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廷对

3个月前 作者: 孙毓修
    方高宗之南渡也,中原失陷,父兄羁虏,虽有张浚</a>、韩世忠、刘锜、岳飞</a>为之将,而信用秦桧</a>,抑战士之怒,不惜忍辱负耻,以与敌和。正人君子,始则力争之而不得,则相率归田里,而不复立于其朝。文公之父,亦以此而去。文公壮时,既志在求学,而未暇谈国家之大计,亦以朝政颠倒,尚非弹冠之时,宁沉沦</a>于草野耳。幼学壮行之志,岂其一日忘哉。


    绍兴三十二年,六月,高宗内禅。孝宗即位,诏求直言。朱子应诏上封事,略言:


    圣躬虽未有阙失,而帝王之学不可以不熟讲,朝政虽未有阙遗,而修攘之计,不可以不早定。利害休戚,虽不可遍以疏举,然本原之地,不可以不加意。陛下毓德之初,亲御简策,不过讽诵文辞,吟咏情性。比年以来,欲求大道之要,又颇留意于老子</a>释氏之书,记讼词藻,非所以贯本末而立大中。夫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义理所存,纤悉毕照,则自然意诚心正,而可以应天下之务。


    中云:“今日之计,不过修政事、攘夷狄。然计不时定者,讲和之说疑之也。今敌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则不可和也,义理明矣。知义理之不可为,而犹为之,以有利而无害也。以臣策之,所谓和者,有百害而无一利,何苦而必为之?顾畴咨大臣,总揽群策,鉴失之之由,求应之之术,断以义理之公,参以利害之实,闭关绝约,任贤使能,立纪纲,厉风俗,使吾修政事攘夷狄之外,孑然无一毫可恃,以为迁延中已之资,而不敢怀顷刻自安之意。然后将相军民,无不晓然知陛下之志,更相激厉,以图事功。数年之外,志定气饱,国富兵强,视吾力之强弱,观彼衅之浅深,徐起而图之。中原故地,不为吾有,而将焉往?”


    末云:“四海利病,系斯民之休戚,斯民休戚,系守令之贤否。监司者,守令之纲,朝廷者,监司之本。欲斯民之得其所,本原之地,亦在朝廷而已。陛下以为今日之监司,奸贼狼籍,群虐以病民者,谁则非宰政台谏之亲旧宾客乎?其已失势者,既按见其交私之状,而斥去之,尚在势者,岂无其人,顾陛下无自而知之耳。


    孝宗隆兴元年,召赴行在(行在,谓临安也,亦曰行都),辞不获命。其年十一月,奏事垂拱殿。时宋遣王之望</a>使金约和,未还,宰臣汤思退等,皆主和议,而近习曾觌</a>、龙大渊招权。文公将趋朝命,问延平所宜言。延平以为今日三纲不立,义利不分,故中国之道衰,而夷狄盛,人皆趋利不顾义,而主势孤。文公即用其说以对。第一札谓制治之原,莫急于讲学,略云:


    陛下虽有生知之性,高世之行,而未尝随事以观理,故天下之理,多所未察,未尝即理以应事。故天下之事,多所未明,是以举措之间,动涉疑贰,听纳之际,未免蔽欺,平治之效,所以未著。


    第二札谓经世之务,莫大于复仇,略云:


    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凡有君臣父子之性者,发于至痛不能自已之同情,而非专出于一己之私。然则今日所当为者,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是皆天理之同然,非人欲之私忿也。


    第三札谓德业成败则决于君子小人之用舍,略云:


    制御夷狄之道,其本不在于威强,而在于德业,其备不在于边境,而在于朝廷,其具不在于号令,而在于纪纲。今日谏诤之用途尚壅,佞幸之势方张。爵赏易致,而威罚不行,民力已殚,而国用未节,则业未可谓修,朝廷未可谓正,纪纲未可谓立。凡古先圣王所以强本折衡,威制夷狄之道,皆未可谓备。


    文公之言,可为至矣。孝宗闻第一奏,颜色温粹,酬答如响,闻第二第三奏,则默然不答。寻除武学博士,拜命而归。


    【批评】


    格物致知,世以为儒生之业,一日万几之帝王,何暇作此迂阔之谈。不知治天下者,此其本也。本之不立,虽有海军之强如英国,陆军之精如德国,工商之富如美国,而以雄才大略,如秦皇汉武者为之君,竭忠尽虑,如诸葛武侯者为之相,战必胜,攻必取,如孙吴卫霍者为之将,亦不能措国家于长治久安之途者也。


    三札所陈,不出封事之意,而辞气则又剀切矣。朱子初无意于为文,而读其奏议,理明辞达,切至动人。学作文字者,须与于此等文求之。


    朱子之谏孝宗,以讲学为制治之原,复仇为经世之要,退小人、进君子,为下手之方。呜呼,尽之矣!无论专制之朝,共和之世,未有如此而不兴,不如此而不亡者也。


    朱子之学,受于延平,奏对之言,亦本于延平。延平沉沦草野,避世若浼,其致君泽民之意,发于门弟子,洵文中子</a>(隋时,王通</a>隐居河汾,唐初宰辅如魏征辈,皆其门人,著《文中子》)一流人物也。


    宋高宗</a>南渡的时候,中原地区沦陷,宋高宗的父亲宋徽宗</a>和哥哥宋钦宗都被俘虏,虽然有张浚、韩世忠、刘锜、岳飞担任将领,但朝廷信任使用秦桧,压制战士们的丧国之怒,不惜忍受背负耻辱,和敌人议和。品行端正的人开始的时候竭力劝阻而无法实现,于是相继回家,不再担任朝中职务。朱熹</a>的父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辞官。朱熹壮年的时候,立志于.探求学问,没有时间谈论国家大政方针,也是因为朝廷政治昏暗,还不是可以出仕的时候,所以宁愿流落在民间。但他幼时勤于学习、壮年施展抱负的志向,哪一天曾忘记?


    绍兴三十二年六月,宋高宗禅位于宋孝宗。孝宗即位后,下诏寻求正直的言论谏诤,朱熹按照皇帝的诏命上呈密封奏章。简要说明如下:


    皇帝虽然没有过失,但如何做帝王的学问不能不熟悉,朝廷政事虽然没有疏忽,但是内修政教、外御强敌的战略不可以不趁早制定。各种利害关系,虽然不能够全部逐条列举,然而根本核心的东西,却不能够不留心注意。陛下在修养德性的初期,亲自批阅奏疏,不过是诵读诗文章句,通过吟咏文章提高品性修养。近年来,想要寻求治国理政的核心关键,但却又特别重视道家佛教的书籍,背诵经文词藻,这不是贯穿事物本末、建立大中至正之道的要领。帝王的学问,必须先穷究事物的本原而获得,以便透彻地认识事物的变化,使世间万物的道理,都能存在于心中,对事物的纤细微末之处全都看得透彻,就会自然意念真诚,心地端正,而可以治理好天下的事情了。


    文章中间说:“当前的方针,不外乎修明朝政,抵御外敌,然而这个方针之所以不能及时制定,就是因为受主和言论的影响。金朝对宋朝,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双方不可能和议,这个道理明摆着。明白按道理不能做却偏要做,那是因为其中有利益而没有害处。在我看来,所谓的主和,对我们有百害而无一利,何苦一定要这么做?应当咨询访求大臣的意见,综合考虑所有计策,分析以前失败的缘由,而去寻找应对当前形势的方法。坚决果断按照公认的道理,结合利害关系的实际,封闭关隘,断绝和约,任用贤明能干的人才,确立国家法度,纯洁士风民俗,使我们在修明朝政、抵御外敌之外,其他的没有丝毫可以依赖作为拖延的资本,而不敢有一点自以为安的想法。然后将军宰相、士兵百姓,都明白陛下的志向,会更加相互激励来为国家建功立业。几年以后,国家上下意志坚定,气势饱满,国家富足,军队强大,再根据我国力量的强弱,观察敌人挑起争端的程度,慢慢积蓄力量设法打败他们。中原地区沦陷的土地,不回到我们国家,还能归到哪里去?”


    文章最后说:“全国的利害,取决于百姓的快乐与否,百姓的安危忧乐,取决于地方官员是否贤明。负责监察辖区官吏的监司,是地方官员的表率,朝廷又是监司的根本所在。要让百姓得到恰当的安排,根本之所,是在于朝廷。陛下看现在的监司,那些狼狈为奸、贪赃枉法,大规模虐待伤害百姓的人,哪个不是宰相、台谏的亲戚、故旧、门客呢?他们中已失去权势的人,已经查出他们结党营私的实情,而罢黜了他们,但是还在当权的人,难道没有做出这样事的吗?只是陛下自己不知道罢了。”


    宋孝宗隆兴元年,朝廷召令朱熹赶赴皇帝住所(行在,是指临安,也叫行都),朱熹推辞拒绝前往。当年十一月,朱熹受命在垂拱殿奏事。当时宋朝派遣王之望到金朝约定和议,还没有回来。宰相汤思退等人都主张和议,而君主宠爱的亲信曾觌、龙大渊等人正掌权。朱熹将入朝赴命之前,咨询老师李延平自己适合说什么。李延平认为当前纲常失序,公义和利益没有区别,所以宋朝的世道衰微,而夷狄的气势强盛,人们都追逐利益而不考虑忠义,皇上势单力薄。朱熹就按李延平的意思来上奏。第一篇文章说治理国家的根本,没有比讲学更急迫的,概述如下:


    陛下虽然有生而知之的秉性、超乎世人的德性,然而没有根据事物来考究道理。因此,天下的道理,有很多还没有认识到,无法运用理论来指导实践。因此,天下的事,有很多没有搞明白,导致有些措施常常疑惑不定,听言纳谏的时候,难免会被欺骗蒙蔽,平定治理国家的效果因此没有显现出来。


    第二篇文章叫做治理国事的要务,没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了,概述如下:


    欺侮君王和父母的仇恨,不共戴天。只要存有君臣父子忠孝之情的人,就会产生无法自我控制的极大痛楚的相同感情,而不是仅出于个人的私情。然而现在所应当做的,除了主战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复仇,除了守住城池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取胜,这都是天理如此,而不是发自人欲的私怨。


    第三篇文章叫做德行与功业的成败取决于是用君子还是小人,概述如下:


    抵抗防御夷狄入侵的手段,根本不在于军事的强盛与否,而是在于德行功业,守备关键不在于边境,而在于朝廷,攻守器具不在于号令,而在于纲常秩序。如今谏言献策的途径仍被壅塞,佞臣小人的势力正不断壮大。爵位赏赐容易得到,但是惩罚却难以落实,民众的物力财力已经用完,但是国家的花费用度却不知节俭,那么德业不能算是修成了,朝廷不能算是持守正道了,纲纪不能算是树立起来了。那些古代圣贤君王制定的夯实国家基础、靠威力制衡夷狄的策略,都不算是周全完备。


    朱熹的话,可以说是至理之言。宋孝宗听到第一篇奏章时面色温和,应答声音还很洪亮,听到第二、三篇奏章时则默默不语。不久提拔朱熹为武学博士,朱熹拜受诏命而回。


    【评论】


    格物致知,历代以来都是儒生研究的内容,每天日理万机的帝王,哪里有时间进行如此不切实际的谈论?不知道治理天下,这才是根本。根本没有树立起来,即使有英国那样强大的海军,德国那么精锐的陆军,美国那么富强的工商业,有像秦始皇</a>、汉武帝那样的雄才大略担任君主,有像诸葛亮</a>那样尽忠职守的人担任宰相,有像孙膑</a>、吴起</a>、卫青、霍去病那样战必胜攻必取的人担任将军,也不能把国家引导到长治久安的道路上啊。


    三篇文章所陈述</a>的,没有脱离密奏的意思,而同时修辞语气又切中事理,朱熹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在文章辞藻上刻意雕琢,但读他的奏议文章,道理清楚,语言通畅,深刻动人。学习写文章的人,必须要达到这种文章的标准。


    朱熹谏言宋孝宗,将讲学作为治理国家的本源,将复仇作为治理国事的要务,将罢黜小人、擢用君子作为施政的切入点。这几篇文章把治国的道理都阐述全了,无论是专制体制的朝代还是共和体制的国家,没有这样做而不兴盛的,不这样做而不灭亡的啊。


    朱熹的学问,受教于李延平,此番上奏的文章,也是源于李延平。他隐居民间,逃避恶俗如同污泥浊水,但其辅佐君主、造福百姓的想法通过门人弟子而得到阐发,实在是像文中子王通(隋朝时期,王通隐居河汾。唐朝初年的辅政大臣例如魏征等人都是他的门人,著有《文中子》一书)这样的一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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