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复性书院开讲日示诸生

3个月前 作者: 马一浮
    天下之道,常变而已矣。唯知常而后能应变,语变乃所以显常。《易?恒》之象曰:“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夫雷风动荡是变也,“立不易方”是恒也。事殊曰变,理一曰常。处变之时,不失其常道,斯乃酬酢万变而无为,动静以时而常定。故曰:吉凶之道,“贞胜者也”。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今中国遭夷狄侵陵,事之至变也;力战不屈,理之至常也。当此蹇难之时,而有书院之设置,非今学制所摄,此亦是变。书院所讲求者在经术义理,此乃是常。书院经始,资用未充,斋舍不具,仅乃假屋山寺,并释奠之礼而亦阙之,远不逮昔时书院之规模,此亦处变之道则然。然自创议筹备诸公及来院相助诸友,其用心皆以扶持正学为重;来学之士,亦多有曾任教职,历事多师,不以自画而远来相就,其志可嘉,果能知所用力,亦当不后于古人:此又书院之常道也。时人或以书院在今日为不亟之务,视为无足重轻;或又责望备至,病其规制不广。前者可置不论,后者亦未察事情。盖力愿之在己者是常,事物之从缘者是变。常者,本也。变者,迹也。举本则范围天地而不过,未足以自多也;语迹则行乎患难而无辞,亦未足以自沮也。凡我书院同人,固不宜妄自菲薄,卒安于隘陋;亦不可汰然自许,有近于奢夸。如是则大行不加,厄穷不闵,持常以遇变,不累于物而有以自全其道矣。至于师资之间,所望熏习以渐,相喻益切,斯相得益彰。不务速化而期以久成,不矜多闻而必求深造。惟日孜孜,如恐弗及。因时而惕,虽危无咎。如是则气质之偏未有不能化,学问之道未有不能成者。盖人之习惑是其变,而德性是其常也。观变而不知常,则以己徇物,往而不反,不能宰物而化于物,非人之恒性也。若夫因物者,不外物而物自宾;体物者,不遗物而物自成。知物各有则,而好恶无作焉,则物我无间。物之变虽无穷,而吾心之感恒一,故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言其常也。老氏亦曰:“不知常,妄作,凶。”故天下之志有未通者,是吾之知有未致也;天下之理有未得者,是吾之性有未尽也。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夫岂远乎哉!穷理尽性,明伦察物,是人人分上所有事。不患不能御变,患不能知常;不患不能及物,患不能尽己。毋守闻见之知,得少为足;毋执一隅之说,以蔽为通。讳言病而拒药者,将不可医;不自反而责人者,必至丧己。骛广者易荒,近名者亡实。扬己矜众,并心役物,此皆今日学者通病,其害于心术者甚大。诸生虽才质志趣并有可观,其或狃于旧习而不自知,有一于此,必决而去之,然后于经术义理之学方能有入。语有之:为山假就于始篑,修涂托至于初步。儒者先务立志,释氏亦言发心,此须抉择是当,不容一毫间杂。圣狂由此分途,惑智莫能并立。随时变易以从道,斯知变矣;夭寿不贰以俟命,斯知常矣。君子小人之归,吉凶悔吝之渐,系乎当人一念之辨而已。敬则不失,诚则无间。性具之德,人人所同,虽圣人不能取而与之。学而至于圣人,方为尽己之性。此乃常道,初无奇特。须知自私用智,实违性德之常;精义入神,始明本分之事。书院师友所讲习者,莫要于此。今当开讲之初,特举是以为说。当知此理平实,勿谓幽玄;此语切近,勿谓迂阔。《说命》曰:“敬逊务时敏,厥修乃来。”程子曰:“‘敬’之一字,聪明睿知皆由此出。”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诸生远来不易,当念所为何事。敬之哉!毋怠毋忽。若于此能循而行之,庶几可与共学,可与适道矣。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九月马浮。


    复性书院学规


    在昔书院俱有学规,所以示学者立心之本,用力之要。言下便可持循,终身以为轨范,非如法令科条之为用,止于制裁而已。乃所以弼成其德,使迁善改过而不自知,乐循而安处,非特免于形着之过,将令身心调熟,性德自昭,更无走作。《书》曰:“念兹在玆”,“允出兹在兹”。朱子《白鹿洞学规》、刘忠介《证人社约》,由此其选也,与今时学校之有校训实不同科。彼则树立鹄的,驱使力赴;此乃因其本具,导以共由也。又今日所谓养成学风,亦非无验。然其原于一二人之好乐,相习而成,有分河饮水之嫌,无共贯同条之契。此则合志同方,营道同术,皆本分之事,无门户之私也。昔贤谓从胡安定门下来者,皆醇厚和易;从陆子静门下来者,皆卓然有以自立:此亦可以观矣。孔子</a>家儿不知怒,曾子</a>家儿不知骂;颜子如和风庆云,孟子</a>如泰山乔岳。圣贤气象,出于自然,在其所养之纯,非可以矫为也。夫“率性之谓道”,闻道者必其能知性者也;“修道之谓教”,善教者必其能由道者也。顺其气质以为性,非此所谓率性也;增其习染以为学,非此所谓修道也。气质之偏,物欲之蔽,皆非其性然也,杂于气、染于习而后有也。必待事为之制,曲为之防,则亦不胜其捍格。“童牛之牿”,“豮豕之牙”,则恶无自而生矣。禁于未发以前则易,遏于将萌之际则难。学问之道无他,在变化气质,去其习染而已矣。长善而救其失,易恶而至其中,失与恶皆其所自为也,善与中皆其所自有也。诸生若于此信不及,则不必来院受学,疑则一任别参,两月以后,自请退席可也。书院照章考察,验其言行,若立志不坚,习气难拔者,随时遣归,决不稍存姑息,转以爱人者误人。慎之戒之,毋贻后悔。盖不能长善,即是长恶,无论如何多闻多见,只是恶知恶觉,纤芥不除,终无入德之分也。今立学规,义取简要,言则丁宁,求其易喻,事非得已。盖遮止恶德,不如开以善道,譬诸治病于已锢,不如摄养于平时,使过患不生,无所用药。象山有言:“某无他长,只能识病。”夫因病与药,所以贵医,若乃妄予毒药,益增其病,何以医为?病已不幸,而医复误之,过在医人;若不知择医而妄服药,过在病人。至于有病而不自知其为病,屏医恶药,斥识病者为妄,则其可哀也弥甚!人形体有病,则知求医,惟恐其不愈,不可一日安也;心志有病,则昧而不觉,且执以为安,惟恐其或祛:此其为颠倒之见甚明。孟子曰:“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岂不信然哉!诸生须知循守学规,如航海之有罗盘针,使知有定向而弗致于迷方;如防毒之有血清注射,使抵御病菌而弗致于传染。此实切己之事,不可视为具文。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舍正路而不由,乃趋于旁蹊曲径,错用心力,唐费光阴,此韩愈</a>所谓“航断港绝潢,以求至于海”,不可得也。今为诸生指一正路,可以终身由之而不改,必适于道,只有四端:一曰主敬,二曰穷理,三曰博文,四曰笃行。主敬为涵养之要,穷理为致知之要,博文为立事之要,笃行为进德之要。四者内外交彻,体用全该,优入圣途,必从此始。今分言之如下:


    一曰主敬为涵养之要者。 孟子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凡物不得涵濡润泽则不能生长,如草木无雨露则渐就枯槁,此是养其生机,故曰涵养也。涵有含容深广之意,喻如修鳞之游巨泽,活鱍自如,否则如尺鲋之困泥沙,动转皆碍。又有虚明照澈之意,如镜涵万象,月印千江。如谓黄叔度如汪汪千顷之陂,澄之不清,挠之不浊,即含容深广之意。朱子“天光云影”一诗,即虚明照澈之意。人心虚明不昧之本体元是如此,只为气禀所拘,故不免褊小而失其广大之量;为物欲所蔽,故不免昏暗而失其觉照之用。气夺其志,则理有时而不行矣。然此是客气,如人受外感,非其本然。治病者先祛外感客邪,乃可培养元气,先以收摄,继以充养,则其冲和广沛之象可徐复也。孟子曰:“持其志,毋暴其气。”“志者,气之帅也。”“志至焉,气次焉。”心之所之谓之志。帅即主宰之义。志足以率气,则气顺于理,而是气固天理之流行也。何以持志?主敬而已矣。伊川曰“涵养须用敬”,即持志之谓也。以率气言,谓之主敬;以不迁言,谓之居敬;以守之有恒言,谓之持敬。心主于义理而不走作,气自收敛。精神摄聚则照用自出,自然宽舒流畅,绝非拘迫之意。故曰“主一无适之谓敬”,此言其功夫也。敬则自然虚静,敬则自然和乐,此言其效验也。敬是常惺惺法,此言其力用也。《尚书</a>》叙尧德,首言“钦明”;傅说告高宗,先陈“逊志”。盖散乱心中决无智照。无智照故人我炽然,发为憍慢,流为放逸,一切恶德皆从此生。敬之反,为肆、为怠、为慢。怠与慢皆肆也,在己为怠,对人为慢。武王之铭曰:“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孝经</a>》曰:“敬亲者无敢慢于人。”故圣狂之分在敬与肆之一念而已。“主忠信”即是主敬,《说文》忠、敬互训,信者,真实无妄之谓。此以立心而言。“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程子曰:“此是彻上彻下语。圣人元无二语。”此该行事而言,心外无事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礼以敬为本,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武王曰“怠胜敬者灭”也。“忠易为礼,诚易为辞”,语在《韩诗外传</a>》。 忠即敬也,诚即信也。“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未有敬而不能为义者,即未有忠信而不能为礼者,内外一也。一有不敬,则日用之间动静云为皆妄也。居处不恭,执事不敬,与人不忠,则本心汩没,万事堕坏,安在其能致思穷理邪?故敬以摄心,则收敛向内,而攀缘驰骛之患可渐祛矣;敬以摄身,则百体从命,而威仪动作之度可无失矣。敬则此心常存,义理昭著;不敬则此心放失,私欲萌生。敬则气之昏者可明,浊者可清。气既清明,义理自显,自心能为主宰。不敬则昏浊之气展转增上,通体染污,蔽于习俗,流于非僻而不自知,终为小人之归而已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则慢易之心入之;心中斯须不和不乐,则鄙诈之心入之:未有箕踞而心不慢者。视听言动,一有非礼,即是不仁,可不念哉?今时学者通病,唯务向外求知,以多闻多见为事,以记览杂博相高,以驰骋辩说为能,以批评攻难自贵,而不肯阙疑阙殆。此皆胜心私见,欲以矜名哗众,而不知其徇物忘己,堕于肆慢,戕贼自心。故其闻见之知愈多者,其发为肆慢亦愈甚,往而不返,不可救药。苟挟是心以至,而欲其可与入理,可与立事,可与亲师取友、进德修业,此必不可得之数也。今于诸生初来之日,特为抉示时人病根所在,务望各人自己勘验,猛力省察,无使疮疣在身,留为过患。须知“敬”之一字,实为入德之门,此是圣贤血脉所系,人人自己本具。德性之知,元无欠少,不可囿于闻见之知遂以为足,而置德性之知任其隐覆,却成自己孤负自己也。圣人动容周旋莫不中礼,酬酢万变而实无为,皆居敬之功也。常人“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起灭不停,妄想为病,皆不敬之过也。程子有破屋御寇之喻,略谓前后左右,驱去还来,只缘空虚,作不得主,中有主则外患自不能入。此喻最切。主者何?敬也。故唯敬可以胜私,唯敬可以息妄。私欲尽则天理纯全,妄心息则真心显现。尊德性而道问学,必先以涵养为始基。及其成德,亦只是一敬,别无他道。故曰:敬也者,所以成始而成终也。


    二曰穷理为致知之要者。 先须楷定何谓理,何谓知。“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易?说卦传》文也。“致知在格物”,《大学</a>》文也。向来先儒说《大学》“格物”,各明一义,异执纷然。大略不出两派:一宗朱子,一宗阳明。朱子释“格物”为穷至事物之理,“致知”为推极吾心之知。知者,知此理也。知具于心,则理不在心外明矣,并非打成两橛。不善会者,往往以理为外。阳明释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不善会者,亦遂以物为外。且如阳明言,则《大学》当言“格物在致知”,不当言“致知在格物”矣。今明心外无物,事外无理,即物而穷其理者,即此自心之物而穷其本具之理也。此理周遍充塞,无乎不在,不可执有内外。学者须知儒家所言“事物”,犹释氏言“万法”,非如今人所言“物质”之物。若执唯物之见,则人心亦是块然一物质耳,何从得有许多知识? 阳明“致良知”之说,固是直指,然《大学》须还他《大学》。教有顿渐,《大学》说先后次弟,明是渐教;《中庸</a>》显天人一理,“君子笃恭而天下平”,中和即位育,方是顿教。儒者不言顿渐,然实有是理。 阳明是就自家得力处说,朱子却还他《大学》元来文义,论功夫造诣是同,论诠释经旨却是朱子较密。上来约简旧说,是要学者先明穷理致知为何事,非于先儒妄生异同,心存取舍,亦非欲为调停之说也。此意既明,学者须知格物即是穷理,异名同实。今言</a>穷理为致知之要者,亦即是“致知在格物”也。何以不言格物而言穷理?只为从来学者,都被一个“物”字所碍,错认物为外,因而再误,复认理为外。今明心外无物,事外无理,事虽万殊,不离一心。佛氏亦言:“当知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心生法生,心灭法灭。”“万行不离一心,一心不违万行。”所言法者,即事物异名。 一心贯万事,即一心具众理。即事即理,即理即心。心外无理,亦即心外无事。理事双融,一心所摄,然后知散之则为万殊,约之唯是一理。所言穷者,究极之谓。穷极此理,周匝圆满,更无欠阙,更无渗漏,不滞一偏一曲,如是方名穷理。致者,竭尽之称。如“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孝经》言“养则致其欢,丧则致其哀”之致。知是知此理唯是自觉自证境界,拈似人不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切名言诠表,只是勉强描模一个体段,到得此理显现之时,始名为知。一现一切现,鸢飞鱼跃,上下与天地同流,左右逢源,触处无碍,所谓头头是道,法法全彰,如是方名致知,所谓知之至也。清凉观答唐顺宗心要云:“语证则不可示人,说理则非证不了。”证者方是真知,证后所说之理方是实理。不然只是揣量卜度,妄生分别,如盲人摸象,各说一端,似则似,是则不是。在佛氏谓之情识思量境界,谓之遍计执,全体是妄;在儒家谓之私智穿凿,谓之不诚。故穷理工夫入手处,只能依他古来已证之人所说一一反之自心,子细体究,随事察识,不等闲放过。如人学射,久久方中。到得一旦豁然贯通,表里洞然,不留余惑,所谓直到不疑之地,方可名为致知也。《大学》只此一关最为难透,到得知至以后,意诚心正身修,乃是发悟。以后保任长养之事,譬如顺水行船,便易为力。故象山曰:“向上事益简易不费力。但穷理工夫直是费力,不是吃紧用力一番,不能致知。”朱子所谓“唯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此系诚言,不容妄生疑虑。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朱子集注曰:“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故能极其心之全体而无不尽者,必其能穷夫理而无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则其所从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易?说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穷理”即当孟子所谓“知性”,“尽性”即当孟子所谓“尽心”,“至命”即当孟子所谓“知天”。天也,命也,心也,性也,皆一理也。就其普遍言之,谓之天;就其禀赋言之,谓之命;就其体用之全言之,谓之心;就其纯乎理者言之,谓之性;就其自然而有分理言之,谓之理;就其发用言之,谓之事;就其变化流形言之,谓之物。故格物即是穷理,穷理即是知性,知性即是尽心,尽心即是致知,知天即是至命。程子曰:“理穷则性尽,性尽则至命。”不是穷理了再去尽性,尽性了再至于命,只是一事,非有三也。《大学》说“致知在格物”,不是说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故今明穷理为致知之要者,须知合下用力,理穷得一分,即知致得一分。在佛氏谓之分证,到得知至即满证也。《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朱子章句曰:“尽其性者,德无不实,故无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细精粗,无豪发之不尽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赋形气不同而有异耳。能尽之者,谓知之无不明而处之无不当也。”此是一尽一切尽,其间更无先后。肇公曰:“会天地万物为自己者,其唯圣人乎?”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是故成己即所以成物,成物乃所以成己。“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此是一成一切成,其间更无分别。“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良以物我无间,人己是同,于中不得安立人见我见。契此理者,是谓正理,是谓正知;反是则非正理,为不正知。此是知之根本。曾子闻“一贯”之旨,直下承当,及门人问,只道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此事学者合下可以用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之事也。“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尽己之事也。此亦是澈上澈下语。到得一理浑然,泛应曲当,亦只是个“忠恕”,别无他道。学者须于此信得亲切,行得真实,方可以言穷理,方可以言致知。更须知理是同具之理,无可独得;知是本分之知,不假他求。故象山曰:“宇宙内事,即吾性分内事;吾性分内事,即宇宙内事。”此亦知至之言。今时学者每以某种事物为研究之对像,好言“解决问题”、“探求真理”,未尝不用思力,然不知为性分内事,是以宇宙人生为外也。自其研究之对像言之,则己亦外也。彼此相消,无主可得,而每矜为创获,岂非虚妄之中更增虚妄?以是为穷理,只是增长习气;以是为致知,只是用智自私:非此所谓穷理致知也。至穷理之方,自是要用思惟。“思曰睿,睿作圣”,程子曰:“学原于思,不思则罔。”若一向读书,只匆匆涉猎,泛泛寻求,便谓文义已了,能事已毕,终其身昏而无得也。欲入思惟,切忌自谓已了,若轻言易了,决定不思,是闭门而求入也。读书既须简择,字字要反之身心,当思:圣贤经籍所言,即是吾心本具之理,今吾心现在,何以不能相应?苟一念相应时,复是如何?平常动静云为之际,吾心置在何处?如此方有体认之意。当思:圣贤经籍所言,皆事物当然之则,今事当前,何以应之未得其当?苟处得是当时,复是如何?平常应事接物之时,吾心如何照管?如此方有察识之意。无事时体认自心是否在腔子里,有事时察识自心是否在事上,如此方是思,方能穷理。思如浚井,必当及泉,亦如抽丝,须端绪不紊,然后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曲畅旁通,豁然可待。体认亲切时,如观掌纹,如识痛痒;察识精到处,如权衡在手,铢两无差,明镜当台,豪发不爽:如此方有知至之分。此在散乱心中必不可得,故必先之以主敬涵养,而后乃可以与于此也。


    三曰博文为立事之要者。 须先知不是指文辞为文,亦不限以典籍为文,凡天地间一切事相皆文也,从一身推之家国天下皆事也。道外无事,亦即道外无文。《论语</a>》朱注曰:“道之显者谓之文。”今补之曰:“文之施于用者谓之事。”博者,通而不执之谓。立者,确乎不拔之称。易言之,亦可谓通经为致用之要也。世间有一等质美而未学之人,遇事尽能处置,然不能一一皆当于理,处甲事则得,处乙事又失之。此谓不能立事,其故由于不学,即未尝博文也。虽或偶中,而幽冥莫知其原,未尝穷理也。恒言斥人“不学无术”,本《霍光传》中语。“不学”言未尝读书,“无术”即是没办法。可见遇事要有办法,必须读书穷理始得。 《中庸》曰:“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文理”亦可析言之,在心则为理,见于事则为文;事有当然之则谓之理,行此当然之则谓之文。已明心外无事、离体无用,更须因事显理、摄用归体,故继穷理致知而言博文立事也。穷理主于思之意多,博文主于学之意多。《论语》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盖不求诸心,则昏而无得;不习其事,则危而不安。此见思学并进,亦如车两轮,如鸟两翼,致力不同,而为用则一,无思而非学,亦无学而非思也。“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操缦、博依,博文也。安弦、安诗,立事也。“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诗》《礼》,文也。言、立,事也。六艺之文,即“冒天下之道”,实则天下之事,莫非六艺之文。明乎六艺之文者,斯可以应天下之事矣。此义云何?《诗》以道志而主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凡以达哀乐之感,类万物之情,而出以至诚恻怛,不为肤泛伪饰之辞,皆《诗》之事也。《书》以道事。事之大者,经纶一国之政,推之天下。凡施于有政,本诸身、加诸庶民者,皆《书》之事也。《礼》以道行。凡人伦日用之间,履之不失其序、不违其节者,皆《礼》之事也。《乐》以道和。凡声音相感,心志相通,足以尽欢忻鼓舞之用而不流于过者,皆《乐》之事也。《易》以道阴阳。凡万象森罗,观其消息盈虚变化流行之迹,皆《易》之事也。《春秋</a>》以道名分。凡人群之伦纪、大经、大法,至于一名一器,皆有分际,无相陵越,无相紊乱,各就其列,各严其序,各止其所,各得其正,皆《春秋》之事也。其事即其文也,其文即其道也。学者能于此而有会焉,则知六艺之道何物而可遗,何事而不摄乎!故凡言文者,不独前言往行布在方策有文史可稽者为是,须知一身之动作威仪、行业力用,莫非文也;孔子称尧“焕乎其有文章”,乃指尧之功业。子贡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乃指孔子之言行。天下万事万物之粲然并陈者,莫非文也。凡言事者,非一材一艺、一偏一曲之谓,自入孝出弟、爱众亲仁、立身行己、遇人接物,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开物成务、体国经野,大之礼乐刑政之本,小之名物度数之微,凡所以为因革损益、裁成辅相之道者,莫非事也。《学记》曰:“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夫“知类通达”,乃可谓博文矣;“强立而不反”,乃可与立事矣。在《易》则曰:圣人有以“观其会通”而“行其典礼”。夫“观其会通”是博文也,“行其典礼”是立事也。《朱子语类</a>》:“会通谓物之节角交加处。”盖谓如人身之有关节,为筋脉活动之枢纽。又喻如水之众流汇合而为江河,虽千支万派,俱入于海,此所谓会通也。 足以尽天下之事相而无所执碍者,乃可语于博矣;足以得举措之宜而不疑其所行者,乃可语于立矣。若乃事至而不免于惑,物来而莫之能应,是乃不可与立事,亦不足以语于博文也。今举《诗》教以明一例。如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观、群、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今学《诗》者,能详其名物训诂矣,又进而能言其义矣,而不达于政,不能事父事君,其为面墙也如故,谓之未尝学《诗》可也。他经亦准此可知。故言“博文”者,决不是徒夸记览,徒骋辞说,以炫其多闻而不切于事,遂可以当之,必其闳通淹贯,畜德多而谨于察物者也。言“立事”者,不是智效一官,行效一能,不该不遍,守其一曲,遂足以当之,必其可以大受当于物而卓然不惑者也。复次当知《易》言“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天之文与地之宜,非如今言天文学或人文地理之类。天文即谓天道,人文即谓人道。阴阳消长,四时错行,天文也;彝伦之序,贤愚之等,人文也。《系辞传》曰:“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兼三才而两之,故六。”阴阳、刚柔、仁义之相,皆两也。等犹言类也。阴阳、刚柔各从其类谓之物。物相杂而成文谓之文。物犹事也,事之相错而着见者,咸谓之文。故一物不能成文,成文者必两。凡物之对待而出者为文。对待之物,交参互入,错综变化,至赜至动,皆文也。唯圣人有以见其“至赜而不可恶”,“至动而不可乱”,故“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是故谓之爻”。学者知此,则知所谓文为事相之总名可以无疑也。文以变动而有,事以变动而生,故曰“功业见乎变”。功业者,事也。“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此乃从体起用,亦谓之全体作用。“行其所无事”而非有计功谋利之心焉,斯立事之要也。故天地虽万物并育,不居生物之功;圣人虽保民无疆,不矜畜众之德。博文如物之生长,必积渐以至广大;立事如物之成实,必贞固而后有成。今人欲立事而不务博文,是犹不耕而望获也;徒事博文而不务穷理,是犹卤莽而耕之,灭裂而耘之也,欲责之以立事,安可得哉!复次当知博文属知,立事属能。《中庸》曰:匹夫匹妇之愚,可以与知与能,及其至也,圣人有所不知不能焉。学者切忌自谓已知已能,如此则是自画而不可以进于博,不可以与于立矣。试观圣人之气象为如何?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欤?何其多能也?”子闻之,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曰:“君子之道四,吾未能一焉。”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夫圣人知周万物而道济</a>天下,然其自以为无知无能如此,非故为谦辞也,其心实如是也。鄙夫云者,执其一端之见而汰然以自多者也。圣鄙之分,由此可见。老子</a>曰:“其出弥远,其知弥少。”释氏亦曰:“若作圣解,即是凡情。”必其自视欿然,然后虚而能受。此所以必先之以穷理致知,而后乃可语于博文立事也。


    四曰笃行为进德之要者。 德行为内外之名,在心为德,践之于身为行;德是其所存,行是其所发。自其得于理者言之,则谓之德;自其见于事者言之,则谓之行:非有二也。充实而有恒之谓笃,日新而不已之谓进。知止而后能笃,不为物迁,斯可以载物;行健而后能进,自强不息,乃所以法天。无有欠阙,无有间断,乃可言笃;无有限量,无有穷尽,所以言进。行之积也愈厚,则德之进也愈弘。故《大畜》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商颂》曰:“汤降不迟,圣敬日跻。”言其进也。《干?文言》:“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故行之未成,即德之未裕。《系辞》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此所以言笃行为进德之要也。言行同为中之所发,故曰:“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及乎远。”“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可不慎乎?”此以言行并举,今何以单言行?《论语》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此明言行有不相应者,不可不察也。《曲礼》曰:“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走兽。”“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之色取仁而行违者尽多,依似之言,可以乱德,学者当知以此自观自儆。“言顾行,行顾言”,“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方可语于笃行也。此是言行分说,然当知合说则言亦行之所摄。《洪范》“五事”、《论语》“九思”、“四勿”、“三贵”,并属于行。广说无尽,今只略说五事,曰貌、言、视、听、思,曰恭、曰从、曰明、曰聪、曰睿,即行之笃也。“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即德之进也。“九思”、“四勿”、“三贵”,皆笃行之事。曰仁、曰礼、曰信,皆德也。德之相广说亦无尽。仁者,德之总相也,开而为二曰仁智、仁义,开而为三曰智、仁、勇,开而为四曰仁、义、礼、智,开而为五则益之以信,开而为六曰智、仁、圣、义、中、和,如是广说,可名万德,皆统于仁。学者当知有性德,有修德,性德虽是本具,不因修证则不能显。故因修显性,即是笃行为进德之要。全性起修,即本体即功夫;全修在性,即功夫即本体。修此本体之功夫,证此功夫之本体,乃是笃行进德也。孔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讲本训肄,即指“时习”,并非讲说之谓。即今讲说,亦是“时习之”之事,亦即笃行之事,亦即修德之事,即是因修显性也。前言学问之道在变化气质,须知变化气质即是修。汉儒每言才性,即指气质。魏钟会</a>作《四本论》,论才性异同,其文已佚,当是论气</a>质不同之书,或近于刘劭</a>之《人物志</a>》。其目为才者,指气质之善而言。气质之不善者,固当变化,即其善者,只名为才,亦须变化,乃可为德,此即是修德。如《虞书?皋陶谟》行有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宽柔是才,须“宽而栗,柔而立”,始名为德,此非变化不能成就。其下准此可知。《周书</a>?洪范》乂用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此皆明气质必假变化。《通书》“刚柔善恶”一章所谓“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亦是此旨。刘劭《人物志?九征篇》虽名家言,亦有可取,大致以偏至为才,兼才为德,全德为圣,故曰:“九征皆至,则纯粹之德也。九征有违,则偏杂之才也。九征者,谓九质之征,谓精、神、筋、骨、气、色、仪、容、言也。文繁不具引。 三度不同,其德异称,故偏至之才,以才自名,兼才之人,以德为目,兼德之人,更为美号。是故兼德而至,谓之中庸。中庸者,圣人之目也。具体而微,谓之德行。德行者,大雅之称也。一至谓之偏才。偏才,小雅之质也。一征谓之依似。依似,乱德之类也。一至一违谓之间杂。间杂,无恒之人也。无恒、依似,皆风人末流。末流之质,不可胜论。”名家之言,乃以品核人流,未必尽为知德,然其所谓三度则有当也。知此可明修德须学,由偏至而进于兼,由兼德而进于全,非进德之谓乎?然又须明性修不二,不是性德之外别有修德,修德须进,性德亦有进。性德本无亏欠,何以须进?当知天地之道只是至诚无息,不息即进也。“与天地合其德”,只是贵其不已。所谓“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此进德之极致也。行之不笃,即是不诚,不诚则无物。一有欠阙,一有间断,便是不笃。行有欠阙,即德有欠阙;行有间断,即德有间断。故虽曰性德无亏,亦须笃行到极至处始能体取,所以言笃行为进德之要也。易言之,即是践形所以尽性,进德即尽性之事,践形即笃行之事。孟子曰:“形色,天性也。唯圣人而后可以践形。”气之凝成者为形,形之变动者为色。此与佛氏言色法不同。参看《宜山会语》五《说视听言动》。 天性,即行乎气中之理也。如视听言动皆有其理,视极其明,听极其聪,言极其从,貌极其恭,始为尽视听言动之理,始为得耳目口体之用,是谓尽性,是谓践形。朱子曰:“众人有是形而不能尽其理,故无以践其形;惟圣人有是形而又能尽其理,然后可以践其形而无歉也。”故知视有不明,听有不聪,则是未能践其形,即未能尽其性。视听言动皆行也,四者一于礼,则是仁是德也。人生所日用不离,最切近而最易体认者,孰有过于四事者乎?所以应万事而根于心之所发者,舍此岂别有乎?故颜渊问仁,孔子告以“克己复礼</a>为仁”。颜子直下承当,便请问其目,只此视听言动四事。知此便知笃行之道,合下当从非礼勿视、听、言、动入手。才有非礼即是不仁,到得四事全是礼,则全体是仁。是故言笃行为进德之要,此理决定无可疑也。


    复次当知《中庸》曰“温故而知新”,博文之事也;“敦厚以崇礼”,笃行之事也。此所以继博文而言笃行也。《干?文言》曰“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主敬、涵养、穷理、致知、博文、立事当之;“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则笃行、进德当之。又此门总摄前三,如主敬须实是主敬,穷理须实是穷理,博文须实是博文,此便是笃行,一有不实,只是空言。涵养得力,致知无尽,应事不惑,便是进德。若只言而不行,安能有得?行而不力,安望有进?故言虽分三,事唯是一,总此四门,约为一行。《论语》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文以知言</a>,礼以行言,博约亦是同时,文礼非有二致。故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前三是博,此门是约。又中二为博,初终均约。总该万行,不离一心。即知即行,全理是事;即博即约,全事是理。始终本末,一以贯之,即下学,即上达。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即六艺之文,行即六艺之事,忠、信则六艺之本。今此四门亦略同四教,全体起用,全用归体。此乃圣学之宗要,自性之法门,语语从体验得来,从胸襟流出,一字不敢轻下。要识圣贤血脉,舍此别无他道。于此不能有会,决定非器,难与入德。若只作一种知解、一种言说领取而不肯笃行,则是辜负自己,辜负先圣。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闻是闻道,知是知德,道为万行,德是一心。今有言说显示,但名为“闻”,诸生体之在己,乃可名“知”。勤而行之,斯可与适道;得之于心,斯可与入德。如此则日进于高明光大之域,必可期也。“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勉之!勉之!


    读书法


    前讲学规,乃示学者求端致力之方。趣向既定,可议读书。如人行远,必假舟车,舟车之行,须由轨道,待人驾驶,驾驶之人,既须识途,亦要娴熟,不致迷路,不致颠覆,方可到达。故读书之法,须有训练,存乎其人。书虽多,若不善读,徒耗日力,不得要领,陵杂无序,不能入理,有何裨益?所以《学记》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也。古人以牛驾车,有人设问,曰:“车如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此以车喻身,以牛喻心。车不自行,曳之者牛;肢体运用,主之者心。故欲读书,先须调心,心气安定,自易领会。若以散心读书,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必不能入。以定心读书,事半功倍。随事察识,语语销归自性,然后读得一书自有一书之用,不是泛泛读过。须知读书即是穷理博文之一事,然必资于主敬,必赖于笃行。不然,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易?系辞》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夬者,决也。决是分别是非之意,犹今言判断决去其非,亦名为决。 此书名所由始。契乃刻木为之,书则箸于竹帛。故《说文》曰:“书,箸也。从聿。”所以书者,是别白之词。声亦兼意。孔颖达</a>《尚书正义</a>》曰:“道本冲寂,非有名言,既形以道生,物由名举,圣贤阐教,事显于言,言惬群心,书而示法,因号曰书。”名言皆诠表之辞,犹筌号为渔猎之具。书是能诠,理即所诠。《系辞》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故读书在于得意,得意乃可忘言。意者,即所诠之理也。读书而不穷理,譬犹买椟还珠,守此筌蹄,不得鱼兔,安有用处?禅家斥为“念言语汉”,俚语谓之“读死书”。贤首曰:“微言滞于心首,转为缘虑之场;实际居于目前,翻成名相之境。”此言读书而不穷理之过。记得许多名相,执得少分知解,便傲然自足,顿生狂见,自己无一毫受用,只是增长习气。《圆觉经</a>》云:“无令求悟,唯益多闻,增长我见。”此是不治之证。故读书之法,第一要虚心涵泳,切己体察,切不可以成见读书,妄下雌黄,轻言取舍,如时人所言批评态度。南齐王僧虔</a>《诫子书》曰:“往年有意于史”,后“复徙业就玄”,“犹未近仿佛。曼倩有云:‘谈何容易。’见诸玄,志为之逸,肠为之抽。专一书,转诵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尘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就如张衡</a>思侔造化,郭象</a>言类悬河,不自劳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窥其题目,未辨其指归;六十四卦,未知何名;《庄子</a>》众篇,何者内外;八帙所载,凡有几家;四本之称,以何为长。而终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据此文,可知当时玄言之盛,亦如今人之谈哲学、新学。后生承虚接响,腾其口说,骛名无实,其末流之弊有如是者。僧虔见处,犹滞知解,且彼自为玄家,无关儒行。然其言则深为警策,切中时人病痛,故引之以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之旨。慎勿以成见读书,轻言批评,此最为穷理之碍,切须诫绝也。


    今以书为一切文籍记载之总名,其实古之名书,皆以载道。《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读书之名始此。《尚书序》曰:“伏羲</a>、神农</a>、黄帝</a>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至于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是故历代宝之,以为大训。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此见上古有书,其来已远。《书序》复云:“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者之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a>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疑当时《八索》者类阴阳方伎之书,故孔子作《十翼》,以赞《易》道之大,而《八索》遂黜。《职方》,孔颖达以为即指《周礼</a>》。疑上古亦有方志,或不免猥杂,故除之。 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讫于周。芟夷烦乱,翦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也。”此义实通群经言之,不独《尚书》也。《尚书》独专“书”名者,谓其为帝王遗书,所谓“文武之道,布在方策”者是也。“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所以显道,事之见于书者,皆文也。故六艺之文,同谓之书。以常道言,则谓之经;以立教言,则谓之艺;以显道言,则谓之文;以竹帛言,则谓之书。《论语》记“子所雅言</a>,《诗》《书》、执礼”,“子不语</a>怪、力、乱、神”,此可对勘。世间传闻古事多属怪、力、乱、神,如《楚辞</a>?天问》之类。《山海经</a>》疑即《九丘》之遗。如《竹书纪年</a>》、《汲冢周书》、《穆天子传</a>》等固魏、晋间人伪书。然六国时人最好伪撰古事,先秦旧籍多有之。 故司马迁</a>谓“诸家言黄帝,其言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可知孔子删《书》,所以断自唐虞者,一切怪、力、乱、神之事,悉从刊落。郑康成《书论》引《尚书纬》云:“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今伏生所传今文才二十九篇,益以古文,并计五十八篇。”《古文尚书》虽有依托,并非全伪。 据此可见孔子删后之《书》,决无不可信者。群经以此类推,为其以义理为主也。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此是孔子之读书法。今人动言创作,动言疑古,岂其圣于孔子乎?不信六经,更信何书?不信孔子,更信何人?“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此是考据谨严态度。今人治考古学者,往往依据新出土之古物,如殷墟甲骨、汉简之类,矜为创获,以推论古制。单文孤证,岂谓足征?即令有当,何堪自诩?此又一蔽也。孔子读《易》,韦编三绝,漆书三灭,铁挝三折,其精勤专久如此。今人读书,不及终篇,便生厌倦,辄易他书,未曾玩味,便言已了,乃至文义未通即事著述,抄撮剿袭,自矜博闻,缪种流传,每况愈下。孔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此不独浅陋之甚,亦为妄诞之尤,其害于心术者甚大。今日学子,所最宜深诫者也。


    《易》曰:“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伊川曰:“天为至大而在山之中,所畜至大之象。”“人之蕴畜,由学而大,在多闻前古圣贤之言与行,考迹以观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识而得之,以畜成其德,乃大畜之义。”此学之所以贵读书也。“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乃知贵近者必遗远也。河伯见海若而自失,乃知执多者由见少也。读书非徒博文,又以畜德,然后能尽其大。盖前言往行,古人心德之着见者也。畜之于己,则自心之德与之相应。所以言“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业者,即言行之发也。君子言而世为天下法,行而世为天下则,故乱德之言,非礼之行,必无取焉。书者何?前言往行之记录是也。今语所谓全部人生,总为言行而已矣。书为大共名,六艺为大别名。古者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初无经史之分也。尝以六艺统摄九家,统摄四部,闻者颇以为异。《泰和会语?楷定国学名义》。 其实理是如此,并非勉强安排。庄子谓道术之裂为方术,各得一察焉以自好。《汉志》以九家之言皆“六艺之支与流裔”,亦世所熟闻也。流略之说,犹寻其源;四部之分,遂丰其蔀。今言专门,则封域愈狭,执其一支,以议其全体,有见于别而无见于通,以是为博,其实则陋。故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束于教也”。守目录校雠之学而以通博自炫者,不可以语于畜德也。清儒自乾嘉以后,小学</a>一变而为校勘,单辞碎义,犹比窥观。至目录一变而为板本,则唯考论椠刻之久近,行款之异同,纸墨之优劣,岂徒玩物丧志,直类骨董市谈。此又旧习之弊,违于读书之道者也。


    以上略明读书所以穷理,亦所以畜德。料简世俗读书不得其道之弊,大概不出此数端。然则读书之道,毕竟如何始得?约而言之,亦有四门:一曰通而不局。二曰精而不杂。三曰密而不烦。四曰专而不固。局与杂为相违之失,烦与固为相似之失。执一而废他者,局也;多歧而无统者,杂也;语小而近琐者,烦也;滞迹而遗本者,固也。通则曲畅旁通而无门户之见,精则幽微洞彻而无肤廓之言,密则条理谨严而无疏略之病,专则宗趣明确而无氾滥之失。不局不杂,知类也;不烦不固,知要也。类者辨其流别,博之事也;要者综其指归,约之事也。读书之道尽于此矣。


    《学记》曰:“一年视离经辨志。”郑注:“离经,断句绝也。辨志,谓别其心意所趋向。”是离经为章句之学,以了解文义为初学入门之事。继以辨志,即严义利之辨,正其趋向,否则何贵于读书也。下文云:“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敬业、博习、论学,皆读书渐进功夫。乐群、亲师、取友,则义理日益明,心量日益大,如是积累,犹只谓小成。至于“知类通达”,则知至之目;“强立而不反”,郑注云:“强立,临事不惑也。不反,不违失师道。”犹《论语》言“弗畔”。 则学成之效。是以深造自得,然后谓之大成。故学必有资于读书,而但言读书,实未足以为学。今人读书,但欲了解文义,便谓能事已毕。是只做得离经一事耳,而况文义有未能尽了者乎!


    《汉书</a>?艺文志》曰:“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a>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此见西汉治经,成为博士之业,末流之弊,已是如此,异乎《学记》之言矣,此正《学记》所谓“呻其占毕,多其讯”者,乃适为教之所由废也。汉初说《诗》者,或能为《雅》而不能为《颂》,其后专主一经,守其师说,各自名家。如《易》有施、孟、梁丘,《书》有欧阳、夏侯,《诗》有齐、鲁、韩,人持一义,各不相通。武帝末,壁中古文已出,而未得立于学官;至平帝时,始立《毛诗</a>》、《逸礼》、《古文尚书》、《左氏春秋》。刘歆</a>《让太常博士书》,极论诸儒博士不肯置对,专己守残,“挟恐见破之私意,而亡从善服义之公心”,“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此今古文门户相争之由来也,此局过之一例也。及东汉末,郑君承贾、马之后,遍注群经,始今古文并用,庶几能通者,而或讥其坏乱家法。迄于清之季世,今文学复兴,而治古文学者亦并立不相下,各守封疆,仍失之局。而其为说之支离破碎,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者犹有过之,则又失之烦。汉、宋之争,亦复类此,为汉学者,诋宋儒为空疏,为宋学者,亦鄙汉儒为锢蔽。此皆门户之见,与经术无关。知以义理为主,则知分今古汉宋为陋矣。然微言绝而大义乖,儒分为八,墨分为三,邹、鲁之间,龂龂如也,自古已然。荀子</a>非十二子,其态度远不如庄子。《天下篇》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闻其风而说之”,故道术裂为方术,斯有异家之称。刘向</a>叙九流,言九家者,皆六艺之支与流裔,礼失而求诸野,彼异家者,犹愈于野已,此最为持平之论。其实末流之争,皆与其所从出者了无干涉。推之儒佛之争、佛老之争,儒者排二氏为异端;佛氏亦判儒家为人天乘,老、庄为自然外道。老佛互诋,则如顾欢《夷夏论》、甄鸾</a>《笑道论</a>》之类,乃至佛氏亦有大小乘异执、宗教分途,道家亦有南北异派,其实与佛、老子之道皆无涉也。儒家既分汉、宋,又分朱、陆,至于近时,则又成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争、玄学与科学之争、唯心与唯物之争,万派千差,莫可究诘,皆局而不通之过也。大抵此病最大,其下三失随之而生。既见为多歧,必失之杂;言为多端,必失之烦;意主攻难,必失之固。欲除其病本,唯在于通。知抑扬只系临时,对治不妨互许,扫荡则当下廓然,建立则异同宛尔,门庭虽别,一性无差。不一不异,所以名如;有疏有亲,在其自得。一坏一切坏,一成一切成,但绝胜心,别无至道。庄子所谓:“恢(诡)〔恑〕(谲)〔憰〕怪,道通为一。”荀卿所谓:奇物变怪,仓卒起一方,举统类以应之,若辨黑白。禅家所谓:“若有一法出过涅槃,我亦说为如梦如幻。”《中庸》之言最为简要,曰:“不诚无物。”孟子之言最为直截,曰:“万物皆备于我矣。”《系辞》之言最为透彻,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盖大量者用之即同,小机者执之即异。总从一性起用,机见差别,因有多途。若能举体全该,用处自无差忒,读书至此,庶可“大而化之”矣。


    学者观于此,则知天下之书不可胜读,真是若涉大海,茫无津涯。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然弗患其无涯也,知类,斯可矣。盖知类则通,通则无碍也。何言乎知类也?语曰:群言淆乱,折衷于圣人,摄之以六艺,而其得失可知也。《汉志》叙九家,各有其长,亦各有其短。《经解》明六艺流失,曰愚、曰诬、曰烦、曰奢、亦曰《礼》失则离,《乐》失则流。曰贼、曰乱。《论语》“六言”、“六蔽”,曰愚、曰荡、曰贼、曰绞、曰乱、曰狂。孟子知言显言之过为诐淫邪遁,知其在心者为蔽陷离穷。皆各从其类也。荀子曰:“墨子</a>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a>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a>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a>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欲谓之,道尽嗛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势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荀子此语,亦判得最好。蔽于一隅即局也。是知古人读书先须简过,知其所从出,而后能知其所流极,抉择无差,始为具眼。凡名言施设各有分。齐衡诚悬,则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诚陈,则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则不可欺以方圆。以六艺统之,则知其有当于理者,皆六艺之一支也;其有乖违析乱者,执其一隅而失之者也。祛其所执而任其所长,固皆道之用也。《诗》之失何以愚?《书》之失何以诬?《礼》之失何以离?《乐》之失何以流?《易》之失何以贼?《春秋》之失何以乱?失在于不学,又学之不以其道也。故判教之宏,莫如《经解》,得失并举,人法双彰。乃知异见纷纭,只是暂时歧路,封执若泯,则一性齐平,寥廓通涂,谁为碍塞?所以囊括群言,指归自性,此之谓知类。


    何言乎知要也?《洪范》曰:“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荀卿曰:“圣人言虽万变,其统类一也。”王辅嗣曰:“物无妄然,必由其理,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自统而寻之,物虽众则知可以执一御也;由本以观之,义虽博则知可以一名举也。故处璇玑以观大运,则天地之动未足怪也;据会要以观方来,则六合辐凑未足多也。”此知要之说也。《诗谱</a>序》曰:“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康成可谓善读书者也。试举例以明之,如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六艺之总要也。“思无邪”,《诗》之要也。“毋不敬”,《礼》之要也。“告诸往而知来者”,读《诗》之要也。“言忠信,行笃敬”,学《礼》之要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学《易》之要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春秋》之要也。“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宁戚</a>”,此亦礼之要也。“报本反始”,郊社之要也。“慎终追远”,丧祭之要也。“尊尊亲亲”,丧服之要也。“谨始”,冠昏之要也。“尊贤养老”,燕飨之要也。“礼主别异,乐主和同,序为礼,和为乐;礼主减,乐主盈;礼乐只在进反之间”,此总言礼乐之要也。“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此亦《诗》之要也。“《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中国微矣”,《诗》通于政之要也。“婚姻之礼废则淫僻之罪多;乡饮酒之礼废则争斗之狱繁;丧祭之礼废则倍死忘生者众;聘觐之礼废则倍畔侵陵之败起”,“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其国如示诸掌”,议礼之要也。“逝者如斯夫”,“四时行,百物生”,读《易》观象之要也。“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读《诗》耳顺之要也。“智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亦学《易》之要也。“杂物撰德,辨是与非,非其中爻不备”,则六位之要也。六十四卦之大象,用《易》之要也。“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春秋》三世之要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尧曰》一篇,皆《书》之要也。《乡党》一篇,皆《礼》之要也。孟子尤长于《诗》《书》,观孟子之道“性善”,言“王政”,则知《诗》《书》之要也。《论语》,群经之管钥,观于夫子之雅言,则知六艺之要也。他如子夏</a>《诗序</a>》、郑氏《诗谱序》、王辅嗣《易略例》、伊川《易传</a>序》、胡文定《春秋传序》、蔡九峰《书集传</a>序》,皆能举其大,则又一经之要也。如是推之,不可殚述,验之于人伦日用之间。察之于动静云为之际,而后知心性之本,义理之宗,实为读群书之要。欲以辨章学术,究极天人,尽此一生,俟诸百世,舍此无他道也,此之谓知要。


    《孔子闲居》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观象,观变,观物,观生,观心,皆读书也。六合之内,便是一部大书。孟子曰:“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夫义理无穷,岂言语所能尽?今举读书法,乃是称性而谈,不与世俗同科,欲令合下识得一个规模,办取一副头脑,方免氾滥无归。信得及时,正好用力,一旦打开自己宝藏,运出自己家珍,方知其道不可胜用也。


    通治群经必读诸书举要


    《大学》《中庸》章句


    《论语》《孟子》集注


    《中庸辑略</a>》


    《论孟精义</a>》


    《四书</a>或问》


    《朱子语类》四书门


    《四书纂疏</a>》


    《礼记</a>》注疏《大学》《中庸》篇


    《论语》何晏</a>集解、皇侃</a>义疏、邢昺</a>疏


    《孟子》赵岐注


    右四书类


    六艺皆孔氏之遗书,七十子后学所传。欲明其微言大义,当先求之《论语》,以其皆孔门问答之词也。据《论语》以说六艺,庶几能得其旨。孟子、荀卿皆身通六艺,然荀卿蔽于修而不知性,唯孟子道性善,言王政,为足以继《论语》。先儒取戴记《大学》《中庸》二篇以益之,谓之四书,万世不可易矣。朱注字字称量而出,深得圣人之用心,故谓治群经必先求之四书,治四书必先求之朱注。然不校之《集解》、《义疏》,不知其择义之精也;不考诸《精义》、《或问》,不知其析理之微也。学者宜于此详玩而深体之,乃有以立其本矣。


    《孝经注疏</a>》


    《孝经章句》


    《孝经集传</a>》


    〔右《孝经》类〕


    自魏文侯已为《孝经传》,汉于《孝经》立博士。匡衡上成帝疏云:“《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然汉师如长孙、江翁、后苍、翼奉诸家,书皆不传。今古文文字多寡,章句亦异,是以朱子疑之。玄宗注依文解义而已。吴草庐合今古文刊定,为之《章句》,义校长,然合二本为一,非古也。唯黄石斋作《集传》,取二《戴记》以发挥义趣,立五微义、十二显义之说,为能得其旨。今独取三家,以黄氏为主。


    《诗经</a>注疏》


    《韩诗外传》


    《三家诗拾遗</a></a>》


    《诗本义</a>》


    《吕氏家塾读诗记</a>》


    《诗集传</a>》《诗序辨》


    《诗缉》


    《诗毛氏传疏》


    《诗经传说汇纂》


    《毛诗古音考</a>》


    《诗本音</a>》


    右《诗》类


    孟子、荀卿皆善说《诗》,孟子谓“以意逆志,斯为得之”,荀卿言“诗无达诂”。世传子夏《诗传》乃出后人依托,然《诗序》非子夏不能作也。观《论》《孟》及二《戴记》诸篇引《诗》,可悟孔门说《诗》之法。《韩诗外传》颇得其意。三家义已阙遗,今独宗毛。郑笺训诂,亦间与毛异。《小序》或言出于卫宏</a>,虽不尽可据,然其精者弗能易也。欧阳永叔作《诗本义》,始攻毛、郑。朱子《集传》不信《小序》,亦稍有抑扬之过,然其言义理固有非毛、郑所及者。吕伯恭《家塾读诗记》最便初学。严氏《诗缉》宗毛传,用《小序》,而长于义理,可法也。陈氏奂《传疏》训诂校优。清敕编《诗经传说汇纂》,采摭亦颇不苟。顾氏《诗本音》后出,比陈氏《古音考》为长。初学先读此数书,亦可以稍窥其涯略矣。


    《尚书大传》郑注


    《尚书注疏》


    《尚书集传》


    《东莱书说》


    《尚书集传纂疏</a>》


    《书经</a>传说汇纂》


    《尚书古文疏证</a>》


    《古文尚书冤词</a>》


    《禹贡锥指</a>》


    《洪范明义</a>》


    右《书》类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尤长于《诗》《书》,而其言若此,可见《书》之可信者当准之以义理,不关考证也。孟子此言远在伏生以前,何有今古文之别?古文实有不可信者,如“火炎昆冈,玉石俱焚”,此的是魏、晋以后语,比“血流标杵”为甚,不必定归狱于梅赜也。自王柏</a>作《书疑》《诗疑》,始启疑经之渐,至清儒考订益精,于是伪孔之书几全废矣。今取《尚书大传》为首,以其为伏生之遗也。孔传</a>不尽出依托,佚文赖之以存,但准之义理,可以无诤。蔡传自不可易。《东莱书说》亦长于义理。阎氏《疏证》、毛氏《冤词》,在学者自审之,知有此一段未了公案而已。《禹贡》《洪范》最为难治,聊举二家,以示一例。


    《仪礼</a>注疏</a>》


    《周礼注疏</a>》


    《礼记注疏》


    张尔岐</a>《仪礼句读》


    胡培翚《仪礼正义》


    孙诒让</a>《周礼正义》


    《礼记集说</a>》陈浩


    《礼记集说》卫湜</a>


    《大戴礼》卢辨注、孔广森补注


    《大戴礼解诂》王聘珍


    《礼记章句</a>》任启运</a>


    《仪礼经传通解</a>》


    《礼书</a>纲目》江永</a>


    《礼经通论》邵懿辰


    《通典</a>》议礼诸文


    右三《礼》类


    三《礼》同遵郑注,宜先读《礼记正义</a>》,《周礼》《仪礼》则孙、胡二家疏义为详。《礼记集说》则陈书</a>精约,卫书详博,俱宜尽心。张蒿庵、任钓台之书亦便初学。江慎修《礼书纲目</a>》继《仪礼经传通解》而作,最有体要。礼以义起,必先求之二戴。丧祭之礼尤为重要而难明。《丧服传》最精,宜出于子夏。二戴诸篇皆七十子后学所传,非汉之博士所能附益也。《通典》多录议礼诸文,亦见汉以后礼说</a>未为衰熄。清儒多勤于名物而疏于义,约取而已。


    《古乐经传</a>》李光</a>地</a>。即释《周礼?大司乐》文


    《乐书</a>》明郑世子


    《律吕精义》清敕编


    《律吕新论</a>》江永


    《声律通考》陈澧


    右《乐》类


    《乐记</a>》一篇,明乐之义。《乐经》本无其书,后儒以《周礼?大司乐》一篇当之。证以《论语》子“自卫反鲁,而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及“子语鲁太师乐”一章,当是正其律吕,亦如今乐之有谱,然在齐闻《韶》,亦以乐之谱在陈氏也。汉后多杂用四夷之乐,唐人尤好胡乐,乐乱久矣。周王朴</a>、宋司马光</a>、范镇</a>皆尝定乐律,朱子门下唯蔡元定</a>可与言此。明郑世子《乐书》亦以己意更定律位,此非习其器不能知也。聊举数家,以见一班。


    《周易</a>注疏》


    《易略例》


    伊川《易传》


    朱子《易本义》


    《易学启蒙》


    苏氏《易传》


    慈湖《易传》


    《汉上易传》朱震</a>


    《易汉学</a>》惠栋</a>


    《易学滥觞</a>》黄泽</a>


    《观物篇解》祝泌


    《皇极经世</a>索隐》张行成</a>


    附《易学辨惑</a>》邵伯温</a>。此非说《易》之书,以其可考见邵学授受源流,故附于此。


    《周易函书</a>》胡煦</a>


    《周易集解</a>》李鼎</a>祚</a>


    《周易述</a>》惠栋


    《易图明辨</a>》胡渭</a>


    《周易折中</a>》


    《易音</a>》


    右《易》类


    《易》为六艺之原,其为书广大悉备,得其一义并足名家,故说《易》之书校群经为最多。汉儒自京、孟以逮虞、荀,皆主象数。魏王辅嗣始主义理,一扫支离破碎之习。而或讥其以老氏说《易》,不知老氏固《易》之支流也。魏、晋以后,南北分途,北学宗郑,南学宗王。及唐初敕编《正义》,乃定用辅嗣,《系辞》则用韩康伯,亦多存玄言。六朝每以《易》《老》并称,凡善言名理,未有不通《易》《老》者,《易》几为道家所独擅矣。伊川作《易传》,重在玩辞,切近人事,而后本隐之显之旨明,深得孔子赞《易》之志,故读《易》当主伊川。朱子则重在玩占,故作《启蒙》以摄像数。邵氏先天之说,九图之传,虽或云出于陈搏,其理自不可易。清儒张皇汉学,务相攻难,于是象数又分汉、宋两派,亦徒见其隘而已。今谓治《易》当以义理为主,至汉宋象数亦不可不知。实则求之《启蒙》,约而已足,无取穿凿附益,流为术数方伎,而使《易》道反小。诸家说《易》,不可殚举,观于上列诸书,亦可以略知其流至宗归,义理必以伊川为法也。


    《春秋公羊传</a></a>注疏》


    《春秋谷梁传</a></a>注疏》


    《春秋左氏传注疏》


    《春秋繁露</a>义证》苏舆</a>


    《公羊何氏释例》刘逢禄</a>


    《谷梁补注》钟文烝


    《春秋左氏释</a>例》杜预</a>


    《春秋集传</a>纂例》陆淳</a>


    《春秋集传辨疑</a>》陆淳


    《春秋微旨</a>》陆淳


    《春秋尊王发微</a>》孙复


    《春秋传》刘敞</a>


    《春秋权衡</a>》刘敞


    《春秋胡氏传》胡安国</a>


    《春秋集传》赵汸</a>


    《春秋属辞</a>》赵汸


    《春秋师说</a>》赵汸


    《春秋左传</a></a>补注》赵汸


    附:《资治通鉴</a>》


    《唐鉴</a>》


    《续通鉴》


    《明通鉴》


    《通鉴纲目》


    右《春秋》类


    董生曰:“不明乎《易》,不能明《春秋》。以《春秋》推见至隐,以人事反之天道,是故因行事加王心。王心者何?即道心也,天理也。”“志在《春秋》”,此志即王心也。故庄子谓《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志不可作“志乘”之“志”解。 孟子引孔子之言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a>史,其义则某窃取之矣。”义即圣人之志也,即王心也。先儒说《春秋》,最难治三传。公、谷述义,左氏述事。自杜氏独行而何、范之书隐。至唐有啖、赵之学。宋初孙明复、刘原父始稍出新解,胡文定《传》义理最精。至元而有东山赵氏之学,并不尽依三传。晚清今文学复兴,于是《公羊》何氏学盛行,黠者至傅会改制以言新法,是以私智说经,去圣人之志益远矣。今谓《公羊》遗义当求之《繁露》,“弃周之文,反殷之质”,准以《论语》“吾从先进”、“十世损益”、“四代礼乐”义可推知。至“黜周王鲁,为汉制作”,则博士之陋言也。胡文定后,唯东山赵氏为不苟。伊川欲作传而未成。朱子一生遍治群经,独于《春秋》不敢轻说一字。学者且宜熟玩《公》《谷》《胡传</a>》,须使义精仁熟,乃有以得圣人之用心。慎勿以智过游、夏自许,当以朱子为法,庶其可也。


    《尔雅</a>义疏》郝懿行</a>


    《广雅</a>疏证》王念孙</a>


    《说文解字</a>注</a>》段玉裁</a>


    《说文通训定声》朱骏声


    《释名</a>》


    《玉篇</a>》


    《广韵》


    《古籀拾遗》孙诒让


    《文始》章炳麟</a>


    《经典释文</a>》


    《经传释词》王引之


    右小学类


    清儒最长于小学,此数家在所必读,其余可缓。


    《白虎通议疏证》陈立


    《五经异义</a>》


    《驳五经异义</a>疏证》陈寿</a>祺


    附:《汉儒通义》陈澧


    右群经总义类


    汉博士之说,求之《白虎通议》,可见其略。许、郑驳难,并杂用今古义,虽非完书,亦见当时辩论之概。陈兰浦纂《汉儒通义》,尽采汉儒义理之言,乃欲以抗《近思录</a>》,此亦学者所当知也。


    《家语》


    《孔丛子</a>》


    《荀子集解》王先谦</a>


    《新书</a>》


    《新序</a>》


    《说苑</a>》


    《法言</a>》


    《中说</a>》


    《太极图说</a>》朱子注、曹述解


    《通书》朱子注、曹端</a>注


    《二程</a>遗书</a>》


    《二程外书</a>》


    《二程文集</a>》


    《程氏经说</a>》


    《正蒙</a>》王夫之</a>注、李光地注


    《西铭</a>》《东铭》


    《经学理窟</a>》


    《龟山语录》


    《上蔡语录</a>》


    《延平答问</a>》


    《朱子大全集》


    《朱子语类》


    《象山集</a>》


    《慈湖遗书</a>》


    《白沙语录</a>》


    《传习录</a>》


    《阳明文集》


    《近思录》


    《伊洛渊源录</a>》


    《考亭渊源录》


    《授经图</a>》


    《儒林宗派</a>》


    《宋元学案</a>》


    《明儒学案</a>》


    《清儒学案小识》


    《困学纪闻</a>》


    《日知录</a>》


    右子部儒家类


    书院简章“通治门”以《论语》《孝经》为一类,孟、荀、董、郑、周、二程、张、朱、陆、王十一子附之。若不读群经,亦不能通《论语》《孝经》也;不读十一子之书,亦不能通群经大义</a>也。除《孟子》列在四书,董书在《春秋》,郑书之要者在《三礼</a>》,今仍依四部目略举儒家诸子必当先读者如上。此群经之津逮,义理之总龟也。《家语》《孔丛》虽不免依托,纯驳互见。荀卿虽未知性,终不失为大儒。贾生、刘向并宗荀子。子云、仲淹文过其质。至于周、程始为直接孔孟。程门以龟山、上蔡为钜子,龟山重涵养,上蔡重察识。龟山再传为延平,上蔡再传为五峰。朱子亲受业于延平,及见南轩而尽闻湖南之学,晚乃继述伊川,实兼绍杨、谢二脉,故极其醇密。象山独称伯子,其专重察识,实近上蔡。白沙静中养出端倪,亦龟山之别派,下启甘泉,至阳明而益大,复与上蔡、象山相接,弥近直指矣。深宁,朱子之后学也,入理则疏,而涉学至博,下开亭林,遂为有清一代考据之祖。故以二家附也。此其源流之大概也。自余非要者,不须汲汲。


    《老子》王弼</a>注


    《庄子》郭象注


    《列子</a>》张湛注


    《墨子》孙氏闲诂


    《公孙龙</a>子</a>》谢希深注


    《人物志》刘昞注


    《管子</a>》房玄龄</a>注


    《晏子</a>春秋</a>》


    《尸子</a>》


    《慎子》佚文


    《韩非</a>子</a>》


    《商君书</a>》


    《吕氏春秋</a>》


    《淮南子</a>》


    《抱朴子</a>外篇》


    右诸子异家类


    九家以儒为高,余可观者四家,道、墨、名、法,皆出于六艺而得失有多少,语在《泰和会语?六艺统诸子篇》。 然皆道术之流变也。杂家多取而寡得。道家至《淮南》《抱朴》,益华而少实矣。此六艺之失,学者所当知也。


    《史记》


    《汉书》


    《后汉书</a>》


    《三国志</a>》


    《晋书</a>》


    《宋书</a>》


    《南齐书</a>》


    《新唐书</a>》


    《五代史》


    右史部诸史选读


    史家以迁、固为不祧之宗。史公自附于《春秋》,纪传独绝;班书特长典制;陈、范虽文美,弗能及矣。《晋书》虽成于唐,其所因藉者胜,沈约</a>、萧子显</a>,一文一玄。《新唐》《五代》简而有法,余则近薉矣。《隋书</a>?经籍志》《魏书</a>?释老志》并于学术有关,先尽诸史,再议其后者可也。


    《楚辞》


    《文选</a>》


    《古文苑</a>》


    《唐文粹</a>》


    《宋文鉴</a>》


    《文章正宗</a>》


    《两汉诏令</a>》


    《古诗源</a>》


    《渔洋古诗选》


    《唐诗别裁》


    《唐贤三昧集</a>》


    《乐府诗集</a>》


    《骈体文钞</a>》


    《古文辞类纂</a>》


    《续古文辞类纂》


    姚椿《国朝文录》


    附:《艺苑卮言</a>》


    《诗薮》


    《诗人玉屑</a>》


    《瀛奎律髓</a>》


    右诗文类


    但举总集之要者。集部之书,汗牛充栋,终身读之不能尽。大抵唐以前别集无多,俱宜读。唐、宋则择读大家,宜知流别,宜辨体制,宜多读诗文评。文章不关经术者,不必深留意也。小学不精则遣词不能安,经术不深则说理不能当。桐城派古文家乃谓文章最忌说理,真讆言也。扬子云曰:“读赋千篇,自然能赋。”尔雅深厚,非可袭取,涉览既博,蓄蕴既多,取精用弘,自能知其利病,下笔方可免于鄙倍矣。


    上来所举,约之又约,此在通方之士,或将病其陋略,然初机必不可缺之书,亦不外此。姚姬传以义理、考据、词章并列为三,实不知类。词章岂得倍于义理?义理又岂能不用考据?朱子每教人先看注疏,岂是束书不观?明道斥上蔡玩物丧志,及其读史,却甚子细。象山每诫学者曰:“诸公莫谓某不读书,某尝中夜而起,自检经籍,恐有遗忘。”故谓“未审皋、夔、稷、契,更读何书”者,乃一时抑扬之语耳。俗人或诋义理为空疏,乃真坐不读书。若不充实,义理何由得明?徒炫多闻,不求蓄德,是真空</a>疏也。推而上之,胡安定分经义、治事,亦是打成两橛,安有离经义之治事?亦无不谙治事之经义,若其有之,二俱不是。再推而上之,则如宋明帝之分玄、儒、文、史四学。夫玄、儒异撰,犹或可言;文、史分途,斯为已陋。儒不解玄,在儒则小。文即史之所由成,离文言史,未知其史当为何等?此亦蔽也。王介甫自矜新说,罢黜诸家,久乃自悔曰:“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何期变秀才为学究。”书院意在养成通儒,并非造成学究。时人名学,动言专门,欲骛该通,又成陵杂,此皆不知类之过。今略示“通治门”必读诸书,以为嚆矢,非谓遂止于此也。勿惮其难,勿病其寡,随份量力,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优而柔之,餍而饫之,涣然怡然之效可期矣。别治门当稍求广博,今且先毕此书,然后乃议其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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