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默里克.1

3个月前 作者: 弗兰克·迈考特
    一周后,我们到达多尼格尔郡的莫维尔港口,在那里乘上一辆开往贝尔法斯特的大巴,再从贝尔法斯特换乘另一辆大巴,去安特里姆郡的图姆镇。我们把行李寄存在一家商店,步行去两英里以外迈考特爷爷的家。路上很黑,只有远方的山峦勉强可以看到破晓的晨光。


    爸爸抱着双胞胎,他们饿得轮番哭泣。妈妈每隔几分钟就停下来,靠在路边的石头墙上休息一会儿。我们坐在她身边,看着天空由红变蓝。鸟儿开始唧喳,在林间不停地鸣唱。随


    着曙光的出现,我们看见一些奇怪的生灵正站在田野里,望着我们。小马拉奇问:它们是什么东西,爸爸?


    母牛,儿子。


    母牛是什么,爸爸?


    母牛就是母牛,儿子。


    我们跟着父亲,沿着明亮的道路前行,田野里又出现了另一种毛茸茸的白色生灵。


    小马拉奇问:它们是什么东西,爸爸?


    绵羊,儿子。


    绵羊是什么,爸爸?


    父亲朝他大吼:你的问题有完没完?绵羊就是绵羊,母牛就是母牛,站在那个地方的是一只山羊。山羊就是山羊。山羊产奶,绵羊产羊毛,母牛什么都产。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想知道什么?


    小马拉奇吓得叫唤起来,因为爸爸从不这样说话,从不粗声粗气地对我们讲话。他可能会半夜把我们叫起来,让我们保证为爱尔兰去死,可是他从没这样咆哮过。小马拉奇跑到妈妈跟前,她说:好啦,好啦,亲爱的,别哭。你父亲抱着双胞胎,只是觉得累了,况且,在你抱着双胞胎走路的时候,要回答那些问题是很不容易的。


    爸爸把双胞胎放到路上,朝小马拉奇伸出胳膊。这时,双胞胎开始哭闹,小马拉奇缠着妈妈,呜咽不已。母牛、绵羊、山羊以及林间的鸟儿,都开始叫起来,一阵汽车的轰鸣声搅碎了这一切。车里的人喊:仁慈的主啊,复活节一大早的,你们这些人在路上干什么呢?


    爸爸说:早上好,父亲。


    父亲?我说,爸爸,这是你父亲?


    妈妈说:不要问他。


    爸爸说:不,不,这是神父1。


    小马拉奇问:什么是……?但妈妈捂住了他的嘴。


    神父一头白发,戴着白领子。他问:你们要去哪儿?


    爸爸答道:去麻尼格拉斯的迈考特家。神父让我们坐上他的汽车,他说他认识迈考特一家人,不错的一家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是每天都到会的教友。他希望能在做弥撒时看到我们全家人,特别是这些不知神父是什么的小美国佬,愿上帝保佑我们。


    到了那幢房子前,母亲去摸门闩。爸爸说: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扇正门。这扇正门只留给牧师或参加葬礼的人用。


    我们绕到厨房门前,爸爸推门进去,迈考特爷爷正在用一个大缸子喝茶,迈考特奶奶正在煎着什么东西。


    哟,你们来了,爷爷说。


    啊,我们来了,爸爸说。他指着我的母亲,介绍:这是安琪拉。爷爷说:啊,你一定是累坏了,安琪拉。奶奶什么也没说,转身看煎锅去了。爷爷领着我们穿过厨房,来到一个放着一条长桌和几把椅子的大房间里。他说:坐吧,喝点茶,你们想吃土豆面包吗?


    小马拉奇问:土豆面包是什么东西?


    爸爸笑了:就是烤饼,儿子,用土豆做的烤饼。


    爷爷说:我们有鸡蛋,今天是复活节,你们可以放开肚子,吃掉所有的鸡蛋。


    我们喝了茶,吃了土豆面包和煮鸡蛋,接着就睡了。一觉醒来,我发现小马拉奇和双胞胎跟我睡在一张床上,父母睡在靠窗的另一张床上。我在哪里?天已经黑了下来,这不是在船上。妈妈和爸爸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我下床,捅捅爸爸:我要撒尿。他说:用夜壶。


    什么?


    就在床下,儿子。夜壶,上面有玫瑰花,还有在峡谷里跳舞的女孩。尿在那里面吧,儿子。


    我想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虽然我快要憋炸了,不管它是什么,往一个有玫瑰花和跳舞女孩的壶里撒尿,总有些奇怪。在克拉森大街我们可没有这种东西,在那里,莱博威茨太太在厕所里哼歌时,我们只好在过道里搂着自己的肚子。


    这时,小马拉奇也要用夜壶了,但他想坐在上面大便。爸爸说:不行,你不能那样干,儿子,你得到外面去。正说着,我也想去大便了。他领我们下了楼,穿过那个大房间,爷爷正坐在火炉边看书,奶奶在椅子里打盹。外面很黑,但月光完全可以让我们看清方向。爸爸打开一间小房子的门,那里面有一个坐位,坐位上面有个洞,他给我和小马拉奇演示怎么坐在那个洞上,怎么用钉子上的方块报纸擦屁股。然后,他要我们等一会儿,他自己先蹲进去了,关上房门,发出大便时的嗯嗯声。月光那么明亮,我可以看见田野,看见叫做母牛和绵羊的东西,我很纳闷,它们为什么不回家。


    房间里多了几个人,爸爸说:这些是你们的姑妈,艾米莉,诺拉,麦琪,薇拉。你们的艾娃姑妈住在巴利米纳镇,她的孩子跟你们差不多大。我的姑妈们不像莱博威茨太太和敏妮。麦克阿多利,她们不苟言笑,只是点头,并不拥抱我们。妈妈带着双胞胎走了进来,爸爸向他的姐妹们介绍:这是安琪拉,这两个是双胞胎。她们仍然只是点头。


    奶奶进了厨房,不久我们就吃起了面包、香肠,喝起了茶。餐桌上只有一个人在说话,那就是小马拉奇。他用勺子指着姑妈们,问她们的名字。妈妈叫他吃他的香肠,不要说话,他的眼睛里顿时充满泪水。诺拉姑妈上前安慰他:好啦,好啦。我不明白,为什么小马拉奇哭时,每个人都说“好啦,好啦”。我想知道“好啦,好啦”究竟是什么意思。餐桌上很安静,最后爸爸打破了沉默:美国的情况太糟了。奶奶说:啊,是呀,我在报上都看到了。不过,他们说罗斯福先生是个好人,要是你待下去,现在会找到工作的。


    爸爸摇了摇头,奶奶又说: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马拉奇,这里的情况比美国还糟。这里找不到工作,而且天知道,我们这幢房子里没有能住下六个人的房间。


    爸爸说:我想我可以在农场找到活儿干,我们可以找一个小地方住。


    这段时间你们住在哪里呢?奶奶问,你怎么养活你自己和你的家人?


    啊,我想,我可以去领失业救济金。


    你不能刚从美国回来,就去领失业救济金,爷爷说,他们得让你等上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干什么呢?


    爸爸什么也没说,妈妈则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墙壁。


    你们最好去爱尔兰自由邦,奶奶说,都柏林很大,那里或附近的农场一定有工作。


    你也有权从爱尔兰共和军那里得到钱,爷爷说,你为他们效过力,而且他们一直给自由邦的男人发钱。你可以去都柏林寻求帮助。我们可以借给你钱,买去都柏林的车票,双胞胎可以坐在你的腿上,他们不必买票。


    爸爸说:啊,是的。妈妈瞪着墙壁,泪光闪烁。


    吃完饭,我们回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大人们在一旁坐着,神情悲哀。不一会儿,一个人开着汽车来了,把我们带回寄存行李的那家商店。他们把行李箱抬到大巴顶上,我们钻进了车厢。爸爸说我们要去都柏林。小马拉奇问:都柏林是什么东西?没有人理睬他。爸爸抱着尤金,妈妈抱着奥里弗。爸爸望着车窗外的田野,告诉我这是库胡林喜欢散步的地方。我问他库胡林是在哪儿把球打进狗嘴巴的,他回答说在几英里外的地方。


    小马拉奇说:快看,快看。我们都向外看去,那是好大一片银色的水面。爸爸说那就是内伊湖,爱尔兰最大的湖泊,库胡林进行伟大的战斗后,常常到这里来游泳。打仗后,库胡林的身体总会特别热,当他跳进内伊湖,湖水就会沸腾起来,让周围的乡村暖上好几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这儿,像库胡林那样游泳。我们还会来钓鳗鱼,用平底锅煎鱼吃,这可不像库胡林,他总是从湖里捉鳗鱼,趁它们还活蹦乱跳就生吞掉,因为生鳗是大补的东西。


    真的吗,爸爸?


    真的。


    妈妈没有看车窗外的内伊湖,她的脸紧贴在奥里弗的头上,眼睛盯着车厢里的地板。


    大巴很快驶到一个到处是大房子、汽车和马车的地方,那里有人骑着自行车,但更多的人步行着。小马拉奇非常激动:爸爸,爸爸,广场在哪儿?秋千呢?我想见弗雷迪。莱博威茨。


    啊,儿子,你现在是在都柏林,离克拉森大街远着呢。你是在爱尔兰,到纽约有很长的路哪。


    大巴进了站,行李箱被抬了下来,扔在汽车站的地上。爸爸让妈妈坐在车站的长凳上,他要去一个叫泰伦纽尔的地方,见见爱尔兰共和军的人。他说车站里有厕所,可以让孩子们去,他要不了多久就回来,等他回来就有钱了,我们也就有吃的了。他要我和他一块去。妈妈说:不行,我需要他帮忙。但爸爸说:我需要有人帮我拿那些钱。她听了大笑起来,说:好吧,跟你的老爸去吧。


    “你的老爸”,这意味着她心情不错,要是她说“你的父亲”,那就意味着她心情不佳。


    爸爸拽着我的手,我一路小跑着跟在他旁边。他走路很快,到泰伦纽尔的路又很远,我盼着他能停下来,抱起我,就像他在图姆镇抱着双胞胎那样。可是,他大步地走着,除了问问路,一言不发。过了一段时间,他说已经到了泰伦纽尔,现在得去找爱尔兰共和军的查尔斯。海加蒂先生。一个戴着粉色眼罩的人告诉我们,我们走对了,查尔斯。海加蒂就住在这条街道上的十四号,这个该死的。那个人对爸爸说:我看得出,你是为他效过力的人。爸爸说:啊,我是出过力的。那个人又说:我也出过力,但除了丢掉一只眼睛,得到一笔连一只金丝雀都喂不饱的抚恤金外,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但爱尔兰自由了,爸爸说,这可是件最伟大的事情。


    自由?狗屁,那个人说,还不如让英国人统治呢。但不管怎样,祝你好运吧,先生,我知道你到这儿来的目的。


    一个女人打开了十四号的房门。她说,恐怕海加蒂先生很忙。爸爸告诉她,他可是和年幼的儿子从都柏林中部一路走过来的,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还在车站等着他哩,假如海加蒂先生真这么忙的话,那我们就在门口等他。


    那个女人马上就回来了,说海加蒂先生腾出了一点时间,你们这边请。海加蒂先生坐在一张写字台边,身旁的炉火烧得正旺。他问:你来找我干什么?爸爸站在写字台前,说:我带着妻子和四个孩子刚从美国回来,我们一无所有。战乱期间我为飞行纵队打过仗,希望你能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我一把。


    海加蒂先生翻着写字台上的一个大本子,查找爸爸的名字。他摇了摇头:没有,这里没有你的服役记录。


    爸爸开始长篇大论。他告诉海加蒂先生他是怎么打的仗,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由于脑袋遭到悬赏,他又是怎么被迫偷偷溜出爱尔兰,以及他是如何培养儿子们的爱国心的。


    海加蒂先生说他很抱歉,但他不能给每个声称为爱尔兰共和军效过力的人都发钱。爸爸对我说:记住,弗兰西斯,这就是新爱尔兰,小人当道。这就是人们为之去死的爱尔兰。


    海加蒂先生说,他将调查爸爸的请求,确保让他知道调查的结果。他将给我们路费,让我们坐上返城的汽车。爸爸看着海加蒂先生手里的硬币,说:你可以再加一点,让它够买一杯啤酒吗?


    噢,你想要的是酒,对吗?


    一杯啤酒算不上酒。


    就因为想喝一杯啤酒,你要步行好几英里回去,也让这个男孩跟着走回去,不是吗?


    走路死不了人。


    滚!海加蒂先生说,不然,我就叫警卫了,而且你可以确信,你再也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消息了。我们不供养喝黑啤酒的人。


    夜幕笼罩了都柏林的街道。孩子在街灯下嬉笑玩耍,母亲站在门口呼唤着他们。一路上,饭菜的香味向我们袭来,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人们围坐在桌旁,美美地吃着。我又累又饿,想让爸爸抱抱我,但我知道,在他绷着脸的时候,求他是没有用的。我让他拽着我的手,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一直跑到汽车站,妈妈和弟弟们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妈妈和三个弟弟都已经在长凳上睡着了。当爸爸告诉她没要到钱时,她摇着头哭了起来:啊,天呀,我们该怎么办呢?一个穿蓝制服的男人走了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太太?爸爸告诉他,我们被困在汽车站了,我们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去,孩子们都饿了。那个男人说他现在就要下班了,可以带我们去警局,反正他也得去那里报到,可以看看他们能为我们做点什么。


    穿蓝制服的男人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叫他警卫,这就是爱尔兰人对警察的称呼。他问我们在美国怎么称呼警察,小马拉奇回答说,条子。那个警卫拍拍他的头,说他是个机灵的小美国佬。


    在警局,一个警官对我们说,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但他很抱歉,只能让我们睡地板。那天是星期四,单人囚室里住满了喝光救济金还不愿离开酒吧的男人。


    那个警卫给我们端来热腾腾的甜茶和涂着好多黄油果酱的厚面包片。我们高兴极了,在警局里跑来跑去地嬉闹着。那个警卫说我们是一大帮小美国佬,他们要送我们回家。但我说不,小马拉奇说不,双胞胎也说不、不,所有的警卫都笑了。囚室里的男人们伸出手来,拍着我们的头,他们身上的那股味道,跟爸爸唱着“凯文。巴里和罗迪。迈克考雷从容赴死”回家时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那些男人说:天啊,听听他们说话,那声音就像大牌电影明星,你们是从天上还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囚室另一头的女人们对小马拉奇说,他很招人喜欢,说双胞胎很让人怜爱。一个女人对我说:过来,亲爱的,你想吃糖吗?我点点头。她说:好吧,把手伸出来。她从嘴里掏出一个黏糊糊的东西,放到我的手上。拿去吧,她说,一块好吃的黄油硬糖,搁进嘴里。我不想放进嘴里,因为她的嘴巴把它弄得又黏又湿。可是我不知道,当囚室里的女人给你黏糊糊的黄油硬糖时,你该怎么做。我正想把它放进嘴里,一个警卫走了过来,抢下那块黄油硬糖,扔给那个女人:你这个醉醺醺的婊子,别招惹这孩子。所有的女人都笑了。


    警官给母亲一条毯子,她躺在一条长凳上睡了。爸爸背靠墙坐着,在帽檐下睁着眼睛,抽着警卫们递给他的香烟。把黄油硬糖扔给那个女人的警卫说自己是北方巴利米纳镇人,他同爸爸谈起了那个地方,谈起他们认识的一些人,还有其他像卡申达尔镇和图姆镇这些地方的人。那个警官说等将来拿到退休金,他就去内伊湖居住,每天钓鱼打发日子。鳗鱼,他说,鳗鱼多得是。耶稣,我就喜欢吃油煎的鳗鱼。我问爸爸:这是库胡林吗?那个警卫笑得脸都涨红了:啊,圣母,你听说过这个?这个小家伙想知道我是不是库胡林,一个小美国佬竟然知道库胡林的底细。


    爸爸说:不是,他不是库胡林,可他是个要在内伊湖边钓鱼打发日子的好人。


    爸爸晃醒我:起来,弗兰西斯,起来。警局里一片嘈杂,一个男孩一边拖着地,一边唱着歌:


    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


    非要不可,这就是原因,


    如果非要不可,你这样的人,


    可会爱上我,可会爱上我?


    我告诉他那是我母亲的歌,他不准再唱了。但他只是抽了口烟,走开了。我很纳闷,为什么有人要唱别人的歌呢?走出囚室的男人和女人们叫嚷着,抱怨着。给我黄油硬糖的那个女人停了下来,说:我喝了点酒,孩子。对不起,我愚弄了你。但是,那个从巴利米纳镇来的警卫命令她:快走,趁我还没重新把你关进去,你这个婊子赶快出去。


    啊,关吧,她说,进来,出去,有什么关系?你这个欠揍的杂种。


    妈妈坐在长凳上,身上裹着毯子。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递给她一缸茶,对她说:没错,我就是那个警官的妻子,他说你可能需要帮助。你想吃一个柔软可口的煮鸡蛋吗,太太?


    妈妈摇了摇头:不要。


    啊,太太,像你现在这样虚弱,一定得吃个煮得恰到好处的鸡蛋。


    妈妈还是摇头。我真奇怪,她怎么能对一个柔软可口的煮鸡蛋说“不”,这样的好东西上哪儿找啊?


    好吧,女士,那个警官的妻子说,那就来块烤面包吧,再让孩子们和你那可怜的丈夫吃些东西。


    她去了另一间屋子,很快就拿来茶和面包。爸爸只喝茶,把他的面包给了我们。妈妈说:把你的面包吃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饿倒了对我们没什么好处。他摇摇头,问那个警官的妻子有没有香烟,她给他拿来香烟,告诉妈妈,警局里的警卫们凑钱给我们买了去利默里克的火车票,还会有一辆汽车来运我们的行李箱,把我们送到国王桥火车站。三四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到达利默里克。


    妈妈举起双手,拥抱了那个警官的妻子。上帝赐福你和你的丈夫,还有所有的警卫,妈妈说,没有你们,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晓得,回到自己的亲人那里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警官的妻子说,这些孩子是多么可爱啊。我是从科克来的,知道要是身上没有俩钱的话,在都柏林会是怎样的滋味。


    爸爸坐在长凳的另一头,抽烟,喝茶。他就那么待着,直到汽车来了,载上我们穿过都柏林的街道。爸爸问司机,可不可以从邮政总局那条路走。司机问,你是想买邮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不是,爸爸说,我听说他们新立了一座库胡林的雕像,纪念在一九一六年死去的人们1,我想让我这个特别崇拜库胡林的儿子看一眼。


    司机说他不知道这个库胡林是谁,不过他不介意在那儿停一会儿,他也可以进去看看那场骚乱的状况。他小时候,英国人从利菲河开炮,几乎把邮政总局毁掉了,打那以后他就再没去过那儿。他说,你们可以看见大楼的正面到处都是弹孔,应该留着它们,提醒爱尔兰人别忘了英国佬的背信弃义。我问这个人什么是背信弃义,他说问你父亲吧。我正想问父亲时,我们停在了一座有圆柱子的大楼前,这就是邮政总局。


    妈妈留在车里,我们跟着司机进了邮政总局。他在那儿,他说,那就是你们的库胡林。


    我感觉泪水夺眶而出,我终于见到了他———库胡林,他就矗立在邮政总局里。一身金色,长长的头发,低垂着头,一只大鸟栖息在他的肩上。


    司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这都是怎么回事啊?那个长头发的小伙子在干什么?那只鸟在他的肩上干什么?行行好,告诉我,先生,这跟一九一六年死去的人们有什么关系?


    爸爸说:库胡林战斗到了最后,像复活节周的男人们一样。敌人不敢靠近他,直到他们确定他已经死了。是这只鸟落到他的肩上,开始喝他的血,他们才知道的。


    噢,司机说,对爱尔兰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日子,需要一只鸟来告诉他们一个人死了。我想最好现在就走,不然就赶不上那班去利默里克的火车了。


    那个警官的妻子说她会给外婆发去一封电报,要她在利默里克接我们。她现在就在站台上,头发灰白,眼神尖刻,围着黑色的披肩,见到母亲和我们时,连一丝微笑也没有。甚至见到弟弟———一脸灿烂微笑和一口可爱洁白牙齿的小马拉奇时,她也一丝笑容都没有。妈妈指着爸爸说,这是马拉奇。外婆点点头,就朝一边看去。她叫了两个正在火车站逛来逛去的男孩,给他们钱,让他们搬运行李箱。那两个男孩剃着光头,鼻涕邋遢,没有穿鞋。我们跟着他们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我问妈妈他们为什么没有头发,她回答说剃光头是为了让虱群没地方躲藏。小马拉奇问:“一个虱群”是什么东西?妈妈说:不是“一个”虱群,单个的叫虱子。外婆喝道:恁们别说了!这像什么话?那两个男孩吹了一声口哨,笑起来。他们一路小跑着,好像穿了鞋似的。外婆提醒他们:不要笑,不然恁们会把箱子摔坏的。他们不再吹口哨,也不笑了,我们跟着他们走进一个公园,公园的中心耸立着一根高高的柱子和一座塑像,那草地绿得让人目眩。


    爸爸抱着双胞胎,妈妈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牵着小马拉奇,她每隔几分钟就停下来喘气,外婆说:你还在抽烟吗?烟会要了你的命的。在利默里克,没人抽烟肺病就已经够多的了,那是有钱人才干的蠢事。


    公园的小径两旁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这让双胞胎很激动,他们指指点点,发出吱吱的尖叫声。除了外婆,我们都笑了,外婆扯起披肩蒙上头。爸爸停下来,放下双胞胎,让他们离花更近一些。他说:花。他们跑来跑去,指指点点着,试着说“花”。一个提箱子的男孩说:上帝呀,他们是美国人吗?妈妈说:他们是美国人,他们在纽约出生,这些男孩子都在纽约出生。那个男孩对另一个说:上帝呀,他们是美国人。他们放下箱子,开始瞪着我们,我们也瞪着他们看。外婆说:恁们想一整天都站在这儿看花,大眼瞪小眼吗?我们又继续赶路,走出公园,来到一条狭窄的小路,再踏进另一条通往外婆家的小巷。


    小路两边各有一排小房子,外婆就住在其中的一幢房子里。她的厨房里有一副擦得锃亮的黑铁炉灶,炉栅里火光闪闪。窗下靠墙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对面是一个壁橱,里面放着茶杯、托盘和花瓶。壁橱总是锁着,钥匙在她的钱包里。只在有丧事、异乡来客或者牧师来访时,你才能用里面的东西。


    炉灶边的墙上有一张画像,画中是一个有褐色长发和悲伤眼神的男人。他正指着自己的胸膛,那里有一颗放射出火焰的大心脏。妈妈告诉我们,那是耶稣的圣心。我想知道这个男人的心脏为什么要着火,他为什么不往上面洒水?外婆问:难道这些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宗教吗?妈妈告诉她,在美国情况不大一样。外婆说:圣心无所不在,这种无知没有借口。


    这张心脏燃烧着的男人的画像下面,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的玻璃杯,杯里盛着火光摇曳的蜡烛,旁边是一个小塑像。妈妈告诉我们,那是耶稣圣婴,是布拉格圣婴像,要是你们需要什么,就向他祷告吧。


    小马拉奇说:妈妈,那我能告诉他我饿了吗?妈妈把手指竖在她的唇前。


    外婆在厨房里嘟嘟囔囔地烧茶,她吩咐妈妈切面包,不要切得太厚。妈妈坐在桌边,呼吸有些困难,她说过一会儿就切面包。爸爸拿起刀子,切起了面包。外婆并不喜欢这样,她皱起眉头,但什么也没说,连他切得太厚也没说。


    椅子不够坐,我和弟弟们只好坐在台阶上吃面包,喝茶。爸爸和妈妈坐在桌边,外婆拿着茶缸坐在圣心的下面。她说:上帝呀,我真不知道拿恁们怎么办,这个家里没有房间了,再多住一个人都不行了。


    小马拉奇跟着说:恁们,恁们,他格格格地笑起来,我也跟着说:恁们,恁们,双胞胎也跟着说:恁们,恁们。我们笑得那么厉害,几乎都吃不下面包了。


    外婆瞪着我们:恁们笑什么?这个家里没什么好笑的。恁们最好规矩些,别等着我去收拾恁们。


    她并没有停止说“恁们”,小马拉奇笑得止不住了,满脸通红,把面包和茶全吐了出来,爸爸说:小马拉奇,还有你们几个,不许笑了。可是,小马拉奇停不下来,还是继续笑,爸爸说:到这儿来。他撸起小马拉奇的袖子,抬手抽了他的胳膊几下。


    规矩不规矩?


    小马拉奇含着满眼泪水,点点头:规矩。爸爸以前从没像这样抬手打人。爸爸说:做个好孩子,坐到你的兄弟们那儿去吧。他放下小马拉奇的袖子,拍了拍他的头。


    这天夜晚,妈妈的妹妹阿吉姨妈从制衣厂下班回来。她跟麦克纳马拉姐妹一样,人高马大,长着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她推着一辆加重型自行车进了厨房后面的小房间,然后出来吃晚饭。她住在外婆家,是因为和丈夫帕。基廷吵架了,他喝醉酒后,对她说:你这头大肥母牛!回家找你妈去吧。这是外婆告诉妈妈的,这就是外婆家没地方给我们住的原因。除了自己和阿吉姨妈,她还有个儿子帕特,也就是我的舅舅,他在外面卖报纸。


    外婆告诉阿吉姨妈,她得和妈妈睡一张床,她发了几句牢骚。外婆说:喂,给我闭嘴。就一夜,死不了你。要是你不愿意,可以回到你丈夫那儿去,反正你是属于那儿的,别跑回家上我这儿来。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啊,看看这个家吧———你、帕特、安琪拉,还有她那帮美国活宝,我的晚年还能消停吗?


    她把外套和破布铺在后面那个小房间的地板上,我们在那里和自行车睡在一起。爸爸待在厨房的椅子上,我们要上厕所,他就领我们去后院;夜里双胞胎被冻哭时,他就哄他们入睡。


    早晨,阿吉姨妈过来推她的自行车,对我们说:恁们当心点,好吗?恁们让开,好吗?


    她走后,小马拉奇不停地说“恁们当心点,好吗?恁们让开,好吗?”我听见爸爸在厨房里大笑,外婆下了楼,他才警告小马拉奇安静些。


    这天,外婆和妈妈在风车街找到一间有家具的屋子,阿吉姨妈和她丈夫帕。基廷在这条街道上有一套公寓。外婆付了房租,两星期十先令。她给妈妈一些买食品的钱,又借给我们一个水壶、一个盆、一个平底煎锅,还有刀子、勺子和当茶缸用的果酱瓶,以及一条毯子、一个枕头。她说这是她能给我们的全部家当了,爸爸得抬起屁股去找工作了,要么去领失业救济金,要么去找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慈善机构,或者去领赈济品。


    屋子里有一个壁炉,一旦我们有了钱,就可以在那里烧茶水、煮鸡蛋。我们还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一张床,妈妈说那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床。我们在都柏林和外婆家的地板上受累了好几个夜晚,那天晚上,那张床真让我们兴奋极了。我们六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这没关系,我们离开警卫和外婆后,终于单独待在一起了。小马拉奇可以说“恁们,恁们,恁们”了,我们也可以尽情地开怀大笑了。


    爸爸和妈妈睡在床头,我和小马拉奇睡在床尾,双胞胎觉得哪里舒服,就睡在哪里。小马拉奇又开始惹我们大笑了,恁们,恁们,恁们,他说,哎哟,哎哟,哎哟,然后便睡着了。妈妈那呼哧呼哧的轻微鼾声,告诉我们她已经睡去了。月光下,我能把整张床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见爸爸还没有睡,奥里弗在睡梦中嚷嚷的时候,他过去搂住他,“嘘、嘘”地哄着他。


    尤金坐了起来,尖叫着,在自己身上抓来抓去:啊,啊,妈咪,妈咪。爸爸坐了起来:什么?怎么回事,儿子?尤金继续哭嚷,爸爸从床上跳起,点亮了煤气灯。我们看见了跳蚤,蹦蹦跳跳的,牢牢地抓着我们的皮肤。我们抽打着,可它们在我们的身上蹿来蹿去,咬来咬去。我们挠着被咬过的地方,都挠出了血。我们从床上跳起来,双胞胎哭喊着。妈妈哀叹道:啊,天呀,我们都不能休息一下。爸爸在果酱瓶里放上水和盐,轻轻抹在我们的被咬处。盐水烧得我们难受,可爸爸说一会儿就好了。


    妈妈坐在壁炉边,双胞胎坐在她的大腿上。爸爸穿上裤子,把床垫抽下来,拿到外面的街道上。他在壶里和盆里都盛满水,把床垫靠在墙上,用一只鞋子使劲抽打它。他要我们不停地往地上浇水,好淹死掉在地上的跳蚤。利默里克的月亮好亮,我可以看见片片月光在水中闪烁。我真想从水中舀起几片月光,可我该拿正在腿上跳跃的跳蚤怎么办?爸爸继续用鞋子抽打床垫,我只好又穿过房屋跑回后院,用壶和盆接更多的水。妈妈说:看看你,鞋子都湿透了,你想找死啊。你爸爸光着一只脚,早晚会得肺炎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停了下来,想知道爸爸为什么打床垫。圣母啊,他说,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治跳蚤的。你知道吗?要是一个人能像跳蚤那样跳的话,一下子就可以从半空跳到月亮上。你要做的是,把那个床垫拿回屋里,反过来,铺在床上,这样就会把这些“小该死的”弄糊涂了。它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就该咬床垫或者互相咬了。这才是治跳蚤的好方法。你要知道,它们咬过人后就会发疯,因为它们周围都是咬过人的跳蚤,浓烈的血腥味把它们熏糊涂了。它们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我清楚,谁让我是在爱尔兰的利默里克长大的呢?这里的跳蚤又多又性急,它们会坐在你的靴尖上和你讨论爱尔兰的苦难史。据说,古代的爱尔兰没有跳蚤,是英国人把它们带过来的,为的是让我们全都发疯,我相信英国人干得出这种丑陋的勾当。说起来真奇妙,圣帕特里克把蛇赶出了爱尔兰,而英国人却把跳蚤带进了爱尔兰。几个世纪以来,爱尔兰都是一个美丽和平的地方,蛇不见了,一个跳蚤也没有。你尽可以在绿色田野间漫步,不必担心有蛇;而且可以睡一夜的好觉,没有跳蚤来骚扰。其实蛇是无害的,除非你把它惹急了,它不会找你的麻烦;而且它住的离其他生物远远的,只在灌木丛那样的地方出没;可跳蚤却从早到晚都吸你的血,这是它的本性,它也无计可施。


    我听说蛇大量出没的地方就不会有跳蚤,比如亚利桑纳州。你总会听说亚利桑纳州的蛇,可你听说过亚利桑纳州的跳蚤吗?祝你好运,站在这儿,我得多加小心,若有一个跳蚤跑到我的衣服上,我就等于把它全家都请来了。它们繁殖得比印度人还快。


    爸爸问:你不会有烟吧?


    烟?啊,当然有,给。我差点没被烟给毁掉,你知道,就是多年不停的干咳,咳得那么厉害,几乎把我从自行车上震下来。我能感觉到那咳嗽在我的腹腔里翻腾,径直穿过我的肠道,最后要把我的天灵盖掀掉。


    他划着一根火柴,自己先把烟点着,然后把火柴递给爸爸。当然啦,他说,住在利默里克,你一定会咳嗽的,因为这是肺不好的第一大城市,肺不好会导致肺炎。要是利默里克所有得肺炎的人都死掉的话,它就要变成一个鬼城了,不过我自己并没有肺炎。对啦,这种咳嗽是德国人送来的礼物。他打住,喷出一口烟,挣扎着咳了起来。天啊,原谅我刚才的话吧,不过这烟终究会要我的命的。好啦,我现在得走了,你接着打你的床垫吧,记住我告诉你的方法,让那些“小该死的”犯糊涂。


    他骑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嘴里叼着香烟,干咳继续折磨他的身体。爸爸说:利默里克人的话太多了,走吧,我们把这个床垫放回去,看看今天夜里还能不能睡着。


    妈妈仍在壁炉边坐着,双胞胎已经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小马拉奇蜷缩着,睡在她脚旁的地板上。她问:你在跟谁说话?听起来很像是阿吉的丈夫帕。基廷,我能从那咳嗽声听得出来。战争期间,他在法国中了毒气,从此得上了那种咳嗽。


    接下来,我们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们查看跳蚤们美餐过的地方,那里除了被咬红的皮肤,还有抓破的发亮的血痂。


    妈妈烧了茶,煎了面包,爸爸又给我们被咬过的地方涂抹了一次盐水。他再次把床垫拖到后院,这么冷的天里,跳蚤们一定会被冻死,夜里我们就可以睡上一个好觉了。


    住进这个房间几天后,一个夜里,爸爸把我从梦中摇醒:起来,弗兰西斯,起来。穿上衣服,快去找你阿吉姨妈,你妈妈需要她,快点。


    妈妈正在床上呻吟,脸色煞白。爸爸让小马拉奇和双胞胎下床,坐在火已熄灭的壁炉边。我奔跑着穿过街道,敲响阿吉姨妈家的门。帕。基廷咳嗽着出来了,嘟囔着:什么事?什么事?


    我妈妈正在床上呻吟,我想她是病了。


    这时,阿吉姨妈嘟囔着出来了:自打恁们从美国回来,除了添乱什么都不会。


    别怪他,阿吉,他只是个孩子,在做大人让他做的事。


    她让帕姨父睡觉去,他早晨还得去上班,不像某些她不愿意提的北佬,整天无所事事。他说:不,不,我就来,安琪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爸爸让我和弟弟们坐在那儿,我不知道妈妈怎么啦,每个人都在小声说话,我只能勉强听清阿吉姨妈告诉帕姨父,孩子丢了,快跑,去叫救护车。姨父出了门,阿吉姨妈对妈妈说,你可以说利默里克有多不好,但这儿的救护车是挺快的。她不理爸爸,也从不正眼瞧他。


    小马拉奇问:爸爸,妈妈病了吗?


    啊,她没事,儿子。她得看一下病。


    我很纳闷,孩子丢了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们四个都在这里呀,没有一个丢掉,妈妈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姨父回来了,救护车就在他身后。一个男人拿着一副担架走了进来。他们把妈妈抬走后,我们看见床边地板上的血迹。小马拉奇咬伤了他的舌头,流出了血,那条躺在街上的狗身上也流出了血,结果它死掉了。我想问问爸爸,是不是妈妈要像妹妹玛格丽特那样永远地离


    去,但他和妈妈一块走了。而问阿吉姨妈是没有用的,她会把我的头咬掉。她擦去血,叫我们上床等爸爸。


    已经是半夜了,我们四个在床上暖洋洋地睡着了。爸爸回来后,把我们叫醒,告诉我们妈妈很好,在医院里待得很舒服,用不了多久就回家了。


    后来,爸爸去了职业介绍所领取失业救济金。一个操着北爱尔兰口音的劳动力,是没指望找到工作的。


    回到家里,他告诉妈妈以后我们每星期会得到十九先令。她说,那我们继续挨饿吧,六个人就十九先令?换成美元还不到四块,我们该怎么活下去啊?等过两个星期必须交房租时,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要是一星期交五先令的房租,我们就得靠那十四先令买食品、衣服和烧茶水用的煤炭了。


    爸爸摇着头,从果酱瓶里呷着茶,凝视着窗外,吹起了口哨《韦克斯福德的男孩》。小马拉奇和奥里弗拍着小手,绕着房间跳起舞来。爸爸忍不住想笑,又要吹口哨,又想笑,弄得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先停下来,笑一笑,拍拍奥里弗的头,再继续吹口哨。妈妈也笑了,但那笑只是一闪而过。她凝望着灰烬,她的嘴角因忧虑而下垂。


    第二天,她吩咐爸爸照看双胞胎,带上我和小马拉奇去了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我们和披着黑披肩的女人们站成一排。她们问我们的名字,我们开口说话时,她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她们说:老天在上,你们听听这两个小美国佬的腔调。她们不理解,为什么身穿美国外套的妈妈要求助于慈善机构,就算美国佬不来抢面包,慈善机构也已经应付不了利默里克的贫民了。


    妈妈对她们说,是布鲁克林的一个表姐给了她这件外套,她的丈夫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双胞胎男孩。这些女人抽抽鼻子,紧紧自己的披肩,她们也各有一本难念的经。妈妈告诉她们,她不得不离开美国,因为宝贝女儿死后,她就再也受不了了。这些女人又抽抽鼻子,不过这次是有感于妈妈的眼泪。有些人说她们也失去过小孩,没什么比这更糟了,你可以活得跟玛士撒拉1的妻子一样长,但你无法忘记这种丧子之痛。没有男人能了解母亲失去孩子的感觉,就算他能活得比玛士撒拉长一倍也没用。


    她们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一个红头发女人递过一个小盒子,这些女人用手指夹起盒子里的东西,塞进鼻子里。一个年轻女人打起喷嚏,那个红头发女人大笑道:噢,当然啦,蓓蒂,你用不了这种鼻烟。过来,小美国佬,来一撮。她把那褐色的鼻烟塞进我们的鼻孔里,我们猛烈地打起喷嚏,惹得这些女人破涕为笑,笑到用披肩擦眼泪。妈妈对我们说:这对恁们有好处,可以使恁们的头脑清爽一下。


    那个年轻女人蓓蒂对妈妈说,我们是两个可爱的男孩。她指着小马拉奇:这个长着金色鬈发的小家伙不是很招人喜欢吗?他可能会成为一个秀兰。邓波儿那样的电影明星哩。小马拉奇的脸上笑容灿烂,使整个队列有了一股暖意。


    带着鼻烟的那个女人对妈妈说:太太,恕我冒昧,但我想你该坐着,我们听说你流产了。


    另一个女人有些担心:啊,不行,他们不喜欢这样。


    谁不喜欢什么?


    啊,当然,诺拉。莫雷,协会的人不喜欢我们坐在台阶上,他们想让我们靠墙站着。


    他们只配亲我的屁股,红头发女人诺拉说,坐在这儿,太太,坐在这个台阶上,我挨着你坐。要是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人敢吭一声,我就撕下他们的脸皮,我会这么做的。你抽烟吗,太太?


    抽的,妈妈说,可我没有烟。


    诺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折断,给了妈妈半支。


    那个有些担心的女人说:他们也不喜欢这样,他们说你抽的每一支烟,都是从孩子嘴里抢下的食物。里面的昆利文先生就坚决反对这个。他说你有钱抽烟就有钱买食物。


    昆利文也只配亲我的屁股,这个一笑就呲牙的老杂种,他嫉妒我们吞云吐雾的样子!这可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安慰呀。


    过道尽头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恁们谁在等着要童靴?


    这些女人纷纷举起手来:我要,我要。


    好吧,靴子全没了,恁们只好等到下个月再来。


    可是我的米奇需要靴子去上学。


    都没啦,我已经告诉你了。


    可是外面很冻人的,昆利文先生。


    靴子全没啦,我也没办法。这是什么?谁在抽烟?


    诺拉晃了晃烟卷。是我,她说,我要抽到一根烟丝都不剩。


    你抽一口就是抢一口,他说。


    我知道,她说,我正在从孩子的嘴里抢食物。


    你真放肆,女人,你拿不到这里的救济品。


    真的吗?好吧,昆利文先生,要是这里拿不到,我知道哪里可以拿得到。


    你在说什么?


    我去找贵格会1,他们会发给我救济品。


    昆利文先生向诺拉走过去,指着她:你知道我们这里有什么吗?我们中间有一个“汤民”。大饥荒时期我们才有汤民,新教徒到处对虔诚的天主教徒说,要是他们放弃自己的信仰


    ,成为新教徒,就可以喝到很多的汤,让他们的肚子都盛不下。上帝保佑,一些天主教徒领到了汤,从此就成了“汤民”,丧失了他们那不死的灵魂,注定要沦落到地狱的最底层。你,女人,假如你到贵格会教徒那里去,你就会丧失不死的灵魂,还有你的孩子们的灵魂。


    那么,昆利文先生,你只好拯救我们了,不是吗?


    他瞪着她,她同样怒目相对。他的目光滑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一个女人用手捂着嘴,憋着笑。


    你在偷笑什么?他怒吼着。


    噢,没什么,昆利文先生,我向上帝保证。


    我再告诉恁们一次,没有靴子。说完,他转身“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叫了进去。当诺拉出来的时候,她面带微笑,挥舞着一张纸。靴子,她说,三双,我要给我的孩子们带回去。在这儿,要是用贵格会吓唬这帮男人,他们连内裤都会从屁股上扒下来送给你。


    叫到了妈妈,她带上我和小马拉奇。我们站在一张桌子前,桌子那边是三个提问的男人。昆利文先生开始说着什么,但坐在中间的那个人说:昆利文,你的要求够多了,要是我们将这事交给你办,利默里克的贫民就会投入新教徒的怀抱。


    他转向妈妈,想知道她那件不错的红色外套是从哪儿弄到的。她把在外面跟那些女人讲的,又跟他讲了一遍。讲到玛格丽特的死,她摇着头抽泣起来。她对这些男人说,很抱歉在他们面前流泪,但这件事刚刚过去几个月,她还没能从中走出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宝宝葬在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受洗,因为她被四个男孩子累垮了,根本没精力为受洗的事去教堂。一想到小玛格丽特可能永不超生,不管是在天堂、地狱或者炼狱,可能再没指望见到我们一家人,她就心痛万分。


    昆利文先生把他的椅子让给了她:啊,好啦,太太,啊,好啦。坐下,请你坐下。啊,好啦。


    另外两个人看看桌子,看看天花板。坐在中间的那个人说他会给妈妈一张票券,她可以去帕奈尔街的迈克格拉斯商店领取一周的日用品,有茶、糖、面粉、牛奶、黄油;还有一张单独的票券,可以去码头路的萨顿煤场领取一袋煤。


    第三个人说:当然不能每周都来拿这张票券,我们要到你的家里去查访,看看你们是否真的有需要。我们必须这样做,这样才能接着考虑你的申请。


    妈妈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泪痕,接过那张票券,对那几个男人说:愿上帝为你们的仁慈保佑你们。他们看着桌子、天花板和墙壁,点点头,告诉她通知下一个女人进来。


    外面的女人告诉妈妈,去迈克格拉斯商店,千万要防着那个老刁婆,她总是缺斤短两。她把东西放在秤盘里的一张纸上,纸的另一头耷拉在柜台后面,她以为你看不见。她会拉那张纸,你损失一半的分量就算幸运了。商店里到处张贴着贞女玛利亚和耶稣圣心的画像,她常去圣约瑟礼拜堂虔诚地跪着,劈里啪啦地拨弄着玫瑰经念珠,像个贞洁烈女似的喘着气,这个老刁婆!


    诺拉说:我陪你去,太太。我也到这个迈克格拉斯太太那里去,我知道她有没有骗你。


    她带路去帕奈尔街的这家商店。柜台后面的那个女人起先对穿着美国外套的妈妈挺友好,妈妈出示了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票券,那个女人才说:我不知道这个钟点你来干什么,晚上六点钟前,我从不接待领取救济品的人。不过你这是第一次,我就破例吧。


    她又问诺拉:你也有票券吗?


    没有,我是作为朋友,帮帮这个贫穷的家庭,她是第一次得到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票券。


    那个女人在秤盘上放了一张报纸,从一个大袋子里往外倒面粉。倒完后,她说:这是一磅。


    我不信,诺拉说,这一磅面粉也太少了吧。


    那个女人顿时满脸通红,瞪着眼说:你在怀疑我吗?


    啊,没有,迈克格拉斯太太,诺拉说,我认为这里有点小问题,你的屁股压在这张纸上,你不知道这张纸被往下拉了一点。啊,上帝,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整天跪在贞女玛利亚面前的女人,是我们的典范。我看见地上有个东西,那是你的钱吗?


    迈克格拉斯太太立刻转过身去,秤上的指针晃动起来。什么钱?她问。看了一眼诺拉,她什么都明白了。诺拉笑了,一定是那阴影让我看花了眼,她对秤盘微笑着,错得可够多的,勉强有半磅面粉。


    这个秤给我惹了不少麻烦。迈克格拉斯太太说。


    可不是。诺拉说。


    但我的良心在上帝面前是清白的。迈克格拉斯太太说。


    可不是,诺拉说,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和圣母军团的每一位成员都赞美你哪。


    我一直努力成为一名忠心耿耿的天主教徒。


    努力?上帝知道,你不需要怎么努力,人人都知道你有一颗仁慈的心。我在想,你能不能给这两个小男孩几块糖果?


    啊,可是,我不是个百万富翁啊,不过这里……


    上帝保佑你,迈克格拉斯太太,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可是,你能不能借给我几支香烟抽抽?


    啊,可是,票券里没有香烟这一项呀,我这儿不供应奢侈品。


    要是你能行个方便,太太,我一定会在圣文森特保罗协会那里夸奖你的仁慈的。


    那好吧,那好吧,迈克格拉斯太太说,来,给你香烟,只这一次。


    上帝赐福你,诺拉说,我很遗憾你的秤给你惹出这么多麻烦。


    回家的路上,我们在人民公园停了一下。我们坐在长凳上,我和小马拉奇吸吮着糖果,妈妈和诺拉抽着香烟。诺拉抽得直咳嗽,她对妈妈说,烟早晚会要了她的命,她的家人都有轻微的肺炎,没有哪个能长寿。但住在利默里克很难长寿,在这里,你极少能见到头发灰白的人,这样的人要么进了坟墓,要么横渡大西洋去修铁路了,再不就是穿着警察制服在四处闲逛。


    你是幸运的,太太,你见过一些世面。啊,上帝,能看一眼纽约,看看百老汇随心所欲地舞蹈的人们,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可现在,我却不得不跟着那个迷人的酒鬼皮特。莫雷。他是个啤酒冠军,在我刚刚十七岁的时候,他灌醉我,让我跟他入了洞房。我真无知,太太,在利默里克我们就是在无知中长大的。我们就是这样,只知道吃喝和领取救济品,还没变成女人,就做了母亲。这里除了雨水和诵玫瑰经的老刁婆子外,什么都没有。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出去,去美国,英国也行。那个啤酒冠军总是靠失业救济金过日子,他有时甚至把这个也喝掉。他都快把我逼疯了,我最终要到疯人院过下半辈子。


    她抽着抽着就干呕起来,身体咳得前后摇晃。咳嗽的间隙,她呜咽着:天啊,天啊。等咳嗽平息下来,她说她得回家吃药了。她说:下星期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再见,太太,要是你有什么难题,就到维兹农场给我送个口信,找人打听一下啤酒冠军皮特。莫雷的老婆就行了。


    尤金盖着外套在床上睡着了,爸爸坐在壁炉边,腿上坐着奥里弗。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给奥里弗讲库胡林的故事,他应该清楚那是我的故事。但等我看了奥里弗一眼,我不担心了。他面颊鲜红,正盯着已经熄灭的炉火,可以看出他对库胡林根本没兴趣。妈妈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我想他是发烧了,她说,我要是有洋葱就好了,可以放进牛奶里加胡椒粉一起煮,这对发烧很有效。可就算我有洋葱,又用什么来煮牛奶呢?我们需要煤来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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