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3个月前 作者: 海伦·亨特·杰克逊
    对蕾蒙娜的叫喊,亚历山德罗的第一个回答是双臂紧紧地搂着她;越搂越紧,几乎把她弄疼了;她听见他的心跳,但他没有说话。然后,他双臂垂下,抓住她的手,热切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额上,用沙哑、颤抖,使她难以听懂的声音说:“我的小姐知道我的生命是属于她的。她可以要我上刀山下火海,刀山火海都吓不倒我;为她上刀山下火海,我求之不得。但我不能拿我小姐的生命当儿戏。她很娇嫩;她会死的;她不能以地作床,不能没有东西果腹。我的小姐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


    他的庄重的声音;这第三人称的称呼,好像他是在别人面前说起她,而不是直接跟她说话似的,简直是在对上帝坦露心迹,而不是对她说话,而这并没有使蕾蒙娜有所踌躇,反而使她镇静、增添了勇气。“我身强力壮,我也能干活,亚历山德罗。你不知道。我们两个都能干活。我不怕睡在地上;上帝会给我们吃的东西,”她说。


    “在这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的小姐。那天早上我骑马往这儿赶的时候,一路上就是这么想的,正像你说的,要是你不怕,我也不怕;至少吃的东西总是有的,我有办法不让你受苦;但是,小姐,圣徒们发怒了。他们不再保佑我们。我父亲说过,他们抛弃了我们。那些美国人会把我们全都消灭。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朝我们开枪,毒死我们,把我们全都赶出这个地区,就像他们对付兔子和地鼠一样;他们干的事情坏得不能再坏了。与其像我今天这样,小姐,你难道不是更宁愿去死吗?”


    他说的每句话都坚定了蕾蒙娜与他分担痛苦的决心。“亚历山德罗,”她打断他的话说,“你们中的许多男人都有妻子,对不对?”


    “是的,小姐!”亚历山德罗不解地答道。


    “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他们的妻子是不是抛下了他们,自己逃走了呢?”


    “不,小姐!”亚历山德罗更加糊涂,“她们怎么能这么做呢?”


    “她们要留在他们身边,帮他们挣钱,尽力使他们幸福,是不是?”


    “是的,小姐。”亚历山德罗开始明白这些问话的用意了。这像是蕾蒙娜惯用的计策,她用这样的方法一步步缩小自己的疑问。


    “你们的女人是不是很爱她们的丈夫?”


    “很爱,小姐。”说话停顿了一会儿。现在天色已经很暗。亚历山德罗看不见蕾蒙娜满脸绯红,热血奔涌;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时,脖于都变色了。“你认为她们中有谁爱她们的丈夫胜过我爱你吗,亚历山德罗?”


    没等她说完,亚历山德罗便又搂住了她。这样的话还不足以让一个死人也活过来吗?几乎是这样,但还不足以使亚历山德罗这样一种自私的爱复活。亚历山德罗沉默不语。


    “你知道一个也没有!”蕾蒙娜热切地说。


    “啊,我受不了啦!”亚历山德罗叫道,发疯似地举起了双手。接着,他又把蕾蒙娜拖到自己胸前,气喘吁吁、语不成声地说,“我的小姐,你把我带到天堂的门前,可我不敢进去。我知道,如果让你和我们一起过那种不得不过的日予,会要了你的命的。让我走吧,最最亲爱的小姐;让我走!倒不如你从来没看见过我。”


    “要是你不来,你知道我将要干什么吗,亚历山德罗?”蕾蒙娜说。“我要独自一人从夫人家里逃出去,徒步走到圣巴巴拉,找萨尔别德拉神父,求他送我进圣胡安-包蒂斯塔修女院,现在,如果你不带我走,我也要走这条路!”


    “哦,别,别,小姐,我的小姐,你不能那么做!我美丽的小姐进修女院!不,不!”亚历山德罗大为激动地说。


    “对,如果你不带我走,我就要这么做。我准备明天就动身。”


    她的话让亚历山德罗打心眼儿里信服。他知道她会说到做到。“即使进修女院,也不会比像野兽似地让人驱赶更可怕,小姐;要是你跟了我,就有可能被人驱赶。”


    “当我认为你已经死了的时候,我根本不觉得修女院有什么可怕。我倒觉得那里使人安静;我可以做好事,教孩子们念书。但如果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就绝对不会安静,一分钟也不安静,亚历山德罗!不跟你在一起,我宁愿死。哦,亚历山德罗,带我走吧!”


    亚历山德罗被说服了。“我带你走,我最可爱的小姐,。他勇敢地说——他的声音里没有情人的喜悦,嗓音很空泛;“我带你走。也许圣徒会可怜你,尽管他们抛弃了我和我的乡亲们。”


    “你的乡亲就是我的乡亲,我的亲亲;圣徒绝不抛弃住何没有将他们抛弃的人。我们的有生之年里你会始终愉快的,亚历山德罗,”蕾蒙娜叫道;她庄重而沉默地将头在他胸前靠了一会儿。好像要把一个誓言记下来。”


    费利佩尽可以这样说:如果曾经有个女人像蕾蒙娜爱亚历山德罗一样地爱他、那他真是三生有幸了。


    蕾蒙娜抬起头来,心放了下来,温顺地说,“这么说来你愿意带上你的蕾蒙娜了,亚历山德罗?”


    “我愿意至死带着你;愿圣母保佑你,我的蕾蒙娜,”亚历山德罗答道,把她搂在胸前,前额顶着她的前额,但他两眼含泪,这不是欢乐的泪,他在内心里说——就像第一次见到她在柳树林下、伏倒在溪边时,他大喜过望脱口而出的那样——“天哪!我该怎么办!”


    现在要做出一个最好的行动计划可不容易。亚历山德罗想大胆地到夫人家去,求见费利佩先生,如果必要的话,就见见夫人。他刚把这个打算说出来,蕾蒙娜就吓得直打哆嗦。“你不了解夫人,亚历山德罗,”她叫道,“要不你决不会想出这个主意。这些日子她怪怕人的。她恨得我要死,要是有胆量的话,她准会杀死我。她假装听任我出走;但我相信到最后关头她会把我扔进院子的井眼里,而决不会让我跟你走。”


    “我决不会让她伤害你,”亚历山德罗说,“费利佩先生也不会。”


    “她把费利佩先生捏在手心里,好像他是块橡皮泥似的,”蕾蒙娜答道。“她能叫他一分钟里产生一百个念头,他无可奈何。哦,我看她是妖魔群里的一员,亚历山德罗!别冒险走近那屋子;只等屋里的人都睡了,我就到这儿来,我们必须马上就走。”


    蕾蒙娜的恐怖感战胜了亚历山德罗的判断,他答应在他们现在站着的这块地方等她。她两次回过身来拥抱他。“哦,我的亚历山德罗,答应我,站在这儿别动,等我回来,”她说。


    “等你来时,我会在这儿的,”他说。


    “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她说,“最多不过三个小时。现在肯定有九点了。”


    她没有注意到,亚历山德罗没有正面向她保证他不离开这儿。他不愿作这个保证。为了这突如其来的与蕾蒙娜的私奔,他还有许多准备工作得做。蕾蒙娜思想单纯,一心只想着亚历山德罗、想着爱情,看来她还没想过这遥远的旅途该怎么走。十八天前,亚历山德罗骑马去坦墨库拉时,他还想象自己回来时骑着他飞快、健壮的贝尼托,还给蕾蒙娜带来安东尼奥那匹无可匹敌的暗褐色小牝马。仅仅短短十八天前,就在他做着那个美梦时,他抬头看见安东尼奥骑在小牝马上,一阵风似地朝他而来,那不堪负重的小马像蒸汽机似地喘着粗气,两助滴着血,向来疼爱这匹马的安东尼奥肯定不停地朝那儿狠狠抽打;安东尼奥一看见他,大叫了一声,飞身下马,一跃来到他身旁,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诉说情况。亚历山德罗已记不清他的话,只记得听完后他咬紧牙关、摘下贝尼托的笼头,把自己的头搁在贝尼托的两耳之间,跟它喃喃耳语;贝尼托那天一刻也没有停步,而是一路疾驰,一直跑到坦墨库拉,在那儿,亚历山德罗看见了掀去屋顶的房子,满载的货车,四处奔跑的人们,大哭小叫的女人、孩子;然后别人领他找到躺在一个小棚子地上的父亲,他跳下马,让贝尼托跑开,此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它。仅仅十八天之前:现在他来到了这儿,柳树底下——还是这个他第一次见到蕾蒙娜时、第一次停下来的小树丛;这是个晚上,乌黑的夜晚,蕾蒙娜在这儿,在他的怀抱里;她是他的;她马上就要回去,然后跟他一起出走——去哪儿!在这茫茫世界里,他没有一个能让她安身的家——他从坦墨库拉骑来的那匹可怜的马儿,它还有力气来驮蕾蒙娜吗?亚历山德罗没有把握。他本人就已步行了大半英里,为的是让马儿歇歇力,虽然那儿一路上都有好牧场,但马儿饿得太久,很难迅速恢复。在他们避难的帕长加谷地,牧草被太阳晒焦了,他们带去的硕果仅存的几匹马受够了罪,有些已经死了。但是亚历山德罗甚至在接着苗蒙娜的时候,心里还在盘算着一个计划,他不敢向她透露。如果蕾蒙娜自己的坐骑巴巴还在畜栏里,亚历山德罗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引出来。他认为这不算犯罪。即使算犯罪的话,这也是无论如何不可避免的。小姐总得有匹马呀,而巴巴一向就是她自用的;从能跑步起就像条狗似地跟着她;事实上,也只有蕾蒙娜用面包、蜂蜜驯养过它。其他人很难驾驭它;但蕾蒙娜只要揪一缕它那丝绸般的鬃毛就能让它唯命是从。亚历山德罗几乎同样能驾驭它;因为在这个夏天,亚历山德罗每当见不着蕾蒙娜的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爱抚、亲近她的马儿,久而久之,巴巴也就喜欢上了他,除了它年轻的女主人外就数他了。只要巴巴在畜栏里,一切就好办了。管蒙娜的脚步声刚一消失,亚历山德罗就轻捷、稳健地跟了上去;他始终沿着高台地上的洋蓟地和羊舍边缘、在谷底和柳树底下行走,然后从较远的一头往上折向畜栏。牧人的棚舍里没有灯光。他们全都睡了。这是好事。亚历山德罗知道他们睡得多熟;许多晚上亚历山德罗跟他们睡在一起,他们摊手摊脚、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亚历山德罗一晚上要从他们身上跨过两次——出来进去都不会惊醒他们。但愿巴巴不要嘶鸣。亚历山德罗靠在畜栏栅栏上,低声地、几乎听不见地吹了声口哨,马儿全都挤在青栏的另一头。听到这哨声,马群里传出一点轻微的动静;其中一匹马转身朝亚历山德罗迈了一两步。


    “我看那准是巴巴,”亚历山德罗心想;他又低低地一声呼哨。马儿加快了步子;然后停下来,似乎觉得不太对劲。


    “巴巴,”亚历山德罗低声吆喝。这马儿像狗一样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听得出亚历山德罗的声音;但是这个有灵性的牲畜似乎本能地感到眼下需要悄悄地、谨慎地行动。既然亚历山德罗轻声唤它,它,巴巴,也要轻声地回答他店几乎悄没声儿地嘶了一声,迅速跑到栅栏达,鼻子贴着亚历山德罗的脸,又擦又亲,并发出轻微的叹息。


    “嘘!嘘!巴巴,”亚历山德罗轻声说,就像在对人说话似的。“嘘!”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拔去栅栏上面的根木和灌木。马儿立即就明白了;栅栏稍微低了一点,它就一跃而出,静静地站在亚历山德罗身旁,亚历山德罗又把根木放回原处,尽管忧虑重重,但一想到第二天早晨胡安-卡准会奇怪巴巴是怎么从畜栏跑出去的,不觉暗自好笑。


    这一切只花了几分钟。运气之好超出亚历山德罗的希望;这下子亚历山德罗的胆子更大了,他开始动起脑筋:是否能连鞍子一起拿走。马鞍、挽具、蕾蒙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挂在一个敞开的马厩的柱子上,这种马厩在南加利福尼亚随时可见:地板加屋顶;没有围墙,只有四角的支柱撑着屋顶。南加利掉尼亚的马厩充其量好像是歇夏的大凉亭。亚历山德罗站在那儿沉思。他越是思忖,越想把鞍予弄来。


    “巴巴,只要你知道我对你的期望,你就乖乖地躺在这儿,等我去弄鞍子。但我不敢离开你。来吧,巴巴!”他又摸下山去,巴巴悄悄地跟着他。等他来到高台地底下时,他一只手托着巴巴的鬃毛,像嬉耍似的,拔脚奔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就安全地来到了柳树林,亚历山德罗那匹可怜的小马就拴在那里。亚历山德罗用同样的套索拴好巴巴,拍拍它的脖子,自己的脸贴着它的鼻子,大声地说,“好巴巴,乖乖地待在这儿,等小姐来。”巴巴嘶了一声。


    “它怎么会不知道小姐的名字呢!我相信它是知道的。”亚历山德罗心想,他转身又朝畜栏疾跑而去。现在他感觉有力气了——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个人。他高兴极了,忘记了一切恐怖。跑到畜栏跟前,四周一片寂静。那些马都待在原地未动。他趴在地上,从畜栏朝几杆之外的马厩爬去。这是他这次历险中最危险的时候;他不时地停下来,一动不动地躺着,几秒钟后再爬上几步。爬到蕾蒙娜平时挂马鞍的那个角落时,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有时候,碰到夜晚比较暖和,卢易戈就会睡在马厩地板上。要是今晚他也睡在这儿,那一切就完了。亚历山德罗在黑暗中摸索着,扶着柱子爬起来,摸鞍于,摸到了,摘下来,眨眼工夫他又趴在了地上,拖着鞍于往口爬。他几乎没出一点声响,连最机敏的牧羊狗也没听见。


    “哈,老上尉,这回你可失职了!”亚历山德罗自言自语,他到底平安地爬到高台地下面,站了起来,背着鞍子撒腿跑了起来。对一个肌肠辘辘的人来说,这鞍子够重的,但他不觉得重,满心的喜悦使他忘记了一切。这下子他的小姐可以舒服地走了。骑着巴巴就像躺在摇篮里一样。如果必要的话,巴巴还可以驮上他们两个雨丝毫感觉不到;他那匹可怜的马儿筋疲力尽地趴在地上,亚历山德罗跪在它身旁,心想,也许真会到那一步呢?巴巴站在一旁,傲慢、疑惑地俯视着这位奇怪的新伙伴。


    亚历山德罗坐下来等蕾蒙娜,心里在想,“赞美圣徒!这么看来他们不会抛弃我的小姐。”


    他脑子里思绪繁复。他们应该先去哪儿?怎么办最好?会不会有人来追他们?他们能藏在哪儿?他该在哪儿安一个新家?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等着蕾蒙娜来到他的身边。他必须把每一个计划都告诉她。她必须作出决定。第一件事是去圣迭戈,找牧师为他们主婚。到那儿得骑上整整三天;对那匹筋疲力尽的小马来说得五天。路上他们吃什么呢?哈,亚历山德罗想起了在哈瑟尔手里的提琴。哈瑟尔先生会给他钱;也许是把琴买下。随后亚历山德罗又想起了自己的琴。以前他从没想到过它。他走的时候,琴放在盒子里,搁在费利佩先生房间的一张桌子上。小姐会不会可能想到把它带来呢?不,当然不可能。她会带什么来呢?亚历山德罗肯定,她会把一切都想到的。


    他就这么坐着盘算、筹划,时间似乎显得很长;谢天谢地,尽管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空中却依然乌云密布,夜色愈浓。“这肯定也是圣徒保佑,给我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想;随后,这个虔诚、单纯的汉子又说,“他们是要保护我的小姐;他们要让我来照顾她。”


    蕾蒙娜困难重重地在一条危机四伏的路上跋涉。她到了她的房间,根据她的判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算她走运,玛加丽塔牙齿疼得厉害,她母亲给她吃了药性很强的安眠药,她上床睡觉了。亏得玛加丽塔被打发了,要不的话,蕾蒙娜绝对走不了,因为玛加丽塔会知道蕾蒙娜出门两个小时了,准要注意她,弄清楚她在于什么。


    蕾蒙娜穿过院子,进入房间;她不敢从走廊走,因为天还不晚,费利佩和他母亲肯定还在那儿。


    她进了房间,听见他们在说话。她关上一扇窗子,让他们知道她在房间里。然后她跪在圣母像前,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悄悄诉说她将要干什么,祈求圣母保佑她和亚历山德罗,告诉他们该到哪里去。


    “我知道她会保佑我们的!我相信她会的!”蕾蒙娜站起来,喃喃地自言自语。


    然后她扑到床上,等夫人和费利佩睡觉后再行动。她脑子很苦觉,很清醒。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干的事。两个多星期前,她眼巴巴地盼着亚历山德罗的时候,就把一切都想周全了。


    早在夏天的时候,亚历山德罗就给了她两个大网兜,蕾蒙娜爱如珍宝,这种网兜是用亚麻似的植物纤维织成的,牢固得跟铁丝一样,印第安女人们用来背各种各样的包裹。网眼儿很大,网兜很轻;两只网兜两头扎紧,然后系在一根箍在额头上的带子上,这样背起比较重的东西,比起任何别的办法相对来讲都要省力一点。在想起这两个网史之前,管蒙娜一直犯愁,不知该怎样带走她打定主意要带的东西——没有几样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一件毛衣,几条围巾;新织的圣坛罩布,两件换洗衣服,这些东西不算多;她看见了夫人替她保存的珠宝,认为自己有权拿走这些衣物。“我要把我拿走的东西老老实实告诉萨尔别德拉神父,”她想,“并且问问他我是不是拿得太多了。”她不愿认为她必须带走的衣物是莫雷诺夫人出的钱。


    还有亚历山德罗的琴。别的东西她都可以留下,这琴一定得带上。对亚历山德罗来说,没有了琴,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呀!要是他们到洛杉矶去,他还可以靠在舞会上拉琴挣钱呢。蕾蒙娜已经想好了几个他们俩都可以挣钱的办法。


    路上还得有食物。一定得有好的食物;还得有酒让亚历山德罗喝。想起他那憔悴的面容,她心如刀绞。“挨饿,”他说他们一直在挨饿。老天哪!挨饿!而她每天都坐在丰盛的餐桌旁,每天看着上好的食物扔去喂狗。


    夫人很久才回房间;又过了很久,费利佩才传出深沉、均匀的呼吸声,蕾蒙娜这才敢肯定他睡着了。最后她壮着胆子溜出房间。外面一片漆黑;午夜已过。


    “先拿提琴!”她说;她溜进餐室,穿过内门潜进费利佩的房间,拿出琴来,用一条条围巾把它裹起来,和她的衣服一起放进网兜里。然后她背着网兜溜出去,她几乎带点儿得意地自言自语道:“我真像个印第安女人了,”她穿过院子,拐过房子的东南角,走过花园,跑到柳树林,把网兜放下,又折回去拿第二样东西。


    这回有了点难度。她下决心要拿酒、面包和冷肉。她拿不定主意,该从哪儿下手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去拿老玛达掌管着的这些东西,她也不敢点灯。她到厨房和食品储存室跑了几趟,这才把东西拿全了。幸运得很,酒就放在餐室里——满满两瓶;还有牛奶,她把牛奶倒进一只挂在走廊墙上的牛皮袋里。


    现在万事俱备。她从窗子探出身去,倾听费利佩的呼吸声。“我怎么能跟他不告而别呢?”她说,“怎么能这样呢?”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


    “亲爱的费利佩!亲爱的费利佩!他总是对我这么好!他为我尽了一切力。我真希望我有胆量去吻吻他。我要给他留张条子。”


    她拿了铅笔和纸,拿了一只小烛台——在房间对面都难看见烛光——又一次溜进餐室,在门背后跪下来,点亮蜡烛,写道:


    “亲爱的费利佩:亚历山德罗来了,我今天晚上就


    跟他走。如果你能办到的话,不要让人来找我们。我


    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我希望能去萨尔别德拉神父那


    里,我永远爱你。谢谢你的一切好意,亲爱的费利佩。


    蕾蒙娜”


    条子很快使写好了。她吹熄蜡烛,悄悄折回房间。现在费利佩的床移近了屋子的墙边。她从窗子里一伸手便能够到床脚。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把小条子放到被子上,正落在费利佩的脚边。就怕早晨费利佩还没醒时,夫人出门先看见这条子;但这风险蕾蒙娜是非冒不可了。


    “别了,亲爱的费利佩!”她离开窗子,在心底里悄悄地说。


    这一耽搁可害苦了她。值夜的上尉从它在院子上方的窝里一半儿听见、一半儿嗅出了某种奇怪的声息。蕾蒙娜出来时,它短促地吠了一声,奔过来。


    “圣母呀,前功尽弃了!”蕾蒙娜心想;但她随即蹲了下来,迅速打开网兜,上尉朝她扑来,她给它一块肉,抚摸着它。它吃着肉,摇着尾巴,高兴得忘乎所以,这时她拾起包裹,仍然抚摸着它,说,“来吧,上尉!”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要是它再叫,准会有人被吵醒;要是它悄悄地在她身边走,她就可能逃跑。她小心翼翼地迈出第一步时,吓得头上冷汗直冒。狗跟上来了。她加快脚步。她跑到柳树林,停下脚步,心里在权衡:是给它一大块肉,乘它吃肉时自己拔脚跑走呢,还是让它悄悄地跟着走。她决定采用后面一个办法;她拎起另一个网兜,继续走路。现在她安全了。她转身回顾那房子;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她几乎看不清房子的轮廓。一阵感情的巨浪掠过她的心头。这是她记忆中唯一的家。她在那里经历了一切甜酸苦辣,——费利佩,萨尔别德拉神父,仆人们,鸟儿,花园,亲爱的小教堂!现在还有谁会给小教堂里插上鲜花和蕨子呢!费利佩跪在圣坛前该会怎样思念她呀!十四年来她跪在他身旁作祷告。还有夫人——狠心、冷酷的夫人!只有她会高兴。其他人都会难过。“我走了,他们都会难过——除了夫人!我真希望能踉大家告别,也让他们为我送别,祝愿我们大家走运!”这个可爱、温柔的姑娘想着想着,喟然一声长叹,转过身来,在她选定的小路上朝前走去。


    她弯腰拍拍上尉的脑袋。“你愿跟我走吗,上尉?”她说;上尉高兴地跳了起来,短促地尖叫了两三声,以示欢快。“好上尉,来吧!牧场里有的是狗,他们不会记挂它的,”她想,“只要能有上尉在身边,它总会像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亚历山德罗第一眼看见蕾蒙娜的身影在朦胧夜色中隐约闪现,慢慢走近时,他还没认出上尉来,看见那玩意儿,他很担心。这奇怪的东西是什么呢,在这样的夜晚,在这荒僻的草地上?他匆忙将马远远地牵进树丛里,自己则藏在一棵树的后面,凝神注视。不一会儿,他认出那是上尉,在那个弯腰曲背、步履缓慢的人影儿旁跳跃着。然而那人影儿准是个被沉重的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印第安女人。可是,一个印第安女人怎么会有像上尉这样高贵的柯利狗呢?亚历山德罗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紧跟着他看见那人影儿停了下来——把一部分包袱放了下来。


    “亚历山德罗!”传来一声甜蜜的、低声的呼唤。


    他像头鹿似的跳了起来,叫道,“我的小姐!我的小姐!难道是你?怎能想象你背着这么重的包裹!”


    蕾蒙娜哈哈大笑。“你忘了,不是你告诉我印第安女人是怎样用网史把这么重的东西背在背上的吗?那时我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这个办法。不过,亚历山德罗,我的额头可真疼。但不是重量,是让带子给勒的。我再也背不动了!”


    “啊,你没有戴头罩,”亚历山德罗答道,他把两只网兜扔到自己肩上,就像是两片羽毛似的。这时他摸到了琴盒。


    “是小提琴吗?”他叫道。“我的天使,你在哪儿拿到的?”


    “费利佩房间的桌子上,”她答道。“我知道你宁愿别的什么都不要,这琴却是少不了的。我带来很少东西,亚历山德罗;我拿的时候几乎没有份量;可是背在身上却很重。我们可怜的马儿累坏了,这东西它能驮得动吗?你和我可以步行。瞧,亚历山德罗,这是上尉。它醒了,我只好带上它,让它安静。能让它跟我们走吗?”


    上尉跳了起来,前爪放在亚历山德罗的胸脯上,舔着他的脸,汪汪地叫,极尽狗之能事,表示欢迎和它的感情。


    亚历山德罗大声笑了起来。蕾蒙娜难得听他这么笑过,最多不过两三口,这使她吃惊。“你笑什么,亚历山德罗?”她说。


    “想想我要让你看的东西,我的小姐,”他说。“瞧这儿;”他转身朝柳树林走去,轻轻地吹了两三声口哨,听到第一声口哨,巴巴就笃笃地跑出树丛,直到套索将它拉住,它一看见蕾蒙娜,便高兴得又是喷鼻息、又是嘶鸣。


    蕾蒙娜潸然泪下。这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你不高兴吗,小姐?”亚历山德罗吃惊地问道,“这是不是你自己的马呀?要是你不愿带上它,我就把它送回去。如果我们慢慢地走,我的小马驮得动你。但我以为这会使你和巴巴都高兴的。”


    “哦,是的!是的!”蕾蒙娜头搁在巴巴的脖子上,哭泣着说。“这真是个奇迹——奇迹。它怎么回来的?而且还有鞍子!”她刚刚发现鞍予,不由得叫了起来。“亚历山德罗,”她敬畏地低声道,“是圣徒把它送来的吗?是你在这儿发现它的?’看起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以蕾蒙娜的信念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想是圣徒帮助我把它带来的,”亚历山德罗认真地答道,“否则我不会这么容易得手。我只不过在栅栏达上叫它,它就来到我跟前,照我的吩咐越过横木,就像上尉一样敏捷。它是你的,小姐。带走它不会有什么坏处吧?”


    “哦,不会!”蕾蒙娜答道。“它比我所有的东西都更属于我;因为当它刚能站起来的时候,费利佩就把它送给了我;那时它出生才两天;我天天亲自喂养它,直到现在;现在它五岁了。亲爱的巴巴,我们永不分开,永不!,她两手捧着它的头,爱抚地把脸颊贴着它。


    亚历山德罗在忙活着,把两只网兜分别系在鞍子两边。“巴巴永远不会知道它驮着东西;这同宪并没有我的小姐所想的那么重,‘他说。“只是因为她的额头上没有东西保护,带子勒痛了她的皮肤,她才觉得分量不轻。”


    亚历山德罗飞快地拾援着。他的手在哆嗦。“我们一定要尽快收拾,最亲爱的小姐,”他说,“时间不多了。然后我们休息一下。天亮前我们要找到一个整个白天都能安全躲藏的地方。我们只有在晚上赶路,否则他们会追到我们。”


    “他们不会追的,”蕾蒙娜说。“不会有危险。夫人说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管!”她狠狠地重复道。“她让费利佩也这么说过。费利佩要帮助我们。他愿意你留在我们这里;但他所能得到的只是,她将‘什么也不’管!但他们不会来追我们。他们希望再也不要听到我的消息。我是说,夫人希望再也不要听到我的消息。费利佩会难过的。费利佩是个好人,亚历山德罗。”


    现在他们全都准备好了——蕾蒙娜骑上了巴巴,两只装东西的网兜挂在马鞍两边。亚历山德罗牵着他疲惫的小马步行。对于一个就要结婚的人来说,这样儿太寒酸了,但蕾蒙娜的心里充满欢乐。


    “我不知道为什么,亚历山德罗,”她说,“我本来以为我会害怕的,可我一点儿也不怕——一点儿也不;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怕,亚历山德罗,”她加强语气重复说。“是不是有点儿怪呀?”


    “是的,小姐,”他庄重地回答说,他挨近她走着,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是奇怪。我害怕——为你害怕,我的小姐!但事已如此,我们不能回头;也许圣徒会帮助你,让我来照顾你。他们肯定爱你,小姐;但他们不爱我,也不爱我的乡亲。”


    “你难道永远不叫我的名字吗?”蕾蒙娜问道。“我恨你叫我小姐。夫人每次生气的时候总是这么叫我。”


    “我再也不叫你小姐了!”亚历山德罗叫道。“圣徒禁止我用那女人的话来跟你说话”


    “你就不能叫我蕾蒙娜?”她问道。


    亚历山德罗迟疑不决。他说不出为什么蕾蒙娜这三个字他似乎很难说出口。


    “你不是说你想到我时总会想到另一个名字,那叫什么来着?”她继续道。“那个印第安人的名字——那个野鸽子的名字?”


    “麦琪儿,”他说。“那个晚上你吻了我之后,我整整一个晚上注视着你,两只野鸽子在黑暗中相互应和,就打那时候起,我想到你就当你是麦琪儿;当时我对我自己说,我的爱人就像那样,像那鸽子:鸽子的声音像她一样低,比世界上任何声音都要美,鸽子对配偶永远是忠实的——他停了下来。


    “就像我对你一样,亚历山德罗,”蕾蒙娜说,从马上弯下腰来,把手搁在亚历山德罗的肩上。


    巴巴停下脚步。以前它从女主人最微小的动作中就能知道她要于什么;可现在情况变了,它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蕾蒙娜骑着它的时候,从来没人这么近地挨着它走,摸着它的肩膀,手搁在它的鬃毛里。要不是亚历山德罗,换了其他任何人,即便是现在,它也不能容许。但是,既然蕾蒙娜平安无事,那一切都准没错;现在她伸出手去搁在了亚历山德罗的肩上。这是不是表示要停下休息一会儿呢?巴巴心想也许是这样,于是便停了下来;它把头转向右边,朝后面看看是怎么回事。


    亚历山德罗搂着蕾蒙娜,她的头靠着他的头,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巴巴能怎么想呢?它调皮得像个人或小精灵似的,往旁边一跳,把这对情人分开了。他们俩都哈哈大笑,然后马儿慢跑起来——亚历山德罗跟着奔;那可怜的印第安小马受了感染,也大步慢跑起来,它可是好多天没这么跑过了。


    “那么我的名字就叫麦琪儿了,是吗?”蕾蒙娜说,“这声音真好听,但我更喜欢叫麦吉拉。叫我麦吉拉呼。”


    “很好,”亚历山德罗答道,“因为以前从没人叫过这个名字。我叫起麦吉拉来也不会费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蕾蒙娜这三个字我总是很难说。”


    “因为你应该叫我麦吉拉,”蕾蒙娜说。“记住,我再也不叫蕾蒙娜。那也是夫人对我的称呼——还有亲爱的费利佩,”她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他不会知道我的新名字。我愿意他永远叫我蕾蒙娜。但现在对于这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来说我叫麦吉拉——亚历山德罗的麦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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