、商秦的人民。世宗的看法是有眼光的。假如我們的眼光放遠一點,那麽一百多年以後,在元人以北方人民的地位統治中原的時候,和元人拼死鬥争,最終奪回中原統治權的人民還是淮河南北的人民。讀歷史的人眼光總得放遠一點。


    元好問這一族,從唐代元結以後,久已是深受漢化的漢人了,正因為他住在山西的蔚州,在女真人來的時候,女真并没有把他看成拓跋族,而把他當作當地的漢人。這是他的仕路不能暢通的原故。無論他對金世宗如何地歌頌,如何地推崇,然而他正是當局者眼中的漢人,更是不如南人的漢人。


    大定七年(1161)五月,世宗問唐括安禮曰:“宰臣議山東猛安貧户,如之何?”奏曰:“未也。”乃問安禮曰:“於卿意如何?”對曰:“猛安人與漢户,今皆一家,彼耕此種,皆是國人,即日簽軍,恐妨農作。”上責安禮曰:“朕謂卿有知識,每事專效漢人,若無事之時可務農作,度宋人之意且起争端,國家有事,農作奚暇?卿習漢字,讀詩書,姑置此以講本朝之法。前日宰臣皆女真拜,卿獨漢人拜,是邪非邪?所謂一家者皆一類也,女真、漢人,其實則二。朕即位東京,契丹、漢人皆不往,惟女真人偕來,此可謂一類乎?”又曰:“朕夙夜思念,使太祖皇帝功業不墜,傳及萬世,女真人物力不困,卿等悉之。”從這裏我們看得很清楚,無論遺山怎樣歌頌金世宗“神功聖德三千牘”,其實世宗只是一個為他的部族謀利益,不顧漢人生活的統治者。


    不僅如此,世宗還説:“所謂一家者皆一類也,女真、漢人,其實則二。朕即位東京,契丹、漢人皆不往,惟女真人偕來,此可謂一類乎?朕夙夜思惟,使太祖皇帝功業不墜,傳及萬世,女真人物力不困,卿等悉之。”總之,自從女真人入中國以來,他們的政策,就是分割漢人的土地,把漢人逐步逼上荒山禿嶺、少田或是無田的境地。世宗的政策是為女真人謀生活,其實正是逼得漢人用他們可能使用的武器向女真人索回他們賴以生活的土地。這正是《金史·張九思傳》中所説的:“一切以功利為務,率意任情,不恤百姓。詔檢括官田,凡地名疑</a>似者,如皇后店、太子莊、燕樂城之類,不問民田契驗,一切籍之。”在這樣的政策下,人民的生活道路是越走越窄了。


    不僅如此,金朝人口中還有大量的奴婢。大定二十五年户六百一十五萬八千六百三十六,内正口四百八十一萬二千六百六十九,奴婢口一百三十四萬五千九百六十七</a>。在都宗室將軍司户一百七十,口二萬八千七百九十,内正口九百八十二,奴婢口二萬七千八百八。從這裏看到大量奴婢口的存在,證明了北方漢人所受的災難。在京的奴婢固然不少,在外的變相奴婢也不在少數,金人入關的初年,大量的女真人集中在現在北京一帶,其後因為戰争的需要,他們逐步南移。南移之中,世宗注重的有兩點。第一是中都,就是現在的北京。這是金代政治的中心,惟有鞏固了這個中心,即使在與宋人叔侄相稱以後,纔能維持北方的大局。其次便是山東東平,在明代以濟南為山東省會以後,我們對於東平的情况不瞭解了,其實不瞭解這一點,我們就不瞭解當時的大局。東平在山東的西部,在金以前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在金以後,我們更是不夠重視了。其實東平正卡住當時南北的交通要道。自東平而南,直趨徐州,這是中國東部的關鍵地區;自東平而北,可以控制保定,也就是説卡住中都的嗓子。宋末瓦子裏的平話,不厭其煩地要無數次提出梁山泊的重要,因為梁山泊正是東平的咽喉之地,勒緊了梁山泊,也就勒緊了北方的咽喉之地。杭州瓦子裏的説書人硬要把北宋末年的宋江,劉豫時的關勝、李逵,海陵南征時的戴宗,守襄陽的張順安排在同一個時代,在東平郊外的同一個地點梁山泊,它是有意義的,但是我們不清楚了,不但我們不清楚,連讀書特具隻眼的金人瑞也不清楚了。


    除了北京、東平以外,世宗還注意到極北的女真發祥之地和沂泗、唐鄧這一條金宋交界之綫。他以垂暮的高齡,把國事交給穩健的太子,自己一直趨向關外極寒的女真發祥之地,他和宗族伯叔兄弟、姑嫂阿姨們,一道唱歌喝酒,叙述先代發動的艱辛,經過長時期的聯歡,以這樣來鞏固自己的後方;同時他又發動女真族的青年到淮河北岸開闢新的女真殖民地,防止宋人的向北推進。禁止漢人的學習拳術,使用刀棍,是從世宗開始的。切實地講一句,推動女真人的前進,防止南宋人的反攻,凡是世宗想到的,他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然而由於女真人的好逸惡勞,這一切都是白費了。北邊的女真人不再隨著阿骨打的勝利大旗繼續前進了,靠近南邊金、宋邊界綫的女真人的確也在開闢荒地,不過他們是一邊強佔漢人的土地,一邊驅使漢人拼力開闢荒山,待到荒地成熟以後,依然還是由女真人佔領。世宗的政策是實現了,實現的結果不是女真人的進一步發展,而是加深了漢人對女真人的深刻仇視。這一點在蒙古人編定《金史》的時候,他們是看到的,但是編史的人不是執行政策的人,而執行政策的人又不瞭解編史的人從吸收史實中所獲得的教訓。沂泗、唐鄧的漢人在十四世紀的時代,他們是懂得自己所受的奴役,也懂得如何奪回自己喪失的政權和土地的。


    海陵王是被殺的,世宗是為了維護女真人的政權而憂勤惕厲,維護女真人的利益而并不明顯地迫害他統治下的漢人的。


    1161年海陵王被殺了。1189年世宗死了。金代這兩位傑出的皇帝死了,繼承金統治地位的應當是世宗的太子,但是他在世宗未死以前就死了,大位落到他的兒子章宗身上。在古代的這批皇帝之中,章宗還算是不壞的,但是海陵王的氣魄,他是没有了。他最特殊的成就是他愛上了李貴妃。在蒲察皇后死了以後,他主張立李貴妃為后,可是因為李妃的哥哥做過強盜,記録在案,皇帝畢竟不能有這樣的皇后,這就立李妃為元妃,在貴妃中進一級,但是不算皇后。除了這件以外,章宗的成就是不多的,但是大體還過得去。因此在好問詩裏留下了“神功聖德三千牘,大定明昌五十年”兩句,“大定”是世宗的年號,“明昌”是章宗的年號。至於章宗的事業,那是在章宗的末年擊潰了宋人韓侂胄領導的北伐,不過這一次的戰争,宋人雖然在主戰場出了大力,主將李顯忠和次將邵宏淵都出場了,但是邵宏淵很不得力,反而造成李顯忠不得不退的場面。西戰場的大將吴曦向金人虚晃一槍,其實是要金人看到他的實力,封為蜀王,成為一個道道地地的叛徒。雖然這一次的叛亂最終平定下來,宋金之間已經要開出新的篇章,元好問也在這個新時代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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