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 王时槐

3个月前 作者: 钱穆
    江右王门之再传,却别有一番新意见,我们在此将略述王时槐。时槐字子植,安福人,学者称塘南先生。弱冠,师刘文敏。出仕后,求质于四方学者,终不以为自得。五十罢官,屏绝外务,反躬密体。如是三年,有见于空寂之体。又十年,渐悟生生真机,遂自创己说。年八十四而卒。高攀龙</a>称之,谓:


    塘南之学,八十年磨勘至此,可谓洞彻心境。


    他也曾究心禅</a>学,于当时儒家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处,更能有深挚的剖判。他很有些像罗钦顺</a>,但钦顺专守程朱,严斥陆王。而他则承统陆王,想来融会程朱。他曾说:


    孔门以求仁为宗,而姚江特揭致知。盖当其时,皆以博闻广见求知于外为学,故先生以其根于性而本良者救之。观其言曰:“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既云未发之中,仁知岂有二哉?今末学往往以分别照了为良知,昧其本矣。


    他又说:


    致良知一语,惜阳明发此于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先生没后,学者大率以情识为良知,是以见诸行事,殊不得力。罗念庵乃举未发以究其弊,然似未免于头上安头。夫所谓良知者,即本心不虑之真明,原自寂然,不属分别,此外岂更有未发邪?


    他指出同时言良知者,只是“情识”,只是“分别照了”,因此要在良知之外再来求未发。他认为:


    知者,先天之发窍也。谓之发窍,则已属后天矣。虽属后天,而形气不足以干之。故“知”之一字,内不倚于空寂,外不堕于形气,此孔门之所谓“中”也。末世学者,往往以堕于形气之灵识为知,此圣学所以晦。


    如何说有一个“内不倚于空寂,外不堕于形气”的知呢?他说:


    澄然无念,是谓一念。非无念也,乃念之至微至微者也。此正所谓生生之真机,所谓动之微,吉之先见者。此几更无一息之停,正所谓发也。若至于念头断续,转换不一,则又是发之标未矣。譬之澄潭之水,非不流也,乃流之至平至细者。若至于急滩迅波,则又是流之奔放者矣。澄潭之水固发也,山下源泉亦发也。水之性乃未发也。离水而求水性曰支,即水以为性曰混,以水与性为二物曰歧。


    这里他主张心无有不发,正如水无有不流。又提出“性”与“生机”两观点。心之发,正是心之生机,而此生机中却有一性,性则永如是,故称曰未发。


    心之发,便见事。所以他说:


    事之体,强名曰心。心之用,强名曰事。其实只是一件,无内外彼此之分。故未有有心而无事,未有有事而无心。故曰:“必有事焉。”又曰:“万物皆备于我。”故充塞宇宙皆心也,事也,物也。吾心之大,包罗天地,贯彻古今,故但言尽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学者误认区区之心,渺焉在胸膈之内,而纷纷之事,杂焉在形骸之外。故逐外专内,两不相入,终不足以入道。


    守仁说知行合一,此刻则改成“心事合一”。其实还是一义。所以他说:


    舍发而求未发,恐无是理。既曰戒慎恐惧,非发而何?但今人将发字看得粗了,故以澄然无念时为未发,不知澄然无念正是发也。


    我们若说知行合一,应该说除却行,更无知。若说心事合一,应该说除却事,更无心。这即是除却已发,更不见未发。所以他又说:


    未发之中固是性,然天下无性外之物,则视听言动百行万事皆性矣,皆中矣。若谓中只是性,性无过不及,则此性反为枯寂之物,只可谓之偏,不可谓之中。如佛、老自谓悟性,而遗弃伦理,正是不知性。


    若知心事合一,便知视听言动百行万事中皆见性。除却视听言动百行万事,亦更无性可见。于是他来发挥守仁的致知格物说:


    问:“致知焉尽矣,何必格物?”曰:“知无体,不可执也。物者,知之显迹也。舍物则何以达此知之用?如窒水之流,非所以尽水之性也。故致知必在格物。阳明以意之所在为物,此意最精。盖一念未萌,则万境俱寂,念之所涉,境则随生。且如念不注于目前,则虽泰山觌面而不睹。念苟注于世外,则虽蓬壶遥隔而成象。故意之所在为物,此物非内非外,是本心之影也。”


    又曰:


    盈天地间皆物也,何以格之?惟以意之所在为物,则格物之性,非逐物,亦非离物也。至博而至约矣。


    此处所谓格物之性,其实还是不离于人之心意,与朱熹</a>《格物补传》之心物两分说其实相似。


    他又分别知与意,说:


    知包罗宇宙,以统体言,故曰大。意裁成万务,以应用言,故曰广。


    他又分别意与念,说:


    断续可以言念,不可以言意。生机可以言意,不可以言心。虚明可以言心,不可以言性。至于性则不容言矣。


    此处分别念、意、心、性四字,甚为恰当。王门言良心极少能如此分别者。他又说:


    意不可以动静言,动静者念也,非意也。意者,生生之密机。有性则常生而为意,有意则渐著而为念。未有性而不意者,性而不意则为顽空。亦未有意而不念者,意而不念则为滞机。


    生几者,天地万物所从出,不属有无,不分体用。若谓生几以前,更有无生之本体,便落二见。阳明曰:“《大学</a>》之要,诚意而已矣。”格物致知者,诚意之功也。知者意之体,非意之外有知也。物者意之用,非意之外有物也。但举意之一字,则寂感体用悉具。意非念虑起灭之谓也,是生几之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也。独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机不充则不能生,故学贵收敛入。收敛即为慎独,此凝道之枢要也。


    于是他本此试作程朱与陆王之调和。他说:


    朱子格物之说,本于程子。程子以穷至物理为格物。性即理也。性无内外,理无内外,即我之知识念虑与天地日月山河草木鸟兽皆物也,皆理也。天下无性外之物,无理外之物,故穷此理至于物物皆一理之贯彻,则充塞宇宙,绵亘古今,总之一理而已矣。此之谓穷理尽性之学,与阳明致良知之旨又何异乎?盖自此理之昭明而言,谓之良知,良知非情识之谓,即程门所谓理也,性也。良知贯彻于天地万物,不可以内外言也。通乎此,则朱子之格物非逐外,而阳明之良知非专内,明矣。但朱子之说,欲人究彻弥宇宙亘古今之一理,在初学遽难下手。教以姑从读书而入,即事察理,以渐而融会之。后学不悟,遂不免寻枝摘叶,零碎支离,则是徒逐物而不达理,其失程朱之本旨远矣。阳明以学为求诸心而救正之,大有功于后学。而后学复以心为在内,物为在外。且谓理在心,不在物。殊不知心无内外,物无内外。徒执内而遗外,又失阳明之本旨也。


    如此调和朱、王,则朱、王后学流弊皆可免。他又说:


    禅家之学,与孔门正脉绝不相侔。今人谓孔、释之见性本同,但其作用始异,非也。心迹犹形影,影分曲直,则形之欹正可知。孔门真见盈天地间只一生生之理,是之谓性。学者默识而敬存之,则亲亲仁民爱物,自不容已。何也?此性原是生生,由本之末,万古生生,孰能遏之?故明物察伦,非强为也,以尽性也。释氏以空寂为性,以生生为幻妄,则自其萌芽处,便已斩断,安得不弃君亲、离事物哉?


    这是他所剖别的儒、释疆界。他以“此理之昭明”释“良知”,以“生生之理”释“性”,皆极切实,极剀明。因此他说:


    本心,常生者也。自其生生而言,即谓之事。故心无一刻不生,即无一刻无事。事即本心,故视听言动,子臣弟友,辞受取予,皆心也。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学者终日乾乾,只是默识此心之生理而已。时时默识,内不落空,外不逐物,一了百了,无有零碎本领之分。


    他又说:


    此理至大而至约,惟“虚而生”三字尽之。其虚也,包六合以无外,而无虚之相。其生也,彻万古以不息,而无生之迹。只此谓之本心,时时刻刻还他本来,即谓之学。


    会合上两条,时槐仍主“心即理”之说。若无人心,岂更无天地自然乎?他又说:


    圣学失传,自紫阳以后,为学者往往守定一个天理在方寸间。阳明特揭无善无恶,提出心体,令人知本心善亦著不得。第宗其说者致有流弊,不若说无声无臭字样,直捷稳当。


    无声无臭,岂如说“天理”二字更为妥帖乎?他又说:


    本性中涵生理曰仁,本性中涵灵通曰知。仁、知皆无声臭,故曰性之德。若恻隐是非,乃仁、知之端倪,发用于外者是情,所谓性之用也。后儒以爱言仁,以照言知,遂执此以为学,是徒认情之流行,不达性之蕴奥。


    这些处,他又分析得很细密。他又于当时伪良知流弊,指出许多件,如云:


    学者以任情为率性,以媚世为与物同体,以破戒为不好名,以不事检束为孔、颜乐地,以虚见为超悟,以无所用耻为不动心,以放其心者不求为未尝致纤毫之力者,多矣,可叹哉!


    以上略述了时槐论学大旨。盖是深有会于程朱,而未脱陆王之牢笼者。下面再提及他的不朽论。


    问:“人之死也,形即朽灭,神亦飘散,故舜、跖同归于必朽,所仅存者,惟留善恶之名于后世耳。”予曰:“不然。”又问:“君子之修身力学,义当然也,非为生死而为也。傥为生死而为善,则是有所为而为矣。”予亦曰:“不然。夫学以全生全归为准的。既云全归,安得谓与形而俱朽乎?全归者,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至诚之所以悠久而无疆也。孰谓舜、跖之同朽乎?以全归为学,安得谓有为而为乎?”曰:“天地合德,日月合明,悠久无疆,特言其理耳!岂真有精神灵爽长存而不泯乎?是反为沉滞不化之物矣。”予曰:“理果有乎?有即沉滞矣。理果无乎?无即断灭矣。沉滞则非德,非明,非至诚也。断灭则无合,无悠久也。此等见解,一切透过,乃可以语知生之学。”


    若我们再把时槐自己说法来加以阐明。人之生,俱带此有生理灵通之性而生。全生全归,便该全此生理之仁与灵通之知。而此仁与知,即所谓性之德,形气不足以干。虽属无声无臭,而可悠久不息。仁道与知理之不朽,即是人生之不朽。圣人仁知兼尽,故圣人虽死而不朽。其性之德,则常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而常在。他又说:


    古人有所谓不朽者。夫身外之物固必朽,文章、勋业、名誉皆必朽也,精气、体魄、灵识亦必朽也。然则不朽者何事,非深于道者孰能知之?


    至此他乃不得不反对守仁之“无善无恶说”。


    因看大乘《止观》,谓性空如镜,妍来妍见,媸来媸见。因省曰:“然则性亦空寂,随物善恶乎?此说大害道。乃知孟子</a>性善之说,终是稳当。向使性中本无仁义,则恻隐羞恶从何处来?吾人应事处人,如此则安,不如此则不安,此非善而何?”


    然则时槐立说之精卓处,正为其于心外又言性。性则有善无恶。因又说:


    善由性生,恶由外染。程子所谓性固善,恶亦不可不谓之性者,犹言清固水,浊亦不可不谓之水耳。然水之本性岂有浊乎?其流之浊,乃染于外物耳。


    故全生全归而不朽,正为全得此至善。他又说:


    彻古今,弥宇宙,皆后天也。先天无体,舍后天亦无所谓先天。故必修于后天,正所以完先天之性。


    这一个先天之性,正是无声无臭的至善。正当于“生理之仁”“灵通之知”上认。这始是彻古今,弥宇宙而不朽之所在。陆王讲心学皆少言性,时槐直从性体上透悟,因此补充了陆王许多未说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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