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张篇第十九

3个月前 作者: 钱穆
    (一)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致命犹授命,见危授命见《宪问》篇。见得思义见《季氏》篇。祭思敬丧思哀之义,见《八佾》篇。此章子张之言,亦平日所闻于孔子</a>。已矣语辞,谓士能如此为可也。


    本篇皆记门弟子之言。盖自孔子殁后,述遗教以诱后学,以及同门相切磋,以其能发明圣义,故编者集为一篇,以臵《论语</a>》之后。无颜渊、子路诸人语,以其殁在前。


    白话试译


    子张说:一个士,见危难能授命,不爱其身。见有得能思及义,不妄取。临祭能思敬,临丧能思哀,那也算可以了。


    (二)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执,守义。德在己,故曰执,犹云据德。弘,大义。后孟子</a>言扩充,亦求其能弘。道在外,故须信。信不笃,则道听而涂说之矣。信道笃,斯吾德亦日弘。若有执而不弘,有信而不笃,则不大,不足当天地间大补益之事,不足为天地间大关系之人。有此一人不为重,无之亦不为轻。较之一无信守者,相去亦无几。或曰:不能谓其无执无信,亦不能谓其有执有信。


    两义仍相通。本章与曾子</a>弘毅章略相似。惟曾子弘以指道,毅以指德,与子张此章所言正相倒转。曾子尝谓:堂堂乎张也,难乎并为仁矣,岂亦以子张之执德务弘乎?所守太狭固不是,然贵扩而充之,不贵以弘为执。于此见曾子、子张学脉之相异。


    白话试译


    子张说:执德不能弘大,信道不能笃实,这样,怎好算他有?


    又怎好算他没有?“


    (三)


    子夏</a>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问交:问交友之道。


    其不可者拒之:此盖子夏守无友不如己者之遗训。又如损者三友,此当拒不与交。


    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此盖孔子泛爱众而亲仁之遗训。


    本章子夏之教门人,盖初学所宜守。子张之言,则君子大贤之所有事。二子各有闻于孔子,而各得其性之所近。子夏狷介,子张高广,均可取法。然亦不免各有所偏蔽。


    白话试译


    子夏的门人问交友之道于子张。子张道:你们先生子夏如何说呢?那门人对道:我们的先生子夏说:‘可与为友的,我和他为友,不可与为友的,该拒绝不与相交。‘子张说:这和我所听到的不同了。‘一个君子,该尊崇贤者,同时亦宽容众人。


    该嘉许善人,同时亦哀矜那些不能的人。’若使我是个大贤,对人有什么不能容的呢?若使我自己不贤,别人将会拒绝我,哪待我来拒绝人呀?“


    (四)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孔子之道大,博学多闻而一以贯之。小道窥于一隙,执于一偏,非谓其无所得,就其所见所执,亦皆有可观。但若推而远之,欲其达于广大悠久之域,则多窒泥而难通,故君子不为也。或曰:此重经世之义。小道,如农、圃、医、卜、百家众技,擅一曲之长,应一节之用者皆是。当与君子不器章参读。


    白话试译


    子夏说:就算是小道,也一定有可观处。但要行到远去,便恐行不通。所以君子不走那小道。


    (五)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君子于学,当日进而无疆。日知所无,此孔子博文之教。


    月无忘其所能,此孔子约礼之教。亦颜子所谓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故日知所无则学进,月无忘所能则德立。如是相引而长,斯能择善而固执之,深造而自得之矣。子夏此章之言好学,亦知、德兼言。


    白话试译


    子夏说:每天能知道所不知道的,每月能不忘了所已能的,可说是好学了。


    (六)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博学而笃志:或疑志在学先,故释此志字为记识。然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未可与立。故博学必继之以笃志,乃可以适道与立。


    切问而近思: 博文必归于约礼。学虽博, 贵能反就己身,笃实践履。切问近思,心知其意,然后适道与立之后,可以达于不惑而能权。


    仁在其中类:学者所以学为人,所以尽人道,故曰仁在其中。


    本章当与上章参读。子夏列文学之科,然其论学,固不失圣门矩矱,学者其细阐焉。


    白话试译


    子夏说:博学而能笃守其志,又能就己身亲切处去问,接近处去思,仁道亦就在这中间了。


    (七)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肆,官府造作之处。或说:市中陈列器物之所。今从前解。


    百工居肆中以成其器物,君子之于道亦然。非学无以明道,亦无以尽道之蕴而通其变化。学者侈言道而疏于学,则道不自至,又何从明而尽之?致者,使之来而尽之之义。君子终身于学,犹百工之长日居肆中。


    本章学以致道,仍即上章仁在其中之义。


    白话试译


    子夏说:百工长日居在肆中以成其器物,君子终身在学之中以求致此道。‘’


    (八)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文,文饰义。人之有过,初非立意为恶,亦一时偶然之失尔。然小人惮于改过而忍于自欺,则必文饰之以重其过矣。


    白话试译


    子夏说:小人有了过失,必把它来文饰。


    (九)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俨然,貌之庄。温,色之和。厉,辞之确。即,接近义。


    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仁德浑然。望之俨然,礼之存。即之也温,仁之著。听其言厉,义之发。人之接之,若见其有变,君子实无变。


    白话试译


    子夏说:一个君子像会有三种的变化。远望他,见他俨然有威。


    接近了,又觉温然可亲。待听他说话,又像斩钉截铁般厉害。


    (一〇)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


    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信,谓人信之。厉,犹病义。言事上使下,皆必诚意交孚而后可以有成。然亦有虽不信,不容不谏,如箕子比干是也。


    不容不劳之,如子产为政,民欲杀之是也。子夏此章,亦有虽未信,举其常而言之。


    白话试译


    子夏说:君子等待民众信他了,再来劳使他们。否则将会怨他有意作害于他们了。君子等待其君信他了,再对君有所谏。否则将误会他故意谤毁于己了。


    (一一)


    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大德小德,犹云大节小节。闲,阑义,所以止物之出入。


    或曰:论人与自处不同。论人当观其大节,大节苟可取,小差自可略。若自处则大节固不可以逾闲,小德亦岂可以出入乎?


    小德出入,终累大德。或曰:小德出入,如孟子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是也。然则所以有出入,正以成其不逾闲之大德。


    白话试译


    子夏说:人的德行,大处不可逾越界限,小处有一些出入是可以的。


    (一二)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


    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隐!


    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门人小子: 小子即门人。如曾子有疾章, 吾知免夫小子,即门人。此处门人小子兼言,因下文洒扫应对进退,乃指子夏门人中年轻一辈言,故特加此二字。或说:小子当连下读,谓其门人中有幼者,使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今子夏不分长幼,一以此教,故讥之。今按:后说无此文理,门人小子仍当连读,后说之意已兼涵在内,若必拘泥分读,转失之。


    洒扫应对进退: 洒当为溉,以水挥地及墙阶, 令不扬尘,然后扫之。应对,应是唯诺,对必有辞。进退,凡抠衣趋隅,与夫正立拱手,威仪容节,皆幼仪所当学习。


    抑末也, 本之则无: 子游讥子夏失教法, 谓此等皆末事,不教以本,谓礼乐文章之大者。


    孰先传焉, 孰后倦焉: 倦如诲人不倦之倦。谓君子之道,传于人,宜有先后之次第,宜先则先,宜后则后,非专传其宜先者,而倦传其宜后者。故非末则先传,而本则倦教。


    譬诸草木, 区以别矣: 区, 分区义, 即分类义。《齐民要术</a>》有区种五谷法,作为区畛,如今菜畦,数亩之内,分类杂植。草木,即指谷、蔬、 果、蓏之在田圃者。农夫之为田圃,


    必为之区别溉种,时日既至,大小甘苦,莫不咸得其生。然五谷自为五谷,果蓏自为果蓏,草木之区别,即喻人性与所学之不能相同。


    焉可诬也: 诬,欺罔义。言若不量其浅深, 不问其生熟,一概以教,专以高且远者语之,则是诬之而已。君子之道,不如此。


    有始有卒: 君子教人有序,先传以近小,后教以远大。所谓循循善诱。若夫下学而上达,本末始终一以贯之,则惟圣人为能。然则小学始教,人人可传,根本大道,则非尽人可得。


    此下孔门传经之功归于子夏,而《戴记》礼运大同之篇或谓原于子游之绪言</a>,两人学脉,亦于此可见其有别。


    今按:游、夏同列文学之科,子游非不知洒扫应对进退为初学所有事,特恐子夏之泥于器艺而忽于大道,故以为说。子夏亦非不知洒扫应对进退之上尚有礼乐大道,不可忽而不传。


    是两人言教学之法实无大异,读者若据言游过矣四字,便谓子游之言全非,则失本章之旨。


    白话试译


    子游说:子夏的门人小子,担当些洒水扫地,言语应对,趋走进退一应细事,那够了。可惜这些只是末节。若论到本原处,就没有了,这怎好呀?子夏听到了,说:啊!言游错了。君子之道,哪些是先来传给人?哪些是放在后,厌倦不教了?就拿田圃中草木作修,也是一区区地分别着。君子之道,哪可用欺妄来对人呀!至于有始有卒,浅深大小都学通了的,哪怕只有圣人吧?“


    (一三)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仕,人官从职。仕与学,所事异,所志同。优,有余力。


    仕而学,所以资其仕者益深。学而仕,所以验其学者益广。此两语反复相因,而亦各有所指。或疑学句当在仕句前,然学而仕,士之常。仕而学,则不多见,子夏之意所主在此,故以仕句臵前。


    《檀弓》载曾子责子夏曰:吾与尔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则子夏晚年教育之盛可知。本篇载诸弟子之言,独子夏为最多,岂以是钦?


    白话试译


    子夏说:仕者有余力宜从学。学者有余力宜从仕。


    (一四)


    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致,极义。丧礼只以致极乎居丧者之哀情而止,不尚文饰。


    然若过而至于毁身灭性,亦君子所戒。


    白话试译


    子游说:丧礼只要极尽到遭丧者之哀情便够了。


    (一五)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


    子张务为高广,人所难能,但未得为仁道。仁道,乃人与人相处之道,其道平实,人人可能。若心存高广,务求人所难能,即未得谓仁。


    白话试译


    子游说:我的朋友张呀!他可算是人所难能的了,但这样也未得为仁呀!“


    (一六)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


    堂堂,高大开广之貌。子张之为人如此,故难与并为仁。


    盖仁者必平易近人,不务于使人不可及。


    兵书言堂堂之阵,又如言堂堂之锋,皆有对之难近之义。


    或说:堂堂指容仪言。然本章当与上章合参,上章之难能,犹此章之堂堂,子游、曾子乃评子张为</a>人,决不仅言其容仪。容仪之训虽出汉儒,不可从。又说:难与并为仁矣,为使己与子张各得一国以行仁政,则必不及子张。以此合之上章未仁之说,显为冲突。或又说:子游言吾之与子张友,仅希其难能,尚未敢及于其仁,此益不通。宋儒说《论语》,有过于贬抑孔门诸贤处,固是一病。清儒强作回护,仍失《论语》之本义。姑拈此例,庶学者能超越汉、宋,平心求之,斯《论语》之真,亦不难得。


    白话试译


    曾子说:堂堂乎我的朋友张呀!难乎和他同行于仁道了。


    (一七)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致,尽其极。人情每不能自尽于极,亦有不当自尽乎极者。


    惟遇父母之丧,此乃人之至情,不能自已,得自尽其极。若遇父母丧而仍不能自尽其极,则人生乃无尽情之所,而人心之仁亦将撕灭无存矣。


    白话试译


    曾子说:我在先生处听过:‘人没有能自己竭尽其情的,只有遇到父母之丧吧!’


    (一八)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a>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孟庄子:鲁大夫仲孙速,其父献子,名蔑,有贤德。


    按:《学而》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当与此章参读。宋儒惩于绍述之事,说三年章与此章,特有烦言。:然孔子所言,本不以一概凡事,如禹改鯀道,未闻儒者谓之不孝,若必执一废百,则孔子不复有可与立未可与权之教矣。学者其审思之。又本章特称孟庄子为难能,在当时必有所以为难能之具体事实,今亦无可确考,此等处以不深论为是。


    白话试译


    曾子说:我听先生说过:‘孟庄子之孝,其他还是可能的,只有没有改换了他父亲所用之人及所行之政,是难能的。’


    (一九)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阳肤为士师:阳肤,曾子弟子。士师,典狱官。


    民散久矣:民散,谓其情乖离叛上。


    如得其情: 民心散离则轻于犯法, 如得其作奸犯科之情,当加之以哀愍,勿以明察自喜。矜字当作矜,即怜义。


    白话试译


    孟氏使阳肤当治狱官,阳肤去问曾子。曾子道:在上者治民失道,民心离散已久你遇判狱能获得他们犯罪之实,当把同情来哀矜他们,莫要自喜明察呀!


    (二〇)


    子贡曰:封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恶居下流: 下流,地形卑下处,众水皆流而归之。喻人臵身不善之地,则恶名皆归其身。


    天下之恶皆归:此指恶名言。或言恶人皆归之。其自为恶虽不甚,而众恶皆成其恶。今按:人苟为恶,其他恶人自来归集。然谓君子恶居下流,当从前解为是。子贡之言,戒人之勿臵身不善之地也。


    白话试译


    子贡说:封的不善,并不像后世所说的那么过分呀!因此君子不肯居下流之地使天下恶名都归到他身上。


    (二一)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日月之食:食字又作蚀。君子有过,本出无心,亦不加文饰,故人皆见之。或说:以君子之德位,为瞻望所集,故苟有过,不得掩。更也、人皆仰之:更,改义。仰,谓仰望。如日月之蚀,人皆仰望,盼其即复光明,亦无害其本有之尊崇。


    白话试译


    子贡说:君子有过失,好像日蚀月蚀般。他犯过时,人人可见。


    他改过时,人人都仰望着他。


    (二二)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卫公孙朝: 卫大夫。春秋</a>时鲁、郑、楚三国皆有公孙朝,故加卫字以别之。


    仲尼焉学: 尼, 乃孔子卒后之溢。孔子卒, 鲁哀公诛之,称之曰尼父。盖尼本孔子之字,古人有即字为溢之礼也。《论语》惟此下四章称仲尼,篇末且有其死也哀之语,似皆在孔子卒后,故称其溢。焉,于何义。公孙朝以孔子之学博而大,故问于何而学得之。


    文武之道: 谓文王武王之道。礼乐文章, 孔子平日所讲,皆本之。


    未坠于地在人:历史已往之迹,虽若过而不留,但文化之大传,则仍在现社会,仍在人身。若国亡众灭,仅于古器物或文字记载考求而想见之,则可谓坠地矣。


    贤者识其大者:识,旧注读志,记也。然亦可解作认识义。


    历史往事,多由前代之所传而记忆认识之。贤与不贤,各有所识,惟大小不同。贤者识其大纲领,从讲究来。不贤者,行不著,习不察,记其小节目,从闻见来。而其为前代之传统则一。


    孔子学于此文化传统之大道,故可无所遇而非学。舜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能沛然若决江河。颜子亦能闻一知十。孔子即其未坠于地而在人者学之,文武大道之传如在目前。旧传言孔子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问官于郯子,学琴于师襄,即其无常师之证,然犹恐非此章孔子焉不学之义。盖孔子之学,乃能学于众人而益见其仁,益明其道。


    白话试译


    卫国的公孙朝问于子贡,说:仲尼那样的学问,从哪里学来的呀?子贡说:文王武王之大道,并没有坠落到地上,仍在现今活着的人身上。贤人认识了那道之大的,不贤的人认识了那道之小的,他们都传有文武之道。我们的夫子,哪里不在学,而且谁是他固定的常师呀?


    (二三)


    叔孙武</a>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叔孙武叔:鲁大夫,名州仇。


    宫墙:宫,亦墙也。儒有一亩之宫,此指围墙,不指房屋。


    如汉未央宫有三十六殿,宫言其四围,殿是其屋室。


    数仞:七尺曰仞。或说八尺,或说五尺六寸。


    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美,言其光辉,富,言其充实。古者家室与宗庙相连,百官乃家中治事之府,贵家大室始有此制。


    与上言室家,大小浅深悬殊。


    白话试译


    叔孙武叔在朝上和许多大夫说:子贡实比仲尼更贤呀。子服景伯把此语告诉子贡。子贡说:譬如人家的围墙吧!我的墙只高及肩,人在墙外,便可窥见里面家屋之好。我们夫子墙高几仞,若不得从大门进去,便看不到里面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能寻得我们夫子的大门的该是太少了!那位先生这样说,也无怪呀。


    (二四)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无以为也:犹言无用为此。


    丘陵也:土高曰丘,大阜曰陵。人之贤者,其才智虽亦高出于他人,犹如丘陵之与平地,他人犹得循道而上,则更逾越之矣。


    日月无得而逾:人每不觉日月之高,然人既不可阶天而升,斯终无以逾日月矣。


    虽欲自绝:毁人者不舍欲自绝于此人。若人欲自绝于日月,只是自逃光明,自甘黑暗,于日月何所伤损乎。


    多见其不知:多与只同。见,表露义。谓只自显露其不知量,犹谓不知高低轻重。


    白话试译


    叔孙武叔谤毁仲尼。子贡说:这样做是没用的。仲尼是不可谤毁的。他人之贤,好像丘陵般,别人还可跨越到他上面去。仲尼犹如日月,无法再能跨越到他上面的了。一个人纵使要向日月自告决绝,对日月有何伤害呀?只显露他自己的不知高低,不知轻重而已。


    (二五)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子为恭也:也,同邪。言子岂故为恭敬以尊让于师?


    君子一言以为知:君子之于人,只闻其一言,便可判其人之知与不知,故言不可不谨。


    天之不可阶而升: 阶,犹梯。孔子之高,无梯可升,即无道可从。


    夫子之得邦家者:孔子未得大用,故世人莫知其圣而或毁之。子贡晚年见用于鲁,鲁人遂谓其贤于仲尼。孟子谓子贡智足以知圣人。圣人之德世所难晓,故此下子贡乃持言孔子苟获见用于世,其效有如此,所以期人之共喻。天之德不可形容,即其生物而见其造化之妙。圣人之德不可形容,即其所感于人者而见其神化之速。子贡此下之言,即因其感于外者以反观圣人之德,所以为善言圣人也。


    立之斯立:扶而立之而皆立,即己欲立而立人,民无信不立之立。


    道之斯行:导之使行而皆行,即己欲达而达人,道之以德之道。


    绥之斯来:绥,安义。安其民而远者闻风悦来。


    动之斯和: 动,谓鼓舞作兴之。悦以使民,民忘其劳,故鼓舞作兴之而民莫不和睦奔赴。


    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一说:古谓乐谓荣。言其生,民皆乐之。一说:时人皆觉其光荣,所谓与有荣焉。死则民皆哀之,所谓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或说:荣谓莫不尊亲,哀则如丧考批。或说:生则时物皆荣,死则时物咸哀。


    本篇二十五章,皆记孔门诸弟子之言,而特以子贡三章赞美孔子者为殿。时人如叔孙武叔、陈子禽皆以为子贡贤于仲尼,可见子贡晚年,其进德修业之功,亦几几乎超贤人圣矣。而子贡智足以知圣人,又能善言之。扬子云曰:仲尼圣人也,或劣诸子贡,子贡辞而辟之,然后廓如也。然则圣道之光昌,子贡之功亦不小矣。故《论语》编者以此三章列之本篇之末。


    又按:孔门诸贤,于孔子卒后,盛德光辉,各自超绝。不惟西河之人拟子夏于孔子。乃如子夏、子游之贤,欲以所事孔子者事有若。本章陈子禽,或因其疑子贡贤于孔子,遂谓其非孔子弟子陈亢。陈亢亦未脱一时之见而已,焉见其必非孔子弟子?由于孔门后起之多贤,益见孔子教育精神之伟大,而孔子之高出于诸贤,亦可由此想像矣。司马迁</a>赞孔子,曰: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读《论语》者,本此十六字心情,庶可以渐企乎有窥于圣道之几希。


    又按:孔门弟子有先后辈之别。《左传</a>》多载子路、冉有、子贡,而子贡之事尤多。《戴记》多载曾子、游、夏、子张之言,而子路、冉有、子贡则罕见。方孔子生时,颜、闵具体而微,仲弓可使南面,羽冀圣道,以先进篇所列前三科诸贤为主。然既为日月之明所掩,其称述于后者转少。曾子、游、夏、子张,事孔子之日短,教学者之日长,故孔子生时,此诸贤皆少所表见,而名言绪论,多见于孔子之身后。即此篇所收,亦惟曾子、游、夏、子张四人。惟子贡,当孔子段时,名位已显,又最为诸弟子之长,领袖群贤,昌明师传,厥功为大。至有子,其年与子贡相伯仲,较之子路、冉有、闵子、仲弓为幼,而较之曾子、游、夏、子张则又长矣。以有子与子贡较,子贡仕宦之日为多,有子讲学之力为勤。故此后游、夏、子张皆欲以事孔子者事有若,以曾子不可而止。然有若之继子贡而为群弟子所推尊可知矣。故前论十篇首《学而》,孔子之后即次以有子,后次以曾子也。然后论之成又晚于前论,《子张》篇中遂不收有子语。


    盖曾子、游、夏、子张诸贤,其后各自开立门户,传授徒众,声光又越出有子之上。独子贡三章,列为本篇之殿,盖子贡之称道圣人,已被视为后起孔门之公论矣。


    又按:子张于四贤中年最幼,又最早卒。而儒分为八,有子张氏之儒,已能自成宗派,惜乎其未臻高寿以大成其学。


    白话试译


    陈子禽对子贡说:你故意作为恭敬的吧? 仲尼哪能比你更贤呀?子贡说:君子只听人一句话,就以为那人是知者,只听人一句话,就以为那人是不知者了。所以说话不可不谨慎呀!


    我们夫子之不可及,正像天一般,没有阶梯给你上升呀!我们夫子若得有一国一家之位,那真是所说的教民立,民就立。导民行,民就行。经他安抚都来了。经他鼓动都和了。他生时,大家都荣耀。他死后,大家都哀痛。这样的人,如何可及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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