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子归国

3个月前 作者: 孙毓修
    公子在赵,闻赵有处士毛公</a>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博徒谓赌徒,卖浆家谓卖酒家)。公子慕之,求见两人。两人匿不肯见。公子伺知其所在,徒步而往。两人见其诚,出见之,自此相得甚欢。


    平原君闻公子交毛公薛公,不悦,语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乃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背魏王而救赵,今始知其非。无忌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与共居也明矣。”乃束装欲去。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为免冠而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言公子尽有平原君之客也),公子于是留赵,十年不归。


    公子在赵,虽不与故国之事,然礼贤下士,一如</a>平时,暇则讲求兵法。盖知天下纷纷,藐然一身,其关于前途者甚大。又可见志士仁人,虽颠沛之中,亦不废时,不灰心,积极进行,无有已时也。


    公子离魏后之魏国,又何如乎?则朝政多非,国势日弱。秦人日夜攻之,亡在旦夕,魏王忧之。夫人忧则思,思则明。至此乃知秦之志,必欲亡魏,向日亲秦之政策,实亡国之政策。而惟行公子之说,方能救国家之危亡。乃赦公子罪,使人请公子归国,意公子闻之,必即日就道矣。而公子犹未知魏王之诚意也,反戒门下,有敢引进魏使者,罪至死。宾客皆以公子无爱国心,稍稍去之,亦莫有敢谏者。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忧,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有何面目立于天下乎?”语未及终,公子立变色,备驾而归。


    公子不履大梁之土,十年于兹矣。四郊多垒,所谓满目山河泪沾衣者,能不为公子咏乎?魏王与公子相见,暮年兄弟,此日重逢,追思前事,悲从中来。公子之悲感,亦同之也。于是两人相持而泣。呜呼!患难之中,性情自见,此事不独哀动行路,事美千秋。魏王奋发有为,信任公子之心,亦于是决矣,即日以上将军印授公子。


    公子既任国事,先发使者,以归国之状,遍告诸侯。诸侯闻之,发兵往救者,凡五国焉。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公子之威名,振于天下。


    公子联关东之国,与魏合纵而拒秦,此六国之利,而秦之大患也。非去公子,则秦之势力,不复能发展于天下。乃求晋鄙之客于魏,使谗构公子于王前。事成,许以重金为谢。客以其主人晋鄙,无罪而死,怨公子甚,故甘受秦人愚弄。因言于魏王曰:“公子在外十年矣,与诸侯纳交甚深。今为魏将,诸侯之兵皆属之。天下徒知有魏公子,而不知有魏王。公子欲因此时,南面而王,诸侯虽非之,而畏公子威,将共立之矣。”客之所言,既婉转动听矣,而秦又故遣使者,公然至大梁,贺公子得立为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又见秦使,是固不能不信矣。后果罢公子兵权,不复用之。


    公子闲居,日夜自危,又不忍亲见祖国之亡,乃与宾客纵饮醇酒,多近妇女,以求速死。如此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夫醇酒妇人,人所视为行乐之事者也,以子乃视为鸩毒。读者于此,可悟酒色之不可近。而公子以有用之才,深愿断送于此而不悔,其伤心又可知矣。


    秦闻魏王疑公子,其计既行,则大喜。然恐魏王见事急,则复起用之也,故未敢遽加兵于魏。后闻公子卒,则其喜可知已,即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自后稍稍蚕食。公子死后十八年,而魏竟亡。时则公子早已骨化形销,冥然罔觉,国虽被灭,亦不知所以恨矣。


    【批评】


    毛公薛公,号为高隐者,乃一托于博徒,一混于卖酒家。托业如此,实不可解,宜平原君之羞与为伍也。其后劝公子归国之言,则又非有学问者见不到此。两人在公子门下,意必建白甚多。而史公既忘其名,行事之可见者,亦止此而已。皇甫谧</a>高士传</a>,不载两人。陈仲醇逸民传,全录史记</a>信陵君传,使两人得以附见。他亦无所发明也。


    食客闻平原君轻视毛公薛公,则去之;闻公子贤,则归之;后闻公子忿而不归,则又去之。可知若辈于义利是非之间,皆辨之甚明,非若后世做门客者,专为豪家鹰犬,势利之外,一切皆不计也。


    公子在赵,以羁旅之身,脱离宠辱之境,得专门研究兵学,以备他年之用。他人以公子为无聊者,公子反得闭户读书之机会。朱子曰:“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公子有焉。


    公子不欲回国,盖知魏王之意,非至十分危急,必不悟其亲秦之非计,而诚心悔悟,迎还公子耳,非不欲归也。毛公薛公以大梁垂危告之,不闻为魏王表白诚意,而公子即日束装告归,则以亡国事大,一身之利害,又不暇计矣。


    专制之朝,其亡也,因于知人不明者,十居八九。事急之时,则求贤以自辅。事过之后,猜忌交至,放斥随之。一部廿四史</a>之兴亡,无不如此,固不独魏安釐王一人为然耳。


    公子见魏国国势,已陷于不可挽救之境,至求速死以为快。当其将死未死之际,问天天不语,入地地无门。古来伤心人,谁有如公子者?后人读之,其伤感为何如哉。然弗徒作伤感也。


    古时一国之兴亡,在乎君。今时一国之兴亡,在乎民。在乎君者,民既无如之何。在乎民者,谁扼我之手足,而不改过以图新,自强以保国也。奈何今之少年,皆惟香奁体之小说是喜,不学公子之立志,而惟学其醇酒妇人耶?嘻噫,可以思矣。


    公子听说赵国有两个有才有德而没有从政的人,一个是藏身于赌徒中的毛公,一个是藏身在酒家的薛公。公子仰慕他们的才华,很想见见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躲了起来不肯见公子。公子打听到他们的藏身地址,悄悄地步行去拜访他们。这两个人被公子的诚意感动,于是相见,彼此都以相识为乐事。


    平原君听说了这件事后,有些不高兴,就对他的夫人说:“当初我听说夫人的弟弟魏公子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贤人,如今我听说他竟然跟那伙赌徒、酒店伙计交往,公子只是个无知妄为的人罢了。”平原君的夫人把这些话告诉了公子,公子听后说:“以前我听说平原君贤德,所以背弃魏王而救赵国,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从在大梁时,常常听说这两个人贤能有才,到了赵国,惟恐不能见到他们。我这个人跟他们交往,还怕他们不要我呢,现在平原君竟然把跟他们交往看作是羞辱,看来平原君这个人不值得结交啊。”于是就整理行装准备离去。夫人又把公子的话全都告诉了平原君,平原君听了自感惭愧,便去向公子脱帽谢罪,坚决把公子挽留下来。平原君的门客们听到这件事,有一半人离开了平原君归附于公子,天下的士人也都去投靠公子。公子的为人使平原君的宾客仰慕而尽都到公子的门下来(说公子拥有平原君的全部门客),于是留在赵国,十年没有回魏国。


    公子虽然身在赵国,不再参与魏国的事务。然而一如继往地对待有才有德的人,空闲的时候就和门客研讨兵法。因为知道天下大乱,一身虽微,但对国家的前途关系却很大。又见到那些有识之士,即使身处于困顿挫折的环境之中,也不浪费光阴,不灰心,保持积极的心态,奋斗不息。


    公子离开后的魏国,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就是朝政是非多,国力日渐削弱。秦国趁机日夜不停地发兵向东进攻魏国,都快到亡国的边缘了,魏王为此事焦虑万分。一个人一旦开始担忧焦虑,就会开始思考,而一思考就会变得明白。此时魏王清楚地知道秦国的目的,就是一定要将魏国灭亡,以前亲近秦国的政策,实际上是亡国之路,而只有实行公子的方法,才能救魏国而免于亡国。于是他赦免公子的罪,派使臣去请公子回国,想着公子知道后,一定会马上就回来的。然而公子仍担心魏王恼怒自己,就告诫门下宾客:“有敢替魏王使臣通报传达的,处死。”宾客们都认为公子没有爱国之心,于是慢慢地有一些人离他而去,更没有谁敢劝公子。这时,毛公和薛公两人去见公子说:“公子所以在赵国受到尊重,名扬诸侯,是因为有魏国的存在啊。现在秦国进攻魏国,魏国危急而公子毫不顾念,假使秦国攻破大梁而把您先祖的宗庙夷平,公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公子不等他们把话说完,脸色马上就变了,立即嘱咐车夫赶快套车回魏国。


    公子整整十年不曾踏足大梁的土地了。四郊的营垒很多,外敌入侵,国家危难,满目山河泪沾衣,就是为公子吟咏的啊!魏王与公子再次相见,人到晚年,兄弟重逢,再想起以前二人相处的时光,更是伤心不已。公子的悲伤感受,也是相同。于是两人不禁相对落泪。唉,危难的时刻,才能见人的真心。这件事不但让路人都感到哀伤,而且流传千古。魏王振作精神,有所作为,对公子十分信任,于是决定把上将军大印授给公子。


    公子开始处理国事以后,首先派使臣把自己担任上将军职务一事通报给各个诸侯国。诸侯们得知,五个国家各自调兵遣将,救援魏国。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元前247年)公子率领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在黄河以南地区把秦军打得大败,秦将蒙骜败逃,进而乘胜追击直到函谷关,把秦军压在函谷关内,使他们不敢再出关。当时,公子的声威震动天下。


    公子联合函谷关以东的国家,与魏国连成一线抗击秦国,这事对六国有利,而却成了秦的忧患。不把公子除掉,秦国的势力就不能发展,就不能统一天下。于是秦王寻找晋鄙原来在魏国的门客,让他们在魏王面前说公子的坏话。并许诺,事成之后,一定以重金为谢礼。食客认为主子晋鄙没有任何罪行,却被杀死,一直对公子十分怀恨,因此甘愿被秦人利用。于是他对魏王进谗言说:“公子流亡在外十年了,与各位诸侯都很有交情。现在担任魏国大将,诸侯国的将领都归他指挥。诸侯们只知道魏国有个魏公子,不知道还有个魏王。公子如果趁这个时机称王,诸侯们即使不想这样做,却又害怕公子的权势声威,也会共同拥立他为王的。”食客的这番话,说得十分委婉含蓄。秦国又派人到大梁,假装不知情地请他们向公子祝贺,问是否已经立为魏王了。魏王天天听到这些毁谤公子的话,又见到秦国使者的到来,因此不得不信以为真了。后来果然罢除公子的上将军职位,不再任用。


    公子安闲居家,无事可做,日日夜夜都感觉得到自己处境的危险,又不忍心眼看着国家一步步走向灭亡,于是就与宾客们通宵达旦地痛饮烈性酒,常跟女人厮混,只求能早点死了。这样寻欢作乐度过了四年,终于因饮酒无度患病死亡。因此,烈酒与女色,人人都认为这是能让人开心的好东西,而那些有道德的人却认为是剧毒。读者读到这里,就会明白是不能沉溺于酒色的。而公子这样能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才,情愿将自己断送在酒色上而不后悔,可见得他伤心到了何种程度。


    秦王听说魏王怀疑公子,离间计行得通了,非常高兴。然而又害怕魏王见眼前战事紧急,再次启用公子,因此不敢仓促之间出兵魏国。后来听说公子死了,心中有多开心可想而知。秦王马上派蒙骜进攻魏国,攻占了二十座城邑。从此以后,秦国逐渐地像蚕食桑叶一样侵占魏国领土。公子死后十八年,魏国灭亡。此时公子早已经死了,对于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祖国虽然被灭亡了,但也不知所谓恨了。


    【评论】


    毛公、薛公是隐士中的高手,一个藏身于赌徒之中,一个混在酒家里当伙计。以这样的方式谋生,实在难以理解,所以平原君觉得与他们为伍是一件耻辱的事。至于后来劝公子回国的言论,不是有学问的人没有这样的远见。两人在公子门下,肯定说了很多对国家的建议和主张。然而司马迁</a>竟然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事情,也就仅仅是这一件了。皇甫谧编写的《高士传》没有这两人的记载,陈仲醇编写的《逸民传》补全史记中的信陵传,才使这两人得以在正本中的附录中出现,别的地方就没有什么发现了。


    食客听到平原君看不起毛公和薛公的消息,就离他而去;听到公子贤能,就都归依他;后来听到公子因恨而不回归自己的祖国,又离他而去。可知这些人在大义与利益是非面前,都分辨得特别清楚,并不是后来那些所谓的做人门客的人,专门做有权有势豪门人的爪牙,除了权、钱、势之外,一切都可以不在乎。


    公子在赵国时,以异乡人身份,远离一切荣辱,得以专门研究学习兵法,以便在以后的年月中能用上。一些人认为公子是无所事事,公子反而有了闭户读书的机会。朱子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志向就不容丝毫的怠懈。”公子做到了。


    公子不想回魏国,是因为知道魏王不到十分危急的时候一定不会明白,亲近秦国并不是什么好计策,诚心诚意悔悟,接他回去的,并不是不想回去。毛公薛公把大梁的安危和现在的处境告诉他,并没有听到魏王来</a>表达诚意,而公子当时就整装向赵国告辞回去,就是以国家安危为重,个人利益没有时间和心思去计较。


    君主独掌大权的朝代之所以会灭亡,十有八九是君主看人不清而造成的。当遇到危急的时候,他们就向贤能之士求助辅助自己;而当危急解除后,又开始猜疑忌妒,放逐、斥退也随之而来。一部二十四史</a>里记载的各个朝代的兴盛与衰亡,哪个不是这样的,原本不只是安釐王一个人如此。


    公子看到魏国的国力和未来,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只求快点死早点解脱。在他濒临死亡的时候,是喊天天不应,入地地无门。从古至今伤心失意的人,又有谁像公子一样的呢?后辈们读到这些记载,又是怎样的一种伤心和感慨啊!然而,这都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古时候一个国家兴盛与衰亡,关键在于君主。而现在一个国家的兴盛和衰亡,关键在于百姓。君主独掌大权的,百姓也只是无可奈何。而百姓当家的,哪里会被人控制住手脚,还不马上改正错误,重新做人,自强不息以保卫国家呢?然而现在的年轻人,都只喜欢闺阁小说,不学习公子的大志向,只学沉迷于烈酒美女了。唉,可以好好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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