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沈从文

3个月前 作者: 林徽因
    1933年11月中旬致沈从文</a>


    沈二哥:


    初二回来便忙乱成一堆,莫名其所以然。文章写不好,发脾气时还要返出韵文!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听听风知道枫叶又凋零得不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几行勉强叫它做诗,日后呈正。


    萧先生文章[指萧乾写的短篇小说《蚕》。]甚有味。我喜欢,能见到当感到畅快。你说的是否礼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时在家里候教,如嫌晚,星六早上也一样可以的。


    关于云冈现状是我正在写的一短篇,哪天再赶个落花流水时当送上。


    思成尚在平汉线边沿吃尘沙,星六晚上可以到家。


    此问


    俪安


    二嫂统此


    徽音拜上


    1934年2月27日致沈从文


    二哥:


    世间事有你想不到的那么古怪,你的信来的时候正遇到我双手托着头在自恨自伤的一片苦楚的情绪中熬着。在廿四个钟头中,我前前后后,理智的,客观的,把许多纠纷痛苦和挣扎或希望或颓废的细目通通看过好几遍,一方面展开事实观察,一方面分析自己的性格情绪历史,别人的性格情绪历史,两人或两人以上互相的生活,情绪和历史,我只感到一种悲哀,失望,对自己对生活全都失望无兴趣。我觉到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死去;减少自己及别人的痛苦!这或是暂时的一种情绪,一会儿希望会好。


    在这样的消极悲伤的情景下,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虽然同情你所告诉我你的苦痛(情绪的紧张),在情感上我却很羡慕你那么积极那么热烈,那么丰富的情绪,至少此刻同我的比,我的显然萧条颓废消极无用。你的是在情感的尖锐上奔迸!


    可是此刻我们有个共同的烦恼,那便是可惜时间和精力,因为情绪的盘旋而耗废去。


    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许找个聪明的人帮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恼或是“横溢的情感”,设法把它安排妥帖一点,你竟找到我来,我懂得的,我也常常被同种的纠纷弄得左不是右不是,生活掀在波澜里,盲目的同危险周旋,累得我既为旁人焦灼,又为自己操心,又同情于自己又很不愿意宽恕放任自己。


    不过我同你有大不同处:凡是在横溢奔放的情感中时,我便觉到抓住一种生活的意义,即使这横溢奔放的情感所发生的行为上纠纷是快乐与苦辣对渗的性质,我也不难过不在乎。我认定了生活本身原质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以下我情愿也随着赔偿这天赐的幸福,坑在悲痛,纠纷失望,无望,寂寞中挨过若干时候,好像等自己的血来在创伤上结痂一样!一切我都在无声中忍受,默默的等天来布置我,没有一句话说!(我且说说来给你做个参考。)


    我所谓极端的、浪漫的或实际的都无关系,反正我的主义是要生活,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生活必须体验丰富的情感,把自己变成丰富,宽大能优容,能了解,能同情种种“人性”,能懂得自己,不苛责自己,也不苛责旁人,不难自己以所不能,也不难别人所不能,更不怨运命或是上帝,看清了世界本是各种人性混合做成的纠纷,人性又就是那么一回事,脱不掉生理,心理,环境习惯先天特质的凑合!把道德放大了讲,别裁判或裁削自己。任性到损害旁人时如果你不忍,你就根本办不到任性的事(如果你办得到,那你那种残忍,便是你自己性格里的一点特性也用不着过分的去纠正)。想做的事太多,并且互相冲突时,拣最想做——想做到顾不得旁的牺牲——的事做,未做时心中发生纠纷是免不了的,做后最用不着后悔,因为你既会去做,那桩事便一定是不可免的,别尽着罪过自己。


    我方才所说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快乐,不知道你有否同一样感觉。我的确有过,我不忘却我的幸福。我认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的了解:一句话打到你心里,使得你理智和感情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如同相爱: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端的幸福;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的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这些种种便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宝。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那机会,且没有多少人有那种天赋的敏感和柔情来尝味那经验,所以就有那种机会也无用。如果有如诗剧神话般的实景,当时当事者本身却没有领会诗的情感又如何行?即使有了,只是浅俗的赏月折花的限量,那又有什么话说?!转过来说,对悲哀的敏感容量也是生活中可贵处。当时当事,你也许得流出血泪,过去后那些在你经验中也是不可鄙视的创痂。(此时此刻说说话,我倒暂时忘记了昨天到今晚已整整哭了廿四小时,中间仅仅睡着三四个钟头,方才在过分的失望中颓废着觉到浪费去时间精力,很使自己感叹。)在夫妇中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端丰富的幸福在内的。冷漠不关心的夫妇结合才是真正的悲剧!


    如果在“横溢情感”和“僵死麻木的无情感”中叫我来拣一个,我毫无问题要拣上面的一个,不管是为我自己或是为别人。人活着的意义基本的是在能体验情感。能体验情感还得有智慧有思想来分别了解那情感——自己的或别人的!如果再能表现你自己所体验所了解的种种在文字上——不管那算是宗教或哲学,诗,或是小说,或是社会学论文——(谁管那些)——使得别人也更得点人生意义,那或许就是所有的意义了——不管人文明到什么程度,天文地理科学的通到哪里去,这点人性还是一样的主要,一样的是人生的关键。


    在一些微笑或皱眉印象上称较分量,在无边际人事上驰骋细想正是一种生活。


    算了吧!二哥,别太虐待自己,有空来我这里,咱们再费点时间讨论讨论它,你还可以告诉我一点实在情形。我在廿四小时中只在想自己如何消极到如此田地苦到如此如此,而使我苦得想去死的那个人自己在去上海火车中</a>也苦得要命,已经给我来了两封电报一封信,这不是“人性”的悲剧么?那个人便是说他最不喜管人性的梁二哥?


    你一定得同老金[指金岳霖。]谈谈,他真是能了解同时又极客观极同情极懂得人性,虽然他自己并不一定会提起他的历史。


    徽因


    1935年11月下旬致沈从文


    二哥:


    怎么了?《大公报》到底被收拾,真叫人生气!有办法否?


    昨晚我们这里忽收到两份怪报,名叫《亚洲民报》,篇幅大权,似乎内中还有文艺副刊,是大规模的组织,且有计划的,看情形似乎要《大公报》永远关门。气糊涂了我!社论看了叫人毛发能倒竖。我只希望是我神经过敏。


    这日子如何“打发”?我们这国民连骨头都腐了!有消息请告一二。


    徽因


    1937年10月致沈从文


    二哥:


    我欠你一封信,欠得太久了!现在第一件事要告诉你的就是我们又都在距离相近的一处了。大家当时分手得那么突兀惨淡,现在零零落落的似乎又聚集起来。一切转变得非常古怪,两月以来我种种的感到糊涂。事情越看得多点,心越焦,我并不奇怪自己没有青年人抗战中兴奋的情绪,因为我比许多人明白一点自己并没有抗战,生活离前线太远,一方面自己的理智方面也仍然没有失却它寻常的职能,观察得到一些叫人心里顶难过的事。心里有时像个药罐子。


    自你走后我们北平学社方面发生了许多叫我们操心的事,好容易挨过了俩仨星期(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才算走脱,最后我是病的,却没有声张,临走去医院检查了一遍,结果是得着医生严重的警告——但警告白警告,我的寿命是由天的了。临行的前夜一直弄到半夜三点半,次早六时由家里出发,我只觉得是硬由北总布胡同扯出来上车拉倒。东西全弃下倒无所谓,最难过的是许多朋友都像是放下忍心的走掉,端公[指钱端升。]太太、公超[指叶公超。]太太住在我家,临别真是说不出的感到似乎是故意那么狠心的把她们抛下,兆和[指沈从文的妻子张</a>兆和。]也是一个使我顶不知怎样才好的,而偏偏我就根本赶不上去北城一趟看看她。我恨不得是把所有北平留下的太太孩子挤在一块走出到天津再说。可是我也知道天津地方更莫名其妙,生活又贵,平津那一节火车情形那时也是一天一个花样,谁都不保险会出什么样把戏的。


    这是过去的话了,现在也无从说起,自从那时以后,我们真走了不少地方。由卢沟桥事变到现在,我们把中国所有的铁路都走了一段!最紧张的是由北平到天津,由济南到郑州。带着行李小孩奉着老母,由天津到长沙共计上下舟车十六次,进出旅店十二次,这样走法也就很够经验的,所为的是回到自己的后方。现在后方已回到了,我们对于战时的国家仅是个不可救药的累赘而已。同时我们又似乎感到许多我们可用的力量废放在这里,是因为各方面缺乏更好的组织来尽量的采用。我们初到时的兴奋,现实已变成习惯的悲感。更其糟的是这几天看到许多过路的队伍兵丁,由他们吃的穿的到其他一切一切。“惭愧”两字我嫌它们过于单纯,所以我没有字来告诉你,我心里所感触的味道。


    前几天我着急过津浦线上情形,后来我急过“晋北”的情形——那时还是真正的“晋北”——由大营到繁峙代县,雁门朔县宁武原平崞县忻县一带路,我们是熟极的,阳明堡以北到大同的公路更是有过老朋友交情,那一带的防御在卢变以后一星期中我们所知道的等于是“鸡蛋”。我就不信后来赶得及怎样“了不起”的防御工作,老西儿[指阎锡山</a>。]的军队更是软懦到万分,见不得风的,怎不叫我跳急到万分!好在现在情形已又不同了,谢老天爷,但是看战报的热情是罪过的。如果我们再按紧一点事实的想象:天这样冷……(就不说别的!!)战士们在怎样的一个情形下活着或死去!三个月以前,我们在那边已穿过棉!所以一天到晚,我真不知想什么好,后方的热情是罪过,不热情的话不更罪过?二哥,你想,我们该怎样的活着才有法子安顿这一副还未死透的良心?


    我们太平时代(考古)的事业,现时谈不到别的了,在极省俭的法子下维护它不死,待战后再恢复算最为得体的办法。个人生活已甚苦,但尚不到苦到“不堪”。我是女人,当然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典型,租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中间来几次空袭警报,生活也就饱满到万分。注:一到就发生住的问题,同时患腹泻所以在极马虎中租到一个人家楼上的两间屋。就在火车站旁,火车可以说是从我窗下过去!所以空袭时颇不妙,多暂避于临时大学</a>(熟人尚多见面,金甫[指杨振声</a>。]亦“高个子”如故)。文艺理想都像在北海王龙亭看虹那么样,是过去中一种偶然的遭遇,现实只有一堆矛盾的现实抓在手里。


    话又说多了,且乱,正像我的老样子。二哥你现实在做什么,有空快给我一封信。(在汉口时,我知道你在隔江,就无法来找你一趟)我在长沙回首雁门,正不知有多少伤心呢,不日或起早到昆明,长途车约七八日,天已寒冷,秋气肃杀,这路不太好走,或要去重庆再到成都,一切以营造学社工作为转移(而其间问题尚多,今天不谈了)。现在因时有空袭警报,所以一天不能离开老的或小的,精神上真是苦极苦极,一天的操作也于我的身体有相当威胁。


    徽因 在长沙


    长沙韭菜园教厂坪134刘宅内梁


    1937年11月9至10日致沈从文


    二哥:


    在黑暗中,在车站铁篷子底分别,很有种清凉味道,尤其是走的人没有找着车位,车上又没有灯,送的打着雨伞,天上落着很凄楚的雨,地下一块亮一块黑的反映着泥水洼,满车站的兵 ——开拔的到前线的,受伤开回到后方的!那晚上很代表我们这一向所过的日子的最黯淡的底层——这些日子表面上固然还留一点未曾全褪败的颜色。


    这十天里长沙的雨更象征着一切霉湿,凄怆,惶惑的生活。那种永不开缝的阴霾封锁着上面的天,留下一串串继续又继续着檐漏般不痛快的雨,屋里人冻成更渺小无能的小动物,缩着脖子只在呆想中让时间赶到头里,拖着自己半蛰伏的灵魂。接到你第一封信后我又重新发热伤风过一次,这次很规矩的躺在床上发冷,或发热,日子清苦得无法设想,偏还老那么悬着,叫人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急。如果有天,天又有意旨,我真想他明白点告诉我一点事,好比说我这种人需要不需要活着,不需要的话,这种悬着日子也不都是侈奢?好比说一个非常有精神喜欢挣扎着生存的人,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许多希望着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侈奢,是不是最好没有?死在长沙雨里,死得虽未免太冷点,望昆明跑,跑后的结果如果是一样,那又怎样?昨天我们夫妇算算到昆明去,现在要不就走,再去怕更要落雪落雨发生问题,就走的话,除却旅费,到了那边时身上一共剩下三百来元,万一学社经费不成功,带着那一点点钱,一家子老老小小流落在那里颇不妥当,最好得等基金方面一点消息。……


    可是今天居然天晴,并且有大蓝天,大白云,顶美丽的太阳光!我坐在一张破藤椅上,破藤椅放在小破廊子上,旁边晒着棉被和雨鞋,人也就轻松一半,该想的事暂时不再想它,想想别的有趣的事:好比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聪明的人走来同我玩——实际生活上所认识的人从没有一个像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却还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纷纠。


    话说得太远了,方才说天又晴了,我却怎么又转到落雨上去?真糟!肚子有点饿,嗅不着炸牛腰子同咸肉更是无法再想英国或廿年前的事,国联或其他!


    方才念到你的第二信,说起爸爸的演讲,当时他说的顶热闹,根本没有想到注意近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的日常一点点小小苦痛比那种演讲更能表示他真的懂得那些问题的重要。现在我自己已做了嬷嬷,我不愿意在任何情形下把我的任何一角酸辛的经验来换他当时的一篇漂亮话,不管它有多少风趣!这也许是我比他诚实,也许是我比他缺一点幽默!


    好久了,我没有写长信,写这么杂乱无系统的随笔信,今晚上写了这许多,谁知道我方才喝了些什么,此刻真是冷,屋子里谁都睡了,温度仅仅五十一度,也许这是原因!


    明早再写关于沅陵及其他向昆明方面设想的信!


    又接到另外一封信,关于沅陵我们可以想想,关于大举移民到昆明的事还是个大悬点挂在空里,看样子如果再没有计划就因无计划而在长沙留下来过冬,不过关于一切我仍然还须给你更具体的回信一封,此信今天暂时先拿去付邮而免你惦挂。


    昨天张君劢</a>老前辈来此,这人一切仍然极其“混沌”(我不叫它做天真)。天下事原来都是一些极没有意思的,我们理想着一些美妙的完美,结果只是处处悲观叹息着。我真佩服一些人仍然整天说着大话,自己支持着极不相干的自己,以至令别人想哭!


    匆匆


    徽因


    十一月九至十日


    1937年12月9日致沈从文


    二哥:


    决定了到昆明以便积极的作走的准备。本买二日票,后因思成等周寄梅先生,把票退了,再去买时已经连七号的都卖光了,只好买八号的。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昨晚里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的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天气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昨晚有人说或许这带有匪,倒弄得我们心有点慌慌的,但在小旅店里灯火荧荧如豆,外边微风撼树,不由得不有一种特别情绪,其实我们很平安的到达很安静的地带。


    今天来到沅陵,风景愈来愈妙,有时颇疑心有翠翠[沈从文小说《边城》中的女主人公。]这种的人物在!沅陵城也极好玩,我爱极了。你老兄的房子在小山上,非常别致有雅趣,原来你一家子都是敏感的有精致爱好的。我同思成带了两个孩子来找他,意外还见到你的三弟,新从前线回来,他伤已愈,可以拐杖走路。他们待我们太好(个个性情都有点像你处)。我们真欢喜极了,都又感到太打扰得他们有点过意。虽然,有半天工夫在那楼上廊子上坐着谈天</a>,可是我真感到有无限亲切。沅陵的风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们心里是一片很完整的记忆,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无论什么时候,最好当然是打完仗!


    说到打仗你别过于悲观,我们还许要吃苦,可是我们不能不争到一种翻身的地步。我们这种人太无用了,也许会死,会消灭,可是总有别的法子,我们中国国家进步了,弄得好一点,争出一种新的局面,不再是低着头的被压迫着,我们根据事实时有时很难乐观,但是往大处看,抓紧信心,我相信我们大家根本还是乐观的,你说对不对?


    这次分别大家都怀着深忧!不知以后事如何?相见在何日?只要有着信心,我们还要再见的呢。


    无限亲切的感觉因为我们在你的家乡。


    徽因


    昆明住址云南大学王赣愚先生转


    1938年春致沈从文


    二哥:


    事情多得不可开交,情感方面虽然有许多新的积蓄,一时也不能够去清理(这年头也不是清理情感的时候)。昆明的到达既在离开长沙三十九天之后,其间的故事也就很有可纪念的。我们的日子至今尚似走马灯的旋转,虽然昆明的白云优闲疏散在蓝天里。现在生活的压迫似乎比从前更有分量了。我问我自己三十年底下都剩一些什么,假使机会好点我有什么样的一两句话说出来,或是什么样事好做,这种问题在这时候问,似乎更没有回答——我相信我已是一整个的失败,再用不着自己过分的操心——所以朋友方面也就无话可说——现在多半的人都最惦挂我的身体。一个机构多方面受过损伤的身体实在用不着惦挂,我看黔滇间公路上所用的车辆颇感到一点同情,在中国做人同在中国坐车子一样,都要承受那种的待遇,磨到焦头烂额,照样有人把你拉过来推过去爬着长长的山坡。你若使懂事,多挣扎一下,也就不见得不会喘着气爬山过岭,到了你最后的一个时候。


    不,我这比喻打得不好,它给你的印象好像是说我整日里在忙着服务,有许多艰难的工作做,其实,那又不然,虽然思成与我整天宣言我们愿意服务的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机关效力,到了如今人家还是不找我们做正经事,现在所忙的仅是一些零碎的私人所委托的杂务,这种私人相委的事如果他们肯给一点实际的酬报,我们生活可以稍稍安定,挪点时候做些其它有价值的事也好,偏又不然,所以我仍然得另想别的办法付昆明的高价房租,结果是又接受了教书生涯,一星期来往爬四次山坡走老远的路,到云大去教六点钟的补习英文。上月净得四十余元法币,而一方面为一种我们最不可少的皮尺昨天花了二十三元买来!


    到如今我还不大明白我们来到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还是做“社会性的骗子”——因为梁家老太爷的名分,人家常抬举这对愚夫妇,所以我们是常常有些阔绰的应酬需要我们笑脸的应付——这样说来好像是牢骚,其实也不尽然,事实上就是情感良心均不得均衡!前昨同航空毕业班的几个学生谈,我几乎要哭起来,这些青年叫我一百分的感激同情,一方面我们这租来的房子墙上还挂着那位主席将军的相片,看一眼,话就多了——现在不讲——天天早上那些热血的人在我们上空练习速度,驱逐和格斗,底下芸芸众生吃喝得仍然有些讲究。思成不能酒我不能牌,两人都不能烟,在做人方面已经是十分惭愧!现在昆明人才济济,哪一方面人都有。云南的权贵,香港的服装,南京的风度,大中华民国的洋钱,把生活描画得十三分对不起那些在天上冒险的青年,其他更不用说了。现在我们所认识的穷愁朋友已来了许多,同感者自然甚多。


    陇海全线的激战使我十分兴奋,那一带地方我比较熟习,整个心都像在那上面滚,有许多人似乎看那些新闻印象里只有一堆内地县名,根本不发生感应,我就奇怪!我真想在山西随军,做什么自己可不大知道!


    二哥,我今天心绪不好,写出信来怕全是不好听的话,你原谅我,我要搁笔了。


    这封信暂做一个赔罪的先锋,我当时也知道朋友们一定会记挂,不知怎么我偏不写信,好像是罚自己似的——一股坏脾气发作!


    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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