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江始末

    平遼總兵官毛文龍者，浙之錢塘人也。起家行伍，當遼左失陷時，聚眾二百，夜襲鎮江城，遂踞海島。創爲牽制之說，媚逆璫爲奧援，歲糜金錢數十萬，濫秩都督，滿門封蔭，舉朝無不患之。


    而舊督師袁公崇煥聞召還京，見九列諸公咸舉此事相商確，袁公應以當徐圖之。華亭公造袁寓，屏去左右，低徊再四。袁公曰：「入其軍，斬其帥，效古人作事，某饒爲之。」華亭公聞而奇之，袁公召對出，秘陳方略，大稱上意，賜之蟒玉上方，予以便宜行事。


    袁公陛辭蒞任，收拾關寧兵馬，未暇及此。每章奏必及之，收其心，冀其改也。至關寧，營制已定，於是始議文臣以監之，其不以道臣而以餉司者，令其將若兵有所利而無疑也。又嚴海禁以窘之，以張繼善橫截旅順，不許一人入其軍，而改貢道於寧遠，皆所以圖文龍也。


    袁公安排已定，文龍有死無生矣。爲文龍者，束身歸命於朝廷，一聽督師節制，其爲今是昨非，則有生無死。無奈其毒之所積，殞及厥躬，自作自受，無足惜也。且自速其死，如駁廷臣之疏，信口炰烋，進登索餉，肆行劫掠。


    袁公於是決意東行，深入其地。遂於崇禎一年五月二十二日發牌：仰旗鼓司查東江官兵見在清江者給賞。隨登岸，乘輕騎，標下各官當有龍武後營都司金鼎卿帶船二十八隻接應，俱列坐賜酒。二十四日，賞東江官兵每名行糧二斗。登岸試放佛郎機，遠者聞五六里，近者三四里。登嶺指畫形勢，云可議屯。二十五日未時分，東北風起，自北汛水開洋，歷大王山。風轉，是夜大霧，諸船從大洋飄一夜。次早，收泊中島。二十六日，齊泊雙島。二十七日，南風大，未開船，見本島白骨暴露如薺。抵岸，立散與諸將酒飯。有登州海防左遊擊尹繼何叩見，蒙調兵船四十八隻已到。二十八日午時，風順，船歷穿松等島，小裏山、大裏山、豬島、蛇島、蝦蟆島。將船泊雙島，此處離旅順陸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旅順遊擊毛永義叩見。登島嶺謁龍王廟，督師向眾將云：「昔我國初，中山王、開平王諸君子，始戰鄱陽采石，繼戰於沙漠，北眾軍水戰勝，馬步戰亦勝，始得驅逐胡元，以成一統。今水營止以船閑守，豈能連騎入水戰乎？本部院若復河東，不以水汛了事，且要用之陸地。各將毋得虛冒。」賜各將酒飯。快船稟報毛帥已至，因夜未見。


    六月初一日，毛帥見，上下交拜。毛帥親進禮帖三封，小飯二桌。傳入毛帥，側坐茶敘，止收小飯。毛帥出。回看毛鎮茶敘，云：「今遼東海外祇本部院與貴鎮二人，務必同心共濟，方可結局。本部院歷險至此，願相商爲進取計。軍國大事，在此一舉。本部院有個良方不知患者肯服此藥否？」毛帥曰： 「文龍海外人耳，也有許多功，祇因小人之說，錢糧缺少，又無器械馬匹，不曾遂得心願，若一一應付，要幫助成功也不難。」辭回，傳免謝，分付船上不便供應。毛帥帳房留飯，督師屈體待之，杯酒款之，毛帥若有所不屑者。督師宣諭：皇上神聖，與堯舜湯武合爲一君，當勉爾疆場。而毛帥若怏怏不得志，且謂熹宗皇帝恩逮之隆。袁不覺失色。及叩其方略，則云：「寧遠兵馬俱無用，止用東江二三千人藏之隱處，一把火遂了東夷。」袁愈訝之。二更方散。


    初二日，毛請袁公登島，禮畢，東江將官叩見，又夷丁叩見。賞夷丁每名銀一兩，米一石，布一匹。毛姓兵丁帶刀環繞，袁公叱退。與之言節制及更定營伍，以道廳爲監臨，毛悍然不樂，而咬牙切齒恨閻鳴泰、武之望</a>二人，其意在袁也。三更方散。初三日，差官謝毛帥，又置酒請督師。袁公便服登島，密諷之曰：「久營邊寨，杭州西湖盡有樂地。」毛應之曰：「久有此心，但職惟知滅奴孔竅，滅了東奴，朝鮮又弱，可襲而有也。」袁公曰：「朝廷念君勤勞，當有代君者。」毛曰：「此處誰代得！」有傲慢不悅意。酒散，袁公傳令副將汪翥敘話，反覆婉諭，再四開導，欲其親信左右提醒也。二更方出。初四日，賜東江兵三千五百七十五員，賞銀三五百兩不等，兵每名一錢。又將帶來銀十萬兩交卸東江官明白。傳令徐旗鼓、王副將、謝營將敘話。出行文，毛帥自旅順以東行毛帥印信；西行督師印信。又行文，定營制。又行文，恢復鎮江旅順事。俱未遵依。


    遂於初五日，袁公授計隨行將官謝尚政等。布置已定，傳令登岸擺圍，較射頒賞。先設一帳房於山上，袁公坐以待之。毛帥果來謝，與之坐。毛帥曰：「老大人何日起身？」袁公應曰：「寧遠重地，本部院來日便行。今邀貴鎮島上盤桓，觀兵角射。」毛帥領從。袁公又云：「明日不能踵謝，國家海外重寄，合受本部院一拜。」並相約減從往島山，謝參將陪，傳號令，各營兵四面擺圍，毛帥隨從官百餘員俱繞在圍內，其兵丁截在營外。袁公問東江各官姓名，俱應姓毛。毛帥云：「這都是敝戶小孫。」袁公云：「你們那裏都姓毛？是出乎不得已。這樣好漢，俱人人可用。我前的官有許多俸，兵有許多糧，尚然不能飽。你們海外勞苦，每名祇得米一斛，甚至家有數口，俱分食這米。乏億至此，情實痛酸。你們受我本部院一拜。爲國家出力，自後不愁無餉。」各官感泣，叩頭再四。隨問毛文龍云：「本部院節制四鎮，清嚴海禁，實恐天律、登萊受腹心之患。今請設東江餉部，錢糧由寧遠達東江亦便。昨與貴鎮相商，必欲解銀目往登菜糴買。又設移鎮，定營制，分旅順東西節制，並設道廳稽查兵馬錢糧實數，俱不見允。終不然，祇管混帳過去，費壞朝廷許多錢糧，要東江何用。本部院披肝瀝膽，與你談了三日，祇道你回頭，是遲也還不遲。那曉得你狼子野心，總是一片欺誑。到底目中無本部院猶可，方今聖天子英武天縱，國法豈容得你？」語畢，向西叩頭，請皇命拿下文龍，剝去冠裳。文龍尚有抗意，督師又責云：「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是朝廷一個首將，你這毛文龍有應斬十二罪，你可知麼？兵馬錢糧不經查核，夜郎自據，橫行一方，專制孰甚，一當斬。說謊欺君，殺降誅順，全無征戰，卻占首功，欺誑孰甚，二當斬。剛愎撒潑，無人臣禮，牧馬登州，問鼎白下，大惡不道，三當斬。每歲侵餉銀十萬，每月給米三斗五升，克減軍糧，四當斬。私開馬市，潛通島夷，五當斬。命姓賜字，不出朝廷，走使輿臺，濫給劄付，犯上無等，六當斬。劫掠商人，奪船殺命，積歲所爲，劫髒無算，身爲盜賊，七當斬。部將之女，收而爲妾，民間之婦，沒而爲奴，好色誨淫，八當斬。逃難遼民，不容渡海，日給碗米，令往掘參，畏不肯往，餓死島中，草菅民命，九當斬。拜魏忠賢爲父，迎冕旒像於島中，至今陳汝明一夥盤踞京師，交結近侍，十當斬。奴酋攻破鐵山，慘殺遼人無數，逃竄皮島，掩敗爲功，十一當斬。開鎮八年，不復寸土，觀望養寇，十二當斬。這都是你的罪案。今日殺了毛文龍，本部院若不能恢復全遼以還朝廷，願試尚方以償爾命。」又宣言各官曰：「毛文龍這十二罪，你們說該殺不該殺？若本部院屈殺了他，你們上來就殺我，反以身從之。」眾官俱相視失色，叩頭哀告。文龍神頹魄喪，不能復言，但云：「文龍自知死罪，祇求老爺開恩。」袁公云：「你不知國法久了，若不殺你，這一塊土非皇上所有。」向西叩頭，請尚方劍。令水營都司趙可教、何麟圖監斬，令旗牌官張國柄執尚方劍斬文龍首級於帳前。即分付將頭付他親人，備好棺木安葬。


    圍外兵丁洶洶，見我兵益整，勢不能犯。督師又喚東江各官來見云：「本部院今日祇斬文龍一人，以安海外兵民。這是殺人安人，爾各將照舊供職，各復原姓，爲國報效。罪不及爾，不必憂疑。」又分付將東江兵二萬八千分爲四協。殺其父，用其子，毛承祿管一協。用旗鼓徐敷湊管一協。還有二協，東江眾官請遊擊劉興祚、副將陳繼盛二員管之。又分付東江官兵，久被毛鎮剝削，將帶來銀十萬賞各島官兵，每員賞銀三兩。喚賞功官同東江旗鼓馮有時，將見在官兵一千八百員名，共賞銀一千四百兩，以彰信賞必罰之意。其餘四協，照例給與。又諭馮旗鼓，速差人往旅順宣撫。又諭將毛帥印繳來，東江事務權著陳繼盛代管。俟那一協建功，即將此印題授與他。


    諭畢，離島，登舟。發牌一面，安撫各島軍民。票行登州遊擊尹繼何，速備堅船二十隻候用。又行文毛承祚，先令安撫後，有所欠商銀，著即辦償還。又使小帖云戶部委官陳越劄授守備，督運各島糧餉。又發稿寫四協劄付。又差官陳島中冤獄並擄來各商船隻，俱即查報有商人王從義等數十名。訖至夜靜，有徽州朱相公拂纓上船敘坐，至二更方散。


    初六日，命具祭禮，督師親詣文龍棺前拜云：「昨日斬你，是朝廷的法；今日祭你，是本部院的情。」遂下淚，各將官俱下淚感歎。


    初七日，登山試演。初八日，差中軍至皮島，取尚方劍並同符驗。初九日早，往旅順，官軍迎接，布置畢。初十日晚，開船。十一日，抵寧遼。是日順風大作。十二日早，過江進城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