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两面

3个月前 作者: 钱穆
    一


    人生是一个整体,但为研讨方便起见,不妨将它分成两方面来讲。一是内在的心灵,一是外在的身体。心灵生活亦称精神生活,身体生活亦称物质生活。粗略言之,由大自然物质中酝酿出生命,再由生命中酝酿出心灵。但亦可说,只要有生命的,便有心灵精神。直从下等微生物开始,最少也可说便具有一个求生的意志。稍进一步,便有一种保生的智慧。更进一步,便有一种乐生的情感。此皆是一种心灵精神生活附随于身体物质生活而见。亦可说意志在先,智慧次之,情感最后,此为一切生命心灵作用进展之三阶层。可是生命演进到人类,便见与其他生命大不同。其他生命,都是以物质生活为主,心灵精神只是一种副作用,来帮助其物质生活的。而人类生命,却似反转过来,以心灵精神的生活为主,而物质身体的生活,转成为帮助心灵精神生活的副作用。主役之间地位互易。其他生命,像是以物质生活为目的,心灵生活为手段。人类生命,则以心灵精神生活为目的,而以身体物质生活为手段。我们中国人说“人为万物之灵”,此是说:人也是一物,也是一种生物,只人在生物中特别有灵。这个“灵”字就指的心灵,也可称之为“灵明”或“灵觉”。明与觉,是人类此心最重要的功能和作用。就自然演化言,先有了物质然后才有生命,有了生命然后才有心灵,这是进化程序一步步地如此向前推进。所以在生命中,心灵是最后进化所得,最有价值,又是最有意义的。我们说人的心灵精神生活乃超出于身体物质生活之上,只说的是事实,不是任何人所发的某种高论。


    在人类生命中,最伟大的一点成就,就是人类能成群。成群也不只是由人类开始,动物间也已慢慢进展到有群,尤著的如蜂蚁。但人在群体生活中,又有了家庭、社会、国家和民族,这些全不是其他生命以物质生活为主的所有,而是由精神生活中产生。人的生活,又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对自己生命能够感到快乐。刚才所讲的求生意志,乃及如何保持生命的一些智慧,此是大多数生命所同有。只有一种乐生之情,乃最为人生之特出处。当然理智、情感可相通,但究不是一个。求知识,不一定便是快乐。快乐属于情感方面。多数动物能哭不能笑。小孩子初生堕地,第一声就是哭,要经过一段时期后才会笑。笑是人类所独有,乃在大自然生命演进中一种最宝贵的乐生之情。中国人称“孩童”,“孩”字就指笑。人生普遍理想,应该少哭多笑。人生既以乐生之情为其最高发展,而仍不能免于哀伤悲痛而有哭。此种哀伤悲痛之哭,亦为人生情感中最可珍贵的。动物不会笑,也同样不会如人之哭。换言之,哀与乐是真人生,是人生之真境界。


    乐生先要能安生。生命在危险中便不安,当然就不乐。这个乐,不在身体上,不从外面加进去,而乃发自内心。人活着要吃,不吃就不能保持生命,但这是物质人生,属于身体所需要。从动物到人类都如此。要求吃饱,事很简单,但要吃得知味,便转移到情感,转移到心灵人生方面来。《中庸</a>》上说:“人鲜不饮食,鲜能知味。”知味有多少阶层,人与人不同。高级的人,才懂得高级的味。低级的人,只懂得低级的味。同是一碗鸡汤,在不同环境中吃,其味就各不同。鸡汤从外面吃进去,但味则从心灵内部感觉到。有时,一个人吃粗茶淡饭,比别人吃鸡鸭鱼肉还好,这就是味不同。这个“味”字,在人生中牵涉很广,也很深。我们总要自己生活得有味。由此可知,人生主要,应该是高出于物质人生之上的内部人生,应该是心灵的。其他动物,乃是以身体物质生活为目标,以心灵精神生活为手段的一种“心为形役”的低级生命。高级生命则“形为心役”,以身体物质生活为手段,以心灵精神生活为目标。我们定要认清楚,在人类生活中,心的价值意义,远胜过了身的价值意义。我们试看全世界人类,那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能特别看准了这一点来加以提倡的,则只有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看重心灵人生。这并不如我们今天所说,只是某些人所提倡的一种道德教训,这乃是天地间生命顺序之自然发展。我们中国人只是根据了这个自然实况而来加以发挥而已。


    二


    其次要讲到物质身体生活与心灵精神生活之不同处。物质身体生活,大家都一样。饿了要吃,冷了要穿,倦了要休息。但从另一面讲,此种人生,乃是个别不相通的。我喝一杯水,与你不相干。吃饭各饱了各自的肚子,你吃饱了,别人并不饱。你穿暖了,别人并不暖。因此,在这些上,就必然会引起人类间相互的争夺。但是精神生活便大不同,这是一体相通的。如今天在座诸位,若大家是来聚餐,该得准备多少吃的东西。但今天是来听一次讲演,一人讲,大家听,这是心与心之相通,是精神的。一人心中话,可说给人人听。但一人手中食,不能拿供人人吃。中国人有句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为之不欢。”满堂饮酒,有一人向隅悲泣,则一堂皆为之不乐。这是心灵精神方面的事。人生必到了心灵精神人生,才有这样一个共通的境界。《老子</a>》书里说:“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假使我今天是一个厨司,做菜请大家吃,大家吃饱后走了,菜亦没有了,所以来吃的也必得出钱买。但今天我是来讲演的,将我心中话讲给大家听,不仅诸位听到,我自己也会对我自己话有增添,有生发。这不是我讲给诸位听后,而我自己反而更多了吗?吃的、穿的、住的,一切物质方面的东西,不能把给人。我把给了你,我自己就没有,或者减少。至于心灵精神方面的,给予了人,自己一点也不减少,只有兴起他人心灵上之共鸣。所以老师教学生,定会“教学相长”。歌星唱歌,定要有人听。西方有些电影明星,不愿意拍电影,而愿意在舞台上表演。因为在舞台上表演,下面有观众,心与心当下交感相通,他会感到更快乐。我们人都抱有一种意志,我的意志,得你赞成,我的意志会更坚强。我的智慧也不能老放在脑子里,会枯槁窒塞,要得向人传播,和人讨论,智慧会更发展。这是精神生活。物质生活主要是钞票、珠宝或者是权力。有了权力可以拿到财富,但财富权力都不能给予人;给予了人,自己就没有。这是我们内在的心灵精神人生与外在的身体物质人生所不同之处。


    加以物质生活为时甚短。早晨六时进早餐,中午十二时仍得进中餐,下午六时又得进晚餐。饱吃一顿,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肚子不饿。又且物质生活必是有限的,水喝够了就不要喝,饭吃饱了又不要吃。但过了一段时间,又要喝,又要吃。疲倦了要休息,但睡久了便不能再睡,定要起身。所以这些都是一种有限度的满足,距离一段时间就没有,下面要再来求满足。老是如此重复,吃了还要吃,睡了还要睡。天天这样,年年如此,而也没有多大进步。我们不要认为今天的物质人生是进步,今天我们吃一顿早餐,各色食品可以来自美国、非洲、欧洲或南洋,在以前是帝王所吃不到的,现在平民都可以吃到;但是吃下去了只是一个饱,在饱与饱之间,则并没有进步。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诸位在大旅馆住下,在大餐厅里吃一顿,不一定比乡下穷人住茅舍、吃粗饭会快乐些。物质生活只是单调重复,一时容易满足,但却永远不满足。


    且不讲吃与穿,再来讲人的整个身体。将来科学更发达,或许可以活到二百岁。但还是要分幼年、青年、壮年、老年。若只延长了老年阶段,多活几十年,天天在家里吃,在床上睡,那又有什么意思?若延长了壮年工作时期,尽工作,尽无休止,尽不满足,又所为何来?人有生老病死,这种物质人生,总是有限度的。精神人生却可永久存在。每一人都能有所回想与记忆。回想幼年、回想父母、回想一切,我们所能回想的,却都是心灵生活方面的。我们想到的是喜怒哀乐,感情方面的多。在那一个场合里,我吃得最开心?我父亲八十大寿,大家都来道贺,这件事永记不忘。在我心灵上,这是快乐的一天。或是有某种悲伤事,也永记不忘,这是在我心灵上最不快乐的一天。天天吃饭穿衣,都能记得吗?这些是记不得的。真的人生,才能留在记忆里。天天吃饭穿衣,有什么好记的呢?也许在某一天吃了泻肚,这会记得,平常吃就记不得。所以吃的人生,实是一番空虚的人生。我们不把它留在记忆里,不再去回想。记得想到,就算有这件事。不记得,不想到,就如没有了这件事。人生固然要一些记不得想不起的饱暖物质的人生,但我们却不该不去看重那些可以记得想起的东西。


    世界上各大宗教,尤其如佛教,几可说都要把一切现实人生全不重视、全忘掉,来另外寄情于天堂乐土。这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而且也是一件不必要的事。主要是在宗教精神与现实人生之外另有一个文化精神。教人能追想回忆永不忘的,就如我们中国文化与孔 孟思想所理想的人生。


    且从我们文化中来讲我们的文学与艺术,重要精神也在此。中国文学艺术的重要性,主要便在叫人能不忘。即如音乐,也必希望有“余音绕梁,三日不忘”之感。这些都要能深入我们心灵里去,变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生命之永恒即由此见。孔子</a>在齐国听到《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物质人生,遇到这样的心情下,便全不足道。每一人,逢到喜怒哀乐真激动了此心,都会如此。关于这点,我想不必多讲。只要诸位各自反省,便见是愈想愈明白,愈想愈真实。


    也许诸位会说,物质生活是生活的基础,这话并不错。如建造房屋要先打好基础,再在地基上来动工建造。但人只住房屋中,不住在地基上。如我们今天在此讲演,也是在房子里,不在平地基础上。栽一盆花,没有根,当然不成;然须能从根上开花,更要能结果才是。心灵人生乃是后期高级的人生,物质身体人生只是早期低级的人生。中国人并不是不懂得物质人生之重要,只认为心灵人生更重要。在人生大道上,打好基础,就应该开始建造。原始人自有了群体生活,心的需要与物的需要便该轻重倒置,便该有家庭,有社会,有民族,有历史,便该开始跑上精神人生的大道上去。


    三


    在这里,有两条路。一条是正路,一条是崎路。人有了群,便走上了正路,一切吃的穿的物质生活易解决,不像以前要走崎路。但我们不要说条条大路可以通罗马,尽多路可以走不通。你莫说任何手段都可得快乐,有些南辕北辙,不仅走不通,而且更远了。今天的世界,是一个快乐还是痛苦的世界呢?今天的世界,是一个安定还是危险的世界呢?大家都像过了今天不晓得明天,人生如此般的不安,快乐又在那里呢?无怪大家都感到烦躁苦闷。看一场电影,喝一杯咖啡,到馆子吃一顿小吃,尽排遣也没有用,痛苦暂去又生。但我们真认为人生是该痛苦的吗?该是永远在一个危险不安的状态下向前吗?我们面前明明摆着几条路,我们也该在这许多条路上有一何去何从之选择。


    我试举个例:第一,如说创造与养育。现在只听年轻人讲创造,好像什么东西都要创造,甚至主张要创造新的人生。但从前中国人不多讲创造,而多讲了养育。“创造”是从没有创造出有,如没有杯子,造出杯子。现在的科学,不知道创造了多少新东西新花样。但中国人讲“养”,讲“育”,则是另一条路。一个小孩子,父母生下,已是一人,但不养,又怎办?诸位试想,父母养育孩子成长,真不容易。花草树木,凡有生命皆须养。不管科学如何发达,也造不出一个生命。据说国外已发明了人工射精受孕。但究到何日,人类可以不用人生人?人工射精受孕,距离不用人生人目标尚远。总之科学不能创造生命。如果能,这生命和我们今天的生命将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我们人现在的生命,必由父母所生。一胎一个,或两或三,甚至一胎生了五个,全世界报纸都会登载。人不能像造杯子一样,到工厂里去生产,一造就是一千一万。果是这样,人还有什么意义价值?造是造没有生命的,养是养有生命的,两者绝不同。但我们今天只看重“造”,没有看重“养”。这在我们现代人的观念里,可说是一个很严重的缺点。而且造出来的物,本是无生命的,只造来给人用,而其结果反会来支配妨害人。如这讲堂,许多椅子,来听讲的每人坐一张。如将这礼堂作为结婚等别的用途,一切就得重新布置。今天,造出了许多无生命的物来压在我们有生命人的上面,转使人生受支配,受压迫,受妨害。历史上,早已不乏其例。如埃及金字塔、罗马斗兽场,都是人造的大建筑物。但埃及造金字塔,便送掉了埃及民族的生命。罗马造斗兽场,也断送了罗马帝国的生命。这是千真万确的。今天我们又快到这个阶段了。


    我且讲一件事,现在掌握全世界人类生命大权的,却像要转到阿拉伯人手里去。他们石油不卖给谁,谁就遭困,全世界都在发生能源问题,变成了石油来支配人。人类文化进步到今天,却使全世界人都进入石油支配之下,难道这就是人生文化的理想与进步吗?这显然是物质在阻碍着人,在支配着人。又如原子弹核子武器,可以毁灭全世界,变成人人都怕。美国、苏俄,是今世界上两个核子大国,但他们也都怕。核子武器究竟到那一天可以决定不用,现在还看不出来。天地间本没有核子武器,由人造来伤害人,到头也会伤害到自己。即如你盖一所房子,太大了,那房子不但会阻碍你的前途,连你的子孙们也会受害。中国古人说“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就是这道理。


    当我在小孩时,大家都讲教育救国,今天转讲科学救国。中国传统文化最伟大处就是讲教育,“育”就是“养”。“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栽培树木要等十年,栽培人要等一百年。一百年早已换了三世,那不太远吗?但我们中国人到今已有五十个一百年。五千年的历史,都是养来的,不是造出的。怎么一下子可以造出五千年历史来?今天我们却要一下子来创造我们自己所想像的新中国</a>人,其实却是要把中国人变成西洋人、美国人,把学校全变成工厂,天下那有这般轻易事?造化本是天地功能,中国人也是天地造化所生,又经几千年培养,岂是一天所能改造!工厂固是重要,可以制造东西,但学校更重要,学校功能在养人。东西卖出可以赚钱,但培养人才不是卖出去赚钱的。如我们种一盆花,要施肥,要修剪,要细心培养,慢慢等它开花。我们讲教育,德、智、体、群、美,皆在养育人所既有的心灵和精神和德性方面的,岂可随我意制造。中国人一向看重教育,又岂如美国 杜威所说,教育等于是一张支票,可以到银行里兑现。中国人的教育理想,注重在培养人的心灵精神,养心、养性、养智、养德,中国人在这“养”字方面却讲得很多了。


    第二,讲到方法与工夫。有人说,有两句中国话,现已变为世界话。一是“顶好”,二是“工夫”。这两句话,都是外国人学中国话喜欢说的。最近美国拍了一部电影叫“中国工夫”,来宣传中国人的武术。如打太极拳,若论方法,两三个月就会,但要打得好,就要下工夫。现在人总喜欢讲科学方法,常有人向我问读书方法,其实读书更要是肯下工夫。如打太极拳,下了二三十年工夫,自然就好。在二十年前,我看到《梅兰芳舞台生涯五十年》一书。梅兰芳是科班出身,从小学</a>起,待他到上海挂头牌,还不断用心学,他毕生花了五十年的工夫,别人自然就唱不过他。当然也要有方法,但有了方法还要有工夫。科学家在实验室里下工夫,往往几十年不辍。中国人好讲工夫,文学艺术方面不必讲,更要是做人。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不是毕生在下工夫吗?大圣人自十五志学开始就懂得自己养自己,今天我们有没有能当心自己的呢?我想一般所当心的,只是外在与身体有关属于物质方面的。最了不得,或许可以做到孔子所说的“三十而立”。可是今天我们中国人却总是立不起来,外国人向东,我们也向东,外国人向西,我们也向西;自己不立,总跟着外国人学样。近百年来我们就从没有自立过。“三十而立”已很难,“四十不惑”就更难。他们有钱有武力,我们没有,好像一切问题就解决不了。“五十而知天命”,那更难。孔子一生学不厌,教不倦,学做人,学自己生活。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学与教育有他自己的快乐,却得要有自己的工夫。


    诸位也许会说,那是过去农业时代的话,今天已到原子时代。但那就可以不学不教,另来一套方法吗?明代理学家们说:“工夫即本体,本体即工夫。”这是哲学上的话。总之我们中国人很看重工夫。但至少,今天我所接触到的年轻人,只是问方法,没有看重到下工夫。我认为工夫即是生命,要花时间,时间亦即是生命。我告诉诸位,一分钟不用工夫,就是浪费了一分钟时间,也就丧失了一分钟的生命。中国人的一切至要方法就是下工夫。今天外国人看到中国人的武术,遂认识到中国“工夫”二字。我们要知道,向人讨方法易,自己下工夫不易。中国人常讲修养工夫,孔子便是七十年在此工夫上,如何我们不去重视工夫!


    第三,是新与旧</a>。今天一般人只喜欢讲新,不喜欢讲旧。新时代、新风气、新思想,甚至要讲新民族和新国家,一切都要新。可是旧的也不是全不好。有的要新,有的要旧。中国人说:“器惟求新,人惟求旧。”朋友要旧,乡里要旧。造出来的东西要新,如新房子,新衣服。但如说要新家庭,父亲不是原来的旧父亲,母亲也不是原来的旧母亲,连兄弟姊妹妻室儿女也都不是我原来那一批旧的,那我定会大哭一场。倘使我活到五、六十岁,父母兄弟姐妹妻室儿女都健在,这不好吗?新朋友总不如旧朋友,新民族也总不如旧民族。中华民族已有五千年历史,现在认为旧了,定要去创造一个新民族,这又是什么道理?我们的生命愈旧愈值钱,青年中年总不如老年,因老年中已包括了青年中年,而且旧生命中有新生命,新生命中不一定有旧生命。天天吃饭,每天要有些新的加进去。读书做学问,也要今天的能和昨天不同。并不是有了旧不要新,但今天我们所讲,则是只要新不要旧。或许我讲话似乎多用了一些力,但我用力讲这里,并没有去反对那边。或许诸位听我讲这边,觉得奇怪,其实也并不奇怪。诸位试去多看几本中国书就知道。中国书里有新,却也有旧,其实外国书也一样。新与旧,两不能废。我们只能在旧的中间来求新。世上最旧的莫过于我们这一个中华民族,今天我们一意求新,要科学方法创造,但旧的终不能去掉。旧家庭、旧社会,不能尽求翻新。旧历史,也不能重写。所以旧的我们也要,我们要能以旧为主,从旧中求新,不能喜新弃旧。


    第四,要讲止与进。今天大家异口同声都在讲进步。“止,吾止也;进,吾进也。”“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中国人也非不讲进,但讲进也要能知止。“载飞载止”,要在此止上停得下。只求进,不知止,那不行。一只足止,一只足进。先要站稳,能止,才能进。若要两足一齐进,这只是跳跃。可是跳了一步之后,还要双足落地,站稳了再能跳。出外旅行,下了飞机,首先该去找一个旅馆,不能一天到晚在街上跑,有了旅馆才得安定,有了休息才能再游览。今天我们一切都要讲进步,不进步就是落伍,这是对的。但我要问,进步到那里为止?有没有一个归宿?今天我们人类最大问题是只求进步,不求归宿。没有归宿却最痛苦。如出外跑,从早到晚不回家,天黑了怎办?到馆子里吃顿饭,吃了后又怎办?去看一场电影,电影看完了又怎办?再到街上跑,跑到什么时候止?总得要一个归宿。无归宿,比不进步更痛苦。世界上各大宗教都告诉我们一个归宿,可是这个归宿不在我们活着的时候,而在我们死了之后,始是上天堂,往西方极乐世界。但人在活着时也要有归宿,要如我刚才所讲一足止,一足进,无论跑到那里,随时都可以停下来,随时有个归宿。人生要能这样才能安,才能乐,此始是所谓圆满。中国人所讲的“圆满”,也就是今天所讲的“顶好”。我有一百万家产,你有两百万,我当然不是顶好,可是他又有了三百万,你又不是顶好。人生不能从比较上来论。“大学</a>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百善孝为先,“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中国人认为,至善便是人生归宿处。舜的家,可说是一个最不理想的家,但在舜也只有孝,因舜之孝,而舜的家也一切改造了。孝从心发,尽人所能,孝是不讲物质条件的。拿一千元给父母是孝,向父母拿一千元缴学费也并非不孝,孝不孝只在自己心上。“与朋友交止于信”,信也只在心上,没有物质条件。中国人这一套话,到今天已讲了两千多年,我想再过两千多年,这说法还是会存在,还是说得通,行得通。中国人讲一个“止”字,并不妨碍了进步。进步也要不妨碍随时有一个歇脚,这歇脚就是人生一大归宿。佛教说“定”,说“慧”,说“止”,说“观”。如车两轮,如鸟双翼,两个轮可以动,两个翼可以飞。我们千万不该只讲到一偏去。


    第五,欲与情。欲是要拿进来,情则要拿出去。我们与父母兄弟姐妹相处,与师友同学交往,懂得要拿出的,便是情,这也是精神生活。吃饭穿衣只讲拿进的,这是物质生活,这是欲。欲无止境,情则有止。如我买一部电视机,认为不好,要去换一部彩色的。买了一辆车,认为不好,要去换一部最新型的。外面变,我也跟着变,此所谓“欲壑难填”。情则可以当下停下不想换。外面尽变,我不变。父母老了,我还是孝。子女长大了,我还是慈。这一人如果多情寡欲,他定是一个快乐人。如果是多欲寡情,最好不和他交朋友。使我今天偶有不乐,且自己反问自己,究是为着情,还是为着欲?欲望有小,有大。如上了月球,还要上火星,这是为了研究物理,但依然是一种欲,却并不是人情,也不是天理。天理不一定要人上月球,从前人类并不曾上月球,却不能说那时人类无天理。我此刻并未上月球,也不能说我此人无天理。灭天理而穷人欲,则是大不应该的。今天全世界人类都在提倡欲望,尤其是许多商家登广告,做宣传,想尽方法要引起你欲望,好把你钱袋里的钱吸收去,要你去买他的东西;但你所买这些东西,却都与你不发生感情。也可说,凡是登广告作宣传,一切哄动你,对你都没有感情。反过来说,我们少一辆汽车,并不就是人生缺点。少了父母、夫妇、兄弟姐妹的欢情,这才是人生最大缺点。这是金钱买不来的。一面是物质人生,另一面是精神人生。


    第六,是德与力。“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王者以德服人,霸者以力服人。”今天世界上,都是心不服,我买你的东西,却并不佩服你。我与你结盟联交,是怕你有原子弹,怕你不卖给我石油,也非为佩服你这一国家。私人之间,也有王道、霸道之别。物质进步,只表现了人之多欲与有力,并不表现了人之多情与有德。若人类尽成为寡情缺德之人,则物质种种进步,终于救不了人类。


    四


    我今天所讲,似乎有点偏重于讲中国文化。我认为将来的世界,正要中国文化来领导。近代世界,由西方人领导,发生了第一次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否不再发生第三次,此刻还不能知。他们正靠打仗来领导,不打仗,谁会佩服你领导?今天诸位手边都有一本阳历,年初我在台中的演讲词,与今天所讲有些相同的地方。我认为中国文化可以救世界。其实讲起来也很简单,因为中国文化是农业的文化,西方是商业的文化。农业文化要下工夫,商业文化要讲方法。用什么方法去赚人钱,大学里也开有广告课,怎样登广告才赚钱?农人讲养,一块田,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传下。中国人看重时间,愈久愈好,耕熟田好过垦荒。西方人做生意要跑新码头,所以他们讲新讲进,中国人讲安讲乐。我刚才所讲的许多点,都可说是农村人和城市人的不同。如农村人感情重,都市人欲望重。如此类推,东方文化偏重了人生之这一面,西方文化偏重了人生之那一面。要讲人生,那一面也不能少。但在农业文化里可以产生出商业,在商业文化里却不能产生出农业。农村人心可以救今天的世界,都市人心不能。中国社会分士、农、工、商。士在最前,因为士懂得人生大道,他可以领导社会。但此后中国社会也快没有士了。今天已是只有“公教人员”,都变成了一种职业。若论职业,自不如工商界。今天我们学西方,又一切都要讲民主。其实西方今天的民主,也操在工商资本家手里。如美国今天的选举法,将非变不可。我们社会没有钱,那能学得像美国。我们要把眼光放大放远一点,不要光看人家羡慕,应该回头来看看自己。说外国好,我固赞成。说中国不好,我也赞成。但总也有些好的地方,才能五千年立足于天地间。如说中国都不好,拥有了七亿不好的人,又怎么办?其实中国不好,那会有七亿人口?又那会有五千年历史?一人活了八十九十,定有人来问你养生之道。我们的民族,活了五千年,有了七亿人口,却定要去问人立国之道。青年该比老年人健,但不必也如那老年人寿。


    我今天举出了许多点,只说一个人不要太偏向外面。人生有其内部心灵方面的人生,也有意义和价值,至少不比外面物质身体方面的人生意义价值差。前两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日本前首相佐藤有一番讲演,他告日本人说:“我们现在要讲道德革命,来革新教育,再这样讲物质文明,下去将会不得了。”他究也是一个东方人,他也读过中国书,所以能这样说话。其实西方也非没有人说这些话。总之,我们不该专向外面看,人生不专在外部,物质人生外还是有心灵人生。心灵人生主要在求安乐。我请问诸位,人生除了求安乐之外,还要求什么?


    (一九七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台北“教育部”社教司文化讲座讲辞,一九七四年二月社教司编文化讲座专集之九,三月《教育与文化》四一三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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