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诺艾丽和凯瑟琳

3个月前 作者: 西德尼·谢尔顿
    雅典:1946


    凯瑟琳僵直地躺着,不让蝙蝠发现她。她紧紧闭着眼睛,留神听蝙蝠翅膀盘旋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们能找到她,真是奇迹。”


    “她没问题吧?”


    这是拉里的声音。


    骤然之间,恐惧又流过凯瑟琳的全身,仿佛她的机体充满了发出尖叫声的神经纤维,在警告她快快逃跑。蓄意谋杀她的人又找上她了。


    她呻吟着:“不……”同时睁开了眼睛。


    她躺在小平房内自己的床上,拉里站在床脚跟前,他旁边是一个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男人。


    拉里向她走近了几步:“凯瑟琳……”


    她见他挨近,不由地往床的内侧蜷缩过去。“不要碰我!”她的声音微弱、嘶哑。


    “凯瑟琳!”拉里显得悲痛万分。


    “给我把他撵出去。”凯瑟琳恳求说。


    “她还没有脱离惊厥状态。”那个陌生人说,“也许你在外面房间等一等要好一些。”


    拉里朝凯瑟琳端详了一会,他的脸上这时变得呆板了。“行。只要对她有利,我怎么都行。”他说完后,走了出去。


    陌生人走到床边。他是一个又胖又矮的男人,脸上堆着笑,讲起英语来带着很重的地方口音。


    “我是卡佐米迪斯医生。你遇到了很不幸的事件,道格拉斯太太,但我肯定你就会好的。轻度的脑震荡,加上严重的休克。隔几天你完全可以恢复健康。”他叹了一口气,“那个该死的洞应该关闭。这是今年第三起事故了。”


    凯瑟琳摇摇头。因为头部抽痛得厉害,她立刻停止了摇头。“这不是一件意外事故。”她说,声音仍然沙哑,吐词不够清楚,“他想谋杀我。”


    他低头瞧着她:“谁想谋杀你?”


    她嘴里发干,舌头滞涩,要把话说清楚不很容易:“我——我丈夫。”


    “不。”他说。


    医生不相信她的话。凯瑟琳咽了一口气,重新说:“他把我留——留在洞里,让我等死。”


    他摇摇头:“这完全是一件意外的事。我给你打一针镇静剂,等你醒来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好多了。”


    一阵恐惧感像电击一般流过她的全身。“不打!”她乞求着,“你不明白吗?我再也醒不过来了。把我搬出这里。请!”


    医生慈祥地笑着,使她打消顾虑:“我跟你说过,你就会好的,道格拉斯太太。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睡一大觉。”他把手伸进黑色的医药箱,找注射器。


    凯瑟琳欠身想坐起来,但头灼痛得厉害,浑身都冒出了汗。她不得不再躺到床上,脑子里像有小鼓猛烈地敲击着。


    “你现在还不能动,”卡佐米迪斯医生告诫她说,“你经历了一场大折磨。”他取出注射器,从针头上吸进一小瓶的琥珀色液体,转身对着她。“请转个身。等你醒了,你会感到舒服得多。”


    “我不会醒了,”凯瑟琳喃喃地说,“趁我睡着他就会把我杀了。”


    医生的脸上流露出十分关切的神态。他走到她旁边:“请转个身,道格拉斯太太。”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里显得十分执拗。


    医生轻轻推转凯瑟琳的身子,让她侧身躺着,然后掀开她的睡衣。这时,她感到臀部被针尖刺着了。


    “好了。”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低声地说:“你把我杀死了。”绝望的泪水溢满了她的眼眶。


    “道格拉斯太太,”医生轻轻地说,“你知道我们怎么发现你的吗?”


    她刚要摇头,但想到那样会头疼,便止住了。他的声音很柔和,“是你的丈夫把我们领着找到你的。”


    她凝视着医生,没有领悟他的意思。


    “他在洞里转错了一个弯,迷失了方向。”医生解释说,“他找不到你后,急得几乎发疯了。他找了警察,我们就立即组织了一个搜索组。”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还是没有明白过来:“是拉里……找人求救的?”


    “他当时伤心极了,捶胸顿足,说如果发生意外全得怪他。”


    她躺着不动,努力去理解医生的话的含意,使自己已经形成的想法来适应这一新的消息。如果拉里蓄意要谋害她,何必再去组织搜索组找她呢?他也不会为了她的安全急得不得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医生满怀同情地望着她。


    “现在你先睡,”他向她说,明天上午我再来看你。”


    她本来深信,她爱着的人是杀人犯,她得告诉拉里,她错了,请求他的原谅,但现在头愈来愈重,眼皮要合上来。


    “等我醒来后,”——她想着——“再跟他说吧。他会通情达理的,会原谅我的。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就像以往一模一样……”


    一阵阵急促的、猛烈的噼啪声把凯瑟琳惊醒了。


    她睁开了眼睛,觉得脉搏跳得很快。滂沱大雨野蛮地敲击着卧室的窗玻璃,闪电发出耀眼的淡蓝色光芒,把每一样东西都照亮了,使得室内与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相仿佛。风,像兽爪一样扒着房子,想钻进墙壁挤进室内来;拍打着屋顶和窗玻璃的大雨滴宛如千万根鼓槌同时在击着一面大鼓。每隔几秒钟,就有预示凶祸的滚滚雷声跟在闪电后面。


    是隆隆的雷声把凯瑟琳吵醒了。她挣扎着撑起上身,往枕头上移了移,坐成半坐的姿势后,看了看床边小桌子上的钟。由于医生注射的镇静剂的作用,她头昏眼花,不得不眯起眼睛看钟面上的数字。时间是凌晨三点。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拉里料必在隔壁房间里守夜,正为她愁闷呢。她得去找他,向他道歉。


    凯瑟琳小心地把脚移下床,想站起来,但眼前一阵黑,向地上倒了下去。她及时抓住了床架,才没有跌到地上。眼前的黑暗消失了,她方才放手。


    她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门口,全身肌肉有些僵硬,活动不够方便,头部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捣,一下一下地抽痛。她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靠在门的把手上,借以支撑自己的身子。然后,她打开了门,走进起居室。


    拉里并不在起居室里,但厨房里的灯亮着,她就跌跌撞撞朝亮光走去。


    拉里站在厨房里,背朝着她。


    凯瑟琳叫了一声:“拉里!”但她的喊声被隆隆的雷声掩盖住了。


    她还没来得及喊第二声,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拉里说:“这是很危险的,如果你——”


    呼啸着的风把他下面的话卷走了。


    “——得来。我得有把握你——”


    “——看见我们在一起。没有人会——”


    “——我跟你说过,我会照管——”


    “——出毛病。他们没有办法能——”


    “——这一时刻,趁她还睡着。”


    凯瑟琳站着,全身瘫了,一点也动弹不得。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仿佛是迅速跳动的词句。句子的其余部分被怒号的风声和猛烈的雷声吞没了。


    “——我们得迅速行动,要不然她就——”


    原先的恐惧又爬回了心头,漫延到她那哆嗦着的身体的各个部分,把她淹没在不可名状的、令人作呕的惊骇之中。她的噩梦成了事实:他正在计划要杀死她。她得离开这里,否则他们会找到她,把她谋害了。慢慢地,她那震颤的身体向后退缩回去。无意之中她碰倒了一盏台灯,好在她眼疾手快,灯没有着地就被她抓住了。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害怕会不会被他们在风雨声中听到了。她蹑手蹑脚走到前门,打开了门,外面刮的大风几乎把门从她手里扯下来。


    凯瑟琳跨入黑夜中,迅速把门关上。转眼间,身上给寒冷的瓢泼大雨淋透了。这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除了一件薄薄的睡衣以外身上什么也没有穿。这没有关系;最要紧的是她得逃命。在倾盆大雨中,她看到了前面不远处那饭店门厅内的灯光。她可以到那里去求救,但他们会相信吗?她想起了当她告诉医生拉里要谋害她时他脸上的不信任的表情。不,那是自投罗网,他们会以为她是精神病发作,把她转交给拉里的。她必须迅速离开这个地方。


    抱着求生的念头,她踏上了通往小镇的陡峭的崎岖不平的小路。


    骤雨把小路变成了滑溜溜的泥浆。淤泥黏在她的光脚板上,步步艰辛,使她觉得好像是在可怕的噩梦中奔跑,跑的速度又慢得惊人,而追捕者正在背后赶来——欲求生而徒劳。她不时跌倒,爬起,数不清究竟滑倒了多少次,脚上被泥浆中的尖锐的小石头割得鲜血淋淋,可是她并没有发觉。这时,她因精神上的恐怖和紧张,处在麻木状态中了。她像一台自动装置一样移动着,被一阵狂风刮倒在地,风过后又爬了起来,缓慢地向小镇跑去。但是,她已经不清楚是向哪里跑了,也不再感到暴雨倾泻在她的身上。


    小路突然终止在小镇边上阴暗的、人迹全无的街道口。她仍然不停地跌跌撞撞地跑,仿佛是一头被猎人追赶的小动物,下意识地把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可怕的雷鸣声不断打破寂静的黑夜,闪电把天空变成面目狰狞的地狱。凯瑟琳被吓得一阵阵抽动。


    她走到了湖边,停住了脚步,死死盯着湖面。薄薄的睡衣被大风刮得在她的身上张开来。原先平静的湖水被凶恶的狂风吹得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洋,好几英尺高的巨浪陡然升起,野蛮地冲碎另一个巨浪。


    凯瑟琳站在原地,竭力回忆她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骤然之间,她想起来了。她现在是在赶去见比尔·弗雷泽的路上。他正在他那美丽的家宅里等她去结婚。


    通过急骤的雨帘,在翻滚的潮水之中,凯瑟琳瞥见了一缕黄色的灯光。比尔就在那里,在等着她。但是她怎么能到他跟前去呢?


    她低头看看湖边,在她的脚下有几只划艇,系在停泊处。划艇在湍流中急剧地左右转动,好像要挣脱缆绳飘向湖中去。


    凯瑟琳明白,她应该做什么。她急匆匆地攀上一只划艇,跳了进去。她一面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面解开了缆绳。立刻,那小艇脱离了码头,猛烈地晃动起来。凯瑟琳被颠翻在舱里。她挣扎着爬到座位上,把两把桨握在手里,努力回想拉里是怎样划桨的。但是,在她脑海中出现的不是拉里,而是弗雷泽。是的,弗雷泽曾经和她泛舟水上。那时候他带她去见他的父亲和母亲。现在,她得设法自己划,但划艇不听她使唤,巨浪使小艇左右摇摆得厉害,不停地旋转。冷不防两把桨从她手里滑脱出来,掉入水里。凯瑟琳坐在原处,眼巴巴地看着两把桨消失在湖水中。


    划艇失去了控制,像离弦的箭,急速地向湖中飞去。


    凯瑟琳冷得牙齿格格作响,颤抖无法控制地发作起来了。她发觉有东西拍打着脚,低头一看,不好了,艇里已灌满了水。


    她哭了,这是因为结婚礼服被弄湿了。这是比尔·弗雷泽给她买的,肯定他要对她生气了。


    她所以穿着结婚礼服是因为她和比尔两人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模样像比尔父亲的牧师说:“如果有人反对这一婚礼,请发言,否则……”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这一时刻,趁她还睡着。”


    突然,湖中的灯光消失了,凯瑟琳又返回到佩拉马洞里,拉里把她按在地上,那女人将水往她身上倒,想溺死她。


    她举目四处张望,想找比尔家里黄色的灯光,结果大失所望,灯光早没有了。他不想再娶她了。现在,她一个人也没有了。


    湖边离得远远的,隐匿在瓢泼大雨后面的某个地方。在这暴风雨的黑夜中,凯瑟琳孤身一人,待在发狂的湖面上,随着小船上下颠簸,耳际不断地响着班希女妖精1般的米尔蒂密大风的怒号声。巨浪拍打着船舷,小艇开始大幅度地摇摆起来,情况很危急,但凯瑟琳已经不再害怕了。一股畅快的暖流慢慢注满她的全身,大雨泻在她的皮肤上,与柔软的法兰绒相仿。她像小孩一样把手合在胸前,开始背诵在孩子时代学到的祷告词。


    【1班希女妖精,根据爱尔兰和苏格兰民间传说,如果班希女妖精在屋外号哭,死亡必定降临这一家子的头上。】


    “现在我要躺下长眠……愿上帝保佑我的生命……如果我醒来前已经死去……愿上帝拯救我的灵魂。”这时,她沐浴在美好的幸福之中,因为她清楚,最后的一切都是顺顺利利的。她已踏上了回老家的旅程。


    正在这一时刻,一排巨浪吞噬了划艇的尾部。于是,划艇慢慢地翻过来,沉入黑洞洞的无底的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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