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萃编》唐碑补订——读艺风堂拓本杂记之一
3个月前 作者: 罗尔纲
一 万年宫铭 仁 题名考证
《金石萃编》卷五十唐十《万年宫铭》碑阴题名录文有“左领军将军臣仁”一条题名,王昶</a>跋说:
薛仁贵在从官之列,(纲按《薛仁贵传》载永徽五年高宗幸万年宫,甲夜山水猥至,冲突元武门后。开耀元年复召见,谓曰:“往九成宫遭水,无卿已为鱼矣。”薛仁贵此次在山水暴涨中救唐高宗</a>出险,故王氏云仁贵在从官之列也。)今碑阴有左领军将军臣 仁,当即其人。稽之本传,则其时仁贵官右领军中郎将,与碑少异耳。
王昶的话是错的。检艺风堂拓本此条题名“仁”字上下两字,虽少有剥泐,但其字体还可以一目了然,题名者乃“金仁开”,而不是“薛仁贵”。考《大唐平百济国碑》文中所叙的将帅,有与苏定方同领军平百济的“副大总管左领军将军金仁开”,其人名,官衔,时代都与《万年宫铭》碑阴题名同,即其人。(按《金石萃编》卷五十三亦有《平百济国碑》录文,而所录“副大总管左领军将军金”,已泐其名,未知王昶是否未及细辨碑文,或者所见拓本不如艺风堂的精工呢?
二 信法寺碑缺下截
《金石萃编》卷六十五唐二十五《信法寺碑》目下注说:“每行五十六字”,故其录文在第一行第五十三字下残缺处仅空白三格,第二行第五十一字下残缺处空白五格,其余各行残缺处或留五字、六字以至九字、十字不等。按王昶所见拓本实缺下半截,检艺风堂拓本此碑行实七十七字,下半截中间虽剥落一大幅,但近土处行还存十字左右,并且末三行还完整无缺。王昶未见原碑,仅据未全拓的拓本遽定其字数,那是错了。
三 识法师颂卢公清德文的书碑人
《金石萃编》卷六十八唐二十八《识法师颂卢公清德文》一碑,其书碑人,王昶疑为即书《云居寺山顶石浮图后记》的王守泰,他跋道:
按碑题瑯琊王守 书,泐其名一字。《金石文字记</a>》载《云居寺山顶石浮图后记》开元二十八年莫州吏部常选王守泰行书。此碑下距书《云居寺碑》计三十三年,疑即王守泰壮年所书,故不署官位也。
今检艺风堂此碑拓本,其姓名完整不泐,书人乃“王守哲”,而不是“王守泰”,王昶疑为即书《云居寺碑》的王守泰,这是错的。
四 邛州刺史狄公碑主姓名考
《金石萃编》卷六十九唐二十九《邛州刺史狄公碑》,王昶跋说:
右《邛州刺史狄公碑》,诸家未有发明。文中有“嫡子故中书令尚书</a>右仆射赠司空梁国文惠”知为仁杰之父无疑。梁公一代伟人,而《新唐书</a>》已不能谱其世系,碑又复断阙不全,邛州君之名已亡,可见者“曾祖叔湛,魏平西将军邑子”又曰“绪唐行军总管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左丞使持节汴州诸军事”,又曰“临颖公之第五子也,起家以国子明经,擢第补东宫内直,州司兵参军,兼郑王府兵曹参军,梁州都督府录事参军。俄除越州剡县令,华州郑县令,又除夔州都督府长史,卒赠使持节邛州刺史。《旧唐书</a>·狄仁杰</a>传》载祖孝绪贞观中尚书左丞,父知逊夔州长史,而不载叔湛。《宰相世系表》则云狄氏为“孔子</a>弟子狄黑裔孙汉博士山,世居天水。后秦乐平侯伯支裔孙恭,居太原,生湛,东魏帐内正都督、临邑子。孙孝绪。”此碑云叔湛,表脱“叔”字,而碑于“邑子”上泐一字,乃“临”字也。惟叔湛历官表与碑不同,叔湛孙孝绪,碑尚存“绪”字,泐其上一字,乃“孝”字也。仁杰传称孝绪为祖,知逊为父,则孝绪为知逊之父,此碑所称邛州刺史,即知逊也。
王昶说,“叔湛逊孝绪,碑尚存‘绪’字,泐其上一字,乃‘孝’字也。仁杰传称孝绪为祖,知逊为父,则孝绪为知逊之父,此碑所称邛州刺史,即知逊也”。按《金石萃编》此碑目傍王氏注云:“碑仅存上截”,又云:“字数无考”。今检艺风堂拓本此碑乃全拓者,下截的中部虽剥泐一大片,但碑下近土处,还行存字自十字至二三字不等。行字可考实六十二字。王昶拓本所缺的“孝”字,乃在此拓本第七行最后一字发现,且“孝”字之上,“父”字亦严然完整。我们读了艺风堂这份拓本,则可确证此碑实为狄仁杰父狄知逊碑无疑,王昶的考证可以成为定论了。
五 虞乡县令刘君幡竿铭碑主名考
《金石萃编》卷七十唐三十《刘君幡竿铭》,王昶跋说:
按碑题虞乡县令刘君,而文中不著其名。文云:“敬树幡竿于柏梯山寺之西南岑也。”《山西通志</a>》虞乡县山川条载柏梯山在柏梯村,即檀山半也。峦悬绝,连木乃陟,百梯方降,凿石辟蹊,凭崖标阁。下引刘行忠幡竿铭数语,与此碑文合,是县令为刘行忠矣。
今检艺风堂拓本,此碑在首行标题“大唐蒲州虞乡县令刘君幡竿铭并序”之下,复题“朝议郎行虞乡县令刘行忠碑”十二字,则碑主为刘行忠,碑文中已明白书出。王昶跋此碑说“碑题虞乡县令而文中不著其名”,因引《山西通志》以证此碑主为刘行忠。大概王氏所见拓本未拓此十二字,或过录时误遗此十二字,所以王氏便致费了一番考证工夫才考出此碑主为谁,真是枉费气力了。而《艺风堂金石文字目》的编者缪荃孙</a>,他自己收藏有这样精工的拓本,当他编目的时候,不曾细读碑文,便把碑主定为撰碑人,他在此碑标题旁注道:“刘行忠撰”,见《艺风堂金石文字目》卷五页三,又未免失之粗心了。
六 姚彝神道碑题名补正
《金石萃编》卷七十一唐三十一,《姚彝神道碑》撰人、书人题名,王昶录文作:
朝议郎检校秘书少监 撰
正议 书
检艺风堂拓本,此碑撰人·书人题名乃为:
朝议郎检校秘书少监博陵崔沔撰
正议大夫行将作少匠上柱国东海徐峤之书
考此碑撰人、书人题名残阙当已久,赵明诚</a>《金石录</a>》已云撰人姓名残阙,但艺风堂这份拓本拓工殊精,崔沔姓名虽漫漶,而尚可辨。徐峤之姓虽漫漶,而峤之书三字则还可认,且正议之下,“大夫行将作少匠上柱国东海”十二字都可以一目了然。艺风堂这份拓本,不但不是王昶所见的拓本所能企及,且远胜于宋朝赵明诚所见的拓本了。
又王氏云此碑行仅四十九字,按艺风堂拓本行五十三字。
七 其他
《金石萃编》卷七十唐三十《醴泉寺志公碑》标题旁注道:
文从装本录出,碑之高广尺寸行字数皆无考。
检艺风堂拓本,此碑高五尺一寸,广三尺三寸,三十七行,行五十四字。
《金石萃编》卷七十一唐三十一《叶有道碑》标题旁也注道:
装本,高广行字俱无考。
检艺风堂拓本,此碑高六尺四寸,广二尺四寸,二十二行,行五十六字。
《金石萃编》卷八十七唐四十七《窦居士碑》标题旁注称此碑“额失拓”。今检艺风堂拓本,此碑额题“大唐故窦居士神道碑”九字,分书。
张敦仁《金石萃编校补》跋
清张敦仁《金石萃编校补》一卷,张氏本校补于所藏《金石萃编》原书上,卷首盖有“阳城张氏省训堂经籍记”图记,其校字处写在原字旁,其补阙或评论处写在书眉,都是硃笔行书,字体雄遒。我在北京琉璃厂书店访得,始逐条著录,编辑成卷。原书则送归北京大学</a>研究院文科研究所考古室收藏。
敦仁字古愚,一作古余,山西阳城人,清乾隆</a></a>四十年(1775年)进士,历官至云南盐法道,因病退休,寄寓南京,道光十四年(1834年)卒,年八十一。敦仁博学精考订,公暇即事著述,《清史列传</a>》本传称其“生平实事求是”,所刻书多称善本,是清代乾嘉间大校勘家 [1] 。张氏以校勘专家而从事《金石萃编》的校补,所以精密过人。张氏死后,遗书多散佚,这部校补得以保存,百年后为我访得,保藏于研究所,也算是件幸事了。
张氏校补除校碑文外,并校及跋文释文,且间兼有评论跋文的是非。计全书校补及评论共三十六通,可分为六类:其校碑文的廿二通,属汉碑的三通,曰《甘泉山汉刻残字》、《华岳</a>庙残碑阴》、《闻熹长韩仁铭碑李献能题记》,属于魏碑的一通,曰《上尊号碑》,属唐碑的十八通,曰《孔子庙堂之碑》、《斐镜民碑》、《温彦博碑》、《皇甫诞碑》、《张琮碑》、《姜行本碑》、《伊阙佛龛碑》、《段志玄碑》、《盖文达碑》、《房玄龄</a>碑》、《张允碑》、《李靖</a>碑》、《尉迟恭碑》、《纪功颂》,《兰陵公主碑》、《岱岳观碑》、《李勣碑》、《裴光庭碑阴》。其校跋文的九通,属于汉碑跋文的七通,曰《泰山都尉孔宙碑跋》、《李翕西狭颂跋》、《博陵太守孔彪碑跋》、《豫州从事尹宙碑跋》、《校官碑跋》、《郃阳令曹全碑跋》、《武氏石室祥瑞图题字跋》,属于吴碑跋的一通,曰《禅国山碑跋》,属于唐碑跋的一通,曰《盐池灵庆公碑跋》。其校释文的一通,曰汉《碧落碑》释文。其校碑并校跋文的一通,曰汉《韩造孔庙礼器碑》。其评论跋文的二通,曰汉《李翕析里桥郙阁颂跋》、北魏《张猛龙清颂碑跋》。其校碑跋文并评论其文的一通,曰汉《石经残字跋》。此六类中,自以第一类校补碑文的为最重要,因为它是校补碑文的本身。但其他各类,如评论《李翕析里桥郙阁颂跋》指《两汉金石记》称据碑考汉熹平元年(172年)二月为丙戌朔以补《通鉴目录》的未备为蛇足,《张猛龙清颂碑》论猛龙名“ ”字当为“图”字别体,以及对各跋文一点一画的订正,也都处处可见其不苟的精神,《清史列传》本传称为实事求是,确是的评。
关于校勘跋文释文以及评论跋文各部分,在张氏校补中属次要工作,此处不再具论,兹将其重要的即校碑文部分一说其价值。我们细读其碑文校补,不仅深佩张氏校勘的缜密,尤使我们惊异其拓本的精良。王昶《金石萃编》成书于清嘉庆十年(1805年),后人要校其书,自非有乾嘉前的佳本不可,案《金石萃编》校补,如当时人张叔未(廷济)校本,近人罗振玉《金石萃编校字记》等,虽各有所补订,但都不如敦仁所校的精博,因为敦仁所见的拓本是较他人所见远为佳胜。我们试举一些例子以见其一斑。如《皇甫诞碑》赵崡</a>《石墨镌华</a>》记明万历二十四年丙申(1596年)覆碑的亭圯,压碑中断,当时仅剥二十余字,其后渐剥至五十余字。案《石墨镌华》自叙于明万历四十六年戊午(1618年),其时碑已亡至五十余字了。故此碑至清乾隆时,据钱大昕</a>所见拓本,剥落漫漶的已至一百九十余字之多 [2] 。王昶《金石萃编》所据拓本剥落八十三字已为佳本。今检张氏所校共补阙五十四字(另订讹的二字不算在内),全碑仅阙二十九字而已,可见张氏所据以校补《金石萃编》的拓本,必为明万历二十四年丙申碑初中断时的拓本。如《伊阙佛龛碑》建碑年代,清代诸家题跋都未见碑文,只据《集古录</a>》、《宝刻类编</a>》所记以考碑阙,而张氏所校却尚存“□□□□十五年岁次辛丑十一月下缺 ”数字。又如《尉迟恭碑》,张氏校本除校《金石萃编》所录碑文外,并校及所录以补碑阙的《文苑英华</a>》文,因此碑泐上半,见《金石华》曾录其全文,故《金石萃编》取以补碑阙。初以为张氏《文苑英萃编》转钞有误书,故复据《文苑英华》来校对。及取《文苑英华》对校(据明隆庆元年福建刻本),则张氏所校与《文苑英华》原文不同。如“用□调芳”、“广庑云浮,□籥共枞金递奏”两句,《金石萃编》及《文苑英华》均无此空格,惟张氏始校出此阙字。又如“未经霜露”句,“未”字《金石萃编》及《文苑英华》均作“来”,“故人怀惠”句,《金石萃编》及《文苑英华》都作“故怀斯惠”而。《金石萃编》所录与明隆庆本《文苑英华》原文则</a>仅有一两字不同,这是因《金石萃编》所据版本不同。案《文苑英华》编于宋初,是则张氏所据以校《金石萃编》及所录《文苑英华》文的。
大概是此碑唐时的拓本吧?我们举此三例,可见张氏拓本的珍贵。有此珍贵的拓本,遇此一代校勘大家,故其所校补才不是他人所可及。且张氏所校补以唐碑为最多,其中多唐代开国功臣碑如段志玄、房玄龄、李靖、尉迟恭、李勣诸碑,校补的地方都多有关史阙,其有裨于考史可知了。
1936年10月15日罗尔纲</a>谨跋于北京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考古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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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张敦仁事迹,据《清史列传》、《清史稿</a>》本传。其卒年《清史稿》作八十二,此处据《清史列传》。
[2] 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