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天 清晨6点12分

3个月前 作者: 迈克尔·克莱顿
    局面的发展比我预料的更快。我可以听到他们沿着走廊朝我跑来的脚步声。我急忙藏起水壶,回头继续穿越装配间。他们这时全都追了上来。我开始快跑。文斯一把抱住我,我重重地摔倒在混凝土地上。里基扑上来把我压住。他使我觉得呼吸困难。接着,文斯对着我的肋骨狠狠地踢了两三脚,他们一起把我拽起来,让我面对朱丽亚。


    “嘿,杰克……”她冷笑着说,“怎么样?”


    “好一些了。”


    “我们和梅好好地谈了谈,”朱丽亚说,“所以没有必要兜圈子了。”她环顾附近的地面,“那水壶在哪里?”


    “什么水壶?”


    “杰克。”她说话时脸色阴沉。“你干吗要管这事情,你打算倒进灭火喷淋系统的那一壶噬菌体在哪里?”


    “我没有什么水壶。”


    她朝前挪了一步,靠近我。我的脸上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气体。“杰克……我知道你的这种表情,杰克。你心怀鬼胎,对吧?行了,告诉我那水壶在哪里?”


    “什么水壶?”


    她的嘴唇从我的嘴唇上扫过。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一尊雕塑。“亲爱的杰克……”她喃喃地说,“你是聪明人,不会干危险的事情。我需要那水壶。”


    我站在那里。


    “杰克……就吻一下……”她表情亲昵,神态迷人。


    里基说:“算了吧,朱丽亚。他不怕你。他喝了那病毒,觉得它可以保护他。”


    “是吗?”朱丽亚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可能吧,”里基说,“可是我敢打赌,他是怕死的。”


    这时,他和文斯开始把我往装配间里拖。他们要把我弄到高磁场室去。我开始拼命挣扎。


    “这就对了,”里基说,“你知道要倒霉了,对吧?”


    那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我没有预料到这一招;我不知所措。我挣扎得更厉害了,两腿一阵乱踢,身体拼命扭动。但是,他们两人都身强力壮,仍旧拽着我向前。朱丽亚打开高磁场室厚重的钢门。我看见里面有一个直径为6英尺的圆形磁体。


    他们狠狠地把我推了进去。我趴在地上,脑袋砰的一声撞在钢制护罩上,我听到房门咔嗒一声锁上了。


    我站了起来。


    我听到他们开动冷却泵后发出的轰轰响声。内部通话系统咔嗒响了一声。我听到里基的声音。“没有想到这里的墙壁为什么是用钢材制造的吧,杰克?脉冲磁场非常危险。人在里面待一会儿,就会炸得四分五裂。它们产生的磁场是可以把人劈开的。我们设定了一分钟加载时间。所以,你有一分钟时间来考虑。”


    里基领着我了解情况时,我没有进过这个房间。我记得在膝部高度的位置有块铁板,那是安全关闭装置。我用膝盖撞了一下那块铁板。


    “没用的,杰克……”里基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改变接线方式。它现在的功能不是切断电源,而是开启它。我觉得你想知道这一点。”


    轰轰的响声越来越大。整个房间都开始震动起来。房间里的空气在快速冷却。我随即可以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体。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那就对不起啦,但这只是暂时的,”里基说,“一旦脉冲开始启动,房间很快就会热起来的。嗯,我们看看。还有47秒钟。”


    那是一种快速、沉闷的呜呜响声,就像手提式电钻发出的噪音。它发出的噪音很大,变得越来越大。我几乎听不清里基在内部通话系统中的说话声。


    “听着,杰克……”他说,“你有妻子儿女,家庭需要你。所以,仔细想想你的选择吧。”


    我回答说:“让我和朱丽亚谈话。”


    “不行,杰克。她现在不想和你谈。她对你感到非常失埋,杰克。”


    “让我和她说话。”


    “杰克,难道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她说不行。你得先告诉她那病毒放在什么地方?”


    呜——呜——呜。房间开始暖和起来。我可以听到制冷剂通过管道发出的咕咕声。我用膝盖撞击那个安全阀。


    “我跟你说了,杰克,它只能使磁场开始工作。你听不清我的话?”


    “对,”我高声说,“我听不清。”


    至少,我认为他说的是这个意思。呜鸣呜的响声似乎充斥了整个房间,甚至使空气也开始震动起来了。它响起来就像一台巨大的核磁共振成像仪,就是那种大功率真空泵运行时发出的响声。我的脑袋疼痛。我盯着磁体,盯着那些固定铁板的粗大螺栓。那些螺栓很快就会变成导弹。


    “我们这不是在乱来,杰克。”里基说。“我们不愿意失去你。还有20秒。”


    加载时间是那些磁体电容充电所需时间,以便释放出以毫秒计算的电脉冲。我不知道充电之后需要多长时间使那磁体分开。或许,最多只要几秒钟。所以,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束手无策。刚才的计划出了大问题,最糟糕的是,我已经失去了自已的惟一优势,因为他们现在认识到了病毒的重要性。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将它视为威胁。但是,他们这时已经认识到了,而且要求我把它交出来。他们很快就会想到去捣毁发酵罐。他们会彻底根除病毒,我确信这一点。


    糟糕的事情是,我没有任何办法。现在没有。


    我不知道梅的情况,不知道他们是否伤害了她。我不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我有一种超然冷漠的感觉。我站在一台巨大的核磁共振成像仪里,情况就是这样。这种令人恐怖的声音,它一定是阿曼达当时的感觉,就是她在核磁共振成像仪里的感觉……我的心灵在飘浮,无忧无虑。


    “10秒……”里基说,“说吧,杰克,不要充当什么英雄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告诉我们它在什么地方。6秒。5秒。杰克,别想了……”


    呜呜呜的响声停止了,随即是轰的一下重击声,一种金属碎裂的声肯。磁体开始工作,仅仅运行了几毫秒时间。


    “最初的脉冲。”里基说。“不要干傻事了,杰克。”


    轰!轰!轰!脉冲变得越来越快。我看见随着每次脉冲的出现,冷却剂套管开始呈现出锯齿状。它们来得非常快。


    轰!轰!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高声叫喊:“行了!里基!我告诉你!”


    轰!“说吧,杰克!”轰!“我等着的。”


    “不行!先关掉机器!我只跟朱丽亚说。”


    轰!轰!“你真不讲理,杰克。你没有资格讨价还价。”轰!


    “你是想要病毒,还是想要让它使你们大吃一惊?”


    轰!轰!轰!


    接着,突然静了下来。只听到冷却剂通过套管的哗哗声。我一摸磁体,它热得烫手。但是,至少那种类似于核磁共振成像仪发出的响声已经停了。


    核磁共振成像仪……


    我站在房间里,等着朱丽亚出现。后来,我仔细考虑了一下,坐在地上。


    我听到开锁的声音。朱丽亚走了进来。


    “杰克。你没有受伤,对吧?”


    “没有,”我说,“但是神经受了刺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干,”她说,“这完全没有必要。可是,你猜怎么啦?我这里有好消息。直升飞机已经来了。”


    “来了?”


    “对,今天来得早。你想一想,要是现在登上飞机回家该有多好?回到自己的住所,见到自己的家人该有多好,那样的感觉难道不好吗?”


    我背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仰视着她。“你是说我可以走了?”


    “当然可以,杰克。你没有理由待在这里。把那一瓶病毒交给我,回家去吧。”


    我根本不相信她。我看到的是和善的朱丽亚,模样迷人的朱丽亚。但是,我不相信她的话。“梅在哪里?”


    “她在休息。”


    “你伤害了她。”


    “不,不,不,不。我干吗要那样做?”她摇了摇头,“你是真不懂,对吧?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杰克。你、梅或者其他任何人。我尤其不愿意伤害的就是你。”


    “跟里基说这些吧。”


    “杰克。别这样说。我们暂时抛开情绪化的东西,心平气和地考虑问题。你这是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揽。你干吗不能接受新的情况?”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握住它。她把我拉起来。她强劲有力,超过我记忆中的任何时候。“毕竟,”她说,“你是不可缺少的组成郎分。你为我们消灭了那种具有野性的集群,杰克。”


    “这样一来,无害的集群就可以茁壮成长……”


    “完全正确,杰克。这样一来,无害的集群就可以茁壮成长,而且将创造一种与人类相伴的新的协同作用。”


    “比如,你现在具有的这种协同作用。”


    “正是过样的,杰克。”她笑了。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你是什么东西?共同存在?协同进化?”


    “共生。”她依然笑容满面。


    “朱丽亚,这是废话,”我说,“这是一种疾病。”


    “你当然会这样说。因为你还没有深入了解。你没有亲身感受。”她走过来,搂住我。我没有反抗,“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前的是什么。”


    “我一生中刻骨铭心的经历。”我说。


    “别这样固执,就这一次。顺着它去就行了。你看上去很累,杰克。”


    我叹了一口气:“我是累了。”真的,我当时很累。我在她的怀里明显觉得自己软弱无力。我确信她能够感觉出来的。


    “那么,你干吗不放松放松。抱着我吧,杰克。”


    “我不知道。可能你是对的。”


    “是的,我是对的。”她又笑了起来,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噢,杰克……我真的很想你。”


    “我也是,”我说,“我想你。”我伸手抱住她,紧紧抓住,贴着自己的身体。我们的脸靠在一起。她看上去很美,张开着嘴唇,两眼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充满柔情,充满诱惑。我感到她的身体松弛下来了。这时,我说:“就告诉我一件事情,朱丽亚。它一直使我心烦。”


    “说吧,杰克。”


    “你为什么拒绝医院的核磁共振成像检查?”


    她皱了皱眉头,身体往后一仰,两眼盯着我。“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和阿曼达类似吗?”


    “阿曼达?”


    “我们的小女儿你记得她。核磁共振成像检查治好了她的病。立刻见效。”


    “你在说什么呀?”


    “朱丽亚,集群害怕磁场吗?”


    她的眼睛一瞪。她开始在我的怀中挣扎。“放开我!里基!里基!”


    “对不起啦,亲爱的。”我说。我用膝盖撞了一下控制板。随着轰的一声巨响,磁体开始产生脉冲。


    朱丽亚尖叫起来。


    她的嘴巴随着尖叫张开——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叫声——她的面部表情由于紧张而变得严厉。我用力搂着她。她的面部皮肤开始变为银白色,快速地颤动着。她的脸好像随着叫声在膨胀。我觉得她的两眼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那种膨胀持续着,接着开始变为细流,流淌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朱丽亚真的在我眼前突然解体。膨胀起来的面部皮肤和身体皮肤变为微粒细流落下,恰如从沙堆上吹落的沙砾。那些微粒在磁场弧的作用下,形成道道曲线伸向房间四壁。


    我觉得自己怀里抱着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微粒持续不断地从她的身体里淌出,发出呼呼的响声,流向房间的各个方向。那个过程结束以后,剩下的——我仍然抱在怀里的——是一具面色苍白、形容枯犒的躯体。朱丽亚的两眼深陷,干枯的嘴巴张开着,皮肤是半透明的,她的头发没有光泽,脆弱易碎,锁骨从干巴巴的颈部上突起。她看上去像是一名气息奄奄的癌症病人。她的嘴巴在动。我听到含糊不清的声音,比呼吸的声音高不了多少。我俯身靠近她,把耳朵对着她的嘴巴。


    “杰克,”她低声说,“它在咬我。”


    我说:“我知道。”


    她的声音很低:“你得想办法。”


    “我知道。”


    “杰克……孩子们……”


    “好的。”


    她低声说:“我……吻他们……”


    我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杰克……救救我的孩子……杰克……”


    “好的。”


    我抬头环顺网壁,看见朱丽亚的面部和身体被扩张开来,贴在了墙上。那些微粒仍然保留着她的模样,但是现在扁平地贴在墙上。而且,它们仍然在动,与她蠕动的嘴唇和眨动的眼睛保持协调。在我观察的过程中,它们开始从墙壁向她漂浮过来,形成一道道肉色烟雾。


    我听见里基在房间外面高声大叫:“朱丽亚!朱丽亚!”他踹了几下房门,但是没有进来。我知道他不敢进来。我等了整整1分钟,以便让那些电容器充电。他现在无法阻止我使用脉冲来控制磁体。我可以随意控制——至少在放电结束之前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不知道能维持多长时间。


    “杰克……”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两眼凄凉,充满乞求的神色。


    “杰克,”她说,“我当初不知道……”


    “没什么,”我说。微粒漂回来,在我眼前重新组合着她的面部。朱丽亚一点一点地充实起来,又变得美丽动人了。


    我的膝盖撞了—下控制板。


    轰!


    那些微粒嗖的一声散开,飞回墙壁,这次的速度比刚才要慢一些。我怀里抱着的又是刚才那个形容枯槁的朱丽亚了,她深陷的双眼充满乞求的神色。


    我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了一支装有噬菌体的药瓶。“我要你把这药喝了。”我说。


    “不……不……”她显得焦虑不安,“太晚了……无法……”


    “试一试吧。”我说。我拿起药瓶,凑到她嘴边上,“来吧,亲爱的我要你试一试。”


    “不……求你了……不重要……”


    里基在高声喊叫:“朱丽亚!朱丽亚!”他猛敲房门,“朱丽亚,你没事儿吧?”


    她那僵直的眼睛转向房门。她的嘴巴颤动着,骷髅般的手指抓着我的衬衣,指甲擦刮着村衣的布料。她想要跟我说什么。我转过头来,以便能够看见她。


    她呼吸微弱,气息奄奄,我无法听清她的话。突然,她的话变得清晰了。


    她说:“他们现在想杀掉你。”


    “我知道。”我说。


    “别让他们……孩子们……”


    “我不会的。”


    她用干枯的手触摸我的脸颊。她低声说:“你知道,我一直都是爱你的,杰克。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朱丽亚。我知道。”


    附在墙上的微粒再次开始自由漂浮。这时,它们看来径直返回,钻进她的面部和身体。我用膝盖再次撞了一下控制板,希望和她多待一些时间,但是,只听到一声沉闷的机械声。


    电容器已经放电完毕。


    突然,随着呼的一声响动,所有微粒全都回到她的体内,朱丽亚变得像以前一样丰满、漂亮,轻蔑地一把将我推开,用坚定的语气高声说:“抱歉,让你看见了刚才那一幕,杰克。”


    “我也觉得抱歉。”我说。


    “可是,没有办法。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我要那瓶病毒,杰克。我现在就要。”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使事情变得容易一些。因为我知道,我对付的已经不再是朱丽亚了。我不用担心对她会有什么伤害。我担心的只有梅——设想她仍然还活着——和我自己。


    而且,我设想我能够熬过后面这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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