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寂寞身后事

    左宗棠</a>以一幕客督师，方一年，遽擢浙江巡抚，未四年，封一等伯爵，后又封二等侯爵，诚可谓奇迹。以一举人竟官至大学</a>士，且得谥以文，亦可谓异数，典兵垂节历二十四年，遍于江西、安徽、浙江、福建、广东、陕西、山西、河南、直隶、山东、甘肃、新疆等十二省，尤为古今稀有之事。殁后，清廷给予恤典，极为优崇：


    (一)追赐太傅；


    (二)照大学士例赐恤；


    (三)赏银三千两治丧；


    (四)赐祭一坛(光绪十五年〔1889〕亲政时，又赐祭一坛)；


    (五)加恩予谥(文襄)；


    (六)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于湖南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其后长沙、南昌、江宁、杭州、福州、西安、兰州、迪化各省城，及婺源、衢州、甘州、肃州、哈密、巴里坤各郡县城，均建立专祠。先在宗棠东征时，即有皖南与金华士民，欲为建生祠，宗棠以事干例禁，且谓“今日祝我之人，安知非异日诅我之人”，力阻其议。西征时，甘人于同治十一年〔1872〕就兰州省城之五泉山麓建一生祠，时宗棠犹未到省也。既至，别题祠榜，改祀泉雹神。然越三年，甘人复在省城贡院之西北隅，建一报德祠，每值宗棠生辰，齐诣庆祝。此外西宁、甘州亦尝为宗棠建生祠，均命改为书院)；


    (七)生平政绩事实，宣付史馆；


    (八)灵柩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


    (九)赐御制墓碑文；


    (十)长孙念谦，袭侯爵，赏给太常寺少卿，次子主事孝宽，赏给郎中，三子附贡生孝勋，赏给主事，四子廪贡生孝同，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注1087


    闽浙总督杨昌濬、新疆巡抚刘锦棠，先后胪陈宗棠事实，奉准宣付史馆。昌濬原折略云：


    ……窃大学士、军机大臣、二等恪靖侯左宗棠，因病出缺，臣与福州将军臣穆图善会衔具奏，并声明生前勋绩，由臣昌濬另折详晰续陈在案。嗣奉到恩旨，备极优隆，左宗棠有知，固已毫发无憾。其历年战功政绩，均有奏报可查，本无俟微臣赘述。惟臣与左宗棠，为同乡布衣之交，共事日久，相知最真，其立心行事，有为人所不尽知者，谨举其梗概，为皇太后、皇上陈之。


    左宗棠由道光壬辰(1832)恩科举人，三试礼部不第，遂绝意仕进，究心经世之学，伏处田里十余年，课徒自给，已隐然具公辅之望。前两江总督臣陶澍，前云贵总督臣林则徐</a>、贺长龄</a>，交相推重。咸丰之初，粤逆窜湖南，犯长沙，抚臣张亮基、骆秉章素知左宗棠诚有匡时之略，先后延佐军幕。是时，民不知兵，兵不经战，左宗棠以为欲遏贼势，先固民心，欲固民心，须先使民知兵。适朝命在籍侍郎、故大学士臣曾国藩</a>练团御寇，乃就商，意见甚合，遂各举平素知名之士，召练乡勇，激以忠义，晓以利害。一时民气兴奋，踊跃争先，先清本省，复分援邻省，所向有功。湖南之得为上游根本，湘楚军之用能杀贼者，曾国藩主之，骆秉章助之，左宗棠实力成之。


    左宗棠敢于任事，劳怨不辞。居抚幕日久，猜疑易起，而忌之者中以蜚语，几危及其身。幸蒙文宗显皇帝圣明洞察，特命以四品京堂，襄办两江军务。左宗棠感激思奋，募五千人，立为楚军，以赴江西。其时，曾国藩驻军祁门，以景德镇、乐平为后路，徽州新失，江西边境皆贼，左宗棠以新集之卒，往来驰援，所至克捷，而乐平一战，尤为著名。既而谕军中曰：“始贼以重围困我，贼众我寡，其锋锐甚，不可战也。贼见我不动，以为怯，故数挑战，贼骄也。骄极必怠，俟其怠而击之，用力少而成功倍也。”军中咸服其善于审贼如此。


    至其由太常寺卿任浙抚也，值全浙沦胥，仅余衢州一城，亦岌岌可危。就地无可筹之饷、可采之粮，孤军深入，士卒有竟日不得食，至采棕榈子以充饥者。左宗棠以忠义誓师，岁除，由皖南间道入浙，节节扫荡，先解衢州之围，然后分道进捣金(华)、严(州)，取建瓴之势。迨浙东肃清，机局较顺，乃会师以规杭省。故杭省之复，与苏州、金陵相后先。


    同治甲子(1864)秋，全浙底定，移师入闽，先以一军由海道赴漳州，而自率所部由延平进剿。未几，闽事告竣，复追贼及于广东嘉应州之黄沙嶂。举十余年剧寇，一鼓荡平，若非坚忍耐苦，洞烛几光，何能克期奏功，如此之易也。


    其督师入关也，关中回乱有年，当事者狃于抚议，加以回捻交讧，遂至糜烂而不可收拾。左宗棠力持先陕后陇，先剿后抚之议。师次渭南，值捻逆张总愚乘间涉冰桥窜晋，乃转旆渡河而北，追及于燕齐之郊，破平之。事毕入觐。复振旅入关，分三路并进，以提督刘松山，由北山趋金积堡，取马化漋；以翼长周开锡，趋秦州、巩昌，以剿甘南之贼，自由邠州、泾州趋平凉为中路，两面策应。同治九年(1870)，克金积堡，诛马化漋，北路定，南路亦平。左宗棠进次安定，规河州，迨河回就抚，然后进省，遣军剿西宁，磔马桂源兄弟，乃移军以捣肃州。同治十二年(1873)，肃州克复，马四伏诛，关内大定。方戊辰(1868)召见之日，左宗棠面奏，西事以五年为期，人或以骄讥之。至此，果如所言。询其故，则云：“天威咫尺，何骄也。新命甫下，思及进兵，运粮之难，合山川道里计，非二三年所能蒇事，天语垂询，应声而对，实自发于不觉，今之如期，亦幸耳。”以此见其成功不居，即辞爵之疏一再上，盖皆出于至诚也。


    光武用兵，兼课吏治，左宗棠颇师其意。故克一城，复一郡，即简守令，以善其后。于浙则核减漕赋，裁革陋规，修治海塘。于闽则创设船政，裁定兵制，剔盐课厘捐等弊，立为定章，至今赖之。于陇请分甘闱，增学政，以作士气，禁罂粟，修河渠，以重农功，皆卓卓在人耳目者。用人因材器使，不循资格，为政因时制宜，不拘成例，设卡榷厘，主用士人，则又参以唐臣刘晏之法。扬历中外，久任巨艰，凡有利于国家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见无不为，为无不力，其果敢之气，刚介之风，足以动鬼神而振顽懦。论者不察，或以专擅少之，以褊急目之，殆亦未知其用意之所在耳。


    左宗棠外严厉而内慈祥，所至之处，威惠并行。迹其治关陇，平新疆，桀黠者诛之，不遗余力，归义者待之，不设疑心，甘省安插回众十余万，至今耦居无猜，不闻复有叛者，固由措置之得宜，实亦恩信之久孚也。


    方其督师出关也，筹兵、筹饷、筹粮、筹转，无一不难，人莫不以为危，而左宗棠精心独运，算无遗策。不数年，卒将全疆恢复，用畅皇威，强邻闻之，亦帖然敛手。兵事略定，即请设郡县，俾穷荒黎庶，同我华风，臣每诵其疏稿，见其精神力量，贯彻始终，诚非侥幸成功者可比也。


    至于廉不言贫，勤不言劳，绾钦符十余稔，从未开支公费，官中所入，则以给出力将士及亲故之贫者。岁寄家用，不过二十分之一，自奉俭约，而于孑遗之民，救之惟恐弗及。每岁施寒衣，施药饵，施饘粥，所费以巨万计，曾不少惜。军务倥偬之际，章奏书牍，从不假手于人，往往至夜分不倦。公余稍暇，则临书翰以为乐，尤喜写西铭</a>、太极、正气歌</a>、琴操</a>诸篇，遒劲之中，自饶逸气。督两江时，年已七十余矣，仍时检校簿书，审视军械，事事亲裁，或劝以节劳，则答以“平生习惯自然，敢因老而稍懈乎”。


    自各国通商以来，洋务最为难办。左宗棠则言洋务要诀，不外论语</a>“言忠信，行笃敬”六字。物必相反，而后能相克，西人贪利而尚廉，多诈而尚信，彼亦人耳，未必不可以诚动，以理喻也，旨哉斯言矣。


    居尝以汉臣诸葛亮</a>自命，观其宅心澹泊，临事谨慎，鞠躬尽瘁，以终王事，可谓如出一辙。至其遭际圣明，荷三朝知遇之恩，以成其不世之勋，百尔观型，九边慑威，则度量过前贤远矣。……注1088


    锦棠原疏略云：


    ……原任大学士臣左宗棠，上年七月在闽病故，渥荷圣慈，优加褒恤，其生平战功政绩，经杨昌濬据实胪陈，臣亦何容烦渎。惟念臣与左宗棠，有乡子弟之谊，自束发从戎，即随同该故大学士转战晋、豫、燕、齐、关、陇间，相从万数千里，历事二十余年，其于左宗棠平日立心行事，亲炙日久，相知最深，谨就见闻所及，为皇太后，皇上敬陈之。


    伏查左宗棠廉正果毅，学问深纯。道光末年，里居不仕，授徒自给，旋于邑中柳庄置薄田，躬自稼穑，澹泊明志，啸歌陶然，乡人士咸以汉臣诸葛亮目之。会粤西发逆肇变，湘楚戒严，原任湖广督臣张亮基，湖南抚臣骆秉章，先后强起入幕。左宗棠遇事持正，不避嫌怨，遂为言者所摘，荷蒙文宗显皇帝特达之知，感激奋发，以身许国，遭逢殊遇，由举人擢升卿寺，历任疆圻，襄赞纶扉，赏延世爵，宠任倚畀，蔑有以加，而蹇蹇臣心，确有万变不渝者。


    其莅事也，无精粗巨细，必从根本做起，而要以力行，如师行万里砂碛之地，虽酷暑严寒，必居营帐，与士卒同甘苦。民房官舍，从不少即休止，垒旁隙地，悉令军士开垦，荒芜既辟，招户承种，民至如归。城堡、桥梁、沟渠、官舍，每乘战事余暇，修事完善，官道两旁，树株遍植，迄今数千里，柳荫夹道，行旅便之。蚕织、畜牧诸政，罔不因势利导，有开必先，而襟怀浩荡，绝无凝滞。公余，辄徒步出营，循畦流览，或作书适意。在兰州督署时，尝就阁后凿池引流，同民汲饮。家私一无所营，玩好一无所嗜，其历任廉俸，除置田供祭祀，与岁给同胞兄嫂外，余悉以充义举。军兴日久，教泽浸衰，该故大学士身在行间，讲学不辍，尝手书孝经</a>、东西铭、正气歌之类，付手民刊布。每克复一城，招徕抚绥，兴教劝学，尝以为士者民之望也，不作士气，无以劝民，故于甘肃乡试，请旨分闱，鼓舞振兴，常如不及。俄官索斯诺福斯齐游历过甘，携带教师，沿途阐说西教，逮至兰州，该故大学士接见如仪，饮食酬酢，备极款曲，与讲孟子</a>三必自反之义，俄官为之敛容。臣时在座，拱默而已。后语臣曰：“忠信笃敬，蛮貊可行，彼亦人也，心知气血，不甚相远，但能积诚相与，久将自感，无他道也。”索斯诺福斯齐自请由在山诺尔，代购面粮，以济军食，订约而去。其遇事善存国体，持名教类如此。素性嗜学，博通经史，旁及舆地掌故，罔不追宗探颐，得其指归。凡有设施，援古证今，不泥不悖。虽入官以来，夙夜宣勤，于著述未暇旁及，然军书旁午，批答如流，章奏书牍，悉由手出，连篇累牍，何啻等身，其所发明，多出人意表。


    治军严整，好谋而成。自荡平发逆，由闽浙总督，调任陕甘，值逆回、捻匪，内外交讧。该故大学士自度生平足迹，未涉关陇，所部南方将士，于西北风土，捻回伎俩，毫无闻见，陇土残敝尤甚，弥望蒿芜，师行艰难，百倍他省，非熟审主客长短之势，饥饱劳逸之情，权其轻重，察其缓急，虑善以动，随机立应，莫要厥成。乃定议进兵次第，先捻后回，先陕后陇，分道并进，剿抚兼施，必清后路，然后进驻兰州，必清河湟，定肃州，然后及于关外。议既定，犹未及行，适捻逆张总愚全股，渡河狂窜，凶焰甚炽，该故大学士遵旨北向。臣时随侍臣叔父原任广</a>东陆路提督臣刘松山，率步队从之，常以步当马，日驰二三百里，截剿骑贼。左宗棠日在行间，亲自督战。捻患平，奉旨陛见，返旆入关，专讨回逆。同治八年(1869)冬，肃清陕北。逾年，荡平金积堡老巢，肃清宁(夏)、灵(州)。十一年(1872)冬，克复西宁、定河(州)狄(道)。十二年(1873)冬，肃州平，传檄至关以西，皇威丕畅。其间叛将、溃弁、土匪、游勇，以及就抚复叛之逆回等，随时追捕，各伏其辜，关陇全境肃清，以时奏绩，皆如其言。其奉命进规新疆也，虑粮运万分不给，乃创为分起出师之议。先派张曜，置屯哈密，金顺晋驻古城，远自晋边俄境，近而甘(州)、凉(州)、肃州，四路筹策，军储备足，然后檄臣率大军出关，与金顺会师，先清北路，以固根本。既定吐鲁番、辟展，然后遣师南向，势如破竹，南路八城，一鼓戡定。虽帕夏残党五次寇边，随即扑灭。不数年，全疆底定，收还伊犁，谋出万全</a>，故能奏功迅速。师行所至，罔不仰体皇仁，切禁枉杀，于关内收抚降回，拨地安插，所全活甚众。


    关内外自遭兵燹，田地荒芜，无所得食。左宗棠筹发籽种，使兵民杂耕，收获有余，以市价官为收买。尝自谓筹防边地，莫要于屯田，然兴屯必多筹经费，今度支告绌，安可复以此上烦朝廷。故行军以来，未尝一言显及于屯政，其实力所能行，无非屯田遗意也。其言如此，故兵民相劝，耕者日多，民务盖藏，而军无匮乏。


    其与人也，开诚布公，取长略短，奖励诱掖，惟恐不至。于旧僚宿将，与共患难者，念之尤不能忘。待降将一出以坦白，以故随从征剿，均能得其死力。爱人而不流于姑息，疾恶而不伤于苛细，精察明断，不为已甚，非独性情之正，抑亦学术有以济之。及新疆既平，乃议设行省，以规久远。臣愚不学，猥承其后，所以展转数年，尚无遗误者，皆左宗棠先事预筹之力也。……注1089


    对于宗棠功业，昌濬折详于东南，锦棠折详于西北，合之可略窥全豹。至对于宗棠人格，则两折互有发明，亦约可概括平生。


    宗棠家书与长子孝威云：


    ……士君子立身行己，出而任事，但求无愧此心，不负所学，名之传不传，声称之美不美，何足计较。“吁嗟没世名，寂寞身后事。”古人盖见及矣。尔母在日曾言：“我不喜华士，日后恐无人作佳传。”我笑答云：“自有我在，求在我，不求之人也。……”注1090


    斯言也，可谓宗棠自信之深，亦可谓宗棠自知之明。窃尝综论同治中兴名臣，宗棠武功，实在胡林翼、曾国藩、李鸿章</a>诸人上，文治亦不弱，才略为任何人所不如，德操堪与林翼、国藩相比，而优于鸿章。气度则不特迥不及国藩，即以林翼、鸿章视之，犹觉远逊。惟其气度不足，浸至由褊浅而时或流于忮刻，故在宗棠固不喜华士，即华士亦不喜宗棠，遂使一代伟人，常不为士论所许与，可胜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