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禽之别

3个月前 作者: 梁漱溟
    儒家似乎把人类看得特别高贵。如“天地之性人为贵”,相传以为孔子</a>之语。即在孟子</a>书中对于人禽之别,亦极力发挥此义。吾人以前甚易视为冲口而出之语,背后未必有若何一定之道理为之根据。其实不然。人禽之别实为儒家心理建筑起来的根本点,儒家的学说即立足于此点之上。至于儒家之思想何以建筑在此点之上,其意义吾人无从而知。若人禽之别,只就吾人观察所得而言之耳。


    欲言人心与禽心之不同,应姑言其相同之处。人与动物无别,此是欧洲学术界中甚大之问题而特别发挥此意者,尤其是达尔文之进化论。自达氏学说出世之后,引起宗教家玄学家之争论,而终是进化论战胜。此本是事实,不能否认。人如披衣顶冠,外貌固甚文雅,与其他动物不同;若就裸体而言,则人与动物实无大差异。从解剖学上比较人类与动物之骨骼,其构造大抵相同,只是大小长短偏正之不同而已。再从胎生学上说,比较最初之人胎与兽胎之形状,亦大抵相似。可知人禽之别,并无鸿沟可分。


    形体与心理不能离开说,此意是始终一致。身体之构造既如此相同,则心理之现象当亦无大差异。故近代心理学之研究,如把人类心理从行为上说、从本能冲动上说,都是从动物心理学启发出来。从心理方面研究时,尤足以证明人类心理与动物心理相同之处甚多。如食欲,如性欲,如喜怒,如争斗,如游戏,甚至如羞耻,如自炫,人类有者兽类亦有之,不过是繁简之不同。再进一步说,古代思想中言道德之心为人类所独有而动物所无,然近来学说则不如此,言动物亦有道德之心。俄国克鲁泡特金在其所着《互助论》上与《无政府主义之道德观》二书中,皆是发挥此意。在《互助论》中,克氏特来解决自有进化论来之难题。此难题即是天演作用有所不及。物竞天择此本是天演作用,而人类社会中对于病者老者弱者则有保护怜惜之事,岂非与天演之说相违背邪?此难题在英国之赫胥黎亦无以解释,于是有谓人类心理究竟神秘超越,而此种仁厚的道德心是超乎自然律者。至克氏始以互助之说解此问题。克氏曾考察动物之生活,由低等动物考察到人类,举出许多事实以证明物竞天择之言之不谬。他意以为,常人着眼于团体之战争,忽略了族类与族类、团体与团体之互助。从个体说,则专谈互竞;从族类说</a>则崇尚互助。唯有互助,团体始能与他团体互竞而生存,故动物之结群以御外侮、以猎食迁徒,壮者保其少,雄者保其雌,甚至群中有违背公德者则排斥之。此种社会本能之特别发展者,其群必为天所择而适存,反是则劣败而消灭。故互助作用,如只是个人则若与天演相违背,若从团体上观之,则正以见天演作用之进化无穷,故如克氏所说,则可见人类之有父母性之爱、夫妇之爱、兄弟朋友之互相扶助,乃至一切公德,从前以为人所独有者,迹之动物亦未尝不有,只与人类有精粗之不同耳。安见人类之必高于其他动物耶?克氏持此说,以为人性皆善,不必管束,反对一切法律,主张无政府,盖视人与动物同,都依互助之原则也。凡上所引之事实,足见人与动物无异。此种解释,吾人亦有相当之承认,并不反对,但他有最大之忽略,为吾人所不满意者。


    此处言人禽不同之正面意思。言人禽无异者,其说有极大之忽略。然则所忽略者为何?即是忽略了“一点不同”之点。一点不同即是大方向不同。方向不同,并不是小;甚发轫虽小,其结果则大,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人与其他动物在根本上几乎都是亲戚,人与植物找其同点亦并不难。故在生物上找未有相关连之物,可说根本上未有。柏格森说生物是同源,本来一家,后之不同,仅是走出后不同。偏于何方向,则走何方向而已,不能分阶段等级、在一线上分层次。个人有个人之方向,不能放在一条线上为前后高低之说。植物是植物之大方向,与动物之别非阶级之比,非由第一步可进化到第二步。植物顺他之方向往后退,则与动物相接近,愈下等之植物愈接近于原生之动物。他既往前发展之后,则去动物之性愈远。动物亦自为一方向,最下等之动物亦接近于植物也。柏氏分生物之进化为三大方向。一为植物之方向,一为动物之方向。动物之方向又分为二,即节足动物与脊椎动物,其各自为一小方向也。节足动物不是进化可为脊椎动物,退后找则有相近。人在脊椎动物中与其他动物(平)[比]较亦复如是。人是自为一方向,猫与牛马又各自为一方向。就其未往前走而言,则相差不远。方向不同,则未有方法可以比较。故方向不同即是根本不同。同一条路可以比较;根本不同,则无从比较也。人与动物是根本不同,不是差一点,并非多发展一点之比较。故言“差一点不同”之点即最大之忽略也。


    兹再述柏氏所云生物进化分三大方向之意。柏氏以为一切生物都含有动物性,都要生活;但是各自走各自之方向在生活、结果则各自不同。其最显着者,则大抵不外三大方向(各方向又含许多小方向)。一为植物之路,其操持生活之心意是散漫(对集中而言)而浑沌(对清楚划分而言),几乎未有操持生活之心意,而成睡眠麻木之状态。此是植物之路。其操纵生活之心意可说是有,但是把如何生活之方法为先天所安排好、规定好。


    此是本能之路,而以蜂蚁造其极。一为智慧之路,其操持生活之心意至明至强,比较是走从后天想法子之路,即智慧之路,以人类为走其极端。大方向之中又有无教小方向,故差一点则方向不同。如猫与虎,如牛与马,虽其相近,然差一点则无法可以相及。猿猴虽与人类相近,但他亦自成一方向,决不能进化成人,即现在之猿猴亦与最初之猿猴不同也。脊椎动物之生活,比较是顶能自由活动,能保持经验,能从后天学习。虽是许多脊椎动物亦同走此大方向,而仍是各走各路。其中哺乳类虽与人类同走后天智慧的路,但他走得不远,尚未发达,故不能不仍走先天之路,藉本能以生活。人类则走智慧路,发达至极点,故虽有本能,然不能与其他动物相比。虎之本能与人之本能大不一样,不能以彼例此。且本能不可单独提出以相比较,因动物之本能,其全生活方法在他之全盘系统中所占之位置,与人之本能在人之生活全盘系统中所占之位置,完全不同,故不能(与)[以]此例彼也。


    人类与动物之不同,有几个特点。且先说其不甚重要者。如人能站立,且站立之姿势极其安稳,猿猴虽亦能站立,然姿势之安稳远不如人。


    又人能用手,其拇指与其他四指同其功用;猿类虽亦能用手,但运用不如人之灵便。其特点一。柏氏说人类之特点在能制造器具,能运用身体以外之器具,其他动物则几乎器官即寓于身体之中,不能运用身体以外之器具。柏氏以为本能与智慧之别,此点甚为分明。不能用身体以外之器具者,为走本能之路;能用身体以外之器具者,为走智慧之路。动物中比较能用器具者,则比较有智慧;愈不能用器具者,则愈近于本能。动物中以身体为其器具,而器具即其身体之一部分,随在可见。如虎之用其爪牙,象之用其鼻,其最着者也。若蜂蚁之类,则纯粹走本能之路。其团体之中,各有分职。其分职不同,身体之构造——即器具——亦随之而异。官骸之用与本能,几无以辨。既从其官骸而发生本能,亦从其本能而造出官骸,所谓本能就是官骸之作用。故观蜂蚁之例,而本能与智慧两途之意义愈明。即一者器具在身体之内,其生活安排完全赖先天安排,有何种器具则成何种生活;亦可言动物有何种生活则成何种器具。此可言动物生活方法为先天安排好之证明。他方面因人之能用器具,又可见人是少受规定,未有安排,无先天之预备。故可说人之生活方法,全赖后天学习补充。人之特点即在能用器具、能造器具上可以看出智慧来。人与动物之不同,此实一甚重要之区别也。


    人类与其他动物不同还有第三条特点,即人类的幼稚时期特长。不独生下来不能与大人一样,而且必须经过甚长之时间始能与成人一样。如智慧才能种种生活方法必赖有悠久岁月之学习而后成功。其他动物则不然,生下来不久,即可与成长之动物一样。此在各种动物中可以看见。在脊椎动物之鱼类,其小鱼落生之后已可随其母以寻食,过数月则与大鱼无异,能独立生活矣。又如鸟类之小燕,在进化路上比鱼类为高,其落生之后不能自己觅食,必赖其母哺之。过三四月,始随其母学飞。又三四月始能独立生活与大燕同。又如哺乳类之马牛与鱼燕比,则进化更高矣。初生之后,尤软弱无能,更须其母之保护、教训,经长久之时间始能离母自活。


    猿猴在动物之中进化最高,其儿童期亦比他动物为更长。英之生物学家瓦拉士尝考察一小猩猩在落生后三四星期乃能站立,许久始能以手取食,再过许久乃渐长成,比之其他动物其儿童期实为最长。返观下等动物如阿米巴,由母体生(活)出来即可生活,无所谓儿童期。蚯蚓落生之后不几日即可长成,其儿童期极短。若人类则儿童期之长在动物中无与方比,初生之后除能呼吸吮乳等以外,其他能力皆未发达。半日离母则必死亡,一二星期始能感觉光线听到声音,一月后始能笑,经七八月后始生牙齿,一年之后始渐能学爬学走。普通说男子到二十一岁女子十八岁始为成人,若其身体之发达、教育之完成,则必添到二十五岁。人类儿童期之长在动物中无与比伦也。由上述之事实,吾人益明晓其意义:即禽类是走本能路,人类则走智慧路。唯其走本能路,故其对待生活之方法即其行为心理,几为与生俱来,已安排好,则无须长期之教育,且必须速急长成,以免生命之危险。唯人类之走智慧路也,故必有长期之幼稚期,以多靠学习。其始也几乎一无所能,其终也若无所不能。盖走智慧之路使然也。此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又其一也。


    第四特点则以人之能应用符号(包括语文、语言以声为符号,文字以形式为符号)。此特点可概括前之所举者。以人之能走智慧路,即在其能应用符号。能应用符号即人类智慧之所在。夫所谓符号者大约有三层:第一层为想象,次为言语,次为文字。以想象为尤要,智慧之重要亦在于想象。想象又包含两种:一为个人主观的亲验之再生,即所谓回想、记忆。


    如回忆食糖时之味,只亲验之再生而已,未经变化者也。一是平常之所谓想象,想象为新创。世界本来未有此事,是虚构的创新的,即是想象。其材料虽为旧的经验,而加以新的配合。故想象实已包含二义。此二层之符号皆是事实之代表。如有含糖经验即为事实,最初的心之影子摹想糖之色与味就是中心之想象。代表事实后发为言语,即代表心之所有者。文字为代表语言,抑直接代表意思。虽未可断言,要皆为代表事实之符号也。行为派不承认有想象。言语想象即语言。罗素是建立想象,蜗逊则反对想象,以不出声之语言解思想。吾人可以承认主观之想象。盖想象食糖一事虽不可分,然实有两面。且智慧之所以重要因有想象,想象不可否认也。


    然想象之重要点何在?在其能离开具体之事实,而有代表事实之影象在心中。此种想象其他动物必不能有!人唯能有此种想象,故其学习之方法与动物之学习截然不同。他种动物之学习不过是行为之修正面已。如狗之怕火,只在其见火之时而有知觉。只有当境再认,不能有火之观念记忆于胸中,不能自由虚构一火的观念,故其学习只是乱撞,盖未有此符号也。人之学习则不然。在旧经验有此符号(想象)之后,不必再去经验此回事物,而能把环境放在心中,在心中掉换虚构开辟一新的路。故其经验学习为有计划有成竹在胸之试验学习,异乎动物之乱撞而无步骤者也。凡一切制作,如作文画图乃至制造器具、房屋,胥藉有想象,胥先由有雏形而渐臻完备,故未有想象则未有新辟路径,未有想象则一切制度创造皆无基础以发生。当想象之时可以看出智慧之作用。想象之为具体的,即其想象之材料,无感[觉]可离感觉之影子(即经验之影子),感觉所得者皆成一片,整个的不能分。以感觉所得者为基础而分析联合,即是智慧作用。说分析同时即是联合,即是认清彼此之关系。如糖之甜、鸟之飞,在感觉上皆是一片的。把甜在糖中抽出,把飞在鸟中抽出,则成糖与甜、鸟与飞之关系的观念。此即所谓智慧作用。当过去经验在心中安排掉换其关系之时,则成一种想象的创造。此种想象创造即旧世界所未有,及其发表出来而世界始有此事如数学名家是讲关系形式之学,不必一一从感觉经验,而能想象虚构成功。此可见想象在智慧上之重要矣。故能应用符号实有人类智慧之所在。又言语文字更能助人之学习与创新,有言语文字而想象之用益广大丰富。然只用想象不足,必有语言乃可使经验交换,有文字乃可使经验久存。语文为之辅,则想象更能存旧创新矣。由上之意义以观,人类之靠后天益得确证。唯人之能应用符号也,即能助想象、助学习、助创新。所谓想象、学习、创新即是靠后天,走理智的路,而不是靠先天走本能之路。其如何靠后天即是其如何不靠先天,靠后天到如何程度即是其不靠先天到如何程度也。


    综上数特点,总说人类所以异于禽兽者之意。所谓人类之特点,即不外生活之方法(趋向)是靠后天照顾,而非先天之安排固定而已。行为派反对本能之说,以为人类行为都从后天学习,无所谓本能,并根本否认本能。其说未尝无理由。本来人之本能太不明显,暗弱而无力。心理学家言人之本能有几种,几于人人言殊,此可见人类本能之暗弱而不易于认识矣。因为人类未走本能之路,且走之不远,故愈来愈暗晦、愈无法可以认识清楚也。由此可见人类与其他动物之别,其最明了之点是在其生活方法之不同矣。


    人禽之别,前所说者都近于枝叶。兹言其最重要之点,即是人类之心理比其他动物之心理,是从本能之中得一个超脱,亦即是从生物自私之态度上得一个解放。此语当加解释。盖其他动物之心理是已先天安排好,已带有自私的彩色而来,人类心理则少有着色。即是本能到如何地步,则着色到如何地步,其着色愈浓,即是其本能愈强。换言之,又可说是一种色味——是手段方法之气味,是自私之气味。如“要如何”、“作如何”,此种本能就是一种手段方法。如斗争之本能为保己种之手段方法,在生物进化上为天选作用所留存而发达。故一切本能都是有所为的、安排好的、自私的。一切动物的特别处就在心内安排了许多手段方法,除去手段方法无所谓心。如欲言动物之所谓心,则不外许多求生活之手段方法而已。人类则不然;人类能从本能中解放出来。故人无本能到如何程度即是超脱到如何程度,亦即是从自私内解放到如何程度,解放到如何程度,即创造到如何程度也。


    第49章理性与理智的分别


    “理性”“理智”的字样,只在近三十年中国书里面才常常见到;习惯上是通用不分的。就如在前章讲“理性与宗教之相违”,亦是浑含用,未定偏指一面。但今却有分别的必要。


    有何必要呢?假如中国文化和西洋文化有分别的话,我以为就在中国长于理性而短于理智;西洋长于理智而短于理性。为了指明中国文化的特征,首先要分别理性和理智才行。


    从前中国人常爱说“读书明理”一句话。在乡村中,更常听见指某人为“读书明理之人”。这个“理”何所指,中国人不须解释都明白的。它绝不包含物理的理,化学的理,一切自然科学上的理;乃至社会科学上的理,亦并不包括在内的。却是同此一句话,在西洋人听着,亦许发生不同的了解吧!


    中国有许多书,西洋亦有许多书;书中莫不讲到许多理。但翻开书一看,却似不同。中国书所讲的,不外人世间许多情理如父慈、子孝、知耻、爱人、公平、信实之类。若西洋书,则所谈的不是自然科学之理,便是社会科学之理,或纯抽象的数理与论理。因此,当你说“读书明理”,他或以为是明白那些科学之理了。


    科学之理,是静的,是一些知识。知其“如此如此”而止,并不立即发动什么行为。而中国人所说,却正是行为上的理。它就在指示人们行为的动向。它常常是很有力量的一句话;例如:“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临财勿苟得;临难勿苟免”!它尽可是抽象的,没有特指当前某人某事,然而是动的不是静的。科学之理,虽亦可与行为有关系,但却没有一定方向指给人。如说:“触电可以致死”,但触不触听你了。想自杀的人,亦许去触的,没有一定。大致科学上所说,皆是“如果如此,则将如彼”的这种公式。它始终是静的。


    所谓理者,既有此不同,似当分别予以不同名称。前者为人情上的理,不妨简称“情理”;后者为物观上的理,不妨简称“物理”。假如大家承认可以这样分开的话,我们再来看人类对此不同之两种理的认识,是否亦出自两种不同之认识力。我以为在认识上是有分别的。即后者的认识,不容稍存主观之爱憎迎拒;而前者则离却主观之爱好与憎恶,便无从认识。现时流行有“正义感”的一句话,正义感是一种感情;对于正义便欣然接受,对于不合正义的便厌恶拒绝。正义感,即是正义之认识力。离开这种感情,正义就不可得。一切是非善恶之理,皆同此例。善,就在乎崇敬悦服赞叹的心情上;恶,就存乎嫌恶愤嫉不平的心情上。反之,我们若不为求善而意在求真,则非屏除一切感情极其冷静不可。


    必须屏除感情而后其认识乃明切锐入者,我谓之理智;必须藉好恶之情以为判别者,我谓之理性。


    人类的两种错误


    我常说:人类之所以可贵,就在他极容易错误,而不甘心于错误。至若动物生活则几无错误可言,更无错误之自觉。错误只是人的事;然人的错误却有两种不同。


    譬如学</a>校考试,学生将考题答错,是一种错误——知识上的错误。若舞弊行欺,则又另是一种错误——行为上的错误。前一错误,在学习上见出低能,应属智力问题;后一错误,便是品性问题。事后他如果觉察自己错误,前一觉察属理智,后一觉察属理性——我们从这里亦可见出理性理智的分别。


    两种错误,人皆容易有,不时地有。然似乎错在知识者问题小,错在行为者问题大,试看社会上发生的纠纷,你责他错了,我责你错了,所互相责的率以后者为多,而自错误所引生的祸害,亦每以后者为严重。在纠纷中,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所彼此争辨而各自表白者,亦多在情理上——即此亦见理性如何重要了。


    儒家之理性主义


    日本学者五来欣造说:在儒家我们可以看见理性的胜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神,不是君主,不是国家权力等,并且亦不是多数人民(近代西洋要服从多数)。只有将这一些(天、神、君、国、多数)当作理性的一个代名词用的时候,儒家才尊崇他。其言甚是。儒家假如亦有其主义的话,应理就是“理性主义”。前说孔子专作启发理性的功夫;又说“儒家独具之精神,就在他相信人有理性,而完全信赖人类自己”(见前章)。那正指这不同乎理智的理性。


    最能切实指点出理性给人看的,是继承孔子精神的孟子。其言之明爽警辟者,如: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下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理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下略)


    (上略)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可欲之谓善。(下略)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


    人能充无欲穿瑜之心,而义不可胜利也。


    其后继承孟子精神的,为王阳明</a>;就说“只好恶便尽了是非”。他们径直以人生行为的准则,交托给人们的感情要求,真大胆之极!我说他“完全信赖人类自己”,就在此。这在古代,除了中国,除了儒家,没有谁敢公然言这样主张的。


    我说:在中国,人类理性开发得早;即指此。


    儒家的教条


    径直以人生行为的准则,交托于人们的感情要求,是不免危险的。在中国的西北如甘肃等地方,回民与汉民相处,恰可得一对照。回民都没有吸雅片的,生活上且有许多良好习惯。汉民或吸或不吸,而以吸者居多数。吸雅片,就懒惰,就穷困,许多缺点因之而来。彼此相形,全然两样。其故就为回民是有宗教的,其行为准于教规,受团体之监督,不得自便。汉民虽读儒书,却没有宗教规条及组织。


    这种失败,孔孟当然没有看见。看见了,他仍未定放弃他的主张。他似乎彻底不承认有外面的准则可循。固然制礼作乐,从外面影响到生命亦是必须的;然制作必本乎人情。孟子总要争辨义在内而不在外,就为此。


    勉循外面标准,只是义的袭取,只是“行仁义”而非“由仁义行”——论调之高如此;然这是儒家精神,不可不知。


    因此儒家没有教条;有之,便是教人反省自求的一条而已。他没有旁的,只是说:在你心里清明之时,好自想想吧!例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曾子</a>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传不习乎?


    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


    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子贡方入。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以上皆摘自《论语</a>》,可以想见距今两千五百年前孔门的学风。处处教人自己省察,自己去想,养成你自己的辨别力(对于情理之辨别力)。


    尤要有自己当心容易错误,而不甘心于错误。除了信赖人自己的理性,不再信赖其他——这是何等精神!人类便再进步一万年,怕亦不得超过吧!


    人类的特征在理性


    一般的说法,人类的特征在理智。这本来不错的。但我今却要说,人类的特征在理性。此一理论,颇未易言。这里只粗陈大旨。


    生物的进化,是沿其生活方法而进的。从生活方法上看:植物定住于一所,摄取无机质以自养;动物则游走求食。显然一静一动,从两大方向而发展去。而动物之中,又有节足动物之趋向本能,脊椎动物之趋向理智之不同。趋向本能者,即是生下来依其先天安排就的方法以为生活。反之,先天安排的不够,而要靠后天想办法和学习,方能生活,便是理智之路。前者,蜂若蚁是其代表;后者,唯有人类到达了此地步。综合起来,生物之生活方法,盖有如是三大脉络。


    三者比较,以植物生活最省事;依本能者次之;理智一路,则最费事。寄生动物,即动物之懒惰者,又回到最省事路上去。脊椎动物,自鱼类、鸟类、哺乳类、猿猴类以及人类,以次进于理智,亦即以次而远于本能。他们虽趋向于理智,但若在进程中稍有偏违,即不得到达。所谓偏违,就是不免希图省事。凡早图省事者,即早入歧途;只有始终不怕费事者,才得到达——便是人类。


    唯独人类算得完成了理智之路,但理智只是本能中[反]乎本能的一种倾向;由此倾向发展去,本能便浑而不着,弱而不强。却不是人的生活,就全然和本能不相干。其余者,理智发展愈不够,当然愈靠本能。此所以除人类外,大致看去,各高等动物依然是本能生活。


    人类是从本能生活中解放出来的。依本能为活者,其生活工具即寓于其身体;是有限的。而人则于身体外创造工具而使用之,为无限的。依本能为活者,生下来——或于短期内——便有所能,而止于其所能;是有限的。而人则初若无一能,其卒也无所不能——其前途完全不可限量。


    解放始于自身生命与外物之间,不为特定之行为关系,而疏离淡远以至于超脱自由。这亦即是减弱身体感官器官之具体作用,而扩大心思作用。心思作用要在藉累次经验,化具体事物为抽象观念,而运用之;其性质即是行为之前的犹豫作用。犹豫之延长为冷静;知识即于此产生。更凭藉知识以应付问题。这便是依理智作用为生活的大概。


    人类理智有两大见征。一征于其有语言;二征于其儿童期之特长。语言即代表观念者,实大有助于知识之产生。儿童时期之延长,则一面锻练官体习惯,以代本能,一面师取前人经验,阜丰知识。故依理智为活者,即是依重于后天学习。


    从生活方法上看,人类特征无疑的是在理智。以上所讲,无外此意。


    但这里不经意的早隐伏一大变动,超过一切等差比较,就是:一切生物都盘旋于生活问题(兼括个体生活及种族生活),以得生活而止,无更越此一步者;而人类却悠然长往,突破此限了。我们如不能认识此人类生命的特殊,而只在其方法上看,实属轻重倒置。


    各种本能都是营求生活的方法手段,一一皆是有所为的。当人类向着理智前进,其生命超脱于本能,即是不落方法手段,而得豁然开朗达于无所为之境地。他对于任何事物均可发生兴趣行为,而不必是为了生活——自然亦可能(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是为了生活。譬如求真之心,好善之心,只是人类生命的高强博大自然要如此,不能当作营生活的手段或其一种变形来解释。


    盖理智必造乎“无所为”的冷静地步,而后得尽其用;就从这里不期而开出了无(所)私的感情(Inpersonalfeeling)——理性。理性理智为心思作用之两面:知的一面曰理智;情的一面曰理性;本来相连不离。譬如计算数目,计算之心是理智,而求正确之心便是理性。数目错了,不容自昧,就是一种极有力的感情。这一感情是无私的,不是为了什么生活问题。分析、计算、假设、推理……理智之用无穷,而独不作主张;作主的是理性。理性之取舍不一,而要以无私的感情为其中心。此即人类所以于一般生物只在觅生活者,乃更有向上一念要求生活之合理也。


    本能生活,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不须操心自不发生错误。高等动物间有错误,难于自觉,亦不负责。唯人类生活,处处有待于心思的作用,即随处皆可致误。错误一经自觉,恒不甘心。没有错误,不足贵;错误非所贵,错误而不甘心于错误,可贵莫大焉!斯则理性之事也。故理性贵于一切。


    人类特征之在理智,易见;人类特征之在理性,不易见。我故曰:人类的特征在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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