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战国时之重士
3个月前 作者: 孙毓修
我国历史上,列国纷纭之世,莫甚于战国。正惟七雄并峙,相持不下。一胜一败,国家之强弱所关,国民之荣辱立见。故其国民,皆有杀身亡家以救国之心,而爱国之士独多。
君相之爱国心,孰有大于保国养民,上以承先王之宗庙,下以保黎元之身家者乎?既欲保之,则不得不应时势而行相当之政令。知交隣之有赖乎辞令也,则养游说(音税,以言语论人,使从己也)之士。知保国之不可以无兵也,则行征兵之制。知行政之必资乎人才也,则设招贤之馆。励精图治,息息以亡国为懼,此君相之所有事也。而一国之中,与国之关系最切者,则惟贵族。用事之贵族,既助其君发号施令矣;不用事之贵族,则亦有其惟一之天职,曰破家以养贤士,曰养士以备国用。夫任人而不任法,虽为制度阔略时所必至之趋势。知之明而行之切,盖未有甚于战国诸公子者也。
生战国之时者,苟有一技之长,无不为人主卑礼厚币,聘之而引之将相之位。故奇才异能,盛极一时,侠客辨士,传为美谈,不异欧洲古时之有希腊罗马也。今欧美之编教科书儿童书者,不能不有取乎二国之故事,然则我今可以遗战国之人物耶?
更奇者,自秦始皇</a>统一天下,东亚之战国,久已消灭。
二千年后,迄乎民国,而战国之局势,于今又见。盖以海陆交通之捷,万里之隔,重洋之阻,利害相关,如一家也。无论纽约出一新闻,伦敦来一电报,有不耸动北京之政界,上海之市场者乎?中国境内之一统如故,实以消息灵而地球似缩,交涉多而感觉愈神。惜小战国,今乃成一大战国。然则战国时之人物,岂不为我少年模范人物中最适用者哉?
昔战国之人,一言一动,皆当具世界之眼光,犹之乎今也。惟彼之世界,限于中国,今之世界,充乎五洲,小大不同耳。彼之养成此眼光也,幼而学于名师,壮而游于各国之都市,闻其政而知其俗。揣摩既熟(《史记</a>·苏秦传》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言以我之简练者,揣摩时势而用之),然后朝秦暮楚,为进取之运动。当时寒士生涯,类多如此。空山讲学,其道虽尊;而布衣草食,生计寂寞,豪士所不甘焉。工商诸业,为彼时社会所轻。范蠡</a>操致富之术,亦仅于投闲置散之时,偶一为之。有志功名者,去之惟恐不速也。然以一草茅新进,无左右为之先容;贵人为之延誉,一朝而欲登大将之坛,取上相之印,此极难之事。于是各国公子贵族养客之风,因之而起。盖此实一国人材之预备机关也。
今试一读《战国策</a>》,名臣大将之历史,有非某君之食客者鲜矣。甚至鸡鸣狗盗之徒,苟足备一朝之用者,亦无不揖之为座客。士之未至也,则远绍旁搜以致之;其既至也,则卑礼厚币以事之,甘之如肉(《后汉书</a>·独行传》说上甘于肉,喻爱士之诚切也),爱之若命。而国家一有危急,则或出其口舌之长,排难解纷;或运其帷幄之谋,取威定霸。此实古今中外希有之风会,而战国所独有者,思之殊有趣味也。
【批评】
记战国之事者,有《战国策》,事奇而文亦奇,太史公为战国人作传,多采其书。人谓太史公之文章好,所以《史记》最传。顾自太史公后,断代为书者,实有二十三部。其体例摹太史公也,文章摹太史公也,何以与会皆不如《史记》之佳甚?或令阅者昏然欲睡。盖太史公书中,记战国时事,几及其半,事奇,故文易奇也。
古言男子志在四方,四方犹今言</a>世界也。秦以前,世界之为我先民所知者,《禹贡》所载冀、雍、青、兖、豫、徐、扬、荆、梁所称九州之外,不知其他矣。与古时欧洲人,谓地中海外,更无土地人民之说略</a>同。而以山川之隔绝,舟车之不便,百里千里之远,即有老死不相往来者。以今观之,九州亦甚小耳。而在古人,则已觉夸父不能尽,章亥不能步,浩浩乎莫测其境之所穷。无以名之,因名之曰四方。战国时,齐人驺衍,有大九州之说,未知衍固逞其理想耶?抑实知其地耶?至于今日,五洲之远,如在目前,一利一害,息息相关。人不放开眼孔,高瞻远瞩,则将何以自立?
驺衍,齐人,生在孟子</a>后。今所传《驺子》一书,疑为后人所依托。《史记》载其大九州之说曰:“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于是有禆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齐近海,其说或得之海上远游之人。当时如有好事者,即其说而出游赤县神州之外,则世界之发明,或不待至近五百年也。
三代之时,官皆出于世家。世家子弟,登进甚易,不必其有才德也。不幸而生于贫贱之家,则虽有才德,亦难见用。至于战国,人君莫不深明“得士者昌,失士者亡”之理。
求贤之意,皇皇然,汲汲然,唯恐不及。世家之制,遽尔打破。而秦汉以后,王侯将相本无种之说,因以成立。战国之时,几无人不殉此潮流。上以是求,下以是应。尝谓战国之游士,两晋之清谈,明清两朝之时文,皆吾国历史上,有一无二之社会也。
战国之时,游士既多,未必一至国都,即能际会风云。其人大都皆寒士,而又不能尽有安贫乐道之操。设无人容纳而收养之,非特无缘扩大其学识,为世大用;更不免堕其志气,转为社会之忧。宋时有士子,冒秦会之(秦桧</a>之字)信,至外省求官,为人揭破,缚至秦处,听其处分。会之给与士子钱五百贯,又与美官。人怪之,会之曰:“此人敢冒我手书,其胆甚大。如不有以慰其情,彼处日暮途穷之境,倒行逆施,将为国之大患。”盖其时宋之外,尚有金国,秦虑其投金以祸宋也。会之为人,虽不足道,而此言颇有远见。
我国历史上,诸侯并立、时局混乱的时代莫过于战国时期了。当时适逢七个强国互相对峙,争持不下。胜利或者失败,都和国力的强弱相关,国民的荣辱立刻就能显现。这个时候每个国家的民众,都抱着以身报国的心思,而爱国的人士特别多。
君主宰相的爱国之心,没有比保住国家和教化民众更重要的了,对上继承先王的宗庙,对下保护黎民百姓的性命和家庭。既然想要保护他们,那么就不得不顺应时代的形势,然后发布实施合适的政令。知道和邻国交往要依靠外交辞令,那么需要养外交游说(读音是税,指用言语和他人讨论,使别人听从自己的意见)的人。知道保护国家不可以没有军队,那么就需要实行征兵的制度。知道实施政策必须依靠人才,那么就要设立招贤馆。励精图治,时时刻刻害怕亡国,这就是君主和宰相的事情。而一个国家之中,和国家关系最密切的,就只有贵族了。掌管事务的贵族,能够帮助他的君主处理政务;不掌管事务的贵族,也有唯一的天职,就是散尽家财来供养贤能的人,以备国家的需要。任用人而不依靠法律,即使是在法律较为宽松的时候。认知明确行动切实的人,没有比得过战国那些公子的了。
生在战国时期的人,如果有一技之长,没有不被君主用礼敬和厚禄聘用,然后登上将相之位的。所以有奇异才能的人盛极一时,侠客和说客,都传为美谈,和欧洲古时候的希腊罗马之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欧美写儿童教科书的人,没有不在希腊罗马的故事里取材的。既然这样,我现在怎么能丢下战国时期的人物呢?
更加奇特的是,自从秦始皇一统天下,东亚战国已被消灭了很久。两千年后,到了民国,然而类似战国时期的局势在今天又出现了。大概是因为海陆交通便捷,即使相隔万里之遥,隔着大洋,但是各国间的利害紧密相关,就像一家人一样。无论是纽约出现一条新闻,还是伦敦发来一个电报,大多都会惊动北京的政界、上海的市场。中国境内像原来那样统一,其实是因为消息灵通而像地球缩小了一般,交涉越多就越感觉神奇。以前是小战国,今天已经成了一个大的战国。既然这样,战国时期的人物,不就是我们少年的模范人物吗?
以前战国的人,一言一行,都应该具备放眼世界的眼光,今天也同样如此。以前人的世界,限制在中国,现在的世界,是天下,只不过大小不同罢了。以前的人养成这样的眼光,是小时候跟随名师学习,长大了在各个国家都市中游历,听闻他们的政策,知道他们的习俗,揣摩熟悉(《史记·苏秦传》记载,苏秦连夜找书,在数十箱藏书中,一一查找,终于找到姜太公所著的《阴符》兵书。趴在桌子上阅读,对其中的关键之处仔细揣摩,挑选关键并熟练记忆,研究时事然后运用)之后,早晚奔波,为进取而运作行动。当时的读书人的生活,也大都和他一样。在寂静的山谷中讲学,行为虽然高尚,但是穿着布衣,吃着糟糠,生计贫乏,生活寂寞,这是豪杰之士所不愿意接受的。工业商业等,被当时的社会看轻。范蠡致富,也仅仅是处在闲散位置的时候,偶尔这样做。对功名利禄有志向的人,则唯恐避之不快。然而一个人以新进的身份上位,没有人为他铺路,没有贵人替他宣传,短时间内就想要登上高台,取得高官印绶,这是特别难做到的事情。于是各国公子贵族供养门客的风气,因为这样而起。原来这真的是一个国家预备人才的重要部门啊!
现在试读一下《战国策》,名臣大将的历史,不是某一位贵族的食客的太少了。甚至连那些鸡鸣狗盗的人,只要能够发挥一点功用,没有不礼敬他们,把他们奉为座上客的。贤士没有到来的时候,即使再远也要广泛搜罗;来了之后,就给他很高的待遇,爱护他们就像喜好美味那样(《后汉书</a>》里的《独行传》上说,用喜好肉来比喻喜爱贤才的恳切),爱才如命。而国家一旦到了危急的时候,这些人有的用三寸不烂之舌排忧解难,有的人运筹帷幄,树立威信,成就霸业。这实在是古今中外都没有的事情,而是战国独有。想想它,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评论】
记录战国时期事情的,有《战国策》。事情奇特,文章记得也奇特。太史公给战国的人做传,大多采用这本书的说法。人们都说太史公的文章好,所以《史记》最有影响力,传的最久。太史公之后,各种断代史书,共有二三十部。他们的体例都是模仿太史公,文章也模仿太史公,但为什么不如《史记》那么好看呢?有的读者读着读着就昏昏入睡。原来太史公的书中,记载战国时期的事,就占了大半。事情奇特,所以文章也跟着奇特起来。
古话常说男子志在四方,这时说的四方就像我们今天说的世界一样。在秦国以前,我们先祖所知道的世界,除了《禹贡》中记载的被称为九州的冀、雍、青、兖、豫、徐、扬、荆、梁之外,就不知道其他的地方了。和古代的欧洲人,认为除了地中海之外,就没有土地的说法大概相同。山川隔绝,舟车不便,相隔很远,有到老死都不相互往来的人。现在看来,九州也是很小的啊。但是在古人看来,则已经感觉夸父不能跑尽九州的路,大章和竖亥不能走完九州的土地,浩瀚广大,无法达到世界的尽头。这片土地没有合适的名字,只好称为“四方”。战国的时候,齐人驺衍,有大九州的理论,但不知道他是以此炫耀自己的理论呢?还是真的知道有这些地方?到了今天,五洲之间的距离,却就像在眼前一般,彼此利害,息息相关。人如果不放宽眼界,高瞻远瞩,那么将靠什么来立足呢?
驺衍,是齐国人,出生在孟子之后的时代。今天人们相传的《驺子》一书,被人怀疑是后人所写,假托其名。史家记载他的大九州之说是:“儒家中所说的中国,是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中国名叫赤县神州。赤县神州的境内,就有九州,这就是大禹排列的九州。于是,就有了小海环绕在九州周围,人民和飞禽走兽,不能相互沟通和往来。就像一个地区里的人,就是一个州了。像这样的地区有九个,于是才有了大瀛海环绕在天地交际之处的情状。”齐国接近海边,他们的说法可能出自于海上远游而来的人。当时如果有好事的人,按照这种说法出海游历,那么世界的发现,也许不会等到最近五百年了。
夏、商、周的时候,当官的人都出于世家。世家的子弟,当官进爵特别容易,不必需要有才能德行。如果不幸生在贫穷卑贱的家庭,那么即使有才能德行,也很难被任用。到了战国,君主没有不明白“得到士子就会昌盛,失去士子就会衰亡”的道理的。求取贤人的心意,急急忙忙,匆匆切切,惟恐得不到贤人。世家的制度,忽然被打破。但秦汉之后,王侯将相本不是天生的说法,因此成立。战国时期,几乎没有人不认为这是潮流。上面因为这样而寻求,下面因为这样而呼应。曾经有人说战国的游士,两晋的清谈,明清两朝的时文,都是我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社会现象。
战国时期,云游的士人很多,不需要都聚集到国都,便能有大量的人才云集。这些人大都也是穷苦的读书人,但又没有完全安贫乐道的操守。假如没有人接受并且收养,他们不仅无法扩大他的学识,无缘为社会大用,更不能免于泄气,转而成为社会的忧患。宋时有个士子,冒充拿着秦会之(秦桧之字)的书信,到外省去求官,被人揭破了,捆绑到秦桧面前,由他处分。秦桧给了这个士子五百贯钱,又给了他一个好的官职。大家对此感到奇怪,秦桧说:“这人敢拿着冒充我的手信,他的胆子一定很大。如果不能抚慰他,当他处于日暮途穷的境地时,他一定会倒行逆施,成为国家的大患。”因为当时除了宋朝以外,还有金国,秦桧担心这个士子会投靠金国来祸害宋国。秦桧的为人,虽然不值得称道,但他这句话说得很有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