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3个月前 作者: 普罗斯佩·梅里美
    我生在埃利松多1,巴斯坦河流域。我叫唐何塞-利萨拉本戈亚,您相当熟悉西班牙,先生,一听到我的姓名就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如果说我的姓氏带有“唐”字2,这是因为我有这个权利,要是我在埃利松多,我就让您看我的家谱,记载在羊皮纸上。家里人希望我当教士,让我读书,但我长进不大。我太喜欢玩网球了,正是这玩意儿坑害了我一生。我们纳瓦罗人打起网球来,便忘了一切。有一天我打赢了,一个阿拉瓦的小伙子找我吵架;我们动了“马基拉”3,我又占了上风;但这下使我不得不背井离乡。路上我遇见了龙骑兵,就参加了阿尔曼萨骑兵团4。我们山里人习武打仗一学就会。不久我就升为下士,人家还许诺提拔我当中士,恰恰在这个时候,活该我倒霉,人家把我派往塞维利亚烟厂当警卫——


    1埃利松多,纳瓦罗省的一个城市,离潘普洛纳四十五公里。


    2西班牙姓氏前冠以“唐”(或译作“堂”)字,犹如法国人冠以“德”字,为贵族姓氏的标志。


    3马基拉,巴斯克人用的铁套棍子——原注。


    4阿尔曼萨,西班牙城市,一七○七年争夺西班牙战争期间,该城附近曾打过一次著名战役,阿尔曼萨骑兵团因此命名。


    如果您到塞维利亚去,您就看得到那座大厂房,在城墙外边,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我好像又看见工厂的大门和门边的警卫室。西班牙人值班时好打牌,要不就睡觉;可我呢,一个老实巴交的纳瓦罗人,我总是忙个不停。我正在用一根黄铜丝制作一条小链子,用来拴火枪的通针。突然间,同伴们叫了起来:“钟响了;姑娘们快回来上工了。”您晓得吧,先生,有四、五百女工在这个烟厂工作。她们在一间大厅里卷雪茄烟,如果没有二十四号许可证1,任何男人都不能擅自进入,因为她们穿衣随便,尤其是年轻女工,特别天热的时候。女工们饭后回厂时刻,许多小伙子特意来看她们走过,挑逗方式五花八门。送上一条丝绸头巾,很少有姑娘会拒绝的;好色之徒钓这种鱼俯拾皆是。别人都在那儿东张西望。我呢,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靠着门。那时,我还年轻;我老想家,我不相信有不穿蓝裙子、不扎垂肩辫子的漂亮姑娘2。何况,安达卢西亚的女人叫我害怕;我还没有习惯她们那一套。老爱开玩笑,没有一句正经话。当时我闷头修我的链条,忽然听见一些庸俗之徒嚷嚷道:“吉达娜来啦!”我抬起眼睛,看见她了。那是一个星期五,我永远忘不了。我看见了这个嘉尔曼,您认识她的,几个月前,就是在她家里,我碰见了您——


    1主管警察局和行政部门的市政府官员——原注。


    2纳瓦罗和巴斯克各省乡下女子的日常打扮。


    她穿着一条红裙子,很短,露出她的白丝袜,袜子上的破洞不止一个呢,脚上穿着一双小巧玲珑的摩洛哥红皮鞋,系着火红的鞋带。她故意撩开披肩,裸露出两片肩膀和衬衫上的金合欢花,还有一朵花衔在口角,只见她扭动着腰肢向前走着,活像一匹科尔多瓦小母马。在我们老家,这样打扮的女人非气得大家划十字不可。然而,在塞维利亚,每个人对她的姿色都要恭维一番;她有话必答,挤眉弄眼,握拳叉腰,厚颜无耻好像她是地地道道的波希米亚女郎。开始,我并不喜欢她,我又埋头干活;可是,女人就像猫一样,叫她们吧,她们不来,不叫她们吧,她们偏偏来,她在我面前停下,竟然对我说话了:“伙计,”她用安达卢西亚的口气跟我说,“把你的链条送给我吧,我好挂保险箱钥匙,好吗?”


    “我是用来拴我的通针的。”


    “你的通针!”她嚷起来,哈哈大笑。“啊,先生原来做花边呀,难怪需要用针呢1!”——


    1嘉尔曼利用两种针名音形近似构成谐音逗人玩笑。


    所有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可我却感到脸红,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她。


    “行吧,我的心肝,”她又说,“替我挑七尺黑花边做头巾,我心爱的制针郎。”


    她取下嘴角衔的那朵金合欢,用拇指一弹,正中我的眉心。先生,这种效果,简直像被子弹打中一样……我无地自容,呆若木鸡。她走进了工厂,我才看见那朵金合欢掉在地上,在我的双脚中间;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竟然偷偷地将花拣起来,没有被伙伴们发现,便当做宝贝一样藏到上衣里面。第一次干蠢事呀。


    过了两三个小时,我还想着这件事,突然一个看门人气喘吁吁跑来警卫室,大惊失色。他告诉我们说,在卷烟大厅里,有一个女工被人杀了,要派一个警卫进去。中士叫我带两个人去看看。我带着人上了楼。可想而知,先生,刚进大厅,我先看到三百个穿衬衣或类似衬衣的女工,大叫大嚷,指手画脚,闹得沸反盈天,就是天上打雷恐怕也听不见。一边,一个女工四肢朝天躺着,浑身是血,脸上刚被人划了两刀,伤口成“x”形。几个好心女工正忙着抢救,在受伤者的对面,我看见嘉尔曼被五六个姐妹揪着。只听见受伤女工叫喊着:“忏悔!忏悔!我死啦!”嘉尔曼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像四脚蛇一样骨碌骨碌转动着眼睛。“怎么回事?”我问。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清事件的来龙去脉,因为女工们七嘴八舌同时对我讲话。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受伤女工夸口说,她口袋里有钱,足够到特里亚纳集市买一头毛驴。“嘿,”饶舌的嘉尔曼说,“你有一把扫帚还不够吗?”1对方受到讽刺挖苦,很可能感到一针见血,便反唇相讥说,她与扫帚无缘,因为她没有福气做波希米亚女人,也没有荣幸当撒旦的门徒,倒是嘉尔曼小姐很快就要同她的毛驴会面,因为市长先生要带她出去游街,后面跟着两个听差为她赶苍蝇2。“那好吧!看我的,”嘉尔曼说,“我先在你脸上挖几道水槽让苍蝇喝水3,我还要把你的脸漆成船哩4。”说着,就劈里啪啦干起来了,用切雪茄的刀子在对方脸上划几个圣安德烈的十字架5——


    1欧洲神话传说巫婆可以骑扫帚夜间飞行。


    2古西班牙,人们用骑驴游街的办法来羞辱巫婆和淫荡女人,后面跟着两个卫兵,不断用鞭子抽打,动作犹如“赶苍蝇”。


    3苍蝇喝水槽,暗示长而且宽的伤口。


    4古西班牙三桅船船体通常漆成红白相间方格图案,此处暗示血染成的花脸。


    5圣安德烈,耶稣门徒,在土耳其传教时,被当地人钉在十字架上,因为十字架的横木是倾斜的,故构成“x”形。


    案情一清二楚;我抓住嘉尔曼的胳膊,很有礼貌地对她说:“姐妹,你得跟我走一趟。”她瞟了我一眼,仿佛认出了我;但她无可奈何地说:“走就走。我的头巾哪里去了?”她用围巾蒙住头,只露出一只大眼睛,跟在我的两个警卫人员后面,温驯得像一只绵羊。来到警卫室,中士说情节严重,应当把她送进监狱。到头来还得由我负责押送。我要她走在两个龙骑兵中间,我走在后面,凡是遇到类似情况,班长总是应该殿后。我们上路进城。开始,波希米亚女郎保持沉默,但一到蛇街,——您知道这条街,曲里拐弯的,真是名副其实,——一到蛇街,她就开始扯落头巾披在肩膀上,故意让我看见她那副迷人的小脸蛋,并尽其可能扭身向着我说:


    “长官,您带我上哪儿去?”


    “到监狱去,我可怜的孩子,”我回答她说,口气尽可能和蔼,就像好兵优待女俘,特别是优待女俘那样。


    “完蛋啦!我在那鬼地方会成什么样子?官老爷,可怜可怜我吧。您这样年轻,这样可爱……”接着放低声音对我说:“让我逃走吧,”她说,“我送给您一块巴尔拉奇,它会使所有女人都爱您。”


    所谓巴尔拉奇,先生,实际上就是一块磁石,掌握使用的秘诀,波希米亚人就可以用它兴魔作法。比如,用它研成粉末,放进一杯白葡萄酒里,让一个女人喝下去,她就不再拒绝了。


    我呢,我尽可能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说:


    “这里不是我们说废话的地方;必须去监狱,这是命令,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巴斯克人有一种口音,一出口就很容易让西班牙人辨认出我们来;反过来,没有一个西班牙人能学会说“巴伊,乔纳。”1嘉尔曼一听我的口音就不难猜测我是外省人,您知道,先生,波希米亚人没有国土,到处流浪,什么话都会说,他们大都分布在葡萄牙、法国、外省、加泰罗尼亚,四处为家;甚至摩尔人、英国人也能听懂他们的话。嘉尔曼说巴斯克语相当流利——


    1巴斯克语,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


    2巴斯克语,意思是园子——原注。


    “我的意中人,我的心肝伙伴,”她突然用巴斯克语同我说话,“您是同乡?”


    我们的家乡话太美了,先生,以致在外乡听到家乡话,会激动得浑身打颤……


    (土匪放低声音外加一句话:“我希望有一个外省的忏悔师。”沉默一阵后,他又接着说下去。)


    “我是埃利松多人,”我用巴斯克语回答她,听人讲我的家乡话,心情非常激动。


    “我嘛,我是埃查拉尔人,”她说。这地方离我们家四个钟头的路程。“我被波希米亚人骗到塞维利亚。我在烟厂做工,想挣点路费什么的回纳瓦罗,守在我可怜的母亲身边,她除了我别无依靠了,她只有一个小巴拉查2,种有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要是回到家乡,站在白皑皑的大山前,多美!人家辱骂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同这些卖烂橘子的小商贩大骗子不是一丘之貉,这些臭婊子个个与我作对,因为我告诉她们说,他们塞维利亚所有的牛皮大王,统统举着刀子,也吓不倒我们老家一个头戴鸭舌帽、手拿马基拉的小伙子。老乡啊,老朋友,您难道不能帮同乡女子一点忙吗?”


    她撒谎,先生,她一直在撒谎。我不知道这个姑娘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但只要她说的,我就相信她: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她说巴斯克语不三不四,可我竟然相信她是纳瓦罗人;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和她的肤色,就足以说明她是波希米亚人。我当时是疯了,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我想,如果西班牙人胆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划破他们的脸皮,就像她刚才对付自己的伙伴一模一样。总而言之,我简直像一条醉汉,我开始说胡话,离胡闹也为期不远了。


    “如果我推您,要是您倒下,老乡,”她又用巴斯克语说话,“这两个卡斯蒂利亚新兵就休想抓住我了……”


    我的天,我把命令和一切都统统丢掉九霄云外了,我对她说:


    “那好吧!我的朋友,我的老乡,但愿山圣母助您一臂之力!”


    此时,我们正好路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前,这样的小巷子在塞维利亚多得很。突然,嘉尔曼猛一转身,当胸给我一拳。我故意翻倒在地。她纵身一跃,从我身上跳过,撒腿就跑,我们只看见她的两条腿!都说巴斯克的腿好:她的两条腿比别人毫无逊色……不但跑得快,而且很好看。我呢,我立刻站起来,竟把长枪1一横,把住巷子口,正该追赶嘉尔曼的关键时刻,我的两个伙伴却先被我挡住了去路。后来,我才跑步追赶,他们跟在我后面;还得追上她!我们穿着马靴,挂着腰刀,拿着长枪,追上她谈何容易!还不到刚才跟您说这事的工夫,犯人已经无影无踪了。何况同区的大娘、大婶、大嫂、大姐们都掩护她逃跑,捉弄我们,故意给我们指错路。我们来回奔跑,没有拿到典狱长的回执,不得不空手回到警卫室。


    我手下两个人为了免受处罚,说嘉尔曼和我讲过巴斯克语,而且,老实说,一个这么弱小的姑娘,一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打倒了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似乎不近情理。种种迹象都很可疑,而且简直太暴露了。一下岗,我就被撤了职,被押去监禁一个月。这是我服役以来第一次受到的惩罚。我以为已经到手的中士军衔,只好同它说永别了!


    蹲监狱的头几天,真是度日如年。当兵的时候,我想至少可以当军官吧:我的同乡隆加2,米纳3,都当上了大将军;查帕兰加拉4,同米纳一样是“黑人”5,像米纳一样逃亡到贵国避难,查帕兰加拉居然是个上校,他的弟弟同我一样是个穷鬼,我同他一起打网球不下二十回。现在,我对自己说过:你服役没有受罚的时间,算是白过了。如今你的错误已被记录在案;你想要在长官的心目中恢复好印象,非比初来当兵时付出十倍以上的努力不可!而我干吗受到处分?不就是为了一个捉弄我的波希米亚臭婊子,此时此刻,她或许正在城里哪个角落里偷东西呢。可是,我总情不自禁地想念她。您相信吗,先生?她逃跑时,她那双漏洞百出的丝袜,我看得一清二楚,至今还历历在目。我经常从铁窗向街上看,过路女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鬼婆娘。而且,我情不自禁地总要闻闻她扔给我的那朵金合欢,花虽然已经干瘪,但芳香永住……如果世上真有妖精的话,那么这个姑娘就是其中一个!——


    1西班牙骑兵都装备有长枪——原注。


    2隆加(一七八三——一八三一),抗击拿破仑入侵西班牙的著名统帅。


    3米纳(一七八四——一八三六),西班牙将军,独立战争时期闻名天下,曾参加一八二○年革命,是西班牙专制制度反对党领袖之一。


    4查帕兰加拉,西班牙独立战争英雄,革命失败后逃亡英国。一八三○年归国,因组织起义遭处决。


    5西班牙人称一八二○年革命的参加者和反对王权的自由主义者为“黑人”。


    一天,监狱看守进来,交给我一个阿尔卡拉面包1——


    1阿尔卡拉,离塞维利亚八公里处小镇,出产的面包特别好吃。据说是由于阿尔卡拉的水质好所致,每天都有人把大批面包送往塞维利亚销售——原注。


    “拿去,”看守说,“这是你的表妹送给你的。”


    我接过面包,非常奇怪,因为在塞维利亚,我没有什么表妹。“可能弄错了吧,”我瞅着面包寻思;不过面包真叫人口馋,香极了,管它从哪里来的,送给谁的,吃了再说。我用刀子切下去,刀子碰到什么硬东西。我一看,原来是一片英国小锉刀,显然是在烤面包之前藏进去的。面包里另外还有一枚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是嘉尔曼送来的礼物。对波希米亚人来说,自由就是一切,为了少坐一天牢房,他们可以放火烧掉一座城市。而且,这个婆娘精明得很,一块面包就把看守给哄骗过去了。一个小时工夫,就可以用最细的小锉刀把最粗的铁栏杆锯断,再用那两块钱金币,随便找一家旧衣店,把军装换成便装。您想想,一个惯于在悬崖峭壁上掏鹰巢的男子汉,从三丈多高的窗口上跳下街道,岂不是拿手好戏;但我不愿逃跑。我还有军人的荣誉感,我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只是,我对人家难忘旧情十分感动。关在监狱里,人们总爱想,外面还有一个朋友正在关心着你呢。那枚金币却令我不快,恨不得把它还掉;


    但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我觉得这事不那么容易。


    办完革职手续之后,我以为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了;谁知还要强咽一口奇耻大辱:出狱以后,上级派我去值班,让我跟小兵一样站岗。您难以想象,一个堂堂男子汉遭此屈辱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觉得还不如被枪毙了好受。枪毙时,你一个人走在队伍的前面;起码自我感觉是个人物;大家都要看看你。


    我被派到一个上校门前站岗。那是一个富有的年轻人,脾气很好,喜欢寻欢作乐。年轻军官都愿意到他府上去,还有许多市民,也有一些女人,据说是女戏子之类。可是对我来说,仿佛全城事先约好到他家来看我的笑话。瞧,上校的车子来了,他的贴身男仆也坐在上面。我看见谁下车了?吉达娜!这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披绸戴金。裙袍上缀满闪闪发光的鳞片,蓝色的皮鞋也磷光闪烁,上上下下不是花团便是锦绣。她手里拿着一只巴斯克手鼓。同车来的,还有两个波希米亚女人,一老一少。照例有一个老婆子领着她们,还有一个波希米亚老头手拿吉他,或自己演奏,或为她们跳舞伴奏。您晓得,上流社会常常喜欢招请波希米亚女郎到社交场合,让她们跳罗马里舞,这是她们自己的舞蹈,往往还有别的把戏。


    嘉尔曼认出了我,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不知怎么啦,此时此刻,我真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深深藏起来。


    “阿居尔,拉居纳。”1她用巴斯克语说,“长官,你站岗像新兵嘛!”


    我还来不及找一句话来回答她,她竟然进屋去了。


    宾主都在内院里,尽管熙熙攘攘,但里面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仍然可以通过铁栅栏大门2看个八九不离十。我听见响板声,手鼓声,欢笑声和喝彩声;她摇着手鼓跳起来时,我不时可以看见她的头。后来,我还听到几个军官对她说了许多不三不四的话,气得我感到脸红。她是怎么回答的,我不得而知。我想,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真正爱上了她,因为我曾几次三番想冲进内院,用我的军刀,对那些调戏她的油头粉面,一个个开膛破肚。我憋了足足一个小时的气;后来,波希米亚女人们出来了,车子又把她们送走。嘉尔曼走过我的身边,又看了看我,那双眼睛您是熟悉的,她低声对我说:


    “老乡,想吃美味煎鱼,就到特里亚纳,利拉-帕斯蒂亚饭馆。”——


    1巴斯克语,意思是:“你好,伙计。”——原注。


    2塞维利亚的房屋大都有内院,四面回廊环抱。夏天人们在院子里活动。白天,院子上头张开布篷,在篷上洒水,晚上收篷。面街的大门几乎不关,通往内院的通道叫“闸关”,有一道铁栅门紧闭,门上的刻花技艺精湛——原注。


    她轻松得像一只小山羊,一蹦就跳进了车子,车夫朝牲口一甩鞭子,这一帮快活的人们,转眼就不知去向了。


    您猜对了,一下岗我就赶到特里亚纳;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像阅兵典礼那天一样郑重其事。她就在利拉-帕斯蒂亚饭馆里,店主是一个老煎鱼商,波希米亚人,黑不溜秋像摩尔人,许多居民都到这家馆子吃煎鱼,特别是嘉尔曼来到这里后,生意尤其兴隆。


    “利拉,今天我什么也不干了。”她一见到我,就对店主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走,老乡,我们出去溜溜。”


    她用纱巾遮住脸,于是我们来到街上,我不知往哪儿走。


    “小姐,”我对她说,“我想,我要感谢您送给我的礼物,当时我正在蹲监狱。面包我吃了,锉刀我留下,可以磨长枪,也作为对您的纪念;还有钱,还您吧。”


    “瞧!他居然留着钱,”她叫嚷起来,哈哈大笑。“不过,也好,我手头并不宽松;可是有什么关系?走路的狗饿不死。走,吃个精光。你请客。”


    我们又取道回塞维利亚;来到蛇街路口,她买了十几个橘子,让我用手帕包了。再走几步,她又买了面包,香肠,一瓶曼萨尼利亚酒,然后走进一家糖果店。一进店,她往柜台上扔去我还给她的那枚金币,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枚,还有几个小银币;最后,她要我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我只有一个银币和几个小钱,都交给了她,拿不出更多的钱,实在难为情。她好像要把整个店铺都搬走,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拿,什么甜蛋黄啦,杏仁糖啦,蜜饯啦,直到把钱花光。所有这些东西统统装进纸袋,还得我拿着。您也许认识“灯街”吧,街上有一个“伸张正义者”唐佩德罗国王的头像1。头像本应引起我的深思。


    我们沿着这条街道走,在一所旧房子前停下。她进入通道,敲了楼下的门,一个波希米亚妇女,活像撒旦的门徒,出来给我们开门。嘉尔曼用波希米亚语对她说了几句。老太婆先是嘀嘀咕咕。为了堵住她的嘴,嘉尔曼塞给她两个橘子和一把糖果,并让她尝几口酒。然后,嘉尔曼为她披上斗篷,送她出门,随手关门插上木门闩。屋里剩下我们两人,她立刻高兴得发了疯,嘻嘻哈哈,边跳边唱:“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密。”2我呢,我站在屋子中间,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不知放哪儿好。她把所有的东西统统扔到地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亲着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才是加莱3的规矩!”啊!先生,那一天!那一天!……每当我想起那一天,我就忘记还有第二天——


    1国王唐佩德罗,喜欢晚上在塞维利亚大街小巷溜达,惹是生非,与穆斯林国王哈隆-阿里-拉希德相似。一天夜里,在一条偏僻街道上,他与一个正在对恋人唱小夜曲的男子争吵起来。两人厮打在一起,国王把情郎杀死了。一个老太婆听到击剑声,便手持一盏小灯从窗户探头观察究竟,灯光正好照亮斗殴场面。要知道,国王虽然出手敏捷有力,但却有一个天生的怪毛病。他走路时,膝盖骨咯咯作响。老太婆一听到这声音,很快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于是,这条小街因老太婆的小灯而得名,她是事件的惟一证人。以上是民间传说。苏尼加说法有所不同(参看《塞维利亚编年史》第二卷第一三六页)。不管怎么说,在塞维利亚,今天确有一条“灯街”,街里有一个半身石像,据说就是唐佩德罗的雕像。可惜,这尊半身像是现代作品。原作在十七世纪已经锈蚀,当时的市政府就换上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尊仿制品。


    2波希米亚语,罗姆指丈夫,罗密指妻子——原注。


    3波希米亚人自称语,男子为加罗,女子为加里,男女复数为加莱,意思是“黑”——原注。


    (土匪沉默了一阵子,重新点着雪茄,继续往下说。)我们一起过了一整天,吃呀,喝呀,还有别的名堂。她吃糖果简直像六岁的孩子,还抓了几把装进老太婆的水壶里。“给她做果子露吧,”她说。她把甜蛋黄往墙上摔得稀巴烂。“免得苍蝇干扰我们,”她说……千奇百怪,乱七八糟,她简直无所不为。我对她说我想看她跳舞;可是哪儿去找响板呢?她灵机一动,立刻拿来老太婆仅有的一个盘子,摔成碎片,立刻敲打破盘片跳起罗马里舞,其效果不亚于黑檀木或象牙制成的响板。在这个姑娘身边,永远不会有烦恼,我向您保证。夜暮降临,我听到归营的鼓声。


    “我该归队点名了,”我对她说。


    “归队?”她轻蔑地说,“难道你是一个黑奴,让人用棍子赶着走?你是地道的金丝雀1,从着装到性格里外都像。走吧,胆子比鸡还小。”——


    1西班牙龙骑兵穿黄军装——原注。


    我终于留下来,只好听天由命进禁闭室吧。第二天早上,倒是她第一个提起分手的话题。


    “听我说,小何塞,她说;“我回报你了吧?按照我们的规矩,我什么也不欠你的,因为你是外族人;不过你是一个俊小子,我喜欢你。我们两清了。好自为之。”


    我问她何时可以再见面。


    “当你不再这么傻的时候,”她笑着回答。后来,她口气比较认真地说:“你晓得吗,小子,我好像是不是有点爱上你了?不过,好景不长。狗和狼老在一起,过不了好日子。或许,如果你接受埃及的规矩1,我就当你的罗密。不过这是废话,因为根本不可能。算了!小子,相信我吧,你吃小亏占了大便宜。你碰到了魔鬼,是的,魔鬼;但魔鬼并非都是黑头垢面,魔鬼并没有扭断你的脖子。我穿着羊毛衣,但我不是绵羊。快点支蜡烛,供在你的圣母面前;她得到了好报。好了,再说一声再见。别再想小嘉尔曼,要不,她让你娶一个木腿寡妇2。”说着,她拉开门闩,一到街上,立刻蒙上头巾,转身走了。


    她说的是实话。我如果从此不再想她,我就不糊涂了;然而,自从灯街一日,我已别无所思。我成天东游西逛,希望能遇见她。我曾向那个老太婆和煎鱼商打听她的消息。他们都说她上拉罗洛3去了,他们说的是葡萄牙。很可能是根据嘉尔曼的指令他们才这么说的,不过我不久就知道他们是撒谎。灯街佳节良宵之后几个星期,我正在一个城门站岗。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城墙缺口;白天有人在那里施工,晚上则设一个岗哨以防走私分子进出。那天,我看见利拉-帕斯蒂亚在岗亭周围来回活动,同我的几个同事交谈;大家都认识他,他的煎鱼和煎饼更是出了名。他向我走来,问我有没有嘉尔曼的消息——


    1传说波希米亚人祖先是埃及人,因此他们往往以埃及人自居。


    2指绞刑架,是刚刚结合即被吊死的囚犯的寡妇——原注。


    3意为红土地——原注。


    “没有,”我对他说。


    “得!您就会有的,伙计。”


    他没有说错。夜里,我被派到城墙缺口站岗。中士刚走,我就发现一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中有数,准是嘉尔曼。但是,我还是高喊:


    “走开!禁止通行!”


    “别这么凶好不好,”她说着,故意让我认出她。


    “怎么!原来是您,嘉尔曼!”


    “对呀,我的老乡。少废话,谈正事。想赚一块银币吗?马上有人提包过来;网开一面吧。”


    “不行,”我答道。“我应该阻止他们通过;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在灯街你可没想到命令。”


    “啊!”我答道,只要一提起灯街,我就心慌意乱,“为那事忘记命令值得;但我不收走私犯的钱。”


    “行;既然你不要钱,难道你不想同我一起再到多罗特老太婆家吃饭吗?”


    “不!”我憋足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出这个字,差一点透不过气来。“我不能这么做。”


    “好极了。既然你如此刁难,我只好另请高明了。我将邀请你的上司到多罗特家吃饭。他脾气很好,他会另派一个小伙子来站岗,哨兵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见了,金丝雀。有朝一日命令下来把你吊死,我会拍手大笑的。”


    我一时心软,把她叫了回来,我答应,只要有必要,所有波希米亚人都可放行,但我必须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唯一回报。她立刻对我发誓,保证第二天就履行诺言,并赶紧跑去通知就近等候的朋友们。一共有五人,帕斯蒂亚也在内,个个背着沉重的英国私货。嘉尔曼替他们望风。一旦发现巡逻队,她就敲响板发出警报,但这次她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走私分子一溜烟跑了,如愿以偿。


    第二天,我去了灯街。嘉尔曼姗姗来迟,而且满脸不高兴。


    “我不喜欢拿架子的人,”她说,“第一次,你帮了我的大忙,并不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回报。昨天,你却跟我讨价还价。我真不知道干吗要来,因为我不再爱你了。拿去,滚吧。这是一块银元,作为你的辛苦费。”


    我恨不得把这块银元劈头向她扔去,但我强制满腔怒火,没有动手打她。我们足足争吵了一个小时,我气鼓鼓地走了。我在城里踯躅徘徊好长时间,像一个疯子东奔西闯;最后,我进入一所教堂,躲在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哭得泪流满面。


    突然,我听到有人说话:“龙的眼泪!我可要用它做春药哩。”我抬眼一看,原来是嘉尔曼站在我面前。


    “好啦!老乡,还生我的气呀?”她对我说,“我准是爱上你了,尽管我在埋怨,因为,自从你离开我后,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行啦,现在是我问你是不是愿意来灯街幽会。”


    于是我们和好如初;可是嘉尔曼的脾气就像我们家乡的天气,说变就变。在我们山里,刚刚太阳火辣辣的,却突然袭来暴风雨。她曾答应我在多罗特家再见一次面,可是她没来。而多罗特却添油加醋地对我说,她为埃及的生意到红土地去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对她的话我已经心中有数了,凡是我觉得嘉尔曼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特别是灯街,一天要去十几二十回。一天晚上,我正在多罗特家,因为我不时请她喝几杯茴香酒,已经把她争取过来了,突然嘉尔曼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是我们团的中尉。


    “快走吧,”她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我顿时愣住了,怒不可遏。


    “你在这里干什么?”中尉对我说,“滚蛋,滚出去!”


    我一步也动不了,浑身瘫痪了似的。中尉见我还不走,连警卫帽子也不脱,便怒气冲冲,揪住我的领口,狠狠地摇动我的身体。我不知道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拔出军刀,来个先发制人。我气疯了头,也拔刀出鞘。老太婆抓住我的胳膊,中尉乘机给我一刀,至今我前额上还留有伤疤。我往后一退,一胳膊竟把多罗特摔了个仰面朝天;但中尉逼我不舍,我就一刀对他刺去,他便吃刀倒地。嘉尔曼立即灭了灯,并用波希米亚语叫多罗特赶紧逃跑。我自己也连忙逃到街上,拔腿就跑,不问东西南北。我老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待我定了定神,才知道嘉尔曼始终没有离开我。


    “大笨蛋,金丝雀!”她对我说,“你只会闯祸。应验了吧,我早就告诉你,我会给你带来灾祸。得了,有罗马的佛兰德女人1做相好,就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先把这条手巾包在头上,把你的皮带扔给我。在这条巷子里等着,过两分钟我就回来。”


    她说着就不见了,一会儿工夫,她给我带来一件条纹斗篷,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找来的。她让我脱掉军装,把斗篷披在衬衣外面。经过乔装打扮,加上她给我头上包扎伤口的手巾,我简直成了巴伦西亚的乡下佬,在塞维利亚常常看到他们来卖“须发”果露2。后来,她把我带到一幢房屋里,很像多罗特的家,在一条小胡同深处。嘉尔曼和另外一个波希米亚女人给我擦洗、包扎伤口,比军医还高明,还让我喝了点什么东西;


    最后,她们把我安顿在一个床垫上,我就睡着了。


    这两个女人可能在我喝的水里掺了点安眠药,她们有制药的秘方,因为第二天我很晚才醒过来。我头痛欲裂,还有点发烧。好长时间才记起昨天晚上发生的那场惨剧。嘉尔曼和她的女友给我包扎好伤口后,就双双挨着我的床垫蹲下来,用她们的土话谈了几句,好像是诊断病情。于是,她们俩都叫我放心,我很快就会好的;但务必尽快离开塞维利亚;因为我一旦被捕,很可能就地枪决。


    “我的小伙子,”嘉尔曼对我说,“你得干点儿事,现在你吃不了皇粮,既不给你大米,也不给你鳕鱼3,你该考虑自谋生路了。你太笨,不善于顺手牵羊;但你手脚敏捷,身强力壮,你有种,就到海边去,走走私货。我不是说让人把你吊死吗?总比挨枪子强吧。再说,如果你干得利索,你生活比得上王子,只要宪兵队和海岸警备队还没有抓住你的衣领。”——


    1罗马的佛兰德女人,指波希米亚女人。此处“罗马”不是指不朽名城罗马,而是指波希米亚人自己。西班牙第一次看到的波希米亚人可能来自荷兰,故有佛兰德人之称——原注。


    2“须发”,一种鳞茎植物的根须,可制可口饮料——原注。


    3米饭和鳕鱼是西班牙士兵的日常食物——原注。


    这个鬼婆娘就是用这种花言巧语给我安排了新去向,老实说,除此之外我别无出路,我已经犯了死罪。还用对您说吗,先生?她不费多少口舌就使我下了决心。我觉得,通过冒险和叛逆的生活,我同她的关系会更加密切了。她对我的爱情我以为从此万无一失了。我常听说,有些走私贩子,骑着高头大马,手握短统枪,背后带着情妇,纵横驰骋在安达卢西亚各地。我仿佛看见自己背后带着我可爱的波希米亚女郎,扬鞭催马,翻山越岭。当我对她谈起此事时,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没有比露营夜宿更有意思了,到时候每个罗姆带着自己的罗密走进自己的小帐篷,用三个弓形框架支着一条被单就成了安乐窝。


    “如果有一天我把你带进深山,”我对她说,“我才对你放心!在山里,没有中尉来同我争了。”


    “啊!你吃醋了,”她回答说,“你活该。你怎么这样愚蠢,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爱你?我可从来没有向你要过钱呀。”


    听她这样说话,我真想掐死她。


    长话短说,先生,嘉尔曼给了我一套便服,我穿上溜出了塞维利亚城,没有被人认出来。我带着帕斯蒂亚的一封信到热雷斯找一个卖茴香酒的人,走私贩子经常在他店里聚会。有人把我介绍给这些人,为首的绰号叫“赌棍”,他接受我入了伙。我们动身到高辛1去,在那里我又见到了嘉尔曼,是她约我去会面的。每次远征,她就为我们的人充当间谍,她干得比谁都漂亮。她从直布罗陀回来,已经同一个船老大商定,装运一批英国货,我们务必到海岸交接。我们到埃斯特波那附近去等他们,然后,我们把一部分货藏进山里;其余的运回龙达2。嘉尔曼已经先期到达那里。又是她指定我们进城的时间。第一回出动马到成功,接连几次也都一帆风顺。我更喜欢走私生活,比当兵有意思多了;我常送礼物给嘉尔曼。我有了钱,又有一个情妇。我没有什么可悔恨的,波希米亚人说得好:“寻欢作乐时,疥疮也不痒。”我们到处受到欢迎;弟兄们对我很好,甚至敬重我几分。理由嘛,是因为我杀过一个人,他们当中,大都不曾干过这种勾当。在我的新生活里,更令我得意的是我经常能见到嘉尔曼。她从来没有对我如此多情;然而在弟兄们面前,她不承认是我的情妇;她甚至要我发誓赌咒,对他们只字不提关于她的事。在这个造物面前,我可谓逆来顺受,无论她怎么任性,我都百依百顺。而且,我的头脑也太简单了,当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规规矩矩,表现出正经女人的克制时,我竟然相信她真的把旧习气改掉了——


    1高辛,西班牙马拉加省的城市。


    2龙达,西班牙马拉加省的城市。


    我们这帮人,一般八至十人,只有在关键时刻才碰头,平时我们三三两两分散在城乡各地。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掩护职业:这是补锅匠,那是马贩子;我呢,是个针线商。但是,我很少在大地方抛头露面,只因我在塞维利亚那桩臭案中出了名。一天,其实是夜里,我们约好在维热尔1城下见面。赌棍和我比别人先到。只见他喜意洋洋。


    “我们就要添一个新伙伴,”他说,“嘉尔曼又露了一手绝招。最近帮助她的罗姆逃出塔里法监狱2。”——


    1维热尔,安达卢西亚一个近海城市。


    2塔里法,直布罗陀海岸城市,其城堡曾是囚禁苦役犯的监狱。


    我的伙伴几乎都说波希米亚语,我也有点入门,罗姆一词令我不寒而栗。


    “怎么!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难道她结过婚了?”我问当家的。


    “对,”他回答,“嫁给了独眼龙加西亚,波希米亚人,同她一样机灵。可怜的小伙子被判了苦役。嘉尔曼哄骗狱医极尽甜言蜜语,终于取得罗姆的自由。啊!这姑娘千金难买呀。她花了两年时间千方百计帮他越狱。但毫无效果。直到后来,有人发现军医换人了。看样子,她很快找到了勾引新军医的办法。”


    您可想而知,我听了这消息作何感想。不久我就看到独眼龙加西亚。他是波希米亚养出来的最下作的怪物,皮黑,心更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棍,我平生从未见识过。嘉尔曼同他一起来,当着我的面叫他罗姆,加西亚转过头去的时候,看看她对我挤眉弄眼做鬼脸什么的样子。我气坏了,整个晚上没有同她说话。第二天早上,我们打好包,上了路,突然发现有十几个骑兵跟踪。那些自充好汉的安达卢西亚人,平时开口闭口杀人不眨眼,顿时吓得哭丧着脸。于是纷纷逃命,作鸟兽散。只有赌棍,加西亚,嘉尔曼,以及一个来自埃西哈来名叫雷蒙达多的翩翩少年没有惊惶失措。其余的丢下骡马,直往山沟里冲,以免被骑兵追上。我们无法保全牲口,赶紧卸下最贵重的货物,肩扛背驮,爬陡坡,过危岩,落荒而逃。我们把货往前一扔,然后跟着货物蹲着往下滑溜。这个时候,我们遭到敌人伏击;我第一次听到子弹在耳边呼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为了一个女人,视死如归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都脱险了,只有可怜的雷蒙达多腰部中了一枪。我连忙扔下包袱,设法把他抱起来。


    “大傻瓜!”加西亚对我大喊大叫,“要一具烂尸干什么?结果了他,别丢下棉布。”


    “甩掉他,甩掉他,”嘉尔曼嚷道。


    我累的要死,不得不把他放在岩石下稍歇片刻。加西亚走上前来,朝他头上开了一枪。“现在,看谁有本事能认出他来。”


    说着,十几发子弹把他的脸打得稀烂。


    先生,这就是我过的美好生活。晚上,我们来到一片丛林里,疲惫不堪,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丢了骡马,落得个空空如也。恶魔加西亚干什么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点上一堆火,与赌棍一起借着火光打起牌来了。这时候,我呢,我躺倒在地上,看着满天星斗,想起雷蒙达多来,心想,我不如像他一样死了清静。嘉尔曼蹲在我身边,不时敲击着响板,低声吟唱。后来,她挪近身子,似乎要对我贴耳说悄悄话,冷不防亲了我两三口。


    “你是魔鬼,”我对她说。


    “没错,”她答道。


    休息几个小时后,她去了高辛。第二天早上,一个放羊娃给我们送来面包。我们在那里呆了一整天,夜里摸近高辛。我们等待嘉尔曼的消息。杳无音讯。天亮时,有一个人赶着两匹骡子,带来一个衣着体面的女人,打着阳伞,还有一个小女孩,似乎是太太的女仆。加西亚对我们说:


    “圣尼古拉1给我们送来两匹骡子和两个女人;我宁可要四匹骡子;也罢,这事我包了!”——


    1圣尼古拉,波希米亚人把他奉为盗贼老祖。


    他拿了短统枪,隐蔽在杂树丛中,朝小路走下去。赌棍和我,我们跟在他后面,距离很近。当我们接近目标,便一起跳将出来,喝令骡夫站住。那妇人看见我们,非但没有惊恐万状,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尽管我们这身打扮够使人胆战心惊的。


    “你们这群大笨蛋,竟把老娘当太太看待了!”


    原来是嘉尔曼,她化装得无懈可击,如果她说另外一种语言,我恐怕就认不出她来了。她跳下骡子,低声和赌棍以及加西亚嘀咕了一阵,然后对我说:


    “金丝雀,我们后会有期,当然在你被吊死之前。我要到直布罗陀去做埃及那笔生意。你们不久就会听到我的消息。”


    她给我们指点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暂避几天的藏身之地。这个姑娘是我们这支队伍的大福星。我们不久就收到她寄来的钱,还有一个比钱更有价值的情报:某日,有两个英国豪绅,从直布罗陀出发经过某路到格林纳达。明人不必细说,听不懂活该倒霉。他们称得上腰缠万贯。加西亚主张宰了他们,赌棍和我反对。结果我们只拿了他们的钱和表,还有一些衬衫,我们正求之不得。


    先生,一个人变坏往往是想不到的。一个俊俏姑娘迷住您的心窍,您为她去打斗,祸从天降,不得不逃进山里,还来不及思考,就从一个走私贩沦为土匪了。抢劫了两个豪绅之后,我们断定直布罗陀附近非久留之地,于是我们深入龙达山区活动。您曾对我谈起何塞-玛丽亚;对了,我就是在那儿认识他的。他出门总带着他的情妇。她是一个俊俏姑娘,贤惠,朴实,举止文雅,从来不说下流话,而且忠心耿耿!……相反,他却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到处沾花惹草,却对她百般虐待,有时还故意吃醋。有一回,他给了她一刀子。可好!她反而更加爱他。女人生来就是这样,安达卢西亚女人更是如此。这个女人对她胳膊上留下的伤疤还得意洋洋,不时当着稀世奇葩向人显露。而且,何塞-玛丽亚在买卖场上最不够哥们义气……有一回我们搞了一次行动,他安排得天衣无缝,好处他一个人独吞,倒霉和麻烦的事却留给我们擦屁股。不过,我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们再没有听到嘉尔曼的消息。


    赌棍说:“我们得去一个人到直布罗陀打听她的消息;她该筹划好什么买卖了吧。我倒是很想去,可是我在直布罗陀太出名了。”


    独眼龙说:“我也是,人家认得我,我跟大螯虾1开尽玩笑;而且我只有一只眼睛,很难化装。”——


    1西班牙人管英国兵叫大螯虾,因为其军装红如熟虾——原注。


    “这么说非我走一趟不可了?”轮到我说话了,一想到能与嘉尔曼重逢心里就高兴;“你们说吧,该怎么办?”


    他们说:“乘船去也好,绕道圣罗克去也好,你自己看着办,但到了直布罗陀,在码头上先打听一下,一个叫胖娃娃的卖巧克力的女商贩住在哪里;你找到了她,就可以从她口里知道那里发生的情况。”


    我们商定,我们三人都去高辛,进山后,我把两个伙伴留下,我打扮成一个水果小商贩,直奔直布罗陀。在龙达,一个我们的人给我办好护照;在高辛,有人送我一头驴,我装上橘子和西瓜,便上了路。到了直布罗陀,我发现大家都熟悉胖娃娃,但有说她死了,也有说她进了监狱,依我看,她的失踪正是我们与嘉尔曼失去联系的原因所在。我把驴子拴到一个牲口棚子里,带上橘子满城跑,好像真的卖水果,其实是想看看能不能见到几个熟面孔。那里是世界各国三教九流会聚之地,简直是一座巴比伦塔1,只要在街上走上十步,就可以听到十种不同的语言。我看到许多埃及人,但我可不敢相信他们;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我们都是一丘之貉,心照不宣而已;重要的是要知道我们是否同帮同派。白跑了两天,既没有打听到胖娃娃的下落,也没有发现嘉尔曼的蛛丝马迹,于是我只好买点东西,准备打道回巢,正当夕阳西下,我在街上溜步时,突然听见一个女人从窗口探头叫我:


    “卖橘子的!……”——


    1巴比伦塔,典出《圣经》。巴比伦居民想造通天塔,上帝大怒,为惩罚他们,使造塔的人各说一种语言,彼此无法交流信息,造塔工程只好半途而废。


    我抬头一看,在一个阳台上,嘉尔曼双肘依栏,同一个红装军官在一起,军官佩戴金肩章,头发卷曲,一副豪绅派头。她也衣装华丽,名贵披肩,黄金梳子,浑身绸缎;好戏不改本!她性格丝毫未变,笑得好开心。英国人说着蹩脚的西班牙语叫我上去,说夫人想买橘子;嘉尔曼也用巴斯克语对我说:


    “上来,不要大惊小怪。”


    在她看来,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我大惊小怪的。我终于又找到了她,但我不知道是更高兴还是更伤心。门口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英国仆人,扑了头粉,他把我引进一间富丽堂皇的沙龙。


    嘉尔曼当即用巴斯克语告诉我:“你不懂一句西班牙语,你不认识我。”


    然后,她转身对英国人说:“我说对了吧,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是巴斯克人;你听说话多古怪。他样子多笨,是不是?简直像食品库房里一只受惊的猫。”


    “可你呢,”我用家乡话对她说,“你像一个不要脸的淫妇,我真想当着你的情郎面,在你的脸上划几刀。”


    “我的情郎!瞧,就你独具慧眼?哦,你妒嫉这个白痴啦?你比灯街良宵前还要傻。你这笨蛋,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正在做埃及的买卖,而且做得红红火火吗?这幢房子是我的,大螯虾的金币就要归我所有;我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带到一个永远出不来的地方去。”


    “可我,”我对她说,“假如你还这样做埃及生意,我自有办法叫你下不为例。”


    “啊!唷唷!你是我的罗姆,敢对我发号施令?独眼龙觉得好,与你何干?唯有你可以称得上我的情郎,难道你还不满足?”


    “他说什么?”英国人问。


    “他说他渴了,想喝一口,”嘉尔曼回答。说着,倒在沙发上,为自己的翻译杰作放声大笑起来。


    先生,当这个姑娘笑的时候,就没有办法同她讲理。大家跟着她笑。这高个子英国人也笑了,傻呵呵的,叫人给我端来饮料。


    我正喝着,嘉尔曼对我说:“你看他手上那戒指;如果你要,我把它送给你。”


    我回答说:“我可以送一个指头,也要把你的大富翁抓进山里去,每个人手里拿一根马基拉。”


    英国人听到马基拉,连忙问:“马基拉,这是什么意思?”“马基拉嘛,”嘉尔曼说,老是笑,“这是一种橘子。管橘子叫马基拉,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说,他想请你吃马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太好了!明天再送一点马基拉来。”


    我们正在说话,仆人进来请吃晚饭。于是英国人起身,给了我一块钱,伸胳膊让嘉尔曼搀着,好像他自己不会走路似的。


    嘉尔曼老是笑,对我说:“小子,我不能请你吃饭;但明天,你一听到阅兵的鼓点,你就带着橘子来这儿。你就可以找到一间卧室,摆设比灯街强多了,到那时,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原来的小嘉尔曼。然后再谈埃及的生意。”


    我无言以对,下到街上,英国人还在喊:“明天带马基拉来!”只听见嘉尔曼又哈哈大笑。


    我出了门,不知如何是好。我一夜睡不着觉,清早还生这淫妇的气,下决心不告而别,离开直布罗陀;可是,第一阵鼓声一响,我的勇气也离我而去:我背起橘篓子,直奔嘉尔曼那里。她的百叶窗半开着,我看见她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在热切等候我的到来。粉头男仆马上出来引路;嘉尔曼把他打发走了,只剩下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了,她立刻张开鳄鱼大嘴哈哈大笑起来,扑上来搂着我的脖子。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漂亮。她打扮得像一个圣母,香气袭人……家具上尽是绫罗绸缎,窗帘帷幔刺绣精美……唉!看看我,还是土匪模样。


    “我的心肝!”嘉尔曼说“我真想把这里砸个稀巴烂,放火把房子烧了,逃到山里去。”


    接着就是温柔体贴!……又是开怀大笑!……她跳呀,撕衣服呀,猴子也没有她这样活蹦乱跳,顽皮做鬼脸,淘气耍活宝。闹过后,她又一本正经起来。


    “听着,”她说,“事关埃及的买卖。我要他带我上龙达,那里有我一个修道姐妹……(说到这里,又嘻嘻哈哈起来。)我们要经过一个地方,以后我会告诉你地点。你们扑到他身上,一抢而光!最好是宰了他;不过,”她又说,露出一种狞笑,不到时候她是轻易不这样笑的,而且谁见了都不愿陪她笑,“你知道该怎么干吗?让独眼龙打头阵。你们稍往后一点。大螯虾胆子大,动作快,还有好手枪……你明白吧?……”她中断了说话,又是一声狰狞大笑,令人毛骨悚然。


    “不,”我对她说,“我恨加西亚,但他是我的同伙。总有一天我会使你摆脱他,但我们得按照我老家的规矩算帐。我当埃及人纯属偶然,而且事出有因;我永远是纳瓦罗好汉,就像俗话说的那样。”


    她抢过话又说:“你是笨蛋,一个傻瓜,一个真正的外人。你就像矮子吐痰,以为吐得远就个子高。你不爱我,你走吧。”当她说:“你走吧,我无论如何走不开。”之后,我答应马上就动身,回到同伙身边,等待英国人;她那方面也答应装病,直到离开直布罗陀奔龙达。我在直布罗陀又待了两天。她胆大包天,竟敢化了装来小客店看我。我走了,但已打定了主意。我回到了约定地点,掌握了英国人和嘉尔曼预定路过的地点和时间。我找到了赌棍和加西亚,他们正等着我。我们在一个树林子里过夜,用松果烧了一堆火,火势很旺。我建议加西亚玩牌。他同意了。打第二盘时,我说他作弊,他却嘻嘻笑了起来。我把牌往他脸上摔去。他要取他的短统枪,我一脚把枪踩住,对他说:“有人讲,你会耍刀子,同马拉加的武林高手不相上下;要不要跟我比试比试?”赌棍想把我们拉开。我已经给了加西亚两三拳。他气得放开了胆量,拔出了刀子,我也拔出刀子。我们都叫赌棍给我们让开地方,好一决雌雄。他看没有办法阻拦,也只好闪开。加西亚已经猫着腰,准备扑向老鼠。他左手拿着帽子躲刀,右手则挥舞进刀。这是他们安达卢西亚的架势。我呢,我则拉开纳瓦罗的步法,正面与他对立,高举左臂,左腿向前,刀子贴近右腿。我觉得自己比巨人还高强。只见他箭一般向我冲来;我左脚一转,他扑了个空;可我却一刀刺进了他的喉咙,由于进刀太深,我的手竟然挨着他的下巴。我把刀子一绞,用力过猛,刀子断在里面。一了百了。鲜血喷涌而出,血流粗如胳膊,竟然把刀尖给冲了出来。他扑倒在地,像一根僵直的木头。


    “你干什么?”赌棍对我说。


    “听着,”我对他说:“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爱嘉尔曼,我要独占。再说,加西亚是个混蛋,我忘不了他对雷蒙达多下的毒手。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但我们都是好汉。你说吧,愿意不愿意同我结为生死之交?”


    赌棍向我伸出了手。他已经是一个五十岁的人了。


    “男女私情见鬼去吧!”他嚷嚷道,“如果你向他要嘉尔曼,你只要花一块钱,他就会把她卖给你。我们只有两个人了,明天我们怎么办?”


    “让我一个人去干吧,”我回答他说,“现在,我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


    我们埋葬了加西亚,挪到二百步外宿营。第二天,英国人和嘉尔曼过来了,还有两个骡夫和一个仆人。


    我对赌棍说:“我对付英国人。你吓唬其他人,他们不带武器。”


    英国人很勇敢。要不是嘉尔曼推了他一胳膊,他就把我打死了。总之,那一天内,我重新夺回了嘉尔曼,而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她已经成了寡妇。


    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对我说:“你永远是一个大傻瓜!加西亚本该把你杀死。你采取纳瓦罗步法太笨了,多少比你高强的好手都被他送进了阴间。只是他劫数已到。你的也快了。”


    “还有你的,”我回答道,“如果你不做我真正的罗密的话。”


    “好极了,”她说:“我不止一次在咖啡渣里看到,我们要同归于尽。罢了!在劫难逃!”


    于是,她敲起她的响板,当她心烦意乱之时,她总是用这种办法排遣苦闷的。


    人谈自己,忘乎所以。这些细枝末节大概使你厌烦了吧,不过我马上就讲完了。我们的生活维持了相当长时间。赌棍和我,我们又收罗了几个兄弟入伙,比第一批更加可靠;我们主要靠走私,也得承认,有时候我们也在要道上拦路打劫,但只是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干。再说,我们不伤旅客,只取钱财。几个月里,我对嘉尔曼很满意;她继续为我们的行动通风报信,出谋划策,起了很好的作用。她神出鬼没,有时在马拉加,有时在科尔多瓦,有时在格林纳达;但只要有我的一句话,她便不顾一切,来到一家荒村野店找我,甚至同我住帐篷露宿。只是有一次,在马拉加,她使我放心不下。我知道她看准了一个大富商,很想同他来个直布罗陀故伎重演。我不顾赌棍的一再苦劝,说走就走,大白天闯进马拉加。我找到嘉尔曼,立刻把她带回来。我们大吵一架。


    “你知道不知道?”她对我说,“自从你成为我的正式罗姆以后,我不那么爱你了,不如你当我情人的时候。我不要被人纠缠,尤其不愿受人指使。我要的是自由,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你要当心,不要逼人太甚。如果你使我讨厌,我会找到另一条好汉来治你,就像你治独眼龙那样。”


    赌棍的劝解使我们言归于好;但我们说了一些话,彼此耿耿于怀,我们的感情今非昔比。过不久,我们灾难临头。军队对我们发动突然袭击。赌棍被打死,还有两个兄弟也当场毙命;另外两个被抓走。我呢,我受了重伤,当时如果没有我那匹好马,早落入大兵手中。我已经筋疲力尽,身上还有一颗子弹没有取出来,便到一个树林里躲避,身边只剩下一个兄弟陪伴。下马时,我昏迷过去。我以为我就要死在荆棘丛中,就像中弹的野兔一样。我的同伙把我背到一个我们熟悉的山洞里,然后他去找嘉尔曼。她正在格林纳达,闻讯马上就赶来了。半个月时间里,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她忙得不曾合眼;她对我的照料体贴周到,无微不至,没有任何女人能做到这样,即使是对最心爱的男人。我能站立起来了,她立即以最秘密的方式把我带到格林纳达。波希米亚女人到处找得到可靠的藏身之地,我在一栋房屋里住了六个星期,与通缉我的法官家只隔两道门。我好几次从百叶窗往外张望,看见法官在眼皮底下通过。我终于得到康复。躺在痛苦的病床上,我反复思考过,打算改变一下生活。我对嘉尔曼谈到要离开西班牙,要到新世界过堂堂正正的生活。她却讥笑我说:“我们生来不是种白菜的料。我们的命运,你我的命运,只能靠外族人过活。你看,我已经同直布罗陀的纳坦-本-约瑟夫谈妥了一桩生意。他有一批棉布只等你去过手。他知道你还活着。他就靠你了。如果你言而无信,我们在直布罗陀的联络人会怎么说?”


    我只好信马由缰,重新做起见不得人的买卖。


    我在格林纳达潜伏时,那里曾举行过几场斗牛,嘉尔曼去看热闹。回来时,她一再谈论一名身手非凡的斗牛士,叫卢卡斯。她竟然知道他的马叫什么名字,他身上的绣花上衣值多少钱。我当时没有在意。几天以后,留在我身边的伙计小胡安对我说,他看到嘉尔曼同卢卡斯一起在萨加旦店里。这下可把我弄急了。我问嘉尔曼是怎样认识斗牛士的,究竟为了什么。


    “这个小子,”她对我说,“有一桩买卖可以打他的主意。哗哗作响的河流,不是有水,就是有石头。他在斗牛场上挣一千二百里尔银币。眼前两条路,只能走一条:要么抢了他的钱;要么拉他入伙,他可是个好骑手,又是条不怕死的好汉。我们的人一个一个死了,你需要补充人马。拉他跟你干吧。”


    “我既不要他钱,”我回答,“也不要他人,而且不准你同他说话。”


    “你要当心,”她对我说,“如果硬不让我干一件事,这事非马上办不可!”


    幸好,斗牛士去了马拉加,我呢,我正着手套购犹太人的棉布。这次行动忙得我不可开交,嘉尔曼一样不亦乐乎,我忘了卢卡斯;她可能也把他忘了,至少暂时是这样。正是在这前后,先生,我遇见了您,先在蒙蒂利亚附近,后来在科尔多瓦。我且不说我们最后见面的情况。您也许跟我一样知根知底。嘉尔曼偷了您的表;她还想要您的钱,尤其是您的这枚戒指,我看见您戴在手上的,她说,它是一枚魔环,她弄到手大有用场。我们为此大吵一架。她脸色煞白,气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我吓坏了。我请她宽恕,但她一整天与我赌气,连我动身去蒙蒂利亚,她也不想跟我吻别。我心里很难过,没想到,三天后,她竟然来找我,满面笑容,欢腾雀跃。一切烟消云散,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好像刚刚热恋两天的情人。


    分别的时候,她对我说:“科尔多瓦有一个盛会,我想去看看,如果发现哪些人口袋里带了钱,我会告诉你。”


    我让她走了。独自一人,便琢磨起盛会与嘉尔曼脾气转变的关系。


    “一定是她已经报复过了,”我自言自语,“她才主动来找我。”


    可一个农民对我说,科尔多瓦有斗牛。这下,我妒火中烧,热血翻腾,简直像一个疯子,我马上就走,来到现场。有人给我指出谁是卢卡斯;在紧靠栏杆的座位上,我认出了嘉尔曼。我只要瞄她一眼,就心中有数了。卢卡斯,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第一头牛出场时,就大显殷勤。他从牛身上揭下绸带花结1,献给了嘉尔曼,嘉尔曼立刻佩戴头上。可是那头牛替我报了仇。卢卡斯被牛当胸一撞,人仰马翻,任牛践踏而过。我看看嘉尔曼,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我又不能从我的座位上挤出来,不得不一直等到散场。于是我回到屋里,这您熟悉,我默默地在那里等到晚上,又等了大半夜。凌晨两点左右,嘉尔曼回来了,看见我有点吃惊——


    1即用绸带打成的花结,花结的颜色表明牛的来历。花结用钩子挂在牛身上,若能从活牛身上摘下花结献给一个女人,堪称风流绝顶——原注。


    “跟我走,”我对她说。


    “好吧!”她说,“走!”


    我去牵马,让她骑在我的身后,我们就这样溜达完后半夜,一句话也不说。天亮时分,我们来到一家孤零零的小客店,离一个小修道院不远。


    就在那里,我对嘉尔曼说:“听着,我既往不咎。我也不对你说三道四;但有一件事你得向我发誓:你跟我去美洲,并且你在那里安分守己。”


    “不,”她用赌气的口吻说,“我不愿去美洲。我觉得在这里挺好。”


    “这是因为你在卢卡斯身边;不过,好好想一想,即使他得救了,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再说,我又何必怨恨他呢?把你的情人一个一个都杀了,我都心灰意懒了;该我杀你了。”


    她用凶野的目光死死盯住我看,对我说:


    “我总想你会杀了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前,我刚刚在家门口碰见一个教士。而昨天晚上,离开科尔多瓦时,难道你什么也没发现?一只野兔从你的马蹄间穿过马路。命中注定。”


    “小嘉尔曼,”我问她:“难道你不再爱我了吗?”


    她什么也不回答。她盘腿坐在一张席子上,用手在地上划来划去。


    “改变生活吧,嘉尔曼,”我苦苦哀求她说,“到一个什么地方去生活吧,我们永远也不分离。你知道,离这儿不远,在一棵橡树底下,我们有一百二十盎司黄金埋在地下……而且,在犹太人本-约瑟夫那里还有存款。”


    她微微一笑,对我说:


    “我在前,你在后。我早就料到事情会落到这般田地。”


    “想一想吧,”我又说;“我的耐心和勇气都已到了尽头;你拿主意吧,要不然我可要拿主意了。”


    我离开了她,到小修道院那边去溜溜。我看见那位隐修士正在祈祷。我一直等他祷告完毕;我本来也很想祈祷,但我不会。当他站起来时,我向他走去。


    “神父,”我对他说,“请您为一个危在旦夕的人祈祷好吗?”


    “我为所有苦难者祈祷,”他说。


    “有一个灵魂也许就要回到造物主面前,请您为这个灵魂主持一台弥撒好吗?”


    “好的,”他回答,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因为我神色奇怪,他就想引导我说话。


    “我好像见过您,”他说。


    我把一块钱放在他的凳子上。


    “您什么时候做弥撒?”我问他。


    “过半小时吧。那边客店老板的儿子要来帮我上祭。告诉我吧,年轻人,您是不是良心上有什么不安?您愿意不愿意听听一个基督徒的忠告呢?”


    我感到忍不住要哭。我告诉他我会回来的,就赶紧溜走了。我跑到草地上躺下,直到听到钟声敲响。我走近小教堂,但我没有进去。弥撒结束后,我又回到小客店。我真希望嘉尔曼已经逃之夭夭;她完全可以骑我的马远走高飞……但我又见到她。她不愿意让人说她怕我。当我不在的时候,她拆开裙袍的贴边,取出一根铅条。现在,她面对一张桌子,看着盛满水的钵子里铅的变化,是她把铅条熔化后倒进水钵里的。她聚精会神搞她的魔法,竟没有发觉我已经回来。一会儿,她取出一块铅,翻过来掉过去,愁容满面;一会儿,她又念念有词,吟唱她的一首魔经,请求玛丽亚-帕迪利亚显灵,这个神灵是唐佩德罗的情妇,传说她是波希米亚人的伟大女王。1——


    1人们谴责玛丽亚-帕迪利亚用魔法使国王唐佩德罗神魂颠倒。民间传说她曾经送给波旁白王后一条金腰带,但着魔的国王眼里却是一条活蛇,致使国王对王后日益反感——原注。


    “嘉尔曼,”我对她说,“请跟我来好吗?”


    她站起来,丢掉水钵子,裹上头巾,准备动身。有人为我备马,她坐在我的身后,我们离开了客店。


    “这么说,我的嘉尔曼,”走了一程后,我对她说,“你终于愿意跟我走了,是不是?”


    “我跟你去死,没错,但我不再跟你一起生活。”


    我们来到一个荒僻的峡谷里,我勒住马。


    “是这里吗?”她问,纵身跳到地上。她揭开头巾,扔到脚下,一手握拳插腰,一动不动,死死盯住我。


    “你想杀我,我早看出来了,”她说,“这是命中注定,但你无法使我让步。”


    “我求求你,”我对她说,“放明白些。听我说!过去的一切都算了。可是,你知道,是你把我毁掉的;我是为了你才沦为土匪和杀人犯的。嘉尔曼!我的嘉尔曼!让我来救你吧,让我把我和你一起救出来吧。”


    “何塞,”她回答道,“你是强我所难。我不再爱你了;可你呢,你却还爱着我,正因为这样你要杀死我。我当然可以编造谎言哄骗你,但我不愿为此多费心机。我们之间一了百了。作为我的罗姆,你有权利杀掉你的罗密;但嘉尔曼永远是自由的,她生为加里人,死为加里鬼。”


    “难道你是爱着卢卡斯?”我问她。


    “是的,我爱过他,像爱你一样,一阵子,恐怕不如你。现在,我已一无所爱了。我恨我曾经爱过你。”


    我扑倒在她脚下,抓住她的双手,热泪纵横,把她的双手都浇湿了。我如数家珍,一幕幕地向她回忆了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为了使她高兴,我答应继续当土匪。一切,先生,一切;我把一切都献给她,只要她答应依然爱我。


    她却对我说:“依然爱你,办不到。同你一起生活,我不干。”


    我怒火中烧。我拔出了刀。我本想使她害怕而向我求饶;


    但这个女人简直是个魔鬼。


    “最后一次问你,”我吼了起来,“愿意跟我吗?”


    “不!不!不!”她跺着脚说,并从手指上脱下我送她的那枚戒指,扔到荆棘丛里。


    我砍了她两刀。这刀是我从独眼龙身上摘下来的,我的那把已经折断了。她挨了第二刀后,一声不吭就倒下了。她瞪着大眼睛死死盯住我,至今犹在眼前;只见她的眼睛逐渐茫然,最后闭上了。我丧魂落魄,在尸体前呆坐了大半天。后来,我想起嘉尔曼多次对我说过,她喜欢葬身在树林子里。我用刀子挖了一个坑,把她安放进去。我找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找到她的戒指,放进坑里,靠近她的身边,插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我错了1。后来,我骑上马,直奔科尔多瓦,遇见第一个警卫所便自首了。我说我杀了嘉尔曼;但我不愿意透露尸首在什么地方。那个隐修士是一个圣人。他果真为她祈祷过!他为她的灵魂做了一场弥撒……可怜的孩子!这是加莱人的罪过,竟把她教养成这样——


    1波希米亚人不信天主教,安十字架显然强加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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