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兔子与鲤鱼
3个月前 作者: 顾随
僧问新兴严阳尊者:“如何是佛?”
师曰:“土块。”
曰:“如何是法?”
师曰:“地动也。”
曰:“如何是僧?”
师曰:“吃粥吃饭。”
严阳尊者是赵州和尚传法弟子,纵然不见得能如谂大师之“把一茎草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为一茎草用”,而看此一段佛法僧三宝底往来酬答,即便是意境稍狭,手段略小,但也已不止于有子之言似夫子,而且简直是颜渊之学圣人,具体而微。怪不得后来妙喜老人赞曰:“似遮般法门,恰如儿戏相似。入得遮般法门,方安乐得人。”又曰:“瘥病不假驴驮药。若是对病与药,篱根下拾得一茎草,便可疗病,说什么朱砂、附子、人参、白术?”但是妙喜虽然满口称赞,而其平时为人,却总是“眉间挂剑,血溅梵天”底手段,没有恁般安闲暇豫、从容自在底气象。妙喜且置。即如遮般法门,实是非可容易入得。闻之者既往往视作儿戏,而学之者又每每流为恶口。倘不是小处见大,熟处有生,见地十分透彻,功夫十分娴熟,去遮般法门大远在!然则妙喜老人底知而不用,或竟是会而不用,正是鲁男子之学柳下惠,亦殊未可知也。不过怕也只有赵州门下始有遮般法门。赵州无论已。即如法眼问觉铁嘴曰:“承闻赵州有‘庭前柏树子’话,是否?”觉曰:“无。”眼曰:“往来皆谓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州曰:‘庭前柏树子。’上座何得言无?”觉曰:“先师实无此语,莫谤先师好!”又如僧问多福:“如何是多福一丛竹?”福曰:“一茎两茎斜。”曰:“学人不会。”福曰:“三茎四茎曲。”又如有居士谓西睦曰:“和尚便是一头驴。”睦曰:“老僧被汝骑。”觉铁嘴、多福、西睦与前所举之严阳尊者皆亲见赵州和尚者也,其接人下语俱可谓不坠家风也已。慨夫宗门之中,祖师而下,施棒行喝既成家常,拈槌竖佛亦不新鲜。于是进前退后,辊木球,弄师子,乃至打圆相,做女人拜,种种怪相,流转仿效,创始者既是猪八戒啃砂锅片,只管自己脆生,不顾别人牙碜;模袭者亦东施效颦,更不自知其丑。佛有三十二相,尚说无相不相;出乖弄丑之谓何?又有一种不肖儿孙,坐却曲录床子,开两片嘴唇皮,务要惊奇立异,直如醉汉呓语,甚或开眼溺床,如清代溪之流,真乃可恨、可慨、可叹、可悲。妙喜老人当年亦曾说:“今时人只解顺颠倒,不解顺正理。如何是佛?云:‘即心是佛。’却以为寻常。及至问如何是佛,云:‘灯笼缘壁上天台。’便道是奇特。岂不是顺颠倒?”诚有味乎其言之也。又如僧问赵州:“如何是玄中玄?”州曰:“汝玄来多少时耶?”曰:“玄之久矣。”州曰:“阇黎若不遇老僧,几被玄杀。”哀哉,哀哉!末法中底衲子有几个不是缠縢担箧的客作,坐床面壁的死汉!更有几个不是钻故纸、记话头,琢磨新鲜言句的糊涂桶,一如</a>三家村中秀才之抱高头讲章揣摩场屋中帖括制艺的文章!然则宗风之坠地,又岂无因而致然哉?看他赵州父子不捏怪,不出奇,又不坐在无事甲里;执着平常心是道;于芥子中现须弥山,于一粒沙中现大千世界:信知赵州古佛之赞为非谬也。
纵笔至此,犹未落题,大似“书券三纸,不见驴字”。如今亦不必玩甚么搭桥过渡的花招儿,直下就先说兔子:
今夫兔子之为物,固以无能与胆小著名者也。在我的故乡就流传着一个故事:古时候兔子终日提心吊胆生活得不耐烦了,于是聚族而议曰:“如此生活,终朝每日毫无乐趣,还不如去自杀吧。”大家也都觉得缩短了生命,就结果了痛苦,当时全场一致通过遮提议。又议定了自杀的方法是投水。一些兔子成群搭伙,缕缕行行地到河边去了。方到河边,不少的青蛙慌忙得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就有一只兔子说:“我看咱们不必自杀了,还有怕咱们的哩。”于是兔子们虽然并不骄傲,却也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它们的种族就一直繁殖到现在。除掉遮个故事而外,还流行着许多谚语与遮小动物有关,而且对它俱含有不敬之意。此刻不暇一一举似。即在典册中,也看不出兔子有甚光彩。《毛诗</a>》曰:“跃跃毚兔,遇犬获之。”《国语</a>》曰:“见兔而顾犬。”仿佛开天辟地以来,它就遇着致命的强敌:犬。而它除掉逃命外,就别无其他的抵御的方法。古诗云:“茕茕狡兔,东走西顾。”抑何其可怜相也!倘若说兔子还有可夸耀的处所,怕只有兵法所云“守如处女,出如脱兔”了。然而以上所说俱是世谛,其在宗门中却另有一种看法。即如洞山与密师伯行次,见草中窜出兔儿,密曰:“俊哉!大似白衣拜相。”山曰:“老老大大,作恁般话语!”密曰:“子又作么生?”山曰:“积代簪缨,暂时落魄。”夫密师伯之“白衣拜相”一句子诚可谓之为兔子出气,较之“守如处女,出如脱兔”更上层楼。难道密公与兔子有甚姻亲交谊,为之作一篇翻案文字?抑或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须知此语虽不见得即是遮天盖地,却底底确确自密公胸襟中流出,是因兔子而发;说出之后,却与兔子丝毫无干,水米无交。说甚翻案文字?何来拔刀相助?假若有人说:“苦水如是说,乃是扭曲作直,指鹿为马。”苦水于此有一个譬喻在:古人见屋漏痕而悟得用笔之法,是载在简册流传众口的一则故事。屋漏痕并非字,何来笔法?古人所见而悟得笔法者,你道真个便是屋漏痕么?苟其如是,何以有成千累万的人看见过屋漏痕却并不觉得与笔法有任何干系?假如再有一个学书底,听得古人有此一则公案,于是尽废临池之功,二六时中只看屋漏痕,那岂非如同参学人听说灵云见桃花而悟道,遂乃日日煮桃花做饭吃;听说茶陵吃有省,遂乃天天摔跟头?天下宁有恁般的笨汉乎?然而千真万确,古人却又明明于屋漏痕悟得用笔之法。学人于此若能会得,便也会得密公见了草中窜出的兔子而说底那一句“白衣拜相”之是兔子,亦即非兔子。岂惟屋漏痕之于书法,岂惟兔子之于白衣拜相为然哉?且如西天东土历代佛祖,那个不有言句示人?难道吾辈后人看了听了之后,便即囫囵吞去,整个儿屙出么?黄檗大师道:“那有树上天生底木勺?你也须自去做个转变始得。”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只将佛祖言句当作天生底木勺。“杜撰禅和”一语乃是宗门中一句骂人底话头,须知更无一位大师不是杜撰。不然者,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文殊问法,维摩默然;微笑与默然,谁又不能?是故见漏痕而悟笔法,漏痕正所以为漏痕,即非漏痕;见兔子而曰拜相,兔子正所以为兔子,亦即非兔子。葛藤至是,直乃老大败阙。但亦自不妨。则以苦水本不会禅,败阙正其本分。可惜者糟蹋了《世间解》杂志底许多篇幅,读者倘再认真读去,此种八十岁老婆婆似的絮絮叨叨地说教又糟蹋了诸公许多宝贵的时间和精神耳。而且截至此刻,尚馀洞山之“积代簪缨暂时落魄”一句未说。有人该担心苦水不将一直如此絮聒下去耶?苦水于此,一不敢说“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二不敢说“一点水墨,两处成龙”,然而却会长话儿短说一着子;密公洞山下语虽自各异,恰是水出一源,学人会得则一齐会得,不会则全盘不会。是以苦水一说便是全说。倘若说洞山力争上流,其意若曰:大修行底人,佛眼觑不见,千圣亦不识,这只兔子露相了也,有甚俊?俊个甚底?遮般说法不但成为义学沙门底话语,而且轻量天下士,其罪过较之絮聒更加一等。且休去。
上来说兔子竟,下文续说鲤鱼:
说起鲤鱼的家世,较之兔子可冠冕堂皇得不能同日而语。《毛诗》曰:“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尚是正话儿反说。到了后人诗中之“门前九曲黄河水,千点桃花尺半鱼”,那鱼自然是“河之鲤”,就令在家肉食底人不禁为之自啖其舌。假使它再能跃过龙门,由雷火烧掉了尾巴,可就成了喷云吐雾,为霖为雨底夭矫变化底龙,更加了不起。其在唐朝,皇帝老儿且与之通谱联宗,认作真正本家,又诏禁天下臣民捕食鲤鱼,犯者有罪云。若彼兔子即有三窟,宁能与之较量夫阀阅之高低哉?然而以上所说亦俱是世谛,其在宗门中仍旧另有一种看法。不见奉先深禅师同明和尚到淮河,见人牵网,有鱼从网透出。师曰:“明兄,俊哉!一似个衲僧相似。”明曰:“虽然如此,争如当初不撞入网罗好?”师曰:“明兄,你欠悟在!”明至夜中方省。如今先就明兄说起。此位明兄想来即是与深公共同嗣法云</a>门底清凉智明禅师。当年江南李主请他上堂的时节,小长老问:“凡有言句尽落方便;不落方便,请师速道。”明曰:“国主在此,不敢无礼。”下语如此,可见又是一位老实头本分衲僧。怪不得他听了深公恁般说了,却道“不撞入网罗好”。去“俊”之一字直不知其若干由旬也。即使所谓“明兄”,并非即此智明,然既称为“师兄”,决定与深公同隶云门大师门下。不过虽然如此,而且虽然他于听说“欠悟之后而中夜方省”,也还是枉见作家。所以者何?参禅人既须无委曲相,又须当机立断。兔起鹘落,稍纵即逝;当时欠悟,中夜方省,纵非刻舟求剑,已是驷不及舌了也。至如深公见鱼透网,恁般下语,虽不能如云门之“高古”,却颇有是真名士自风流底意态。苦水有时觉得遮比古人答“透网金鳞以何为食”底“牢笼不肯住,呼唤不回头”底那二语还好。然而苦水钝根,记得初阅《灯录》至于此处,倒是多亏明师兄那一问,方才有金篦刮目之快。故于明师兄颇有些子感谢之意。天下不乏夙惠饱参,自然无须乎此。倘若有底来问:“深公此语较之云门底‘东海鲤鱼打一棒,雨似盆倾’,则诚何如?”苦水将应之曰:云门是作家为人底手段;深禅师则自述学</a>者自得底境界:妙旨宏深,出语高古,自然推他云门老子</a>;若论气</a>象朗畅,见地明白,深公亦自不无可取。此固不必以师弟之分定高下之别也。至于“雨似盆倾”与“从网透出”之与鲤鱼无干,正如“白衣拜相”与“暂时落魄”之与兔子。即可准知,不必复述。于此设再有人致疑,谓:“《灯录》只云‘有鱼从网透出’,未曾明说是鲤,今兹苦水何所见而一口咬定是鲤而非他鱼?”此则本可不复置辩,正好任天下学人自去疑着;或竟不疑,亦自简当。然而苦水本身既非大师,短说小文亦异语录,何必做意留此漏逗?倘然大喝一声,说道:“我道是鲤鱼,一定是鲤鱼!”如此不但有失和气,亦且有伤雅道。索性来一个“公自注”。记得先君子当日自道幼年捕鱼底经验,谓网之将出水而未出水也,其跃起数尺,翻身落水,瞥然而逝者,或网目稍有破朽陈旧,能横身裂损之而出者,皆鲤鱼也。若其他鱼,则竟东钻一头,西摆一尾,其终也亦随网而上而已耳。准此,故知深禅师所见透网而出之鱼决定是鲤而非其他。苦水记此似属蛇足,然而此不独博物君子之所容或不弃,参学之士其亦或藉之而了然于透网金鳞之决非凡品也耶?虽然,即非鲤鱼,亦自何碍?深公所见便即是鲤,下语之后,于鲤鱼乎何有!
以上说鲤鱼竟。
至是而苦水亦几将兔子与鲤鱼遮个截搭题东一片西一片地写完卷矣。不过遮终究不是个“无情搭”。不见密公与深公两人所下之语虽然一个对兔子而一个对鲤鱼,然开口却俱是一“俊”字。遮个“俊”字亦殊不必定依字书解作才过千人抑或万人;私意倒觉得他与《尚书</a>》“克明俊德”底“俊”字之训高,有点儿相近。再引申之,则鹤立鸡群之意是。出家是大丈夫事,衲僧门下更须有鹤立鸡群的精神,方不至走入披毛戴角队里。云门大师道:“若未有个入头处,遇着本色咬猪狗手脚,不惜性命,入泥入水相为,有可咬嚼,眨上眉毛,高挂钵囊,拗折拄杖,十年二十年办取彻头,莫愁不成办。直是今生不得彻头,来生亦不失人身。……”苦水却道:说甚来生不失人身?假如你具有此鹤立鸡群底精神,即使遇不着本色咬猪狗手段……无可咬嚼,即使不能得个彻头,直是今生亦不失却人身。彼气息奄奄,精力纴敝,局促如辕下驹者之流,不须等待来生,直是今生早已失却人身了也!说甚来生三生,要不失掉人身直须从此生办起。苟无今生,何处更有来生三生?是故此一“俊”字正是孔夫子所取底狂狷,孟子</a>所谓使“贪夫廉,懦夫有立志”底伯夷柳下惠之风;宋儒所说“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要堂堂地做一个人”,亦复正是此个道理。学者于此说甚成佛作祖,大彻大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自好好保持人身去在。看官且道苦水如是说与云门老汉是同是别。遮个姑且缓办。不见当年尼妙道禅师上堂,问答罢,乃曰:“问话且止!直饶有倾湫之辩、倒岳之机,衲僧门下,一点儿用不着。且佛未出世时,一事全无;我祖西来,便有许多建立,至今累及儿孙。山僧于人天众前,无风起浪;语默该不尽底,弥亘大方;言诠说不及处,遍周沙界;通身是眼,觌面当机,电卷星驰,如何凑泊?有时一喝,生杀全威;有时一喝,佛祖莫辩;有时一喝,八面受敌;有时一喝,自救不了……”又不见当年尼妙总禅师上堂道:“……山僧今日与此界他方,乃佛乃祖,山河大地,草木丛林,现前四众,各转大法轮,交光相罗,如宝丝网。若一草一木不转法轮,则不得名为转大法轮。所以道:于一毫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乘时于其中间做无量无边广大佛事,周遍法界: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小中现大,大中现小;不动步,游弥勒楼阁;不返闻,入观音普门;情与无情,性相平等。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于此倜傥分明,皇恩佛恩一时报足。且道如何是报恩一句?——天高群象正,海阔百川朝。”看此两位比丘尼出言吐气直赛过草中窜出底兔子、网中透出的鲤鱼,一何其俊耶!总师并且亲口道出倜傥分明四个大字,令人真有几个男儿是丈夫之感。或者要说:“苦水,你且慢葛藤。试问遮个‘俊’字何以与禅人有如是密切关系?”对此一问,苦水将远打周遭先从禅字说起。禅之一字,今日一不必说西天我佛,二不必说教外别传</a>,三不必说东土历代祖师,苦水先自杜撰一番。禅者何?创造是。禅者何?象征是。何以谓之创造?试看作家为人,纵然千言万语,比及要紧关头,无一个不是戛然而止,一任学人自己疑去悟去,死去活去。“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无论已;甚者要“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诸如此类,更仆难数,罄竹难书。其意只要学人自己创造去也。其在学人,既不许稗贩师说,又不许向句下死去。甚者昨夕所说方蒙印可,今晨重述又遭痛棒。大师爱说:“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初学发心更须具有“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底意态。无非要做一个上下古今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底人物。遮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岂不是又要学人创造去,不许有丝毫因袭模仿去?此则创造之说。何以谓之象征?祖师开口无一句一字不是包八荒而铄四天,绝不是字句所能限。所以者何?象征也。是故棒不可作棒会,骂不可作骂会,一喝亦且不可作一喝会。遗貌取神,正复大类屈子《离骚》之美人香草,若其言近而旨远,语短而心长,且又过之。大雄说法有权有实,遮权亦即象征。且莫说实便了,权作么?若说权所以显实,或者说权即是实,亦不但是头上安头,而且是梦中说</a>梦。何以故?天下事理到得细中之细、真中之真底境界,尽属言语道尽。而灵山会上,祖师门下又有非说不可底苦处,于是乃有所谓权。权之一字,固是假名,然而实之一字又何尝不是?所以者何?一切名相皆非真故,但有言说都无实义故。是以权之与实,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正如华岱之对峙,江汉之分流。世尊当日有此二种方便。若认作权是显实,即实,已复大错;若再谓为藏头露尾,炫俗骇世,更是厚诬先圣:地狱之设正为此辈。此则象征之说。然而苦水如是说了,学人却又万不可认创造与象征为两事。须知象征亦复即是创造。彼诗人者尚道第一个以花比美人底是天才,第二个恁么说底即是钝汉。何得大事而不如然?是故说法虽曰薪火流布、心灯递传,而于下语,佛佛不同,祖祖各异。则亦以其为是创作故,非模拟故,非剿袭故。于此或说象征统于创造,亦无不可。夫禅之为创造,为象征,既如上说矣;若二者之有关于“俊”之一字抑又何耶?则以既俊矣,自然不肯做奴。既不做奴,自然便肯创造。既能创造,则象征随之矣。理至简易,无烦多言。看官莫见苦水如是说,又即谓之杜撰。世尊有言曰:“如此良马,见鞭影而行。”俊之义也夫。
复次,秀圆通因雪下曾说:“雪下有三种僧:上等底僧堂中坐禅;中等磨墨点笔作雪诗;下等围炉说食。”秀大师此语显有臧否人物之意。苦水今日亦说僧有三种,却只是说明而并非月旦;故亦不复区为等次。一者恬辵枯寂;一者坚苦卓绝;一者倜傥分明。恬辵枯寂者,如湛堂准禅师领徒弘法之后,仍不易在众时。晨兴,后架取小勺汤洗面,复用濯足。才放参罢方丈,行者人力便如路人;扫地煎茶皆躬为之。又如小说所载“削发辞亲净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之类。坚苦卓绝者,如千里寻访,海北天南,跋山涉水;单丁住山,刀耕火种,捣松和糜。又如立死限,结死关,攀古木,立悬崖;凡为法忘躯,断臂截头,皆属之。至若浮山远、天衣怀之往参叶县省和尚,正值雪寒,省则诃骂驱逐,甚至以水泼旦过,衣服皆湿。他僧皆怒而去。远、怀并叠敷具整衣仍坐旦过中。省到,诃曰:“你更不去,我打你!”远曰:“某二人数千里特来参和尚禅,岂以一勺水泼之便去?若打杀也不去。”若斯之类,尚在所弗论。倜傥分明者,俊是已;前已数四敷衍,不再复说。凡此三者,参学衲子或兼或偏,要不能全无。申言之,则恬辵者本分;坚苦者有守;而倜傥者有为;既有关于根器,亦大系乎师承。倘或有人强迫苦水,使评优劣,则苦水将援引旧案,抄录前说,其意非在诿过于人,只图省却另起炉灶。白云祥禅师曰:“但向街头市尾,屠儿魁刽,地狱镬汤处会取。若恁么会得,堪与人天为师。若向衲僧门下,天地悬隔。更有一般底,只向长连床上做好人去。汝道此两般人那个有长处?”当年道吾、云岩两人在药山会下,一日侍立次,药山指按山上枯荣二树问道吾曰:“枯者是?荣者是?”吾曰:“荣者是。”山曰:“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又问云岩:“枯者是?荣者是?”岩曰:“枯者是。”山曰:“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高沙弥忽至,山曰:“枯者是?荣者是?”弥曰:“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山顾道吾、云岩曰:“不是,不是!”苦水乱铳,值什么?诸公且去细细体会上举两则公案着。然而遮倜傥,即是遮俊,亦须是学人实到恁么田地始得。孟子曰:“有伊尹</a>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如何是可?如何是篡?且不可轻易放过!即如云门要打杀世尊喂狗,丹霞曾烧取木佛取暖;此两大师底言行,虽不能说只是一个倜傥,只是一个俊,不过苦水若说此是遮倜傥、遮俊底发扬光大,看官想不至于谓苦水为证龟成鳖也乎?但是《水浒传</a>》中鲁大师酒醉之后,打倒金刚而哈哈大笑,则又何如?又笔记中记一僧作诗曰:“狗肉锅中犹未熟,伽蓝再取一尊来。”则又何如?如此说去,未免刻画无盐,唐突西施,赶快打往!且如古人曾设一问曰:“万丈悬崖,千寻乔木,将你手脚绳捆索绑了,却教口衔树枝,凭空吊起。此际忽然有人来问你佛法,你还道得么?”古人此问,苦口婆心,切实为人,吾辈万不可草草,固已;然又不可只向奇特处认取。苦水此时急于结束此文,亦不暇细细分疏。却于此问下又设得两问:即如尔时你若怕口一张开,身便坠落,更不作声,一个臭皮囊悬空恰与一个吊死鬼相似,倜傥在什么处?俊在什么处?又假如你不惜身命,勉强开口,那么,语声未绝,四体着地,且不必说气绝身死,也不必说发昏章第十一,我只问你:皮破血流,恰与一个烂柿子一般,何处又见得倜傥,又见得俊耶?风力所转,终归幻灭。玄沙备尚说:“昭昭灵灵亦非真实,只是向五蕴身田里作主宰。”学人且道遮俊得如何保任去?莫见苦水如此说,于遮俊字又有些疑着么?有多少俊字从古人口里迸出来,典册俱在,且自去检看;苦水此刻腕臂欲折,亦不复一一举似。倘若懒去检书,只去疑着,亦自大佳!
至是苦水便好搁笔吃茶去也——
有个好事多口底忽然出来问道:“且慢。遮倜傥、遮俊,以及那兔子、那鲤鱼,俱有下落;请问开端底赵州家风一段做何交代?”
苦水听了,手忙脚乱,不禁叫道:
“呀!一事最奇君听取:新年过了又新年。”
卅七年二月九日,即旧丁亥之十二月三十日
附记:
拙录至是已有八篇。鲁莽灭裂,怪诞支离,无待诸公之不肯,亦已自知其无当。至于兹篇殆尤甚焉。始写之,终印之者,敝帚自珍,文债见迫,固已。去斯二者,则为笔者自信语出至诚。虽其行文或似戏论。平居思维,以为宗教哲理,陈义愈高,析理愈细,即索解愈难,去人愈远;而其自身亦由是而孤立,而衰颓,而澌灭矣。太白诗云:“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引申别解,实得吾心。大教之来东土,迄今已数千年。渐染传流,宏深悠久。民间生活,口头习语,随时随地皆可证知。然而愚者只信轮回,学人多修净土。至于微言与大义,殆犹河汉而无极。教中龙象,得见者已讶为景星</a>卿云;教外士夫,深通者几等于龟毛兔角。初祖西来,禅宗崛起,真指本心,不立文字,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历代祖师,继阐此事,结茅住山,施棒行喝,虽云心苦,其奈知稀。什师偈曰:“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识者既多谓其可悲,则吾前所引“弃世”与“世弃”者,学人亦当知其匪妄。又作家指示,宗匠语言多属到家而非在途,俱为细大而鲜平易。此于初学,更叹望洋。虽然,吾为此言,非谓宗门教义俱当浅近鄙俚。但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古之明训,今之恒言。高处着眼,低处着手,既利为人,复适为己。且教义推行,宗风阐述,必有赖于教外,方普及于人间,离众脱俗即可贵,悲天悯人之谓何?此又义理所皆同,非复禅宗所独尔者矣。文既脱稿,复有欲言,聊为兹记,兼作自剖。饱参初学或共有取焉耳。
同日苦水自记于旧京前海之后,后海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