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宋代之理学

3个月前 作者: 钱穆
    此下当论宋代之理学。


    北宋理学开山,有四巨擘,周敦颐</a>濂溪、张载</a>横渠、程颢</a>明道、程颐</a>伊川兄弟。此四人,皆仕途沉沦</a>,不居显职。在中朝之日浅,并未在治道实绩上有大表现。论其著作,濂溪分量特少,独有《易通</a>书》与《太极图说</a>》,一是短篇,一是小书,据朱子考订,《太极图说》亦当附《易通书》,非单独为篇,是则濂溪著书,仅有《易通书》一种。横渠有《正蒙</a>》,亦如濂溪之《易通书》,皆是独抒己见,自成一家言。而《正蒙》篇幅特为宏大,组织亦更细密。要之厝此两家书于先秦子籍中,亦见杰出,决无逊色。窥此两家著书意向,竟可谓其欲各成一经,或说是各成一子,回视汉唐诸经儒,犹如大鹏翔寥廓,鹪鹩处薮泽。伊川一生,仅有《易传</a>》一书,其书乃若欲与《五经</a>正义》中王弼</a>注争席,确然仍是经学传统,而在伊川本意,则其书非为传经,乃为传道。除此以外,明道伊川兄弟,皆仅有语录传世,由其门人弟子记录,体制俨似禅家。二程</a>自居为孟子</a>以下传统大儒,乃不避效袭禅宗之语录体,此等大胆作风,较之濂溪横渠之欲自造一经自成一子者,似更远过。惟在二程语录中,极多说经语,亦有训诂考据,较之濂溪横渠著书,洁净精微,只求自发己旨,绝不见说经痕迹者又不同。故此四人中,惟二程尚差与汉唐说经儒较近,此亦特当指出。


    至于史学,此四人似皆不甚厝意。谢良佐上蔡自负该博,对明道举史书,不遗一字,明道告之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上蔡闻之,汗流浃背。上蔡又录五经语作一册,明道见之,亦谓其玩物丧志。然上蔡又曰:看明道读史,亦逐项看过,不差一字。今二程语录中亦时见其论史,而濂溪横渠书中则颇少见。可知濂溪横渠明道伊川四人,确然已是一种新学风,与以前北宋儒风又有大不同,惟明道伊川尚犹稍近,不如周张之甚。


    若论文章之学,亦惟明道伊川两人尚有文集传世。据直斋《书录解题》,濂溪亦有文集七卷,然皆不传,传者仅《爱莲说》等小文数篇。横渠于文章之学若更少厝怀。惟其所为《西铭</a>》,乃悬为此下理学家中最大文字,明道称之曰:某得此意,无此笔力。又曰:自孟子后盖未见此书。要之此四人,皆不甚重文章。濂溪《通书》有曰:文所以载道,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第以文艺为能,艺而已矣。明道亦言,学者先学文,鲜有能至道。如博观泛滥,亦自为害。伊川亦曰:今之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谓之讲师,惟知道者乃儒学。又曰:以博B闻W强Q记巧文丽辞为工,荣华其言,鲜有至于道者。盖此四人之为学,经籍固所究心,子部亦颇涉及,惟亦志不在此。至于文史之学,似更淡远,而于文章为尤甚。


    上举宋儒学术三途,一曰政事治道,一曰经史博古,一曰文章子集,会诸途而并进,同异趋于一归,是为北宋诸儒之学风。及理学家出而其风丕变。其转变精微处,固是仅可心知其意,不当强指曲说。然就外面事象言之,一则濂溪以下四人皆于仕途未达,故言治道政事者较少。横渠《与范巽之书》有曰: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之可忧者。王安石</a>变法,明道横渠皆被摈,其专明道学,即所以争政术,此一也。又此四人既不在中朝,迹近隐沦,虽二程较显,然此四人交游声气皆不广,故其学特于反己自得有深诣。黄鲁直山谷称濂溪曰:


    茂叔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好读书,雅意林</a>壑,初不为人窘束。廉于取名,而锐于求志。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


    山谷乃文章之士,而此称道濂溪者,后之理学家莫不认其为是知德之言,善乎形容有道气象。其廉于取名,陋干希世之四语,实道出濂溪当时之际遇与操心。张栻</a>南轩亦谓濂溪之学举世不知。然则濂溪学之在当时,纵谓乃是一种隐士之学,亦无不可。


    横渠有诗《上尧夫先生兼寄伯淳正叔》云:


    先生高卧洛城中,洛邑簪缨幸所同。顾我七年清渭上,并游无侣又春风。


    汴京为当时政治中心,洛邑则为当时人物中心。邵雍</a>康节与二程同住洛邑,其交游应接,上之视濂溪,同时视横渠,皆较为广泛与热闹。在北宋理学四巨擘中,二程学风较与濂溪横渠不同,似亦不能谓与其交游应接间更无若干之关系。而当时理学之传,濂溪身后最阒寂,横渠门庭亦清淡,惟伊洛厥传最大,亦可证其中之消息。


    以上乃从外貌上指出北宋理学家与其先宋儒学术不同。故北宋诸儒实已为自汉以下儒统中之新儒,而北宋之理学家,则尤当目为新儒中之新儒。今再进一步指出理学家之所以为学与其所谓为学者究何在。理学家在当时,自称其学曰道学,又称理学,亦可称曰性道之学或性理之学,又可称为心性义理之学。政事治道、经史博古、文章子集之学比较皆在外,皆可向外求之,而心性义理之学,则一本之于内,惟当向内求,不当向外求。昔汉儒以谶纬之学为内学,后人又以佛学为内学。然则于宋学中,是否亦可称理学为内学,似亦无妨,然在理学家中则决不认此称。


    今人又谓宋代理学渊源实自方外,所谓方外,即指道释两家言。然当时理学家主要宗旨正在辨老释。唐韩愈</a>著《原道》篇,亦为辨老释,惟辨之不精,老释之言流衍如故。北宋诸儒,只重在阐孔子</a>,扬儒学,比较似置老释于一旁,认为昌于此则息于彼。欧阳修</a>《本论》可为其代表。其言曰:


    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岁,千岁之患遍于天下,岂一人一日之可为。民之沉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胜。然则将奈何?曰:莫若修其本以胜之。


    凡政事治平,经史博古,文章子集之学,皆所以修其本。然亦有于此三途之学皆有深造,而终不免于逃禅之归,如王安石苏轼</a>其著者。其他宋儒中信佛者,更不胜缕举。理学家之主要对象与其重大用意,则正在于辟禅辟佛,余锋及于老氏道家。亦可谓北宋诸儒乃外于释老而求发扬孔子之大道与儒学之正统。理学诸儒则在针对释老而求发扬孔子之大道与儒学之正统。明得此一分辨,乃能进而略述理学家之所以为学,与其所谓为学之所在,亦即理学家之用心与其贡献之所在。


    濂溪《太极图》,或谓传自陈抟</a>,此层即朱子亦不否认。又有谓其与胡宿在润州同师鹤林寺僧寿涯,而传其《易书》。黄宗羲</a>辟之曰:使其学而果是,则陈抟寿涯亦周子之老聃苌宏。使其学而果非,即日取二氏而谆谆然辩之,则范缜之神灭,傅奕之昌言</a>,无与乎圣学之明晦。顾宪成</a>谓元公不辟佛,高攀龙</a>则曰:元公之书,字字与佛相反,即谓之字字阐佛可也。当时亦有谓濂溪初与东林总游,久之无所入。总教之静坐,月余忽有得,呈诗云云。要之濂溪学之所从来,今已无可深求,寿涯东林总之传说,其事皆可出伪造,然亦不待力辨。惟高黄所言,可谓的当。就其书而论其学,始为最可信。濂溪自言志伊尹</a>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此其自道所志所学,岂不与胡瑗</a>范仲淹</a>等先起诸儒相近。此乃北宋儒学一大体趋向。惟外王之学,则似前胜于后,内圣之学,则似后胜于前,如此而已。


    伊川为其兄作《明道先生行状》,谓:


    先生之学,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概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辨异端似是之非,开百代未明之惑,秦汉而下,未有臻斯理也。


    又曰:


    自孟子没而圣学不传,以兴起斯文为己任。其言曰:道之不明,异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难辨。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实则外于伦理。


    此曰泛滥诸家,出入老释,虽濂溪之学无可详言,当亦如此。即北宋前辈诸儒,虽多不染佛学,然其泛滥诸家,殆亦同然。惟曰如是者几十年,乃始返求诸六经,则不仅北宋诸儒无此先例,恐濂溪亦复不然。胡瑗治《易》,孙复治《春秋</a>》,此乃宋儒研经开先两大宗。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感论国事时至泣下,其学当特重治道政事,而时称其泛通六经,尤长于《易》。则宋儒在先本近汉儒之通经致用。惟自欧阳修以下,则其学又似多从唐韩愈入。故特重文章,旁及子史,于经学则皆尚兼通,不务专修。濂溪似专务于研玩易书,转近先辈,要之决无先则泛滥出入于诸家与释老,继乃反求诸六经之事。不仅北宋诸儒不如此,即濂溪似亦不如此,甚至明道宜亦不如此。伊川之言,一则谓明道之学,其先虽由濂溪之启迪,最后则归于一己之自得。再则谓其学虽一本诸六经,实亦泛滥出入于百家与释老。先则兼通旁求,后则归于一本。如是参之,始为近实。若拘泥字句以求,转恐不得明道为学之真相,亦将不得伊川立言之真意。


    再进一层求之,濂溪虽阐明正学,而无直斥异端之语。明道始排斥老释,而目之曰异端。又多两面对勘之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道盖于老释异端,用心特深,故能针对老释而发扬孔子之大道与儒学之正统,其事端待明道而始著。又其推尊孟子,而自居为获得圣学不传之秘,此则亦是承袭韩愈,而一面又承自濂溪寻孔颜乐处之教。故其学一本心源,与文章博览之学,终属异趣。


    伊川之学,与明道大同。观其在太学所为《颜子所好何学论》,可见其亦受启迪于濂溪令二人寻孔颜乐处之教。然伊川平生,不甚言濂溪,其言濂溪必曰茂叔,于胡瑗独称安定先生。盖胡瑗在太学主讲时命此题,伊川亲在弟子之列,胡瑗得伊川文而大奇之,处以学职。而伊川惟一著书为《易传》,安定濂溪,固皆治《易》,似亦不无影响。


    或又谓明道不废观释老书,与学者言,有时偶举佛语,伊川一切屏除,虽庄列亦不看。朱子辨之云:释老书后来须看,不看无缘知他道理。然则明道伊川两人,性气宽严固别,意量宏密亦异。纵朱子谓伊川后来亦须看释老书;然其融通释老,则必不能如明道之高浑。明道尝言:异日能使人尊严师道者,吾弟也。若接引后学,随人才而成就之,则予不得让焉。此不惟见两人为人之有异,亦见两人为学之有异。


    横渠少喜谈兵,慨然以功名自许。年十八,上书谒范仲淹,仲淹责之曰:儒者何事于兵,手《中庸</a>》一编授焉。遂翻然志于道,求诸释老,反之六经。是横渠亦探讨释老,而又能得其深旨。及至京师,拥皋比讲《易》,赴听者甚众。晤二程,乃横渠外兄弟之子,与语厌服。遂辍讲,告来听者曰:二程深明《易》道,可往师之。其学以《易》为宗,以《中庸》为的,以《礼》为体,以孔孟为极。所著书有《正蒙》、《横渠理窟》,及《易说》十卷,又《西铭》《东铭》两篇。《易说》今不传,二程尤推崇其《西铭》,谓自孟子后未见此书。每以《大学</a>》《西铭》开示来学。伊川又曰:某接人治经论道者亦甚多。肯言及治体者,诚未有如子厚。然则横渠之学,能言性理,能言经术,能言治体,能深入释老而辟之,其规模极壮阔,然其学之传不广,远不能与二程伊洛相比。


    然则在北宋理学中,若无二程,仅有濂溪横渠,恐将不获有广大之传,而理学之名,亦恐不得成立。故言理学者,每以二程为宗。


    以上略述孔子以下儒学传统与其流变既迄,此下当述及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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