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病中情形
3个月前 作者: 孙毓修
哲宗元祐元年正月,公始得疾。当元丰五年秋,公居洛时,公有语涩疾,自疑当中风。乃预作遗表,详尽感慨,亲书缄封,置卧内,戒其子曰:“吾死,当以授范纯仁</a>、范祖禹</a>,使上之。”后亦无恙。今辅相未久,大星遽霣,惜哉。使天假之年,何至不久即有南渡之祸也?
公虽病,而刻刻不忘天下事。时青苗、免役、将官之法犹在,而西戎之议未决。公叹曰:“四害未除死,不瞑目矣。”折简与吕公著云:“光以身付医,以家事付愚子,惟国事未有所托,今以属公。”仍力疾上疏,论免役五害,乞直降勅罢之,率用熙宁以前法,诏即日行之。又论西戎大略,以和戎为便,用兵为非。时异议者甚众,公持之益坚。
闰二月,公被诏为尚书</a>左仆射。疾稍间,将起视事。诏免朝觐,许以肩舆,三日一入都堂,或门下、尚书省。公不敢当,曰:“不见君不可以视事。”诏公肩舆至内东门,子康扶入对小殿,且曰毋拜。公惶恐,入对延和殿,再拜。遂罢青苗钱,专行常平粜籴法。
公作相,辽人闻之,敕其边吏曰:“中国相司马矣,毋轻生事,开边隙。”尝亲书榜稿,揭于客位曰:
“访及诸君,若睹朝政阙遗,庶民疾苦,欲进忠言者,请以奏牍闻于朝廷。光得与同僚商议,择可行者,进呈取旨行之,若但以私书宠谕,终无所益。若光身有过失欲赐规正,即以通封书简,分付吏人令传入,光得内自省讼,佩服改行。至于整会官职差遣,理雪罪名,凡干身计,并请一面进状,光得与朝省众官公议施行,若在私第垂访,不请语及,光再拜咨白。”
公对宾客,无贤愚长幼,悉以疑事问之。有草簿数枚,常置坐间,苟有可取,随手记录,或对客即书,率以为常。
公自见言行计从,欲以身殉社稷,躬亲庶务,不舍昼夜。宾客见其体羸,举诸葛亮</a>食少事烦以为戒,公曰:“死生,命也。”为之益力,数月复病,病革不复自觉,谆谆如梦中语,然皆朝廷天下事也。
九月丙辰朔,公薨,年六十八岁。太皇太后闻之恸,与帝即临其丧,赠太师温国公,襚以一品礼服,赙银绢七千,谥曰文正,碑曰忠清粹德。京师人罢市往吊,鬻衣以致奠,巷哭以过车,四方来会葬者盖数万。边裔之人,亦相率具祭。都中及四方,皆画像以祀,饮食必祝焉。京师民画其像,刻印鬻之,家置一本。四方皆遣人购之京师,时画工有致富者。
公机务填委,身又感疾,犹手抄诸子书,名《徽言》。题其末曰:“余此书类举人抄书,然举子所抄猎其词,余所抄核其意。举人志科名,予志道德。”其好学不厌,克勤小物,如此其至也。小楷端谨,百世之下,安得不使人肃然起敬也哉(此书惟明人《百川书志</a>》尚载其目,今亡)?生平著述,失传者不少。今世所流行者,有《文集》八十卷、《资治通鉴</a>》二百九十四卷、《考异》三十卷、《稽古录</a>》二十卷、《易说》三卷、《注系辞》二卷、《注太玄经</a>》八卷、《注杨子》十三卷、《书仪</a>》八卷、《家范</a>》四卷、《潜虚》一卷(或疑他人伪托)、《续诗话</a>》一卷、《涑水纪闻》十卷。其文如金玉谷帛药石也,必有适于用,无益之文未尝一语及之。
公薨未久,宣仁太后即崩。哲宗亲政进用群小,尽复王安石</a>之政,追夺公赠谥。章惇、蔡卞</a>(字元度,兴化仙游人,京之弟也。《宋史</a>》俱列《奸臣传》)至以斫棺暴尸为请。当公病亟时,闻安石死耗,简吕申公曰:“介甫无他,但执拗耳,赠恤之典宜厚。”自安石执政,公始终与之反对,此因政见不同,处于敌位而私交自在也,故其待安石如此。观于章、蔡之所以待公者,而公之贤愈见。欲知安石之为人,观于彼之徒党而可知矣。度宗咸淳元年,以公从祀孔子</a>庙廷。
【批评】
宋张无垢撰刘元城《尽言集</a>》序,曰:“司马温公与王介甫清俭廉耻,孝友文章,为天下学士大夫所宗仰。然二公所趋,则大有不同,其一以正进;其一以术进。介甫所学者,申韩而文之以六经;温公所学者,周孔亦文之以六经,故介甫之门多小人,而温公之门多君子。温公一传而得刘器之(字元城,谥忠定),再传而得陈莹中;介甫一传而得吕太尉,再传而得蔡新州,三传而得章丞相,四传而得蔡太师,五传而得王太傅云。”
哲宗初年,苏轼</a>、程颐</a>在朝。轼恶颐,每玩侮。于是颐门人右司谏贾易、左正言朱光庭等积不能平,因借事诋轼。时吕公著独当国,群贤在朝,不能不以类相从,遂有洛党、蜀党、朔党之分。熙宁用事之臣,退休散地。怨入骨髓,阴伺间隙,而诸贤不悟,各为党比以訾议。
公薨葬之明年,哲宗命苏文忠公撰其隧碑,亲为篆其额曰:“忠清粹德之碑”。迨绍圣、崇宁间,奸臣章惇、蔡卞辈反目公为奸党,而仆其碑,磨其文。迄于靖康,虽复公封爵,而碑则埋没未立也。金皇统九年,县令王廷直,访于公从曾孙曰作曰通,得其旧本,为重刻之,并建祠祀公。元明以来,皆修置不废。
徽宗时,蔡京</a>擅政,撰奸党碑,令郡国皆刻石。长安石工安民当镌字,辞曰:“愚人固不知立碑之意,但如司马相公者,海内称其正直,今谓之奸民,不忍刻也。”官府怒欲加罪,泣曰:“被役所不敢辞,乞免镌安民二字于石</a>末,恐得罪于后世。”闻者愧之。
宋哲宗元祐元年正月的时候,司马光</a>生病了。在元丰五年的秋天,司马光住在洛阳时,说话便开始不清晰了,他怀疑自己得了中风,提前写了临终前奏折,详细论述了对国家大事的想法,亲自书写并将奏折封藏起来,放在卧室,告诫儿子说:“我死后,要把这个奏折交给范纯仁、范祖禹他们,让他们把它交给皇上。”后来他的病又好了。现在他当上宰相还没有多久,便去世了,真是令人惋惜。假如上天赐给他足够寿命的话,怎么会在他死后不久,国家灭亡而朝廷南迁呢?
司马光虽然病倒了,但他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国家的大事。当时的青苗、免役、将官等制度仍然还存在,而且西夏的和谈还没有决定下来。司马光感叹说:“这四个祸害不除去,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啊。”于是他写信给吕公著说:“我把身体交给了医生,把家里的事情交给了儿子,只有国家的事情还没有托付,现在就把它托付给你了。”司马光仍然极力向朝廷写奏折,论述免役等五种危害,希望皇上直接下旨废除它们,全部采用熙宁年间以前的法令,下诏书立即颁布实行。又论述了应对西夏的策略,应该主张议和,而不能采用武力。当时反对者非常多,司马光坚持自己的看法。
元祐元年闰二月的时候,司马光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他的病刚刚有点好转,便要去处理公事。皇上下旨让他免去上朝拜见,准许他乘坐肩舆,三天去一次都堂,或者是门下、尚书省。司马光不敢承受这样的恩赐,说:“不朝见皇上,不能够处理公事。”皇上便下旨让司马光可以坐着肩舆到达宫内东门的地方,再由他的儿子司马康扶着进入小殿来回答皇上的问题,并说可以不用跪拜。司马光很惭愧,在延和殿回答皇上的问题,拜了又拜。于是皇上废除了青苗钱,只实行谷物便宜时提高价格并开始收购,谷物昂贵时减低价格并开始卖出的政策。
司马光做了宰相,辽国人听说了,下令边境官员说:“现在司马光担任中国宰相了,你们不要无事生非,制造边界上的冲突。”司马光曾经亲自书写榜文,贴在客厅说:
“来访的诸位,如果发现朝政中有不足的地方,百姓有困苦,而想要向朝廷进献忠言的人,请你们写奏折递交给朝廷。我才能够和众位大臣们一起商议,选择合理可行的建议,呈现给皇上让他下旨推行,如果只是一些个人问候和赞誉的内容,最终没有一点用处。如果我司马光有什么过失,你们想要让我改正,也可以给我写信,让守门人传递进来给我,让我能够自我检查,勇于改正。至于任命官职和派遣职务,申辩罪名,凡是涉及自身利益的,都请大家把这些内容书写再递交上来,我才能够和朝廷的各位大臣一起商议施行,如果是在家中拜访,请不要提到这方面的内容。司马光再拜陈说。”
司马光对待宾客,没有贤人和笨人、年长和年幼的分别,都会向他们请教一些疑难问题。他有几个草稿本,常常放在置座席之中,如果有值得采纳的意见,他便随手记录下来,或是面对客人就把它写下来,这些都已经成为很平常的事了。
司马光见自己的建议被朝廷采纳推行后,便想为国家奉献一生,他亲自处理各种事物,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宾客们见他身体消瘦,便以诸葛亮吃的少、事情多的例子来劝告他,司马光说:“活着还是死去,都是天命啊。”于是他更加努力工作,几个月后他的病又复发了,病情严重都神志不清了,他还喃喃自语,如说梦话,然而他说的都是朝廷和天下的大事。
元祐元年九月初一,司马光去世,享年六十八岁。太皇太后听说之后十分悲痛,和皇上一起去祭奠他,并追赠给司马光为太师、温国公,赐一品礼服,赐了银子和布绢,共计七千两,赐谥号文正,神道碑为“忠清粹德”。京城里的人都结束集市活动去吊唁他,卖了衣服来祭奠他,在道路两旁哭泣送丧车离开,各地来夏县参加司马光合葬的人有数万人之多。边远地区的人们,也不约而同地祭奠他。京城及各地皆购买他的画像来祭拜,饮食之前一定先祷告一番。京城的画工画他的像,并刻印来售卖,家家都购买一幅。其他地方的人都派人来京城购买他的画像,当时有的画工就是凭借这个而发财的。
司马光尽管朝廷公务繁忙,身体又不太好,但他仍然亲手抄写诸子书,给它起名叫《徽言》。他在书的末尾题道:“我这本书和举人抄书相近,然而举人抄写的是文章中的文字,我抄写的是文章中的意思。举人追求的是功名,我追求的是道德。”他喜爱学习而不厌倦,对每件小事都非常认真,达到如此的程度。他的小楷写得非常端正严谨,千百年来,怎么不让人肃穆地产生敬佩之情呢(这本书只有明朝人在《百川书志》中记载了书名,现在已亡失)?司马光一生的著作,失传了很多。现在留存下来的,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80卷、《资治通鉴》294卷、《资治通鉴考异</a>》30卷、《稽古录》20卷、《易说》3卷、《系辞注》2卷、《太玄经注》8卷、《杨子注》13卷、《书仪》8卷、《家范》4卷、《潜虚》1卷(有人怀疑这本书是他人伪托司马光的名写的)、《续诗话》1卷、《涑水纪闻》10卷。他的文辞就好像黄金和珠玉那样美好,谷物与布帛那样朴实,药剂和砭石那样实用,一定有适用到的地方,多余的话语一句都没有。
司马光去世后不久,宣仁太后就去世了。宋哲宗亲临朝政,任用一些小人,全部恢复了王安石的新法,剥夺赠给司马光的谥号。章惇、蔡卞(字元度,兴化仙游人,蔡京的弟弟,《宋史》把他们二人都放在《奸臣传》中)甚至请求挖开司马光的棺木,把他的尸骨丢在外面。在司马光病重的时候,听到了王安石的死讯,他给吕公著写信说:“王安石并没有其他问题,只是固执了一点,安葬他的规格应该隆重一点。”自从王安石执掌朝政,司马光始终都反对他,这是因为他们的政治主张不一样,虽然处在敌对的位置但他们私下的交情仍然还是在的,因此他才会这样对待王安石。再看看章惇、蔡卞这样对待司马光,却让司马光的贤能更加明显。想要了解王安石的为人,看看他的门徒和党羽就知道了。宋度宗咸淳元年,司马光作为孔子庙里的附祭。
【评论】
宋代张无垢给刘元城的《尽言集》撰写序时,说:“司马光和王安石都清高节俭,懂得廉耻,他们的道德文章,都为天下学子和士大夫们所敬仰。然而他们二人的追求,却大不相同,一个凭借强调合乎法则而被任用,一个凭借治国方法而被任用。王安石学的是申不害</a>和韩非</a>并以六经为文饰;司马光学的是周公和孔子也是以六经为文饰,因此王安石门下大多是小人,而司马光的门下大多是君子。司马光的第一个门生是刘器之(字元城,谥号为忠定),再传门生是陈莹中;王安石的第一个门生是吕太尉,再传门生是蔡新州,三传门生是章丞相,四传门生是蔡太师,五传门生是王太傅。”
宋哲宗初年,苏轼和程颐都在朝廷做官。苏轼厌恶程颐,每次都戏耍侮辱他。于是程颐的门人右司谏贾易和左正言朱光庭等人心中不满,因此找事来对抗苏轼。当时吕公著一个人执掌朝政,很多贤人都在朝廷做官,这些人都和自己政治主张相同的人聚在一起,于是便有了洛党、蜀党、朔党的区别。熙宁年间得到任用的大臣,都被罢免了。他们对这一举措十分怨恨,偷偷地寻找机会,而各位大臣还不知道,各自为自己的利益集团来诋毁别人。
司马光死后下葬的第二年,宋哲宗命令苏文忠公给司马光撰写神道碑,并亲自篆写了碑额为:“忠清粹德之碑”。等到绍圣、崇宁年间,奸臣章惇、蔡卞他们反而认为司马光是背叛朝廷的人,推倒了他的墓碑,磨掉了碑文。直到靖康年间,虽然朝廷恢复了司马光的封爵,但墓碑还埋在地下没有树立起来。金朝皇统九年,县令王廷直拜访了司马光的从曾孙司马作和司马通,得到了原来的碑文,为司马光墓重新刻写了碑文,并建了司马光祠来祭祀他。元朝和明朝以来,都不断修葺而没有荒废。
宋徽宗</a>在位的时候,蔡京独揽朝廷大权,要给司马光撰写奸党碑,下令各个郡国都要刻写这个石碑。长安石匠安民也应该去刻字,他却推辞说:“我虽然不知道立碑的目的,但像司马宰相的这样的人,天下人都称赞他正直,现在说他是奸诈刁民,我不忍心刻写。”官府的人非常生气,想要治他的罪,他哭着说:“我被役使不敢推辞,只希望不要在石碑的末尾刻上安民这两个字,我害怕会得罪后世的人。”听了这话的人都非常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