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晚年的章太炎

3个月前 作者: 梁实秋
    左舜生


    余于中国近代发起改革运动之名贤硕德,尝以未得一见康南海与孙中山</a>,引为生平憾事。一次大战巴黎和会结束后,梁任公归自欧洲,余曾偕友人王光祈君得一度晋谒梁先生于上海中国公学,并承先生期许甚至,勉励有加,至今感念不忘。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余以友人之介,始得识章太炎</a>先生,自是每周必一次或两次,造先生同孚路同福里寓庐,就国事向先生有所请益,历时凡两年有余,迄先生移家苏州讲学,始告中断。此实余生平亲受前辈教益最多之一时期。先生以一九三六年病逝苏州,得年六十有九,其遗著《章氏丛书》,及晚年之《太炎文录》,已非今日青年所能句读。兹记其逸事数则于后,以寄个人思慕之忱,亦或可资崇拜先生者之谈助也。


    余对章先生之第一印象,觉其为一慈祥和蔼之老人,但仍步履康强、精神饱满,吾人平日想象中之“老师宿儒”,先生正其典型人物也。先生籍浙江余杭,谈话多杂土音,初听时,每苦不尽明晰,既久,则亦了无不懂之处。先生虽为一纯粹之学者,然喜谈政治,其于当代诸贤之身世及其与革命之关系,往往能详其始末,其褒贬亦颇异时流,惜余当时未存笔记,否则可供治现代史者之参考资料当不少也。


    先生所居为一双开间之弄堂楼房,书房兼会客室,为楼上右手之一统厢房,开间颇大,但光线不佳,室内陈设,亦了无现代色彩,不失学者与初期革命家之本色也。


    余每至先生处,恒在午后四五时左右,以其时余正在中华书局编辑所供职,每日必在午后四时始得下班也。时先生虽已届六十五岁之高龄,然能纵谈二三小时不倦。章夫人汤国梨女士,偶出点心飨客,为一种糯米所制之小饼,蒸食,黏性颇大,失之太甜,余见先生食之津津,亦不能不食之津津也。先生述一故事,往往枝叶扶疏,能使听者如亲接故事中之人物,躬履当时之境地,不愿听其中断,章夫人恐先生过劳,每一再催用晚膳,但先生不顾,余不待其辞毕,亦决不敢兴辞也。


    先生嗜纸烟,往往一支尚余寸许,又燃一支,曾见其历三四小时不断。所吸以当时上海流行之“美丽牌”为常,偶得“白金龙”,即为珍品,盖先生为人书字初无润格,有欲得其翰墨者,大率即以纸烟若干为酬,故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余初不嗜此,后在上海编日报半载,往往社论、短评及第一新闻,均出余一人之手,且非看过大样以后,不敢离去编辑所,不吸烟实无以振刷精神,于是乃嗜之成癖。及为先生座上客,为时近三年,每至,先生必纵谈不断,吸烟不断;余则静听亦吸之不断;余至今仍非每日四十支至五十支不能尽兴,盖与先生之一段因缘,不无关系也。


    先生为人书字,以钟鼎为常,喜以一人牵纸,振笔疾书。一日,章夫人立先生后,指点某字不佳,先生回头笑谓夫人曰:“你不懂得写字啰!”其实夫人雅擅诗文,字亦端秀,先生之为此语,足证其伉俪间雅兴不浅也。


    一九一三年,先生与夫人结婚上海,群弟子请先生与夫人即席赋诗,先生口占两绝,其一云:“我身虽稊米,亦知天地宽,摄衣登高冈,招君云之端。”夫人以无此捷才辞,仅录旧作七律一首,亦娓娓可诵。此事载当时上海《民立报》,一时佳话也。


    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后,先生被袁世凯</a>幽于北京之龙泉寺,忧愤欲死,曾有致其夫人家书八十余通,区处后事,中有涉及其身世及所学之处,辞旨严正而凄,令人不堪卒读。夫人亦有一书致袁,为先生请命,措辞不亢不卑,深得立言之体,其涉及与先生结合一层,有“结褵一年,誓共百岁”之语,殊足激动读者之同情,宜乎项城卒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


    余见先生有一七八龄之少子,为汤夫人所出,韶秀活泼,不类常儿。见先生常为人写字,亦自订一润格,张于楼下之壁间,有“七言联一幅,皮球一个;单条一幅,火车头一个”云云。一日,余在先生处晚餐,此聪慧之稚子,忽问先生曰:“商务印书馆的《百衲本二十四史</a>》还没有出齐吗?”先生笑颔之,余则殊讶其早熟。今此君殆三十许人矣,惜余不能举其名字,亦不知其近作何状也。


    张敬尧在北京东交民巷为人所暗杀,先生作小诗一首以咏其事,诗曰:“金丸一夜起交民,射杀湘东旧领军;为问长陵双石马,可知传法有沙门?”一日,余至先生处,先生作此诗正属稿甫就,并将第三句“试问”之“试”字涂去,改一“为”字。余问先生“沙门”何指,先生笑谓余曰:“古人作诗亦往往有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者,何必深问?”余亦一笑而罢。


    “一·二八”之役,翁照垣以守吴淞得大名,当战事正酣之际,余往谒先生,请书数字赠翁以资鼓励,先生颔之。次日余往索,先生则出文一首,长千余言,且亲笔以宣纸楷书,誉照垣甚至。余大喜过望,即持至中华印刷所,托余友袁聚英君制成珂罗版,印三百份,分寄全国各报馆。时天津大公报,即据余所赠,复制锌版,刊诸报端,于是照垣之名更大噪于南北。余友常燕生兄,读先生此文,乃继黄公度</a>《聂将军歌》后作《翁将军歌》一首,长达数十韵,亦为时人所传诵。时余与照垣,初无一面之雅。后晤于上海,乃觉其人为一纯粹军人。近年闻其郁居港澳间,饱历世变,其修养或当有进境也。


    宋哲元以大刀队在长城抗日,杀敌过万,国人颇壮其所为。一日薄暮,余走谒先生,先生正凭窗检阅地图。见余入,乃谓余曰:“长城竟有这许多的口子?”余笑应之。私心自忖,先生于学所涉甚广,且生平崇拜著有《天下郡国利病书》之顾炎武</a>,又曾一度任筹边使,何独于长城诸关隘不甚了了耶?


    先生曾以“江左夷吾”许宋遯初(教仁),及宋被狙击,梁任公于当时在上海出版之《大中华》杂志为文吊之,谓宋有政治家风度。盖梁宋间在民国元年固曾有互相维系之要约,支持袁世凯以求得和平统一者也。惜宋能容袁,而袁不能容宋,卒至造成民国二年之悲剧,而袁氏之败,亦以此一役发其端,赵秉钧辈妒贤害能之小人,诚不足齿也。


    中山先生以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在北平逝世,先生曾以一联挽之,风调实为当时挽孙诸联之冠,联曰:“孙郎使天下三分,当魏德初萌,江表岂曾忘袭许?南国是吾家旧物,怨灵修浩荡,武关无故入盟秦!”联意仅在反对当时之孙段张三角联盟,于中山初无贬辞,闻孙先生治丧处诸人,得此联未敢悬挂,不解何意。


    文人相轻,自古已然,虽硕学通人,亦往往不免。先生一代大师,文宗汉魏,持论能言人所不能言,其精到处每发前人所未发。严又陵(复)、林琴南(纾)与先生同时,均雅擅古文,并各以译述自顾于当世,顾先生于严林之文,乃深致不满,其言曰:


    “……下流所仰,乃在严复</a>林纾</a>之徒,复辞虽饬,气体比于制学,若将所谓曳行作姿者也。纾视复又弥下……浸润唐人小说之风……与蒲松龄</a>相次……若然者,既不能雅,又不能俗,则复不得比于吴蜀六士矣。……”


    严先生持论矜慎,不闻于先生有所诋毁,林(林别署畏庐)则反唇相稽,于先生之文亦抨击不遗余力,其言曰:


    “……庸妄巨子,剽袭汉人余唾……补缀以古子之断句,涂垩以说文之奇字,意境义法,概置不讲,侈言于众,吾汉代之文也!伧夫入城,购缙绅旧敝之冠服,袭之以耀其乡里,人即以缙绅目之,吾不敢信也。……”


    自吾人视之,章先生既非庸妄巨子;畏庐译西洋小说百余种,使国人略知异国情调,实亦未可下侪于谈狐说鬼之蒲松龄;严又陵功在介绍一时期之西洋思想于中国,初非以文字与人争短长,凡章林之所云云,以批评之旨趣衡之,均非持平之论也。


    余平日在先生处所闻,以明末遗民故事及清末革命故事为多,盖前者为先生革命思想之所自出,后者则先生曾躬与其役者也。一日,先生问余近读何书,余告以正看陈寿</a>《三国志</a>》。先生曰:“此书简练谨严,如能同时细看裴注,则可悟古人运用史料之法。”余于此书曾翻阅三四过,得先生指示之力为多也。


    先生原名绛,后改炳麟,字太炎,生清同治七年戊辰(一八六八),卒民国二十五年丙子(一九三六),得年六十九。


    一九五三年二月


    原载《传记文学》第六十卷第二期(一九九二年二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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