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黄州

3个月前 作者: 孙毓修
    元丰三年二月,文忠至黄州,上谢表,其言和平,盖得于忧患者多矣。略谓:


    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搢绅,亲逢睿哲之兴,遂有功名之意。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而臣用意过当,日趋于迷,赋命衰穷,天夺其魄,叛违义理,辜负恩私,茫如醉梦之中,不知言</a>语之出。虽至仁屡试,而众议不容。案罪责情,固宜伏斧质于两观;推恩屈法,犹当御魑魅于三危。岂谓尚玷散员,更叨善地,投畀麏鼯之野,保全樗栎之生。臣虽至愚,岂不知幸?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德刑并用,善恶兼容,欲使法行而知恩,是用小惩而大戒。天地能覆载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伏惟此恩,何以为报?惟当蔬食没齿,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之戒。贪恋圣世,不敢杀身,庶几余生,未为弃物。


    初至之日,寓居定慧院,幅巾芒屩,与田夫野老相从溪谷之间,其逍遥自适、惩忿窒欲之致,见于《答秦太虚</a>书》云:


    吾侪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自非废放,安得就此?太息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当及今为之,寝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满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已则心返,自不能废矣。


    又云:


    初到黄,禀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又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又云: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佳绝,有蜀人王生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酽,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酒监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馔,喜作会。


    又于《答毕仲举书》想见其高致:


    黄州滨江带山,既适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果安在哉?偶读《战国策</a>》,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谓巧于居贫者也。菜、羹、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既饱之余,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恶在我,何与于物。


    马正卿为请于郡守,得故营地数十亩。躬耕其中,自号东坡居士。在黄州东门筑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缋雪于四壁,名曰“雪堂”,《赤壁赋》中所谓“步自雪堂”者也。


    【批评】


    东坡初至黄州,借天庆观道士堂,静坐四十九日,其知为学之要矣。静坐之理与其功效,今人已盛倡之,兹不具论。惟吾人习静,非如释氏之耽寂,道家之养炼,弃人世之义务,为出世之事业也。盖欲以收敛易放之心,坚固易衰之体,以应事接物,为入世之用。东坡虽未臻其境,而已得其理,其言曰:“出从人事,事已则心返。”人为物欲所拘,情感所激,往往一往无前,迷失本心者,皆无此一段静功,不能返观其心之故。苟炼得此心如太虚长空,一无阻碍,有何理之不可通,身之不能养哉。


    东坡言节用之法甚善,人未有不喜奢侈者,故必用强制之法,以自束缚。俭可养廉,关系人生不小,吾辈可不于节用二字着力乎?然忌著居积,人相有余时复济人,或会宾客,斯为善耳。


    元丰三年二月,苏轼</a>来到黄州,给皇帝上了一封谢表,其文言语平和从容,大约是从忧患中感悟颇多之故吧。大概是说:


    微臣回想早年因为科举及第,厕身于士大夫中间,亲身遇到睿智明哲的皇帝陛下您的中兴,因而产生了献身功名的志愿。也曾被您在皇宫便殿召见,考查我平生所学。也曾让我尝试治理过几个州府,观察我的实际能力。可是我过于自负,师心自用,神志日趋迷离。上天赋予我衰弱困穷的命运,又夺去我的魂魄,致使我违背了道义和情理,辜负了皇帝的恩惠,就像在醉酒睡梦中,不知道怎么就写出那些文辞言语。虽然仁慈的陛下给了我机会,但舆论对我总是不能容忍。推求我的罪责和过失,本来就应该在皇宫前处斩;对我加以宽容照顾,仍然应该投到魑魅魍魉出没的三危山。谁料想还能做一个闲散的地方官,还能迁居到秀美的黄州城,把我流放到野鹿野鼠出没的荒野,保全了我樗木栎树一样大而无用的散材的性命。微臣即使极其愚笨,怎能不感到庆幸?这也是因为遇到皇帝陛下您,恩威并施,好人坏人都能容忍,想让刑法实施后人们才知道恩德的可贵,用小惩罚来作为大的警示。天和地能够覆盖承载人,却不能容纳不尊法度的人;父母能生育抚养人,却不能将其从死亡边缘救出。微臣私下念及这个大恩大德,怎么报答呢?只应该吃素直到生命终止,闭门反省过失,深刻领悟多年以来的错误,永远作为士大夫们的前车之鉴。我留恋圣明的时代,所以不敢杀身报答,希望在剩下的时光里,还能有所作为,不作被抛弃的废物。


    苏轼才到黄州的时候,在定慧院寄居,戴着幅巾穿着草鞋,跟农夫野老交往于山水之间,他那逍遥自得、杜绝欲望的情致,表现在《答秦太虚书》之中:


    我们这些人渐渐衰老了,不能够再像年轻时那样对待自己的身子,应当采用道书上方士说的办法,加强养身方面的修炼。我被贬住在这里没有事做,对道书上讲的方法也略微知道了一些。现已借到本州天庆观三间房子,冬至后就住到里面去,过四十九天才会出来。假如不是被贬官、遭到放逐,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叹息将来一旦受到官务的束缚,想求得四十九天的空闲,又哪里能有机会呢?应该趁现在有空闲去做,除吃饭睡觉以外,不做别的事,只要满了这期限,养身的根基就建立了。从此以后,纵然再出来处理人间的事务,事情办完,心情又会回到原来的闲静状态,修炼神性的事自然不会废止。


    又说:


    刚到黄州,俸钱断绝,人口没有减少,我为这事十分发愁,只好大力节俭,每天费用不准超过一百五十钱。每月初一就取出四千五百钱,把它分成三十份,挂在屋梁上,每天早晨就用挂画用的叉子挑取一份,然后把叉子藏起来。未用完的钱仍然用另外的大竹筒装好贮存起来,用来招待客人。这是贾耘老的办法。估计袋中的钱还可用一年多,到时候再另想办法了,水到渠成,不必预先考虑,因此我胸中记挂的事一件也没有。


    又说:


    我住处的对岸武昌,山水美妙到了极点。有位老家在蜀地的王生住在城里,我过江后常常因为风涛阻隔,不能马上回家,王生能为我杀鸡煮饭,在他那里住上几天,他都不厌烦。又有一位潘生,在樊口开有酒店,可以划船直接到他店旁,虽是乡村酿的酒,却味醇汁酽。这里柑、橘、椑、柿非常多,大芋头长有一尺多,不比蜀中的差。外县的米一斗卖二十钱,从水路过去可以买到。羊肉价格和北方一样,猪、牛、獐、鹿价钱贱得像泥土一样,鱼、蟹不论价钱。岐亭监酒胡定之,随行带有万卷书,喜欢借给人看。黄州官署的一些官员,家家都会做好吃的东西,且喜欢举行宴会。


    又在《答毕仲举书》中可以想象到他的兴致:


    黄州临江环山,既有愉悦视听的好处,而各种生计各种需求也不难弄到,早睡晚起,又不知道所谓的祸福到底在哪里?偶然读到《战国策》,看见里面讲处士颜蠋的话“迟一点吃饭当成吃肉”,我便高兴地笑了。像颜蠋这样的人,真可谓对于贫穷有巧妙的应付方法了。蔬菜、汤羹、豆子、黄米,略微饿的时候食用,味道跟山珍海味没有区别。吃饱以后,各种鸡、鸭、牛、羊等肉即使堆了满满一桌,也只怕不把它们端走。好坏美恶,都取决于我的心,跟外物有什么关系呢?


    马正卿为东坡向州长官请求,获得几十亩旧营地。苏轼亲自耕种,自己取了别号,叫“东坡居士”。他又在黄州东门盖了一座草堂,因为在大雪天建造,故而在墙壁上画上雪景,称为“雪堂”,这就是《赤壁赋》里说的“步自雪堂”的雪堂。


    【评论】


    苏轼刚到黄州,借了天庆观的道士房间,静坐四十九天,这说明他知道做学问的要领了。静坐的深意和功效,现在的人已经大力提倡,这里就不多说了。只是我们这些人修习养静,不是像佛门弟子沉迷枯寂,道家的培养提炼精气,抛弃人间的各种该做的事务,去忙着逃避人间的事业。我们的养静是想收敛容易放纵的心灵,保养容易衰老的身体,用来应对事务,作为在人间进取的调剂之用。苏轼虽然还没到这个境界,却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他说:“处理俗务,事务完成,心也回归宁静的状态。”人被欲望所束缚,情感所激励,往往一门心思向前冲,迷失了本来的初衷,都是因为没有做这一番养静的功夫,不能回到内心,观察内心的缘故。如果能把内心修炼得好比清空广阔的天空,一点尘埃和阻碍都没有,那还有什么道理不能通达,什么身体不能保养呢?


    苏轼所说的节俭办法非常好,人都喜欢奢侈浪费,所以一定要用强制手段克制自己。节俭可以养成廉洁的品行,这对人的一生影响可不小,我们这些人怎么能不在节俭两个字上下功夫呢?然而最忌堆积财产,如果觉得有多余的钱时</a>,拿出来救济别人,或者开宴会招待客人,才算是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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