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钱德洪、王畿
3个月前 作者: 钱穆
王门弟子,普遍到全国,但浙江是王守仁</a>本乡,故从游者亦最先。徐爱早死,于是钱德洪</a>、王畿</a>,遂于王门最称大弟子。守仁平宸濠归,四方来者甚众,往往由两人先疏通其大旨,而后卒业于守仁,一时称教授师。及守仁征思田,两人居守越中书院。天泉桥一夕话,两人信守各别。及守仁卒,两人讲学不辍,江、浙、宣、歙、楚、广,名区奥地,皆有讲舍。德洪卒年七十九,畿卒年八十六,王学之宣扬,两人功为大。黄宗羲</a>有言:
绪山德洪龙溪畿亲炙阳明最久,习闻其过重之言。龙溪谓:“寂者心之本体,寂以照为用,守其空知而遗照,是乖其用也。”绪山谓:“未发竟从何处觅,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是两先生之良知,俱以现在知觉而言,于圣贤凝聚处,尽与扫除,在师门之旨,不能无毫厘之差。龙溪从现在悟其变动不居之体,绪山只于事物上实心磨炼,故绪山之彻悟不如龙溪,龙溪之修持不如绪山。乃龙溪竟入于禅,而绪山不失儒者之矩镬。盖龙溪悬崖撒手,非师门宗旨所可系缚。绪山则把缆放船,虽无大得,亦无大失。
兹约略分疏两人讲学大旨如后述。
德洪字洪甫,学者称绪山先生,余姚人,与守仁为同邑。他在野三十年,无日不讲学。他曾说:
吾人与万物混处于天地之中,其能以宰乎天地万物者,非吾心乎?何也?天地万物有声矣,而为之辨其声者谁欤?天地万物有色矣,而为之辨其色者谁欤?天地万物有味也,而为之辨其味者谁欤?天地万物有变化也,而神明其变化者谁欤?是天地万物之声非声也,由吾心听,斯有声也。天地万物之色非色也,由吾心视,斯有色也。天地万物之味非味也,由吾心尝,斯有味也。天地万物之变化非变化也,由吾心神明之,斯有变化也。然则天地也,万物也,非吾心则弗灵矣。吾心之灵毁,则声色味变化不可得而见矣。声色味变化不可见,则天地万物亦几乎息矣。故曰:人者,天地之心,万物之灵也。所以主宰乎天地万物者也。
朱熹</a>尝谓主宰乎天地万物者是理,由德洪此说,则主宰乎天地万物者是人之心。此亦“心即理”之主张,而更坚强。但理的范围则狭了。而德洪之言心,犹有更进一步的阐发。他说:
吾心为天地万物之灵者,非吾独灵之也。吾一人之视其色若是矣,凡天下之有目者同是明也。一人之听其声若是矣,凡天下之有耳者同是聪也。一人之尝其味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口者同是嗜也。一人之思虑其变化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心知者同是神明也。非徒天下为然也。凡前乎千百世以上,其耳目同,其口同,其心知无弗同也。后乎千百世以下,其耳目同,其口同,其心知亦无弗同也。然则明非吾之目也,天视之也。聪非吾之耳也,天听之也。嗜非吾之口也,天尝之也。变化非吾之心知也,天神明之也。故目以天视,则尽乎明矣。耳以天听,则竭乎聪矣。口以天尝,则不爽乎嗜矣。思虑以天动,则通乎神明矣。天作之,天成之,不参以人,是谓天能,是之谓天理,万物之灵。
此即陆九渊</a>“东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之意,而说得更明白,更清彻。昔孟子</a>指人心之同然者为性,今德洪指人心之同然者为天、为理,则岂不把心的地位,又转移到天与理上去?此即程朱所谓之“性即理”,其实还只是“心即理”。德洪在王门,立说较平正者在此。德洪又分天心与人心,其实即圣心与俗心,公心与私心,亦即天理与人欲的分别。德洪又说:
求之于心者,所以求心之圣。求之于圣者,所以求圣之心。圣人先得此心之同然,故尽心必证于圣人。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果主张心学,必把握住这一层,始可以无弊。陆九渊尝要问朱熹:“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就心之本体言,则圣人之心还只是凡俗人之心。但就工夫言,则凡俗人之心,毕竟该以圣人之心为标指,为依归。凡主张陆王心即理之说的,往往忽略了应有工夫。但德洪之说,似乎可以少流弊。
以上德洪几段话,专注重在人之心,专注重在人心之同然处。只人心之所同然者,是天,是理,得此则便是圣。凡未得人心之所同然者,是人,是欲,是俗。如此立下宗旨,可不再添善恶的分辨来作另外一标准。因此他又畅论“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的含义。他说:
人之心体,一也。指名曰善,可也。曰至善无恶,亦可也。曰无善无恶,亦可也。曰善曰至善,人皆信而无疑,又为无善无恶者,何也?至善之体,恶固非其所有,善亦不得而有也。至善之体,虚灵也。犹目之明,耳之聪也。虚灵之体不可有乎善,犹明之不可有乎色,聪之不可有乎声也。目无色,故能尽万物之色。耳无声,故能尽万物之声。心无善,故能尽天下万事之善。今之论至善者,乃索之于事事物物之中,先求其所谓定理者,以为应事宰物之则,是虚灵之内先有乎善也。虚灵之内先有乎善,是耳未听而先有乎声,目未视而先有乎色。塞其聪明之用,而窒其虚灵之体,非至善之谓矣。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怵惕恻隐之心是谓善矣。然未见孺子之前,先加讲求之功,预有此善以为之则邪?抑虚灵触发,其机自不容已邪?目患不能明,不患有色不能辨。耳患不能聪,不患有声不能听。心患不能虚,不患有感不能应。虚则灵,灵则因应无方。万感万应,而万应俱寂。是无应非善,而实未尝有乎善也。衡能一天下之轻重,而不可加以铢两之积。鉴能别天下之妍媸,而不可留夫一物之形。心能尽天下之善,而不可存乎一善之迹。太虚</a>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曀霾缊,何物不有,而未尝有一物为太虚之所有。故曰:“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又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殊涂而同归,一致而百虑。”夫既曰百虑,则所谓何思何虑者,非绝去思虑之谓也。千思万虑而一顺乎不识不知之则,则无逆吾明觉自然之体,是千思万虑谓之何思何虑也。此心不有乎善,是至善之极,谓之无善也。故先师曰:“无善无恶心之体。”至善本体本来如是,未尝有所私意撰说其间也。
又曰:
先师“无善无恶心之体”之说,乃对后世格物穷理之学,为先有乎善者立言也。
这里是他阐述师门所主“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之意义与宗旨。但循德洪之所言,气之外不能先有了一理,心之外不能先有了一性,即善不能在心之先与外。至少其说将接近乎老之自然与释之虚无。用近代语说之,这是一哲学形上学问题。由此落实到人生修养上,德洪又提出如下之意见。他说:
昔者吾师之立教也,揭诚意为《大学</a>》之要,指致知格物为诚意之功。门弟子闻言之下,皆得入门用力之地。用功勤者,究极此知之体,使天则流行,纤翳无作,千感万应,而真体常寂。此诚意之极功。故诚意之功,初学用之,即得入手;圣人用之,精诣无尽。吾师既没,吾党病学者善恶之机生灭不已,乃于本体提揭过重。闻者遂谓诚意不足以尽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归寂,而物自化。遂相与虚忆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希高凌节,影响谬戾,而吾师平易切实之旨,壅而弗宣。师云:“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是止至善者,未尝离诚意而得也。言止则不必言寂,言至善则不必言悟。盖心无体,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应感起物,而好恶形焉,于是乎有精察克治之功。诚意之功极,则体自寂而应自顺,初学以至成德,彻始彻终,无二功也。是故不事诚意而求寂与悟,是不入门而思见宗庙百官也。知寂与悟而示人以诚意之功,是欲人见宗庙百官而闭之门也。
这一番意见,可谓是守仁重回南都后,讲“致良知”,讲“事上磨练”之真传。至于静坐归寂,只守仁初期讲学时为然,后来并不教学者多在这上面用力。从前朱熹力排陆九渊,于德洪所说“心无体,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之说,已多量透发过。但讲心学者,总喜欢在心体上求悟。要在心体上求悟,又总喜欢用归寂守静的工夫。此即程颢</a>的说话中有时也不免。若论孔孟先秦儒,则并不见如此般用功。德洪对此点,又有一段极精辟的话。他说:
夫镜,物也。故斑垢驳杂得积其上,而可以先加磨去之功。吾心良知,虚灵也。虚灵,非物也。非物,则斑垢驳杂停于吾心之何所?则磨之之功又于何所乎?今所指吾心之斑垢驳杂者,非指气拘物蔽而言乎?既曰气拘,曰物蔽,则吾心之斑垢驳杂,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也。既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而今之致知也,则将于未涉人情事物之感之前,而先加致之之功,则夫所谓致之之功者,又将何所施邪?
这是他与同门聂豹</a>的一封信,豹是专主守静归寂的。守仁征思田,豹问:“勿忘勿助?”守仁答书云:“此间只说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专言勿忘勿助,是空锅而爨也。”德洪此等处,还是未背于师传。
王畿与德洪便不同。德洪尝说:
龙溪学日平实,每于毁誉繁冗中,益见奋惕。弟向与意见不同。虽承先师遗命,相取为益,终与入处异路,未见能浑接一体。归来屡经多故,不肖始能纯信本心,龙溪亦于事上肯自磨涤。
大抵德洪偏主事上磨炼,而畿则偏在直信本心。兹再约钞畿语,以见梗概。
畿字汝中,山阴人,学者称龙溪先生。他曾说:
夫一体之谓仁,万物皆备于我,非意之也。吾之目遇色,自能辨青黄,是万物之色备于目也。吾之耳遇声,自能辨清浊,是万物之声备于耳也。吾心之良知,遇父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弟,遇君上自能知敬,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推之为五常,扩之为百行,万物之变不可胜穷,无不有以应之,是万物之变备于吾之良知也。夫目之能备五色,耳之能备五声,良知之能备万物之变,以其虚也。致虚则自无物欲之间,吾之良知,自与万物相为流通而无所凝滞。后之儒者,不明一体之义,不能自信其心,反疑良知涉虚,不足以备万物。先取古人孝弟爱敬五常百行之迹,指为典要,揣摩依仿,执之以为应物之则,而不复知有变动周流之义。是疑目之不能辨五色,而先涂之以丹雘;耳之不能辨五声,而先聒之以宫羽。岂惟失却视听之用,而且汩其聪明之体,其不至聋且聩者几希!
这些话和德洪颇相似,但主要是承象山“尧舜以前曾读何书”义,太偏激了。他又说:
君子之学,贵于得悟。入悟有三:有从言而入者,有从静坐而入者,有从人情事变炼习而入者。得于言者谓之解悟,触发印正,未离言诠。譬之门外之宝,非己家珍。得于静坐者,谓之证悟,收摄保聚,甚有待于境。譬之浊水初澄,浊根尚在,才遇风波,易于淆动。得于炼习者,谓之彻悟,磨砻煅炼,左右逢源。譬之湛体冷然,本来晶莹,愈振愈凝寂,不可得而澄淆也。
此论工夫,读书最下,静坐较胜,事上磨炼为主;良知学近禅可证。又曰:
孔门教人之法,见于《礼经》。其言曰:“辨志乐群,亲师取友,谓之小成。强立而不返,谓之大成。”未尝有静坐之说。静坐之说,起于二氏,学者殆相沿而不自觉耳。后世学绝教衰,自幼不知所养,薰染于功利之习,全体精神奔放在外,不知心性为何物,所谓欲反其性情而无从入,可哀也已!程门见人静坐,每叹以为善学,盖使之收摄精神,向里寻求,亦是方便法门。先师所谓因以补小学</a>一段工夫也。
静坐起于二氏,王门则正以二氏补儒学也。又曰:
吾人未尝废静坐,若必借此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圣人之学,主于经世,原与世界不相离。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静坐。况欲根潜藏,非对境则不易发。若以现在感应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蹉却见在工夫,未免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独修独行,如方外人则可。大修行人,于尘劳烦恼中作道场。吾人若欲承接尧、舜、姬、孔学脉,不得如此讨便宜。
以上言悟,言静坐,言事上磨炼,皆王门惯用语,非儒家传统语。其言经世,亦指事上磨炼,非言治平大业。要之为目标宗旨,自辟蹊径。惟静坐一事,二程</a>兄弟亦曾以此教人,而禅宗反不主静坐,故使人易于迷其疆境所近,道途所归也。他又说:
儒者之学,以经世为用,而其实以无欲为本。无欲者,无我也。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莫非我也。
周敦颐</a>说:“主静立人极。”又曰:“无欲故静。”他说:“无欲者,无我也。”则其所向往,究与敦颐所谓“志伊尹</a>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者不同矣。他又说:
儒者之学,务于经世,然经世之术,约有二端:有主于事者,有主于道者。主于事者,以有为利,必有所待而后能寓诸庸。主于道者,以无为用,无所待而无不足。
此如程颢所谓“尧舜事业,亦只如太虚中</a>一点浮云过目”,则何所谓经世?王守仁以黄金成色来定圣人造诣。事业在外不在内,故必有所待。道德在内不在外,故可无所待。重道德,轻事业,语若近是,而意态轻重究不同。故他又说:
吾之一身,不论出处潜见,当以天下为己任。最初立志,便分路径。入此路径,便是大人之学。外此,便是小成曲学。先师万物一体之论,此其胚胎也。吾人欲为天地立心,必其能以天地之心为心。欲为生民立命,必其能以生民之命为命。诚得此体,方是上下与天地同流。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方是一体之实学。所谓大丈夫事,小根器者不足以当之。
他从“万物一体”来阐良知,以经世,以天下为己任,来说致良知与事上磨炼,对师门宗旨,不能说有差失。但主要在如何得此心体,则仍然须先一悟。王学与关、洛究有辨。他又说:
吾人为学之所大患者,在于包裹心深,担当力弱。
这八字,是良知学警策人之两要领。同时江西王门,更着眼“包裹心深”四字,因之偏重静坐,求见本体,然仍是“担当力弱”。龙溪派则猖狂妄行,更轮不到担当。他又说:
以世界论</a>之,是千百年习染。以人身论之,是半生依靠。见在种种行持点检,只在世情上寻得一件极好事业来做,终是看人口眼。若是超出世情汉子,必须从浑沌里立定根基,将一种要好心肠,洗涤干净。枝叶愈枯,灵根愈固。从此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方是大生。故学问须识真性,独往独来,使真性常显,始能不落陪奉。
此处所说也不错,然龙溪认读圣贤书亦是“依靠陪奉”,则非陷于猖狂不可。他又说:
悟须实悟,修须真修。凡见解上揣摩,知识上凑泊,皆是从言而入,非实悟也。凡气魄上承当,格套上模拟,皆是泥象而求,非真修也。
这里他所谓“实悟”,显不同情于朱熹读书穷理的教法;所谓“真修”,则连北宋诸儒,也尚多在“气魄上承当,格套上模拟”。似乎愈求鞭辟近里,而在气魄上、格套上,则反而愈变愈狭小。可见心学工夫,实做来还是另一套。畿在政治上,自始便不甚热心。二十六岁试吏部,不第,叹曰:“学贵自得耳!”立取京兆所给路券焚之,归始受业于守仁。二十九岁,复当会试。守仁命其往,曰:“吾非以一第为子荣,顾吾之学疑信者半,子之京师,可以发明。”是年,德洪亦在选,时阁部大臣都不喜学,两人相语:“此岂我辈入仕时。”遂同不就廷试而归。三十二岁又与德洪赴廷试,闻守仁讣,两人奔丧至广信,扶榇归越,筑场庐墓,心丧三年。直到三十五岁,始赴廷对,遂入仕,然不久即告病。他在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两都、吴、楚、闽、越,皆有讲舍。年八十,犹周流不倦。这是他所谓“不论出处潜见,当以天下为己任”之实践。守仁良知学,亦可谓富于一种社会教育的精神,而德洪与畿两人,则毕生是一社会讲学家,毕生从事在社会教育上。他们与以前理学讲学态度,显有不同。但这样流动性的集会讲学,一面是讲各自的良知,反身而即得。一面是讲天地万物为一体,当下即圣人。听讲的人多而又杂,讲得又简易,又广大,自然难免有流弊。于是遂有所谓伪良知,识者讥之为狂禅。同时江西同门,则正想力矫此流弊。黄宗羲也说他“于儒者矩镬,未免有出入”。然仍谓:
先生亲承阳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后,不能无慈湖;文成之后,不能无龙溪;以为学术之盛衰因之。慈湖决象山之澜,而先生疏河导源,于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
上引都是他比较有矩镬规绳的话。至于所谓悬崖撒手,茫无把柄,近禅近老的一些显豁语,这里且不详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