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书卷之二十

    党与传上第十六


    呜呼！汉以党锢衰，唐以朋党灭。汉唐之乱，虽愚者与知焉，迨乎利害相攻，则为之而不知其非，盖亦蔽于好恶之情而巳。南唐之士亦各有党，智者观之，君子小人见矣。或曰、宋齐丘、陈觉、李征古、冯延巳、延鲁、魏岑、查文徽为一党，孙晟、常梦锡、萧俨、韩熙载、江文蔚、钟谟、李德明为一党，而或列为党与，或各叙于传者，何哉？盖世衰道丧，小人阿附以消君子，而君子小人反类不合，故自小人观之，因谓之党与，而君子未尝有党也。予之所论，一入于党与，则宜无君子，而各著于篇者，未必皆小人。呜呼，弗可不察也。作党与传。


    宋齐丘，豫章人也，其父诚为江西钟传副使，卒于任。时天下巳乱，经籍道熄，齐丘独好学，有大志。及钟传败，齐丘益穷，随众东下，糊口于倡优。魏氏烈祖时为升州刺史，延四方之士，齐丘依焉。因以凤皇台诗见志曰：嵯峨压洪泉，岝峉撑碧落。宜哉秦始皇</a>，不驱亦不凿。上有布政台，八顾背城郭。山蹙龙虎健，水黑螭蜃作。白虹欲吞人，赤骥相煿烁。画栋泥金碧，石路盘硗确。倒挂哭月猿，危立思天鹤。凿池养蛟龙，栽松栖????。梁间燕教??，石罅蛇悬壳。养花如养贤，去草如去恶。日晚严城鼓，风来萧寺铎。扫地驱尘埃，剪蒿除鸟雀。金桃带叶摘，绿李和衣嚼。贞竹无盛衰，媚柳先榣落。尘飞景阳井，草合临春阁</a>。芙蓉如佳人，回首似调谑。当轩有直道，无人肯驻脚。夜半鼠窸窣，天阴鬼敲啄。松孤不易立，石丑难安着。自怜啄木鸟，去蠹终不错。晓风吹梧桐，树头鸣嚗嚗。峨峨江令石，青苔何淡薄。不话兴亡事，举首思眇邈。吁哉未到此，??劣同尺蠖。笼鹤羡凫毛，猛虎爱蜗角。一日贤太守，与我观橐籥。往往独自语，天帝相唯诺。风云偶不来，寰宇销一略。我欲　长鲸，四海为鼎镬。我欲取大鹏，天地为矰缴。安得生羽翰，雄飞上寥廓。烈祖奇其才，以国士待之。歙人汪台符投书于烈祖，齐丘忌其名，颇排斥之。齐丘本字超回，台符因是贻书侮之曰：闻足下齐大圣以为名，超亚圣以为字。齐丘惭，即改字子嵩，随烈祖镇京口，入定朱瑾之难，虽参谋议，而怯于鼓铎，故不预战功。烈祖辅政，励精为理，修举礼法，以遏强众，亲附卿士，宽徭薄赋，人用安辑，齐丘颇有力焉。烈祖欲进用之，而为徐义祖所恶，乃以为殿直军判官。凡十年，义祖卒，始拜右司员外郎，累迁左谏议、兵部侍郎，居中用事，期以相之。齐丘自以名望甚浅，欲为退让以自重，乃告如豫章，改葬其父，因入九华山，启求退居。吴主连征不至。元宗时为大将军，烈祖使元宗亲往敦迫，乃起，除中书侍郎，迁右仆射、平章事。烈祖出镇金陵，以元宗入辅政，委齐丘左右之。齐丘于是益树朋党，潜自封殖。时烈祖权位日隆，中外皆知有禅代之势，而烈祖恭谨守道，惧群下不恊，欲待嗣君。齐丘亦盛赞其说，与烈祖意合。烈祖次子景迁，吴主之壻也，美姿仪，风度和雅，烈祖钟爱特甚。齐丘使陈觉为景迁教授，以贾其声价。齐丘参决时政，多为不法，辄归过于元宗，而盛称景迁之美。几有夺嫡之计所以然者以吴主少而烈祖老必不能待他日得国授于景迁。景迁易制巳为元老威权无上矣。此其日夕之谋也。烈祖觉之乃召齐丘如金陵以为巳副遥兼节度使无所关预从容而已。行军司马徐玠。副使李建勋。判官孙晟贾潭。吴相王令</a>谋。都校周宗之徒。相为推挽。决行大事。既建齐国。以齐丘为左丞相。迁司空。徐玠为右丞相。明年，烈祖即位。徐玠为使相。张居咏张延翰。李建勋皆平章事。周宗为枢密使。齐丘但迁司徒而巳。自悼失计。复耻无功。不胜其忿。受宣之日。闻制辞云。布衣时陛下乃一刺史尔。今日为天子。可不用老臣矣。拂衣而出。阖门请罪。烈祖但逊辞以喻之。不为改官。齐丘久之计无所出。乃更上书请议迁让皇他郡以绝人望。吴世子琏烈祖子壻也。又请绝其婚而斥远之。其词云。非独妇人有七出，夫有罪亦可出之。闻者莫不大笑。居　年，复自陈以辅相之重，不可不与政。烈祖许其入中书视事。又以两省事多委给事舍人，而中外繁剧之务皆在尚书</a>省，乃求知尚书省事，亦许之。于是悉取朝廷附巳者分掌六司，下及胥史，皆用所亲吏。视事　月，有亲吏夏昌图者，盗官钱三百万，齐丘特判贷其死。烈祖大怒，切责所司，刑部官吏自劾请罪，久之乃解。昌图坐斩，齐丘卧疾不出。烈祖遣寿王景遂往问之，许其出镇本州。旬日遂起，拜洪州节度使。委任群小，政事不治。所居旧里爱亲坊，改为衣锦坊，大启第宅，穷极宏壮。居坊中人，皆使修饰，墙屋门巷，极备华洁。民不堪命，相率逃去，坊中为之空。前后四任本州，其行事多类此。在富贵权要之地三十年，唯欲人之顺巳，其一言不同者，必被排摈。酷好术　凡、天文、地理、占相卜祝之徒。在门下者　十人。厚禄以给之。相传言。齐丘少时。曾梦乘龙上天。凡文武百司。皆布朋党。每国家有善政。其党辄但言宋公之为也。事有不合群望者。则曰不用宋公之言也。每举一事。必知物议。不可。则群党竞以巧词先为之地。及有论议者，皆以堕其计中。群臣敢言者，常梦锡、萧俨、江文蔚、韩熙载等十　人，而常、萧尤甚。梦锡性??而简言，俨无文而辞繁碎，故皆不能胜。然虽正人切齿，而流俗疏远之人，犹瞻仰以为元老，故趋附者益多。及国家多难，因欲遂其窥窃之计，卒以此败。元宗谓近臣曰：齐丘之才，安能当此大难，不过率国中以降，自为功尔。窥窃之计，与当大难之事，皆具陈乔、陈觉传。及放归青阳，即旧第之外别院处之，重门外锁穴墙以给食。明年自缢死，年七十三，谥丑谬。齐丘初馆于倡妓魏氏，藉其赀给，遂以为正室，亦封国夫人。无子，以从子摩诘为嗣。及后主即位，召其妻子还建康馆给之，连坐者皆宥。齐丘为文有天才而寡学，不经师友议论，词尚诡诞，多违戾先王之旨，自以古今独步，书札不工，亦自矜衒而嗤鄙欧虞之徒。冯延巳亦工书，远胜齐丘，而佯为师授以求媚。齐丘谓之曰：子书非不善，然不能精意，往往似虞世南</a>，其何堪也。其狂瞽如此。承二君不世之恩，而自陷刑辟，识者知其有天道焉。


    呜呼！俗说</a>江南坚甲精兵虽　十万，而长江天堑，险过汤池，可当十万。国老宋齐丘机变如神，可当十万。周世宗欲取江表，故齐丘以反间死。斯言殆非君子之说，闾巷小人之语也。龙衮</a>因是著于野录，以欺惑后世，而后世之人亦颇信之。且民之至愚，欺之则易信，况齐丘益树朋党，以贾誉于当时，自非特立独行之士，安能知其妄伪哉？孔子</a>尝以乡人皆好之为未可，盖乡人之情未必公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则信善矣。呜呼！善人吾不得见，则齐丘之事，安所考信哉？盖亦考其所言与其所行而巳。观其著书云：画者不敢易图像，苟易之必有咎。刻者不敢侮木偶，苟侮之必贻祸。始制作于我，又要敬于我，又置祸于我。此意以社稷之功自任，而无复君臣之礼也。又云：见食象者食牛不足，见戴冕者戴冠</a>不足，则窥窃之计于是乎萌矣。予以是知齐丘之所言也。伐南闽，攻仁达以空其国用，逐常梦锡、韩熙载、江文蔚以间其忠言，予以是知齐丘之所行也。然则齐丘之死，自速辜尔，谓之反间者，妄也。


    南唐书卷之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