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南社乡寇变纪略

    清 谢重华


    崇祯十六年癸未十一月初五日，[山]寇发，声言来劫南社，本乡[巷]妇女出茶山避之。初八日，寇退而返。至十二月末旬复发。甲申年正月初一日，[日]贼自银瓶嘴来，扎营石岗，竖旗横行，白日杀人于市，报至，本乡震动。初二日不及祀祖，妇女[人]皆往避[地]之他乡，惟男子守宅。村中挑选乡勇，四隅竖立更楼，分兵防守，每隅置练长一名，以良家子弟充之，量力派银养兵，置器械旗帜弓矢火药铳炮之类，所费不少[赀]。本乡[巷]复置前营后营，另募兵二十名分守，立营于樟岗之巅，贼之烽火，了然可望。本乡复立中营，以为四隅援兵，充以良家子弟，号曰义勇，即[予]余子衿辈，每夕皆戎装结束，持弓矢佩剑，齐集大祠，秉炬鸣金，往来巡视，查点保甲，昼夜戒严，贼来侦探数次[回]，知有备，遂不敢进。初六日，贼移营滑塘莆，攻破沙莆尾村。初九日，各乡乡勇同官兵往南坑征剿，贼奔散，京山巡司擒获四十二人。十六日，女眷回家，时男子守宅者，亦不敢在家安寝，至晚皆逃匿于山林蔗园中。二月初一日，又传贼屯石岗麻雀林。初八日，报贼是夜至，人皆走匿他所，独余[予]与老父在家。二月二十六日，裁缝邓明玉、朱挺萃飞马来报，贼旦夕到。二十七日，暂有挈家出省。二十八日，贼破尹屋园村，一夜一日，乃下杀[男妇]六七十人。念[二十]九日，破牛眠石村，掠去男妇勒赎。余初无去志，至是始有惧色，[卜于茶山巡海王庙签云：喜雀笼中最可怜，纵然有力不能迁。从他一发冲天志，亦遇天罗地网缠。又复覆签云：宜急不宜缓，可进不可退。目下虽暂安，日久终谋遂。余得签]去志遂决。三月初一日，即包茶山渡船，挈家出省，寓于玉子巷。时贼屯山下，杀人放火。又劫掠石涌吴刘二家。三月初九日，官兵征李家坊，贼负嵎固守，攻二日不下，[十一日]本乡乡[义]兵至，执旗先登，众兵随之，遂破其巢，众皆啧啧称南社好先锋云。然而不免树怨，识者已占为祸始矣！时贼奔散，或官兵擒捕，或约保首发，令公林有本」即]性颇严毅，亲莅琥珀坑，与孝廉黄云灿[等]会议。凡乡约送贼至，略鞠问即斩之，凡二百级，投尸于海，水为之臭。议者皆谓贼党已尽，可十年不谈兵矣！四月初十日，余家眷自省还乡，先是见地方多警，祷于洪圣[王]，至平宁，众因循未报，时六月末复闻寇警，祈[祷]籖于神，内云：名[明]香一炷宜修谢。始知神之怪责也。七月初九[日]，众乃建醮[酬]酹神，无何山寇复发。增城县何[林]公时署莞邑，十四日躬帅兵往征之，兵败被掳，赎以数百金乃放还。八月二十日，喧传大寇不日至，欲攻茶山石步及本乡，时兵备久弛，人心惶惶，然狃于往日之役，皆安土重迁。二十二日，乃诣神庙许醮，是晚会众，命义男[勇]世清忠英、国良等侦察[探]，至四鼓，世清高叫无贼，率众齐还，人皆信之。方就枕而贼已入境矣！黎明婢出园收荳，望见红[巾]布遍野，亟奔回报[家]。麥家男妇皆从间道逃去牛过萌，而本巷及东心屋妇女皆屯聚西园，日高始毁门出樟岗，贼已拥入，所携首饰金珠，搜索殆尽，其衣衫蓝缕者，任其逃脱，余皆系于庾塘尾营中，其不肯行者，以[ 刀 ]背马鞭击之，凡系一人至，即见贼首拷问，或拶，或上头锁，迫写赎金，[动]以千百计，呼号乞命之声彻于[原]野。贼至人家止掠金银珍珠岁缎细软之物，其麻布铜锡器皿谷米之类，悉弃去。惟寇[贼]退后，土[贼]乘机掳掠，是以若彼濯濯也。委弃衣服金珠狼藉道路，贫汉因之以为利者甚多。贼惟利金银，不爱宝贝，信先弟家有西洋镜一面，能照前后左右，价值多金，有番帐、银酒壶、琥珀簪长七八寸。又美章叔家有水晶杯[盘]二只，鎏金器皿，悉毁弃不惜。孳畜惟近贼营者捕去，余皆无恙。贼初至上边，有乡勇数人拒之，贼少却，至东心屋巷，吉臣弟[侄]闭闸，从短墙上挺枪迎敌，破其红旗，既而见贼从百岁坊后逾墙登屋，吉臣始赤身遁去。至本巷闸门久攻不下，乃贼从横巷入，遂不守，[贼始入村，犹虑有备，逡巡不敢进，及见人皆走匿，乃蜂拥而入，其衔枚而来也。]所历乡落，鸡犬不惊，一夜行七十里，糗粮不齐，藉令乡人先事预备，各闭门登屋固守以俟援兵，内外交[夹]攻，[则]贼饥且疲，不崇朝而已束手就缚矣。失此不图使贼饱所欲而去，贼既醉饱，勇气百倍，虽有援兵千百，祗袖手旁观而已。


    余馆[于]茶山张家，时[张]适有外侮，其子侄皆他出，托余父子与守，故幸不与难。二十三[朝]闻变，即穿一单袴，狂走各[方]，请兵往援，茶山有乡勇数百，巡司帅[率]之以往，而附近乡勇亦有数百人，贼众虽有五六百，然冲锋陷阵者不过二三十人，倘令乡勇奋勇先登，有进无退，何二三十人之足惮！无奈众心不一，见一二[有]贼来追，即望风远遁，其实非多寡不敌也。贼初欲扎营，数日见援兵多，次早二十四日即拔营去，所掳之众，皆驱以行，而官兵始至，追之亦不能挫其锋，反折一练总及数卒[练]，所掳者或赎或否，至二十六日尽[行]放回，惟数婢带去。族众怯居故土。至九月，挈家逃避，或出城或出省，或依亲戚于他乡，而本乡已成瓯脱矣。


    嗟乎！北都沦陷，帝后投缳，九庙震惊，六宫扫地，余方痛心国变而家难复，随之乃乡村之受荼毒者，先此则有沙蒲尾、牛眠石、尹屋园、半仙[边]山，后此则有马头冈、两头塘，此固灭时地运付之，无可如何者也，虽然亦有人事焉！


    南社自立村以来，三四百年，素称福地，昔年巨寇王西桥至境，忽坠一榕[树]枝，压其马首，寇惊惧回辕，何至今遂神不来[垂]佑也。盖昔人和气致祥，今人乖气至殃，众暴寡强凌弱，挟数任术欺诳愚蒙，以尧舜为迂叟，以恒[桓]文为导[遵]师，骨肉相残，乡邻不睦，内变生矣。故外[难]患旋作，且谩藏诲盗，冶容诲淫，骄奢淫佚，实盗之媒，乃今者烹鲜击肥，呼卢卜夜，鲜衣怒马，炫耀街衢，士庶之福几何，能如此侈亨耶？语曰：“釜[金」满人概，人满天概。”今之谓矣。又闻涓涓不塞，终[将]成江河，槎孽不剪，终桑斧柯，为虺不摧，为蛇将若何，言防微也。乃今强奴悍仆，鼠窃狗偷，众方若之，而主犹曲为之庇，无赖子弟放荡不羁，众方忧之，而父兄犹莫知其恶，曲徇情面，偷安目前，养寇为[之]患，甚于养痈，因循至今，遂成人祸，累代之积聚，化为煨烬，衣冠之士女，变为累囚，家庙震惊，贻笑邻国，至于一败涂地，始控于府县，控于抚按，举贼跻而尽歼之晚矣！甚至去莠不免伤苗，焚石因而累玉，始因姑息，继而苛核，是谁之过与？虽然亡羊而补牢，未为晚也。况今国难方殷，乱主伊始，非人和与地利兼得，何以善后乎？忆寇未至之前，余料非设险无以同守，筑围之说屡为，群从言之，而襃如充耳。在茶山有书回，群从兄弟云：神州陆沉，四海无主，旧时残寇又乘机窃发矣。本乡素负虚声，群小眈眈虎视，非设险以守之，则无固志，纵日募兵派饷只同于搏沙委壑耳。筑围之说似迁实急不佞，素持此议，奈以绵力有心无权，贤弟固饶为之，倘诸兄弟协力同心，共成此举，俾贫者出力，富者出财，则保阵一方，寔万世无穷之利也。时祸未形，人皆惜费，事不果行，迨被寇，后人始追思筑围之便，遂以是年十月兴工，柰掳掠之后，十室九空，富者赀产浩大，财力犹优，而中人之家，一经残破，已如悬罄，费出维艰，葆初公托钵呼号以恕骂，作佛事几于心力交殚，使乡人早从余徙薪之喻，则将所亡之财，共成金汤，修整器械，出之者不觉其艰难，而首事者亦不至于任怨，岂不地利与人和兼得哉？


    语曰：智者见未然，愚者见已然，纪述至此，不能不投笔而三叹！


    录奴变


    嗟乎！人生在世贵于识时，尤贵识乱变将作之时，所以为趋避之计，而明哲保身者，斯道得也。予生不辰，际兹乱世，历尽坎坷，以存此身，今敬修族谱，幸获垂成，谨录变故始末，与后世子孙共知焉。忆自崇祯甲申（崇祯十七年，1644）末年顺治</a>初年，神京失守，圣主就义，社稷邱墟，海内遂震动焉。及大清定鼎，四方蜂起，于是有奴仆倡为灭主之谋，鸠众聚党，立社作乱，抄家赀，据田产，占妻子，翻天覆地，王法莫施。始于滘头外海，而四村陆续响应，由是啸聚绿林，联踪海岛，在在有之。丙戍（顺治三年，1646）二月，署县姚设行招抚，渠魁云集，攘臂争先，时则有邝歪、张述玺、张九初，简番王、夹长公、黄蛮长、大肚广、许蛤三，邝逢四、周亚十、周老蜢者，绿林之首也。又有黄信、林芳、高镇、林广茂、梁帝角、戴赤须、叶盘居、麦明相、李长人、黄保民者，海岛之首也。保民不过本乡贼孽耳！抚后始纠奴仆随之，一时蜂屯蚁聚，布满城市，长枪耀日，服色蔽天，住城邑，拜乡绅，友大户，索粮饷银。乡民有家者，勒之。竖复旗帜，以惑愚民。时予居城西永安里，见其乘潮出入，恣肆横行，谁敢迫视。六月间，海道洪临县，正法歪，保民一时授首，聚党遂散，复故寨，而述玺以弥天之胆，犹居城邑，藉居城之名，为线索之计。时弟友禄掌县水师，归乡修船，予亦乡旋。十二月，清兵入省，贼出嗣邑城，城外居民悉被掳掠，予家赀化为乌有。述玺以线索先枭于内，黄信以攻城，复斩于外，爰是贼党奔散，本乡奴仆平日既闻风蓄谋，临时则乘乱思叛。二十六日，密约各村下户立社会议，而我辈戚族殊无一人。予颇察机倪登，拉叔良有、侄季嘉为趋避计，侄不果与叔先行，过熊于外家。二十八日，社党竖黑旗，放炮拥众，声言倒格木，先入予家，搜予弗获，出停议，久之遂散。


    丁亥（顺治四年，1647）元旦，弟友禄走出，复掌戎事。初三日，贼集白庙，叔茂良过渡被执见杀。侄季焯随之，悬首于市。十一日，杀叔良英、良彪，而弟友孚既走，皮子亦被搜戳。嗟嗟！五命何辜？遭此惨酷， 一时通族胆碎心裂，于是有乘夜趋出，宁入虎狼之口者；有买路过江图存性命者；有走至中途被执回者；有夜回穿穴窃取家眷者；有至别乡被人盘掠者。虽至亲戚属不敢藏匿，惟本族可凭依焉。时予在熊子之乡，人又肆索勒予，故买脱挈眷属而迁古井黄壻家，古井效风将作，又趋霞露，未几，而三月初三矣。厥谋发于墟中，白刃出于袖内，专寻吾族，杀死叔近良、运良十二命，召集五图围攻。四日，虽甥舅娣妹亦与焉。幸赖祖宗英灵，放炮打死社贼无数，本乡奴贼闻声又大肆抄掠，以致族人东投西奔，凄楚万状。斯时也，友禄、季嘉眷属在乡，尚被把截，未出叔梦雷、良章，侄季嘉、季宣又被锁羁。我辈告赴公廷，票行不放，及捉贼首陈崇业、张悦秀、余瑞超、牛牯三等，或监或铺或厂，始获放焉。奴仆之为害，一至于此。予在霞露，出入艰难，又过南门。明年二月，南门之风又作，仍被劫掠，所谓犹吾大夫崔子者，在在见矣。


    己丑（顺治六年，1649）二月，予邑归，共图报复。四月十三，同弟友禄统兵诛剿奴贼，获渠魁赵振成（振成与吾不同宗，乃奴仆之冒吾姓者也）。李元聘等数十人杀之，有奔投他乡者，亦不穷兵，将其原巢毁为平地。罪轻者，招复回乡，至今剿余之徒，十不存一，而向之绿林，海岛弄兵潢池者，至斯亦歼灭殆尽矣。始知天道好还，杀人者死，明明可证也。由是吾族尽复故乡，耕食鑿饮，生意营活，创业兴家，依然旧日家风，非仗祖宗之灵，荷族属之庇，何以得此于今日哉？后之子孙若有不重宗亲，而宠奴仆，甚至率之以骂辱公孙者，实万世之罪人，不可与有言也。虽然乱靡有定，越六载，甲午（顺治十一年，1654）夏有安西王者，肇自西粤，由高州直抵本邑围城，两王发骑兵数千临县城守，甫入城，住民房屋，使民供应。予惧祸之来，先驱家属出城，抛掷家私乡归，及至攻城，一而再，再而三，几困半载，而围未解（顺治十一年，李定国拥众二十万围邑城，攻募前崩十余丈，卒不得入）。于是有食人之惨，有把截街市，遇过人即刺死者，三五结队沿街搜杀者，有一家半被食者，有合家全被食者，如举人莫芝莲、贡生李吕</a>龄，序生陈殿邦、余浩等辈，不知其几并罹此祸！若非满兵到援，不越旬而靡有孑遗矣（因得邑民何廷宾潜行水中，出敌营外，致腊书，请兵靖南将军，率八旗来援围解）。围解之后，疫气又作，城中毙死者几半，此乂天地之大变，天灾之流行，非人之所能为也。呜呼！予阅历变故多矣。后此者未知若何？今且将备尝艰苦之状，备述奴仆之奸，录之谱末，俾后世子孙知天命之靡常，则人事之叵测随之，或趋或避，当在机先，若夫奴仆一事，慎勿多育，勿令致富多育，则相集为奸，致富则尾大不掉，此又不可不思前车也。故宋商王二十二世君绶绾撰。


    识见老成，声泪沉痛，一唱三叹，可悚百世，至其叙议顿挫，亦史家之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