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莫尼先生

3个月前 作者: 弗兰克·迈考特
    星期四,爸爸去职业介绍所领失业救济金时,可能会有人说:咱们去喝一杯吧,马拉奇?爸爸就会说:一杯,只喝一杯。那人说:啊,上帝,是的,就一杯。可是一晚没过,钱就花光了。爸爸哼唱着小曲回到家,把我们叫下床,排成队,发誓在爱尔兰召唤我们的时候为她去死。他甚至连迈克尔也不放过,虽然他才只有三岁,也要唱爱国歌曲,发誓在第一时间为爱尔兰去死。爸爸就是这么说的,“第一时间”。我九岁,小马拉奇八岁,我们会所有那些歌曲。我们唱整首的凯文。巴里和罗迪。迈克考雷之歌,唱“西方在沉睡”、“奥唐纳尔。阿布“、”韦克斯福德的男孩“等等。我们总是唱歌并发誓去死,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爸爸喝完酒后就会剩下一两个便士,要是给了我们,第二天就可以跑到凯瑟琳。奥康纳的小店买太妃糖。有些夜里,他说迈克尔唱得最好,把便士给了他。我和小马拉奇都很纳闷,就算我们这么大的年纪,会所有的爱国歌曲,也准备去死,又有什么用呢?是迈克尔得到了便士,他可以第二天去小店痛吃一顿太妃糖了。没人要求他在三岁的时候就为爱尔兰去死,就算是帕德瑞格。皮尔斯1也不会这样,尽管一九一六年他在都柏林被英国人射杀的时候,曾期望世上所有的人跟他一道去死。再说了,米奇。莫雷的父亲说过,想为爱尔兰而死的人都是驴屁股。有史以来,人们一直为爱尔兰而死,可瞧瞧这个国家的状况吧。


    爸爸在第三周丢掉工作就已经够糟的了,现在他又一次喝光了一个月的救济金。妈妈彻底绝望了。早晨,她表情冷漠,对他不理不睬。他喝完茶,早早地离开家,去乡下做长途散步。等他晚上回来,她对他还是不理不睬,也不给他烧茶。没有煤和泥炭,炉子灭了,没法烧茶,他就“啊啊,唉呀”几声,喝果酱瓶里的水,咂巴着嘴,像品黑啤酒时那样。他说好水就能满足一个男人全部的需要,而妈妈在一旁嗤之以鼻。她不跟他说话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氛沉重阴冷,我们也明白这时候不该跟他说话,害怕她会给我们脸色看。我们知道爸爸干了坏事,可以用不跟他说话的方式让他难过。甚至小迈克尔也知道,爸爸干了坏事的时候,从星期五到下个星期一都不要跟他说话。要是他把你往大腿上抱,就往妈妈那儿跑。


    九岁时,我有一个叫米奇。斯派莱西的伙伴。由于急性肺病,他的亲戚们一个接一个去世了。我很嫉妒米奇,因为每次他家死人的时候,他就可以一个星期都不用上学。他母亲还在他的袖子上缝一块黑色的菱形布,他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的时候,人们都知道他有了不幸,就会拍拍他的头,给点钱和糖果安慰安慰他。


    但是今年夏天米奇很焦虑,他姐姐布伦达正因肺病渐渐虚弱下去,可现在才八月份,要是她在九月份以前死掉的话,那他就不能请一个星期的假了,总不能在不上学的时候请假呀。他来找我和比利。坎贝尔,问我们能不能去拐角的那个圣约瑟教堂为布伦达祈祷一下,让她支撑到九月份再死。


    我们会得到什么呢,米奇,要是我们去祈祷的话?


    噢,要是布伦达支撑到九月份,我能请一个星期的假,恁们可以来守灵,吃火腿、奶酪、蛋糕,喝雪利酒和柠檬水,还有别的东西。恁们也可以通宵听歌曲,听故事。


    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再也没有像守灵这么美好的时光了。我们一路小跑来到教堂,那儿有圣约瑟的塑像,还有耶稣的圣心、贞女马利亚和利雪的圣小德兰———“小花”的塑像。我向“小花”祈祷,因为她本人就死于肺病,她会明白的。


    我们当中有个人的祈祷一定很厉害,因为布伦达活到开学的第二天才死。我们告诉米奇,我们对他的不幸深表同情。可他为一个星期不用上学喜不自胜,又戴上了那块能给他带来钱和糖果的菱形黑布。


    一想到为布伦达守灵期间的盛宴,我就直流口水。比利敲了敲门,米奇的姨妈出来了:什么事?


    我们来为布伦达祈祷,米奇说我们可以来守灵。


    她嚷道:米奇!


    什么?


    过来,你告诉过这两个家伙,他们可以来为你姐姐守灵?


    没有。


    可是,米奇,你答应过……


    她当着我们的面“砰”地关上了门,我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比利。坎贝尔说:我们要回圣约瑟教堂去,祈祷从现在起米奇。斯派莱西家的人都在仲夏的时候死,让他一辈子都没法从学校请一天的假。


    我们中有一个人的祈祷的确厉害,第二年的夏天,米奇就被急性肺病带走了。他再也不能从学校请假了,这一定给了他一个教训。


    普罗迪。沃迪把铃按响,


    那是下地狱不是上天堂。


    星期天早上,在利默里克,我看着那些新教徒去了教堂,我为他们感到遗憾,特别是为那些姑娘遗憾,她们是那么可爱,都有一口雪白的牙齿。我为那些美丽的新教徒姑娘感到遗憾,她们注定是要下地狱了。这是牧师们对我们说的,在天主教堂以外的地方,只有地狱。我想拯救她们,新教徒姑娘,跟我一起去真理教堂吧。你们将会获得拯救,不会再下地狱。做完星期天的弥撒后,在巴灵顿街教堂旁边,我和朋友比利。坎贝尔观看她们在美丽的草坪上打槌球。槌球是新教徒的游戏,她们用木槌打球,一个洞接一个洞地打,还不时大笑。我奇怪她们怎么能笑得起来?难道她们不知道最后要下地狱吗?我为她们惋惜,说:比利,要是你最终是要下地狱的,玩槌球又有什么用呢?


    他说:弗兰基,要是你最终是要下地狱的,不玩槌球又有什么用呢?


    外婆对妈妈说:你哥哥帕特腿脚不好,还有别的毛病,但到了八岁就开始在利默里克到处卖报纸了。你的弗兰克长得又大又丑,完全可以去工作了。


    可他只有九岁,而且还在上学呢。


    上学,就是学校教得他会顶嘴,挂着张臭脸四处逛,跟他父亲一样怪里怪气。他可以星期五帮助可怜的帕特一晚上,那时的《利默里克导报》有一吨重呢。他可以跑跑上等人家那长长的花园小路,也挣点外快,让帕特可怜的腿歇歇。


    星期五晚上他得去兄弟会。


    甭管什么兄弟会,《教理问答》里根本没提兄弟会一个字。


    星期五晚上五点,我和帕特舅舅在《利默里克导报》报社碰头。分发报纸的那个人说我的胳膊那么细,能拿得起两枚邮票就算幸运了,可帕特舅舅在我的每只胳膊下各塞了八份报纸。他对我说:外面在下雨,“哗哗哗”的大雨,要是把它们掉在地上,我就杀了你。他告诉我在奥康纳街上贴着墙走,以免淋湿报纸。我要在订户区跑来跑去,爬上外面的台阶,走到门口登上楼梯,喊一声报纸,拿上他们欠帕特舅舅的一个星期的钱,然后下楼把钱交给他,紧接着去下一站。订户常因他行动不便给他小费,他就把这些小费留做私房钱。


    我们走上奥康纳街,穿过巴里那库拉,从南环路进入亨利街,回到办公室再次取报纸。帕特舅舅戴着一顶帽子,穿着一件牛仔斗篷似的东西,保护报纸不被雨淋。他抱怨脚疼死了,于是我们在一家酒吧前停下来,为他那可怜的脚喝上一杯。帕。基廷姨父正好在那里,浑身上下一抹黑。他喝着啤酒,对帕特舅舅说:修道院长,你打算让这孩子在那里站下去吗?他的表情分明在盼着柠檬水呢。


    帕特舅舅说:什么?帕。基廷姨父变得不耐烦了:基督啊,他拖着你那该死的报纸满利默里克地转,你就不能———唉,没关系,蒂米,给这孩子一杯柠檬水。弗兰基,你家里没有雨衣吗?


    没有,帕姨父。


    这种天气你不该出来,你全身都湿透了,谁让你在这种鬼天气出来的?


    外婆说我得帮帮帕特舅舅,因为他的腿不好。


    当然是她,这个老刁婆子,不过可别告诉她我说了这话。


    帕特舅舅费力地从椅子上下来,收起他的报纸:走吧,天黑了。


    他一瘸一拐地在街上走着,一边胡乱叫卖着,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卖《利默里克导报》。不过没关系,人人都知道这是摔过脑袋的修道院长西恩。到这儿来,修道院长,给我一份报纸,你那可怜的腿怎么样了?不用找了,留着买支烟抽吧,这么他妈的糟糕的晚上,你还要出来卖他妈的报纸。


    歇歇(谢谢),我的舅舅修道院长说,歇歇,歇歇。别看他的腿不好,要跟上他还是很困难的。他问:你胳膊底下还有多少份报?


    一份,帕特舅舅。


    把它送给蒂莫尼先生去,他欠了我两星期的报钱。把钱给我取回来,还有小费。他给起小费来可不错,别像你表哥杰瑞那样,把小费塞进自己的腰包。他把小费塞进自己的腰包,这个小坏蛋。


    我用门环敲了敲门,一条硕大的狗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嗥叫,弄得门都颤抖起来。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马库什拉,不要瞎闹哄了,不然我就痛打你的屁股一顿。嗥叫声停下来,门开了,那个男人站在门后,一头白发,厚厚的眼镜片,一身运动衣,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他问:谁?谁到我这儿来啦?


    报纸,蒂莫尼先生。


    不是修道院长西恩嘛,不是吗?


    我是他外甥,先生。


    是杰瑞。西恩?


    不是,先生,我是弗兰克。迈考特。


    又一个外甥?他造的他们?难道他家后院有个外甥工厂?这是两周的报钱,把报纸给我吧,要不你就留着。有什么用?我现在看不成报,给我读报的米妮汉太太没有来。雪利酒让她来不了了,她就是这个样子。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先生。


    你识字吗?


    识的,先生。


    你想挣六便士吗?


    我想,先生。


    那就明天来吧,你叫弗兰西斯,对吧?


    弗兰克,先生。


    你叫弗兰西斯,从来没有什么圣弗兰克,这是匪帮和政客的名字。明天十一点过来给我读报。


    好的,先生。


    你肯定能读吗?


    肯定,先生。


    你可以叫我蒂莫尼先生。


    好的,蒂莫尼先生。


    帕特舅舅在门口嘟囔着,xx着他的腿。我的钱呢?你不该和订户多话,让我的腿在这儿被雨摧残。他得在潘奇十字路口的一家酒吧前停下来,为他那受摧残的腿喝上一杯。喝完酒,他说他一步路也走不动了,我们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售票员说:请买票,买票。帕特舅舅却说:走开,别烦我,你没看见我的腿这个样子吗?


    噢,好吧,修道院长,好吧。


    公共汽车在奥康纳纪念碑前停下来,帕特舅舅向纪念碑煎鱼薯条餐馆走去,那里的味道可真香啊,我的肚子饿得直打鼓。他要了一先令的煎鱼和薯条,我的口水流了出来。到了外婆家门口,他竟然只给了我三便士,告诉我下个星期五再跟他碰头,现在先回家去,到我母亲那儿去。


    马库什拉在蒂莫尼先生的门外躺着,我打开花园的小门往里面走,它朝我冲过来,把我扑倒在门外的人行道上。要是蒂莫尼先生不及时出来,它会咬掉我的脸的。蒂莫尼先生用拐杖不停地打它,吆喝着:进去,恁这个婊子,恁这个肥头大耳的吃人的坏蛋,没吃早饭吗?恁这个婊子。你没事吧,弗兰西斯?进来,这条狗是正宗的印度狗,所以才这样。我就是在那儿发现它妈妈的,它妈妈当时正在班加罗尔附近流浪。要是你将来养狗的话,弗兰西斯,一定要保证它是个佛教徒。性情好的狗是佛教徒。千万、千万不要养一个天主教徒,它们会


    天天咬你,星期五也不放过。坐下给我读报吧。


    《利默里克导报》吗,蒂莫尼先生?


    不,不是该死的《利默里克导报》,我连擦屁股都不用它。那张桌子上有本书,《格列弗游记》。那也不是我要你读的,找它后面的《一个小小的建议》,读给我听。开头是这样的: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东西,对于那些行走在……你看到了吗?我已经把它该死的内容全部记在脑子里了,但我还想让你读给我听。


    读了两三页后,他让我停了下来。你读得不错,弗兰西斯,你怎么看“一个年幼健康、喂养得很好的孩子,一岁时是最好吃、最有营养又最卫生的食品,无论是炖、烤,还是烘、煮”这句话?嗯?马库什拉会喜欢拿一个白白胖胖的爱尔兰婴儿做晚餐的,你不喜欢吗?你这个小杂种。


    他给了我六便士,告诉我下个星期五再来。


    我能为蒂莫尼先生读书挣得六便士,妈妈很高兴,她问他要我读什么,《利默里克导报》吗?我告诉她,我得读附在《格列弗游记》后面的《一个小小的建议》,她说:那好,那只是一本儿童书籍。你要料到他会想些奇怪的事情,他在印度的英军部队里被晒了好多年,现在他的大脑有点不大正常。他们说他娶了一个印度女人,在一场骚乱中,她被一个士兵不小心打死了,所以他让你为他读儿童书籍。妈妈认识那个住在蒂莫尼先生隔壁的米妮汉太太,她过去常常为他打扫房间,但是再也忍受不了他对天主教教堂的嘲笑,以及说“一个人的罪孽就是另一个人的胜利”这种做派了。米妮汉太太爱在星期六早上偶尔喝点雪利酒,可他又想把她变成一个佛教徒,他说他自己也是一个佛教徒,还说要是爱尔兰人能够坐在树下,望着《十诫》和《七宗罪》在香农河上漂流,远远地漂流向大海,他们会更好一些的。


    第二个星期五,兄弟会的德克兰。科洛比看见我在大街上和帕特。西恩舅舅一起送报纸,喂,弗兰基。迈考特,你和西恩修道院长在一起干什么?


    他是我舅舅。


    你应该在兄弟会里。


    我在工作,德克兰。


    你不该工作,你还不满十岁,你在破坏我们小组的全勤记录。要是你下个星期五还不到兄弟会去,我要好好掌你的嘴,你听见了吗?


    帕特舅舅说:走开,走开,要不我就从你身上走过去。


    啊,闭嘴,摔过脑袋的笨蛋先生。他在帕特舅舅的肩上推了一把,把他推在墙上。我扔下报纸,朝他冲过去。但他躲开了,在我的脖子后面打了一拳,我的额头撞到墙上,我愤怒极了,什么都不顾了。我朝他拳打脚踢,要是能咬掉他的脸,我会毫不犹豫的。可他像大猩猩似的长着一对长臂,正好可以推开我,让我够不着他。他说:你他妈的这个蠢疯子,到了兄弟会看我不卸了你,然后逃跑了。


    帕特舅舅说:你不该这样打架,你把我的报纸都撂下了,有些都弄湿了,我怎么能卖湿报纸呢?我真想也朝他扑过去,揍他一顿,我刚刚跟德克兰。科洛比打完架,他却在谈什么报纸!


    晚上收工的时候,他从包里掏出三块薯片给我,还给了我六便士,而不是三便士。他抱怨这钱给得太多了,都怪我妈妈跑到外婆那儿说给的钱太少。


    我在星期五从帕特舅舅那里挣到六便士,星期六又从蒂莫尼先生那里挣到六便士,妈妈很高兴。一星期多一先令会有很大的帮助,她给了我两便士,让我给蒂莫尼先生读完书后,去利瑞克电影院看《走投无路的孩子们》。


    第二天上午,蒂莫尼先生说:等我们读《格列弗游记》时,弗兰西斯,你就会知道乔纳森。斯威夫特1是爱尔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不,是在羊皮纸上笔战的最伟大的汉子。一个巨人,弗兰西斯。《一个小小的建议》让他从头笑到尾,这本书通篇谈论的都是烹饪爱尔兰婴儿,真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他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笑的,弗兰西斯。


    不该跟成年人顶嘴,但蒂莫尼先生与众不同,所以他毫不介意我说:蒂莫尼先生,大人们总是这样告诉我们,噢,等你们长大了,你们就会笑的;等你们长大了,你们就会明白的;等你们长大了,什么都会有的。


    他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我以为他要倒在地上了。啊,圣母啊,弗兰西斯,你真是个活宝,怎么回事?你的屁股被蜜蜂咬了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蒂莫尼先生。


    我想你一定拉着脸,弗兰西斯,真希望我看得见。到墙上的那面镜子前照照,白雪公主,告诉我你是不是拉长了脸?没关系,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德克兰。科洛比昨天晚上惹了我,我跟他打了一架。


    他让我给他讲兄弟会、德克兰和我那摔过脑袋的舅舅帕特。西恩的事情。然后,他告诉我,他认识我姨父帕。基廷,说他在战争期间中过毒气,在煤气厂上班。他说:帕。基廷是个高贵的人,我要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弗兰西斯。我要跟帕。基廷谈谈,我们一块去兄弟会找那帮饭桶。我本人是佛教徒,我不赞同打架,但我也不是不能打架。他们不要来妨碍我的


    小读书童,啊,老天,不要。


    蒂莫尼先生是个老人,但他说起话来像朋友,我可以对他讲心里话。爸爸从来不像蒂莫尼先生那样对我说话,他只会说“啊呀,唉呀”,然后便去长途散步了。


    帕特。西恩舅舅告诉外婆,他不想再让我帮他卖报纸了,他可以雇个更便宜的男孩。他认为我该把星期六上午挣的六便士分给他一份,因为没有他,我别想找到这份朗读的活儿。


    住在蒂莫尼先生隔壁的一个女人告诉我,我敲门是在浪费时间,马库什拉在同一天里咬伤了邮递员、送奶工和一个路过的修女,蒂莫尼先生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当狗被带走关起来的时候,他却哭了。你咬伤邮递员和送奶工没关系,但咬伤了去见主教的修女,而且狗的主人又是个有名的佛教徒,威胁着周围虔诚的天主教徒,主教就要采取特别措施了。蒂莫尼先生知道这事后,又哭又笑,闹得厉害,把医生招来了。医生说他已经完全失去记忆,就用车把他送到了“城市之家”,那里专门收留无助和发疯的老人。


    我的星期六便士就这样没了,但是不管有没有钱,我都要给蒂莫尼先生朗读。我在街道上等着,一直等到隔壁的那个女人进了屋,我从蒂莫尼先生家的窗台上爬进去,拿出那本《格列弗游记》,然后步行几英里,来到“城市之家”,好让他别错过朗读时间。大门口的那个人问:什么?你想进来给一个老人读书?你在愚弄我吧?趁我还没叫警卫,赶快滚出去。


    我可以把这本书留给其他的人,让他读给蒂莫尼先生听吗?


    留吧,看在耶稣的分上,留吧,不要来烦我。我会把书送给他的。


    接着,他一阵大笑。


    妈妈问: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闷闷不乐?我告诉她帕特舅舅不想要我帮忙了,还有,他们把蒂莫尼先生投进“城市之家”,仅仅因为他的马库什拉咬伤了邮递员、送奶工和一个过路修女时,他在笑。她听了竟然也笑了,我只好相信这个世界全疯了。然而,她说:啊,对不起,真遗憾,你丢掉了两份工作。你不妨继续去兄弟会吧,避免让小分队———更糟的是,负责人高瑞神父———来找咱们的麻烦。


    德克兰吩咐我在他面前坐下,要是有什么不恭行为,他就扭断我的脖子。只要他是“最高位置”,他就要监视我,绝不能让我这样的小垃圾断送了他的油毡纸生涯。


    妈妈说她爬楼梯有些困难,要把床搬到厨房来。她笑着说:等墙都湿了,雨水又流进屋,我再搬回索伦托1。学校放假了,只要她喜欢,就可以在厨房的床上一直躺着,不必起来为我们做饭。爸爸生着火,烧了茶,切了面包,督促我们洗脸,然后让我们出去玩。要是我们喜欢,他允许我们赖在床上,但在不上学的时候,你别想赖在床上,我们一睡醒就会跑到巷子里去玩。


    然而七月的一天,他说我们不能下楼去,只能待在楼上玩。


    为什么,爸爸?


    别管,就在这儿和小马拉奇、迈克尔玩,等我通知你,你才能下楼。


    他站在门口,防止我们下楼。我们用脚把毯子顶到空中,假装我们是住在帐篷里的罗宾汉和他的好汉们。我们逮跳蚤,用指甲把它们挤死。


    这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小马拉奇问:爸爸,妈妈又有新宝宝了吗?


    啊呀,唉呀,儿子。


    我年龄大一些,所以我告诉小马拉奇,把床放到厨房就是为了能让天使飞下来,把宝宝留在第七级楼梯上。可是小马拉奇不明白,因为他还不足九岁,而我下个月就满十岁了。


    妈妈和新宝宝躺在床上,宝宝长着一张大胖脸,浑身通红。厨房里有个女人,身穿护士服。我们知道她是来给宝宝洗澡的,宝宝要跟天使走那么远的行程,总是挺脏的。我们想搔搔这个小宝宝的痒,但是她说:别,别,恁们可以看他,但别动手。


    别动手,护士们总是这么说。我们在桌旁坐下,喝着茶,吃着面包,看着我们的新弟弟。可他竟然不睁眼看我们一下,我们索性出去玩了。


    几天后,妈妈下了床,搂着宝宝坐在炉火旁。他的眼睛睁开了,我们搔他的痒时,他便格格格地笑个不停,笑得肚子都晃起来,惹得我们也大笑起来。爸爸搔着他,唱起一首苏格兰歌曲:


    啊,啊,别搔我的痒,乔克,


    别搔我的痒,乔克,


    别搔我的痒,


    痒啊痒啊痒,


    别搔我的痒,乔克。


    爸爸有了工作,所以布瑞迪。汉农能随时来看妈妈和宝宝了。一次,妈妈没有像往常那样让我们出去玩,好让她们谈些秘密的事。她们坐在炉火旁,抽着香烟,谈论起名字的问题。妈妈说她喜欢“凯文”和“赛恩”这样的名字,而布瑞迪说:啊,不,在利默里克,这样的名字多的是。老天,安琪拉,要是你把头伸出门外喊一声“凯文”或“赛恩”进来喝茶,就会有一半利默里克人跑到你门口。


    布瑞迪说要是上帝高兴,哪天让她有个儿子,她就叫他“罗纳德”。因为她非常迷恋罗纳德。考尔曼,在大众电影院,你可以看到银幕上的他。或者就叫“埃罗尔”,现在这是另一个时髦名字———埃罗尔。弗林。


    妈妈说:你会出去那么喊呀,布瑞迪?我可不想把头伸出窗外,喊“埃罗尔,埃罗尔,进来喝茶”,这肯定会把可怜的孩子弄成笑柄的。


    罗纳德,布瑞迪说,罗纳德,他很迷人。


    不,妈妈说,必须得是爱尔兰人的名字,我们打了这么些年的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要是我们叫自己的孩子“罗纳德”,那跟英国人打了几个世纪还有什么意义呢?


    老天,安琪拉,你开始像他那样讲话了,动不动爱尔兰这个,英国那个的。


    不过,布瑞迪,他是对的。


    忽然,布瑞迪倒抽一口冷气:老天,安琪拉,这孩子不大对劲。


    妈妈离开椅子,抱住孩子,哀叹着:啊,老天,布瑞迪,他喘不过气来。


    布瑞迪说:我去找我母亲。不一会儿,她就带汉农太太来了。蓖麻油,汉农太太说,你有吗?什么油都行。鱼肝油?也行。


    她把鱼肝油倒进宝宝的嘴里,把他翻过去,挤他的后背,再把他翻过来,把一把勺子插进他的喉咙,带出来一个白球。就是这东西,她说,是牛奶,结了块卡在他的小喉管里了,你要用什么油把它化开,弄出来。


    妈妈哭了:老天,我差点失去他,啊,要是失去他,我也去死,我也去死。


    她搂着宝宝,一边哭,一边感谢汉农太太。


    好了,别提啦,太太,带孩子回床上躺一会儿吧,恁们俩都受了不小的惊吓。


    在布瑞迪和汉农太太帮妈妈上床时,我注意到她坐过的椅子上留下了斑斑血迹。母亲要流血死掉了吗?说“看,妈妈的椅子上有血”,该没事吧?不,你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她们总有自己的秘密。我知道,要是你说了什么,成年人就会对你说:不用你管,傻看什么,没你的事,出去玩吧。


    我只好把看见的藏在心里,要么我就去告诉天使。汉农太太和布瑞迪走了,我在第七级楼梯上坐下来。我想告诉天使,妈妈要流血死了,我想要他对我说:害怕不必。可是,楼梯上很冷,一片漆黑,一片寂静。我相信他永远不会再来了,我怀疑在你九到十岁的时候,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妈妈没有流血而死,第二天她就下床了,准备带宝宝去受洗。她对布瑞迪说,要是这孩子死了,去了那个专门收留未受洗死婴的地方,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那地方可能温暖宜人,但毕竟是永无止境的黑暗,就算在末日审判时也无望逃脱。


    外婆赶来帮忙,她说:没错,没受洗的婴儿是进不了天堂的。


    布瑞迪说,上帝做这样的事情真是冷酷。


    他不能不冷酷,外婆说,要不然的话,什么样的孩子都吵着闹着要进天堂了,包括新教徒什么的,八百年来,他们对我们造了那些孽之后,竟然还要进天堂?


    婴儿并没有干那些事情,布瑞迪说,他们还太小。


    要是他们有机会的话,他们一样会干的,外婆说,他们会被教唆去干的。


    他们给宝宝穿上利默里克花边服,我们受洗时都穿这种服装。妈妈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圣约瑟教堂,我们很激动,因为受洗后会有柠檬水和面包。


    小马拉奇问:妈妈,宝宝叫什么名字?


    阿尔芬斯。约瑟。


    我脱口而出:这是个愚蠢的名字,甚至都不是爱尔兰人的名字。


    外婆用那对昏花的红眼珠子瞪着我,说:这小子的嘴巴得教训一下。妈妈照我的脸就是一巴掌,把我从厨房这头搡到那头。我的心怦怦直跳,想哭却不能哭,因为父亲不在家,我是这个家里的大老爷们。妈妈说:带着你的大嘴上楼去,待在屋里不许动。


    我在第七级楼梯上停了下来,但这里仍然很冷,一片漆黑,一片寂静。


    房里很静,大家都去教堂了。我坐在楼上等着,拍打着胳膊和腿上的跳蚤,一边想爸爸要是在就好了。我还在想着我的小弟弟和他那个外国名字阿尔芬斯,一个让人苦恼的名字。


    过了一段时间,楼下有了说话声,她们在谈论着茶、雪利酒、汽水和面包,还说这不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家伙吗?小阿非,虽有个外国名,却自始至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性情那么好,上帝保佑他,一定永远这么可爱。这个小可爱太像他的母亲、父亲、外婆和他死去的小哥俩了。


    妈妈在楼梯底下叫我:弗兰基,下来,有柠檬水和面包。


    我不想要,你自己留着吧。


    我说你马上下来,要是让我爬上楼梯的话,就狠揍你屁股一顿,你要为今天懊丧的。


    懊丧?什么是懊丧?


    甭管什么是懊丧,快给我下来。


    她的声音很尖利,说起“懊丧”时杀气腾腾,我得下去。


    我进了厨房,外婆说:瞧瞧他那张长脸吧,你以为他会为他的小弟弟高兴呀,哪里,一个九到十岁的男孩总是欠揍。我知道,我不是有两个男孩嘛。


    柠檬水和面包的味道好极了,阿非这个新宝宝一直咿咿呀呀个不停,在为他的受洗日高兴呢。他还太无知,不知道他的名字让人苦恼。


    爷爷从北爱尔兰给宝宝阿非汇来五英镑,妈妈想去取,但又不能下床走远路。爸爸说他去邮局取,她吩咐我和小马拉奇跟他一起去。他取了钱,对我们说:好了,孩子们,回家去吧,告诉你们的母亲,我一会儿就回家。


    小马拉奇说:爸爸,你不能去酒吧,妈妈说了你要把钱带回家,你不能喝酒。


    好啦,好啦,儿子,回家到你妈妈那儿去吧。


    爸爸,把钱给我们,这钱是给宝宝的。


    好啦,弗兰西斯,做个好孩子,听爸爸的话。


    他丢下我们,进了南方酒吧。


    妈妈在炉子边坐着,怀里抱着阿非。她摇了摇头:他要去酒吧,是不是?


    是的。


    我要恁们去酒吧把他臊出来,我要恁们站在酒吧的中间,告诉每一个人,你们的父亲在拿婴儿的钱喝酒,恁们去告诉全世界的人,我们的家里没有一点吃的,没有一块生火的炭,婴儿的奶瓶里也没有一滴奶。


    我们穿过街道,小马拉奇高声练习着他的演讲:爸爸,爸爸,那五英镑是给刚出生的宝宝的,那不是用来喝酒的。那孩子正在床上哭着喊着要牛奶呢,你却在这里喝酒。


    他已经不在南方酒吧了,小马拉奇还想站在酒吧中间发表他的演讲。可我告诉他,我们得趁他还没喝光那五英镑,赶快去别的酒吧里继续找。我们在别的酒吧里也找不到他,他一定料到了妈妈会来找他,或是派我们来。利默里克这一头有那么多的酒吧,我们就是找一个月也找不完。我们不得不告诉妈妈没有他的影子,她说我们一点用都没有。啊,老天,要是我有力气,我就找遍利默里克的每一个酒吧。我要撕下他的那张嘴,我干得出来的。继续去找,回去找找火车站附近所有的酒吧,试试诺顿煎鱼薯条店。


    我只好一个人去,小马拉奇拉肚子了,离不开马桶。我找了帕奈尔街和附近的所有酒吧。我看了女人喝酒的小隔间,也看了男厕所。我很饿,但找不到父亲,我不敢回家。他不在诺顿煎鱼薯条店,不过有个喝醉的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睡着了,他的煎鱼和薯条用《利默里克导报》包裹着扔在地上。就算我不拿走,猫也会把它们吃掉的。我把它们塞进毛衣里,走到街上。我坐在火车站的台阶上,吃着煎鱼和薯条,望着醉醺醺的大兵搂着格格笑的女郎从眼前走过。我从心里感激那个喝醉的人,他用醋浸泡过了煎鱼和薯条,还用盐腌过。随即我又想起,要是今晚我死了,就是带着偷窃罪而死的,会和一肚子的煎鱼薯条一起下地狱。不过今天是星期六,要是牧师还在忏悔室里的话,我可以吃完后洗涤一下自己的灵魂。


    多明我会教堂正好就在格林沃什街。


    保佑我吧,神父,我有罪,这距离我上一次忏悔有两星期。我告诉他一些普通的罪过,然后说我偷了一个醉汉的煎鱼和薯条。


    为什么,我的孩子?


    我饿了,神父。


    你为什么饿了?


    肚子里没有东西了,神父。


    他没有说什么,尽管天很黑,我仍能知道他在摇头:我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不能回家向你妈妈要些吃的?


    因为她派我出来到酒吧找我父亲,神父,可我找不到他,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他把爷爷从北方寄给刚出生的宝宝的五英镑拿去喝酒了。她因为我找不到父亲,正在炉边生气呢。


    我不知道这位牧师是不是睡着了,因为他什么声息都没有。终于,他说话了:我的孩子,我在这儿坐着呢。我听到了穷人的罪过,我给他们忏悔的机会,赦免他们。我应该跪下为他们洗脚。你明白我的话吗,我的孩子?


    我告诉他明白,可我并不明白。


    回家去吧,孩子,为我祈祷。


    不让我忏悔吗,神父?


    不,我的孩子。


    我偷了煎鱼和薯条,我罪有应得。


    你得到了宽恕,去吧,为我祈祷。


    他用拉丁语为我赐福,又用英语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在对自己说些什么。


    我多么希望我能找到父亲,对妈妈说:他回来了,他的口袋里还剩下三英镑。我现在已经不饿了,可以去奥康纳街两边和小巷里的酒吧找父亲。他在格利森酒吧,我怎么能听不出他的歌声呢?


    要是有格外惊奇的目光投向我,


    那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安特里姆的绿谷向我敞开着怀抱,


    至于感想如何,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我跟坐在炉子边的母亲一样,心里充满了愤怒。我想冲进去,在他的腿上一阵猛踢,然后扬长而去。但我不能,因为我们之间还有炉火旁的那些早上,他给我讲库胡林、德。瓦勒拉和罗斯福的故事。而且,要是他在那儿喝醉了,用宝宝的钱买酒时,眼睛里流露出尤金寻找奥里弗时的那种神情,我还不如回家去,向妈妈撒谎说我没看到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


    她和宝宝在床上躺着,小马拉奇和迈克尔在楼上的意大利睡了。我知道我不必对妈妈说什么,不久酒吧就要关门,他就会唱着歌回来了,给我们一便士,让我们为爱尔兰去死。不过,这次情况不太一样,因为喝掉救济金和薪水已经够糟的了,而喝掉给刚出生的宝宝的钱,按妈妈的说法,简直是过分得不能再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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