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类女性的认识

3个月前 作者: 梁漱溟
    我告诉大家一句话:人类最要紧的一样东西——不但人类,也可以说是一切生物最要紧的一点,这一点是什么呢?就是“知觉痛痒”。普通我们说“有生命”,说“活东西”,活东西之所以为活东西,就是因为他有知觉痛痒;如果没有知觉痛痒,便不能叫做活东西,便不能算是有生命的了。这样说法,好像是很容易明白;但是实在有很多人(不只是现在的人,就是历史上也有很多人是如此)都已离开了他的亲切的知觉痛痒,都已失去了他的亲切的知觉痛痒,都已找不回来他的亲切的知觉痛痒。这实在是因为人类生命中隐藏着一个大的矛盾,所以才有这样的事情。


    以上这个话,大家听了也许不容易懂,现在我先从这一面的话来说。


    一个生物的知觉痛痒的大小高低,也就是显示他生命的大小高低,显示他在生物进化上程度的大小高低。例如人类的知觉痛痒比任何生物都来得高,来得大,来得快,来得强,来得远,来得深,来得厚,来得宽,这就是因为人类的生命,特别高大,他在生物进化上已登峰造极。以此例推,则高等动物比低等动物的知觉痛痒来的高大,低等动物又比植物的知觉痛痒来得高大,这是很容易明白的,毫无疑问的。那么,如此说来,人类最可宝贵的,就是他那高大的知觉痛痒了。翻过来说,一个人的知觉痛痒如果不够,不及人类应有的程度,那他也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现在再回来讲。所谓人类生命中隐藏着一个大的矛盾。这话是指什么说呢?这就是说:在知觉痛痒高的人类,同时让他也顶容易离开了他的知觉痛痒,顶容易有离开了他的知觉痛痒的机会。换句话说,容易离开知觉痛痒,与知觉痛痒的高大是相因而来的。人类在生物界中,一面他的知觉痛痒比一切生物都高,一面他也顶容易离开了他的知觉痛痒,这就是我所说的人类生命中隐藏着的一个大矛盾——这个话,大家听了或者还不能十分明白,只好以下我再慢慢的解释,现在我且重复的说一句:人类最大的问题,最危险的事情,就是把他的知觉痛痒弄错乱了,弄麻痹了,这是最悲惨,最可怜的,所以大家切不要丧失了自己的亲切的知觉痛痒。


    在这里为免除大家的误会,为使大家容易了解,对于“知觉痛痒”一词,还须要更明显的解释一下。这里所说的知觉痛痒,并不是指肉体上的知觉痛痒——如某处受伤破了,或某处被蚊虫咬了一口……种种的痛痒,我们所说的不是指的这些,而是一种隐喻的话,是指超肉体的知觉痛痒说。因为只有低等动物的痛痒,才单限于肉体皮肤上(皮肤上因受某种刺激而起痛痒),人类的知觉痛痒则已高过肉体的,高过皮肤的。我们所说的知觉痛痒,是指感觉问题说。换句话说,那个最亲切的地方,心里最难过,最关心,最注意,最不能放松的那个地方,才是我们所说的知觉痛痒。


    亲切的知觉痛痒,是我们人类的根本。我们最好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知觉痛痒最清楚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生命最有力量的时候。但是,可怜呀!很多人的知觉痛痒都不清楚了!都已丧失了!都弄麻痹错乱了!生命都没有力量了!因此他也就不能判断事情,不能办理事情,更不能去发挥他的创造力量。虽然有的时候,从表面上看他好像也很有力量,但那都是假力量。——没有亲切的知觉痛痒,不是从亲切的知觉痛痒来的都是假力量。我为什么说这个话呢?这就是因为,在我看,现在关于妇女生活,女子教育,妇女的种种问题,都是不合适的,都是不自然的;在我的感觉中,仿佛都是刺耳刺目刺心的——当然让我刺耳刺目刺心的,不只是妇女问题,现在人类社会上,到处都是让人刺耳刺目刺心的事情;不过,讲到妇女问题,也是让我刺耳刺目刺心的。现在关于妇女问题,有许多主张、理论和办法,在我看来,都是从知觉痛痒的错乱来的,都是我所反对的——我这个反对,好像是不能不反对,因为在我看,那许多主张、理论和办法都是与我的亲切的知觉痛痒不相合的;从我的亲切的知觉痛痒来看,那许多主张、理论和办法,都是让我刺耳刺目刺心的。所以我不能不反对。


    我常常看见有一句批评人的话:“言不由衷”。我觉得这句话很好;的确,有许多人都是如此。一个人说了一大篇话,都不是他真想说的,都是“言不由衷”的。换句话说,他所说的话,都不是从他那亲切痛痒的地方说出来的。不但说话有“言不由衷”,就是我们的行动、做事,如果不顾到我们的亲切痛痒;离开了亲切的知觉痛痒,也都算是“言不由衷”。翻过来说,我们说话、做事,如果能“言由衷发”,所说的话都是自己心中真正想要说的,一字一句都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想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就做什么,说话做事都有根据,有渊源,都是从亲切的知觉痛痒来的;如果能这样说话做事,那么,大概都是对的,有价值的,有力量的,可以让人听了见了点头,可以从你生命力的动(说话做事都是从亲切的知觉痛痒来,便是生命力的动——原编者注),也打动了他的心,让他动——这就是通常说的:能感动别人。可是,如果“言不由衷”,那真是冤枉了我们的为人,真是可惜可怜!所以我开头就向大家说:我们不要弄错了我们的知觉痛痒,不要失掉了我们的知觉痛痒,我们要把亲切的知觉痛痒找回来。不然我们如果失掉了亲切的知觉痛痒,那便会成了一个傻子,一个疯子,一个不健全的人,那是最可怜的!


    那么,你们每一个人都想一想,你最亲切的知觉痛痒是什么?你最亲切关心的是什么?在你心里最占位置的是什么呢?本来最亲切关心的问题是各不相同的,即一个人所关心的问题,也不一定是固定的;但总有比较关心的事。现在我就是要你们各自想想你最亲切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这里还要补充一句,我们不是专来找那关心的问题,不是专来找那关心的事情,而是要找那亲切的知觉痛痒。不过,这个亲切的知觉痛痒是不好找的,必须从最关切的问题上来找,好像温书一样,借着所关心的问题,把那亲切的知觉痛痒温回来。


    但是,如果要问:我们的知觉痛痒为什么会亡失了呢?为什么会离开了呢?我们的要求为什么会不对了呢?我们的知觉痛痒为什么会错乱了呢?——痛痒是这里,而偏要说是在那里,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因为前边所说的“人类生命中隐藏着一个大的矛盾”的原故。前边我们已经把这句话,约略的讲过了,现在再把它来详细的解释解释。所谓“人类生命中隐藏着一个大的矛盾”就是说:一面人类在生物进化上,程度比一切生物都高,他的知觉痛痒比一切生物都来得宽大深厚;而另一面他也顶容易离开了他的知觉痛痒。这就是所说的大矛盾。可是,如果再追问,为什么知觉痛痒的程度宽大了,就顶容易离开呢?这是因为人类的知觉痛痒程度特别高大,范围特别宽广了。则他的变化也特别多;程度高大,范围宽广了之后,它里面便隐藏了一个多方面的可能性,活动不定性。而因为多方面可能,活动不定,所以就顶容易错乱,顶容易离开;错乱的机会,离开的机会,就特别多了。反之,我们看低等动物,倒很保险,决不会离开了他的知觉痛痒。


    大家如果留心看我发表过的文章,就可以知道,我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人类之所以可贵,就在他具有一副太容易错误的才能。”(见《我们政治上的第一个不通的路——欧洲近代民主政治的路》一文,第十节,第五段)。这句话很要紧,如果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明白了人类;人类最可宝贵的,就在他具有一副太容易错误的才能;从人类往下说,各种生物差不多就都没有什么错误可言了——高等动物还可以说是有错误,而低等动物就没有错误可言;再说到植物,则更无所谓错误了。如草木就是呆板的在那里生长,说不上有什么错误不错误。越到自然,越含有机械性大,也就越没有错误可言。翻过来说,越容易错误的也就越远于机械性。


    人类之所以特别容易错误,就是因为他的自由活动性特别大。


    人类的错误,若细分起来,可为两种:一是知识上的错误,二是感情上的或行动上的错误(普通叫做道德上的错误)。这两种错误是相关的。


    现在我们举感情上的错误的例来说;譬如从感情上说,我要爱我的弟弟,如果不爱,就算错误。再如父母爱子女,也是从情感来的,从情感上说,父母是应爱子女的,可是有的父母竟不爱他的子女,这便是一种错误。而这种错误,只有人类才会有;其他动物是不会有这种感情上的错误的。例如大狗爱小狗,大鸡爱小鸡,照例是如此,不会错误的。这就是因为他的程度低,根本没有错误的可言;所以我们对于生物,可以从他错误的多少,来判断他程度的高低,人类最容易错误,所以他的程度也最高。这话说来很奇怪,好像是矛盾,其实并不奇怪,本不矛盾;正是因为他的程度高,知觉痛痒比一切生物都来得大,来得宽,有多方面可能,活动不定,所以才容易错误了。而这个最容易错误,也就是人类最可宝贵的了——不过,这里大家不要误会,我们说最容易错误为人类最可宝贵的,意思并不是说错误为可贵,而是说人类有一副最容易错误的才能为可贵,是说他不甘于错误,而要求一个“对”为可贵。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不错,怎样才能求得一个对呢?那就要保持着我们的亲切的知觉痛痒,不要丧失了我们的亲切的知觉痛痒。因为如前边所说,从亲切的知觉痛痒而来的说话做事,大概是不会错误的,是对的。但是,可怜呀!有很多人都已失掉了他的知觉痛痒,都已失掉了他的宝贝,失掉了他的心,失掉了他的精神;以至变成了疯子,变成了傻子,这是多么可怜啊!


    知觉痛痒的错乱,说话做事的错误,有的是由个人来的,责任是在自己;而更多是由社会来的,因为大家都错误,也让自己跟着错误,这种错是难由自己负责的。例如中国妇女缠足,为求好看而残害自己的身体,这就是由于知觉痛痒的错乱而来的,这是一种错误,但这种错误,能让妇女个人负责吗?不能,这是社会的责任。妇女缠足,不是妇女个人的错,而是社会的错——这不过是一个很显明的例子,其他错乱的事情还多得很。


    总之,在我们看来,现在女子的生活,很多是像缠足的例子一样,都离开了她的亲切的知觉痛痒,走入错乱,以致摧残了她的生命,破坏了她的生命,而陷于不正常,不自然,这都不对的。所以对于现在女子的生活如果让我说我心里的感情,让我以我心里的感情来说话,那么,我将要连着说几个:“不对呀!不对呀!不对呀!”——这个意思,还是前边我们说过的,现在关于妇女生活、妇女教育、妇女的一切问题,有许多主张、理论和办法,而这些主张、理论和办法,在我的判断中,都认为是不合适的,不对的,都是使我刺耳刺目刺心的。


    如果从我现在的心情来说,对于女子生活,我应当尽我一生的力量去调整它,纠正它,我应当纠正那一切的错误(妇女生活的种种错误)。不过,在我心里还有更大的、更深刻的、更亲切的痛痒——就是整个的社会大改造问题,文化大转变问题,民族自救问题;因为我有这更大的问题,所以我的力量就得向那方面去用,不能单用到这方面(妇女问题)来了。


    现在我只能把我的意见说给大家,希望有心的人去作,尤其是希望女同胞,希望女同学去努力!


    妇女问题,也是社会问题中或说是文化问题中的一个问题,它是跟着社会大改造,文化大转变的问题而来的。“社会大改造,文化大转变”,现在世界各国差不多都要遇到这个问题;人类历史走到现在,差不多是到了一个要大转变的时候。我们中国,现在也正好碰在这个当口上,所以我们也要有社会大改造,文化大转变的问题。而我们的乡村建设运动,就正是完成这个社会改造工作的,所以我们对于社会问题之一的妇女问题,也是我们所考虑的。不过,我对于这个问题的意见,平常没有谈过,现在就把它来给各位谈谈。


    我也承认妇女问题是一个问题,在社会上妇女的地位,妇女的生活,有改善的必要。不过,从妇女问题的发生,妇女生活要求改善的风气来得太猛了,因而就有了许多不合适,不妥当的地方。例如一般人常常拿女子与男子作比较,要女子与男子一样,在社会上,女子的地位,女子的生活等,都要与男子相同,我觉得这是错误的,是不对的;这是因为要求太猛而有的疏忽,是缺乏考虑,没有审察而有的错误。


    过去历史上的事情不一定都是对的(例如我们现在要求妇女生活改善,正是要反对过去),可是,虽然不一定全对,也有值得我们反省,值得我们参考的地方。我们看了过去历史上的事情,也能帮助我们现在的思想。那么,我们看过去历史上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如何呢?过去妇女在社会上是从来不占重要地位的;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历史来看,大体上都是如此的。妇女在政治上不占重要位置,在军事上不占重要位置,在经济上也不占重要位置(在经济上的生产经营,管理等工作中,女子都不算重要)——不过,这个说法,是说的大体,就世界各国一致的情形来看,大概是如此的。而这里面也不免偶有例外,不免有特殊的例子;因为在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民族里面,常常有极端不同的风俗习惯。


    例如有的社会是女子常在家里,男子常在外边;而有的社会却是男子常在家里,女子常在外边。在后一种社会里,在生产上,男子反不及女子出力多。类似这样的例,我们可以举出许多。总之,因为人类是有无限变化与可能的动物,所以在不同的文化里,常有极端不同的风俗习惯。但是,这究竟是特殊的例外,就大体上看;女子在社会上多半是不占重要地位,总可以看得出来的。


    可是现在或者有人要提出这么一个反面的问题说:“女子所以在政治上、军事上与经济上没有地位,是由于男子的压迫与阻碍。”这是一个很粗浅的问题。在我想,不见得就是这么回事,到处的男子偏能压迫女子,哪有这么巧的事?!她所以在政治上,军事上与经济上没有地位,恐怕是另有原故,换句话说,她有自身的弱点,才有男子的压迫。就让我们承认男子压迫女子是事实,那么,也必定有它的道理——天地间的事情,只要是存在的,就有它的道理,就有它的来历,都是合乎自然的。不过,有的是不能合乎我们的要求,因为我们的要求是主观的,自然的事实不见得都能与我们的主观要求相合。


    从人类在自然中的地位,就可以见出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现在我们就把人类在自然中所占的地位来分析一下——从人类生命,人类心理来看,把人类在自然中所占的地位分析一下。这个说起来很多,一时说不尽,现在我只能简单的给大家讲讲。大家要知道,人类是唯一能代表宇宙大生命创造不已的精神的,在生物进化上,其他生物都沿途停顿下,盘旋不进了。例如植物进化到植物那个地方,就盘旋不进了;动物中的节足动物,脊椎动物中的鱼类,鸟类,哺乳类,猿猴类等等,都是各自进化到它那个地方就停顿下了。生物界中,除了人类以外,都已不能代表宇宙大生命创造不已的精神,都已落到刻板文章中,返来复去,老是那个样,没有变化,没有创造了,只有人类尚能代表宇宙大生命创造不已的精神。前边我们说:“人类有无限的变化与可能”,“人类之所以可贵,就在他具有一副太容易错误的才能”,这两句话很可以供我们参考,很值得我们思索,这都是说明人类是富有创造性的。因为只有人类能代表宇宙大生命创造不已的精神,所以人类就成了宇宙的中心,作了宇宙大自然的主宰。本来在大自然中,一切东西都有变化的可能,不过,变化的可能性大小不同。生物比无生物的变化可能性大,高等生物又比低等生物的变化可能性大,而人类的变化可能性最大,他的力量最大,所以他就成了大自然的主宰。


    我们很可以把人的一条生命,看成是一个力量;而男性与女性,恰好是不相同的两个力量——我们若从大自然上,从生物学上来认识女性,就可以知道男性与女性,恰好是不相同的两个力量。这话怎么讲呢?因为就生命来讲,单是一个男性,或单是一个女性,好像都不是一个完全的生命,不是一个完全的人;必须男女合起来,才算是一个人。大家都知道,在生物学上有所谓雌雄同体与雌雄异体之说,在进化较差的生物中,有的是雌雄两性同体的。雌雄异体,两性分开,是个进步,是进步了以后才分的;原来是不分,是一体上见两性的。你如果知道他原来是两性一体,那么,就可以知道他现在分开了,一定都不是完全的。虽然双方都含着另一面——这一面包含有那一面,那一面也包含有这一面;男性包含有女性,女性也包含有男性;但终究是不够,必须男女合起来,才算是整个的完全的人。我们要常常想到这个意思,不要忘记男女原来是一个人而分开了,所以每一面都不是完整的。因为不是完整的,所以也正好是不同的(如果是同的,便是整个的,无须两面合起来才算整个的了),这一面正好是不同于那一面,男性与女性,正好是不相同的两个力量。


    我们用阴阳二字,来代表女性与男性的不同,很合适——大家不要觉着阴阳这两个字太旧,其实它的意义并不旧,它只是表示不同的两面。现在学术界谈的最热闹,最有兴趣的,就是这个阴阳不同的问题。现在虽然有的是不用阴阳这两个字,可是他所谈的意义,与从前的意义(阴阳二字所含的意义),仍然是没有两样。我虽然不爱谈学问,可是我知道现在学术界谈得最热闹的,就是这个问题;并且越是在科学发达的地方,对于这个问题研究得越深刻。总之,阴阳二字,正好代表女性与男性的不同。


    男性与女性既然是不同,所以就不应当去求同;如果强要去求同,那便是反乎自然,背乎自然,就是一个主观上的错误。


    我也承认妇女问题,在现社会中是一个问题。妇女生活须要改善,妇女须要解放;但怎样改善?解放到哪里去?是很待研究的。


    大概在生物界中,每个生物,每个生命,本来都是完全的,囫囵的;可是,如果把他们放在一块来比较着看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他们都是各有所偏的——这个偏于这一面,那个偏于那一面,都不是均衡的,圆满的。这仍然是前边我们所说的那个意思——男女不同的意思。男性与女性,也好像动物与植物一样,都各有他不同的偏向。本来在最初的时候,动物与植物是没有分别的,后来进化了,动物与植物才渐渐的分开。再说雌性与雄性之分,也是后来的事情。可是原来虽不分,而在初分的时候,就各自代表一个偏向,向着他那偏的方向去发展了。各自顺着他那偏向去发展,才能够完成他自己;所以我们对于男性与女性这两个不同的力量,不同的发展,不应当强使他相同。本来不同的,而强求着相同,是错误的;把宇宙间本来不同的,硬要他向相同的方向去发展,这是最不合乎客观事实的大错误。


    普通有许多心理学家,常常来作男女以及儿童的智力测验、心理测验等,作出许多统计比较,想从这种测验比较里,求得男女智力上心理上的异同。其实这是求不出来什么结果的。这种方法,不是一定不可用,但根本不会有什么重大发现,甚且[会]发生错误的推论。因为前边我们不是说过吗,“每个生物,虽然都是囫囵的,但若比较着来看的时候,则各有所偏,都是一个偏向,都是不同的”。那么,我们如果不看他那个偏,不理会他那个不同,而硬要叫他同,叫他向相同的方向去发挥,去发展,这虽然也是可能的(例如要男子勉强像女子,或要女子勉强像男子也都是可能的),但是错误的,不对的。在生物界中,各种生物,通统是各自代表一个偏向——动物中的某一种某一类,植物中的某一种某一类,通统是各自代表一个偏向。如果能顺着他那个偏向去发挥,去发展,才是进步的,否则便是往退步的路上走,那是不对的,是错误的,是背乎自然的。所以我们要避免那种背乎自然的错误。不但要避免了那种错误,更进一步说,我们既然知道了男性与女性的不同,男性与女性是各有所偏,各自向着他那个不同的偏向去发展才是对的,那么,我们就应当拿自然天赋的可能性——也就是通常所说“才”(包含身心)去圆满的发挥发展,使它没有缺憾。


    讲到这里,我想叫大家再回头看我前边所说的话。前边我曾说过:宇宙大生命是最富于创造性的,是创造不已的,是不断的向上翻新的;而在生物界中,只有人类尚能代表宇宙大生命创造不已的精神,所以人类也最富于创造性,不断的向上翻新。又说:人类有无限的变化与可能,人类之所以可贵,就在他具有一副太容易错误的才能,就在他不甘于错误而要求一个对。从他这个不甘于错误而要求一个对,从他有无限的变化与可能,所以他能不断的改良自己,不断的向上翻新,创造不已。那么,在人类中的男性应往哪条路上去创造?女性应往哪条路上去创造呢?换句话说,男性应干什么?女性应干什么呢?这个,天已经给规定好了,安排好了,怎样规定安排的呢?就是:男子是直接的创造,女子是间接的创造。我们也可以这样说,男子的使命是创造,女子的使命则是创造那创造的根本——就是创造人。仿佛在自然的(天的)安排里面,说人(这里所用人字,与普通用法不同,不是指人物之分的人,而是指能代表宇宙大生命创造不已的精神之意思——原编者注)就是指男子说,女子则是人的根本,人的母亲,她不能直接做人的事情,而是做创造人的事情;自然的安排,恰好是如此。


    人类和其他动物比较,和一切生物比较,其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就是人类的生命已由身体里解放出来(生命从身体里解放出来多少,也就是他的智慧的多少)。一切生物差不多都被限制于身体,其智慧的役用,都被限于生存问题上,他的才能只能够维持他的生存,不能超过生存问题而另有所创造了。人类则能超过了生存问题,他的智慧除了维持生存问题的需要外,尚能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向上翻新。


    有个生物学家曾经这样说过;人类和其他动物,都好像猴子被铁链拴着,任你怎样跳跃,也不能跳出那铁链一定的限度。而人类恰好像一个有力的猴子,猛然一跳,把铁链扯断了。铁链的长短度,比喻生存问题的范围。人类最初也和其他的猴子一样,待到进化之后,遂扯断了铁链,脱掉了生存问题的束缚,可以任意的跳跃了。他这个话即是以上我们所说的:


    “人类的生命已从身体里解放出来,不受生存问题的限制”之意。总之,人类之所以富于创造性,所以有无限的变化与可能,以及其感情的深厚,脑筋的复杂,一切种种,说不尽的人类的特长,都是从这里来的,都是从这个大解放来的。所以我们说人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最大的特点,就在他的生命已从身体里解放出来。


    “人类最大的特点,是生命从身体里解放出来”,我们从这句话来看男子、女子与小孩三种人的不同,就可以知道:男子是最能超脱身体的限制;女子是受身体的限制最大,小孩的生命则与他的身体是囫囵一致的。


    这是三种人不同的地方。那么,所谓女子受身体的限制最大,是指什么说呢?就是说,当女子到了相当的年龄,已不被称为小孩,而被称为女子的时候,她的问题就发生了,问题就来了——这就是说她已经开始有月经了。有月经的开始,就是她受限制于身体的开始。月经这件事情,对于她的影响很大。月经正来时,总有三天的不自在。月经以前以后的好几天,亦都要受影响。在这个时候,她的感情、思考,都受身体变化的影响而亦发生变化。等到有了两性关系,怀了孕之后,更要被困于身体了。一直到生了小孩,乳养小孩,仍然时时要继续受身体的限制。及至妇女不能生养小孩,那也就是一个女性到了生命衰老的时候了,人生不行的时候了。这不是很明显的告诉我们,女性的任务是什么?女性的使命是什么了吗?!


    而另一方面也就证明女性是不能做直接创造工作的了——因为直接的创造,须要生命能超脱身体的限制,而女子是受限制于身体的,所以她不能做直接的创造,只能作间接的创造;这也就是以上我们所说的:女子不能直接做人的事情,她是做创造人的事情。她的创造,是创造人,创造“创造的根本”。


    人类社会到现在,虽然比过去是进步了,可是离人类应有的社会还很远。因为就现在的社会制度来看,尚没有能给每个人一个创造的机会;最显着的就是机械的呆板的来用人的劳力——用人身体的气力。机械的呆板的来用他的气力,是最不能够让他发挥他的创造性的,社会不给人一个各自发挥创造性的机会是不对的。同时男子的创造应走什么方向?女子的创造应走什么方向?更是没有认识清楚,因而就发生了许多可笑的可惨的错误的事情。男女的力量,都没能向正当的方向去发挥,人类的力量没能够尽量的适当的去发展,这都是现在社会的不对。所以我们说:现在的社会,离人类应有的社会尚远得很。


    可是,我们知道了过去的不对,而要向对的地方去走,也是很不容易的。关于现在妇女的种种错误(要向不对的方向去发展),也是没有办法的,在妇女解放要求过猛的现在,也是不得不然的。不过,我们既然知道不对了,总要想法子改正,虽然不容易,我们也得去努力。那么,我们怎样去改正?怎样是往对的方向发展呢?那就是以上我们所说的:女子不能负直接创造的责任,她只能作间接的创造,去创造人。所以如果有人问我:“女子唯一的责任就是生育吗?”我将答曰:“是的,对的,女子的责任就是这样!”不过,大家不要把这个问题看得这样简单,以为不用心,不研究,也可以完成这个任务;其实女子要完成这种任务,是很不容易的。女子要完成她这个任务——创造人,必先创造自己,在创造人类后代之前,先要创造自己(因为必须自己好,才能生育好子女,才能真能完成了她的任务);而创造自己,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女子要想真能完成她的任务,是很不容易的。


    现在总结以上的意思来说:人类的特别处,就在他的聪明智慧。而男子是将他的聪明智慧用在身体以外的各方面——如学</a>问与事功;女子则用在身体本身上——这不只是求身体的健康与美(自然健康与美也包含在内),主要的是发挥她的聪明智慧在她身体上,冀成功一个高等的身体,又优美又聪明又伟大的身体。这是我们理想的女性。不过这与现在社会事实也许离得太远。那么,我就再说两句比较能切近大家的话:一、要理会女性与男性的不同,不要勉强求同,违反自然。二、不要离开了自己的那个亲切的知觉痛痒,要找回来自己的那个亲切的知觉痛痒;自己说话做事,都要从亲切的知觉痛痒出发。要真的是从亲切的知觉痛痒而来的要求(真的是要求这样说,要求这样做),那么,你的说话做事,就大致合于女子本性,合于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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