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南之谪
3个月前 作者: 孙毓修
文忠居惠三年,惠人敬爱之。大臣以流窜者为未足也,四年,复以琼州别驾安置昌化,昌化非人所居,药饵皆无,盖古儋耳地也。
宋时士大夫视岭南为畏途,窜居其地者,多抑郁不自得。文忠以侍从齿岭南编户,闻命之日,遣骨肉还阳羡(江苏宜兴县),独与幼子过,及侍妾朝云,并二庖婢过岭。瘴疠所侵,蛮蜑所侮,淡然无所芥蒂,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喜读陶渊明</a>、柳子厚集,谓之“南迁二友”,又遍和陶诗以寄其趣云。
在惠州日,居白鹤峰。至昌化,初就官屋以居,有司犹谓不可,遂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名为“桄榔菴”,在城南南污池之侧,蜒坞獠洞,处之泰然,平居从其父老游,若将终身,常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写书。
在儋耳时尝云:“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流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为一笑。”其襟怀洒落,类如是也。
元符三年,哲宗崩,徽宗即位,移文忠内郡,初徙廉,再徙泉,已乃奉朝奉郎提举城都玉局观,居从其便。明年正月度岭,时大江南北,咸以司马光</a>望公,所至聚观如堵,竞传入相。行至真州(今江苏仪征县),病暴下,至常州,体气稍复,着小冠,披半臂,坐舱中,运河两岸千万人围随而行,公曰:“莫看杀轼否?”初,公乐阳羡之胜,邵民瞻为卜宅,凡五百缗,公倾囊仅能偿之。卜吉,将入居,闻旧主以百年旧居,未忍相离,遂以屋还之,不索其值,返居于常。
六月,请老,以本官致仕。七月二十八日薨于常州孙氏寓馆,年六十六,时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也。娶王氏,继室以其女弟,亦先公卒,崇宁元年闰六月,葬于郏城县之钓台里。
浙西、淮南、京东、河北之民,闻公薨,相与哭于市,其士君子奔吊于家,秦、陇、楚、粤之间,车尘马迹,所至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惠林僧舍,其哀如此。高宗即位,赠资政殿学士,孝宗尤爱其文,亲制集赞,赐其曾孙峤,追赠太师。敕云:
朕承绝学于百圣之后,探微言于六籍之中,将兴起于斯文,爰缅怀于故老。虽仪刑之莫觌,尚简策之可求,揭为儒者之宗,用锡帝师之宠。故礼部尚书</a>、端明殿学士、赠资政殿学士、谥文忠苏轼</a>,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a>;知言</a>自况于孟轲</a>,论事</a>肯卑于陆贽</a>。方嘉祐全盛,尝膺特起之招;至熙宁纷更,乃陈长治之策。叹异人之间出,惊谗口之中伤,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干造化。不可夺者峣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经纶不究于生前,议论常公于身后。人传元祐之学,家有眉山之书,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a>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论世。倘九原之可作,庶千载以闻风。惟而英爽之灵,服我衮衣之命,可特赠太师,余如故。
【批评】
三苏</a>墓,在今郏县西三十余里,盖少公于政和三年卒,亦葬此山,元至正间,杨允瘗老泉衣冠于两公冢右,故称三苏也。
东坡尝言:“上可侍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具此胸襟,故能无入而不自得。南迁时,若以他人处之,鲜有不郁郁欲死者,而公心气愈闲,文章愈淡,蛮烟瘴雨,以公视之,无非和日丽风,此最难处。
苏轼在惠州居住了三年,惠州人都敬爱他。执政大臣都认为对他的贬谪还不够。第四年,又以琼州别驾的身份安置于昌化。昌化不是普通人能居住的地方,药物都没有,是古代所谓儋耳地界。
宋代的士大夫将岭南视为凶险之地,被贬到那的人大多抑郁苦闷,满心痛苦。苏轼从皇帝身边的大官一下被贬谪为岭南的小民,听到任命之时,将亲人都安置在阳羡(今天的江苏宜兴),只和小儿子苏过还有侍女朝云和两个厨房的婢女一起来到岭南。瘴疠之气的侵袭,土著居民的欺辱,对他而言毫不在意,所以当地百姓无论贤人还是愚人,都喜欢苏轼。在岭南期间,苏轼喜欢读陶渊明、柳宗元</a>的集子,称他们俩为“南迁二友”,又把陶渊明的诗全部和韵了一遍,用以寄寓自己的情趣。
他在惠州的时候,居住在白鹤峰。到了昌化,开始住在官家屋子里,政府仍然不准许,于是自己买了地盖了房子,儋耳当地居民帮着他搬砖运土,建好的房屋被称作“桄榔菴”,在地处城南的南水泽旁边,土著房屋之间,苏轼过着泰然自若的生活,平时就跟当地的父老乡亲交游,好像要在那里养老一般。又常常在桄榔树林里卧着休息,摘取树叶写字。
在儋耳的时候他曾经说:“我刚到海南时,环顾四周,海水与天空茫茫无边,对此非常感伤:‘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座岛呢?’不久又自己想:‘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河之中,中国大陆在少海之中,凡是生物哪有不在岛上的呢?’将一盆水倒在地上,把一根草放在水面上,有一只蚂蚁不知怎的附着于草上,看着四周的大水,茫茫然不知怎么渡过去。不一会,水干了,蚂蚁便径直离开了,见到同伴,流着眼泪说:‘哎呀呀,差一点就见不到你啦,谁成想转眼之间,出现了四通八达的大路呢!’想到这,足以让人发一笑。”他胸襟的洒脱,大略如此。
元符三年,哲宗皇帝去世,徽宗皇帝即位,将苏轼迁移到内部郡县,开始移到廉州,后又移到泉州,最后任命为奉朝奉郎提举城都玉局观,随他在哪里居住。第二年正月,苏轼度过大庾岭,当时大江南北的人都像对司马光一样对他寄予厚望,凡是苏轼所经过的地方,围观者人山人海,争着说苏轼要入朝做宰相。走到真州(现在的仪征县)时,病情突然恶化,到常州,身体又稍稍恢复,他戴着小帽,披着半臂,坐在船舱中,运河两岸有成千上万的人聚集着跟着他走,苏轼说:“这是要去看杀我么?”在此之前,苏轼喜欢阳羡的风景名胜,邵民瞻帮他相中了房子,一共要花费五百缗钱,苏轼掏空钱袋才刚好能支付。选了良辰吉日,将要搬进去,听说旧主人因为那是他家百年老宅,不忍搬走,苏轼知道后,便把屋子还给他们,还不要回钱,回到常州居住去了。
第六年,苏轼请求告老还乡,以当时的官职退休。七月二十八日在常州的孙氏寓馆去世,享年六十六,那时是宋徽宗</a>建中靖国元年。苏轼第一任夫人叫王弗,跟着苏轼十年就去世了。又续弦,娶的是王弗的堂妹,叫王润之,也比苏轼去世早。崇宁元年闰六月,苏轼被安葬在郏城县的钓台里。
浙西、淮南、京东、河北的百姓,听闻苏轼去世的消息,相随聚集在大街上哭泣,到他家奔丧的秦、陇、楚、粤之间的士子大夫,车马来往不绝,不管是贤人还是愚人都叹息流泪。太学生有几百人,一起到惠林僧舍来供养僧人。他们就哀伤到了这种程度。南宋的高宗皇帝即位后,赠与苏轼资政殿学士的称号。孝宗皇帝特别喜爱他的文章,亲自写了《苏轼文集赞》,赐给苏轼的曾孙苏峤,又追赠他为太师。敕令说:
朕在历代圣人之后继承绝世学问,在六经等经典里探索微言大义,将要让文学重新振兴,所以缅怀故去的这位老人。虽然已经看不到他的风范,可是还有遗留的诗文可以借以想见其为人。我现在将他推举为儒家的宗师,用以赐予他作为皇帝老师的恩宠。曾经的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赠资政殿学士、谥号文忠的苏轼,涵养了刚正博大的气度,遵行所听闻的先王高明之道;博览各种传世的典籍,几乎像大海大地所承载容量,追赶远古的雅正的作品,大概像钟声一样宏伟,像玉佩声一样轻妙。他自许像孟子</a>一样懂得辩论,政论</a>却肯输于陆贽。当嘉祐全盛的时代,他曾接受特别征召。到熙宁年间的新法纷争,更上陈长治久安计策。可叹奇异的人不时出现,对他谗言中伤。他虽被贬谪到海南还心系朝廷,品评古今就像夺取造化。没人能剥夺他那高尚的情操,没人能获得他那自然的名声。他满腹经纶,不能在身前被重用,他大公无私,常常在他死后被评议。人人传承元祐的学术,家家藏有眉山苏家的著作。朕反复翻看他留下的文章,对他的钦仰已非只一日了。他那足以辅佐君王的才能可堪大用,可惜我们不在同一时代;君子的道义往往越被打压贬抑就越发彰显明晰,所以我为他做了一生的评价。倘若先生能再降世为人,也许就算千载我也能探听得您的消息。希望您的英灵来穿上我赐予大臣的衮服。赠苏轼为太师,其余官职跟过去一样。
【评论】
三苏墓在现在的郏县西三十多里之地。苏辙</a>于政和三年去世,也葬在这座山,到了元朝至正年间,杨允将苏洵</a>的衣冠葬于兄弟二人的右侧,所以称为三苏墓。
苏轼曾经说:“我对上可以侍奉玉皇大帝,对下可以陪伴收容院的乞丐。”具有如此的胸怀,所以无论在什么境地都能自得自在。贬谪南方时,如果换成别人,很少有不郁闷而想死的,而先生心境越发清静,气度越发从容,文章越发淡美,蛮荒之地的瘴雾,在先生看来也是风和日丽,这是最难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