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二月之二

3个月前 作者: 顾随
    白杨顺病中示众云:“久病未尝推木枕,人来多是问如何。山僧据问随缘对,窗外黄鹂口更多。众中作者试为山僧指出病源,七尺之躯什么处受病?”众下语皆不契。自代:拊掌一下,口做呕吐声;又云:“好个木枕子。”


    苦水今日缘何拈此一则公案?只因比来秋阴不散,霖雨间作,牵动旧疾:筋骨酸疼,腰背作楚,饮食不香甘,睡眠不安稳;明知地火水风,因缘和合,暂时凑泊,不可认为己有,无奈哑子吃黄连,实实有说不出来的苦。到此生计困穷之际,不免要向他人通融一勺半合,周济</a>自家饿肚。所以行住坐卧,总要念诵一句半句。于是白杨顺和尚遮一则公案,不由地便泛上心头,吐出舌尖,如今且一直滚到笔下来也。


    不过白杨这位阇黎忒煞作意作态,又是拊掌,又是呕吐,又硬拉他木枕子做个垫背,有什么了期?苦水当日若在场,便直向他说道:“呜呼哀哉,伏维尚飨。”纵然不契白杨意,谅他久病之馀,未必然仍有气力乱棒向苦水头上打来。何以故?若是身病,则自有四大承当,干你白杨底事?若是心病,则心病还须心药医,又将病源问他别人作么?病了许多时候,尚不肯休去歇去,开两片嘴唇皮,人前乱道,苦水直想将他活埋却了,说道是“哀哉”“尚飨”,还是客气语也。


    那么,白杨全无个落处么?


    不然,不然。这拊掌,这呕吐,以及木枕子,也还是个第二月。


    所以者何?倘无第一月,自然无第二月,前已说过。然而捏目见第二月者,倘若说向别人的时节,其形态亦必去第一月不远——或者说简直是一般无二。有心人听过之后,细心体认,定可以识得第一月。如其不然,便是将第一月指示给他,也仍然是千里万里。然则何以不直说第一月,而偏要说第二月,遮岂非舍近求远?则曰:不是不说第一月,只是第一月没得可说。又怕说了之后,学人只记得说月底语言,不肯自家下一番死功夫去寻觅,去体认第一月去。而且即使学人在听说第一月之后,竟能寻觅得,体认得,怕也仍有不切实处,不见道从门入者终非家珍,总不如无师自通之为得。古德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又曰:“我若向你说,你以后骂我去也。”


    问:何如并第二月亦不说?


    苦水曰:苦也,苦也!西天二十八代,东土六祖以及历代大师更无一个不为者个问题所苦。他们更无一个不想并第二月亦不说,其奈会下学法弟子除却一半个上根上智,其馀中下之流,专一向言语边寻觅,所以不得不降格俯就,向舌尖唇边透露些子消息,者个又是哑子吃黄连实实有说不出来的苦。不见当年长老须菩提问佛:“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当时释迦慈悲怜悯,金口许说;及至说来说去,九九归一,却道:“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又曰:“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夫既是无法可说,还说个甚底?然而三百馀会,一大藏教,岂非尽是我佛金口所说底法乎?儒家的孟夫子说得好:“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苦也,苦也。释迦出世,要为普天下众生解缠去缚,断却烦恼,而自家却深深地陷在这一个烦恼海中,譬如老象溺泥,不能自出,岂不悲哉!佛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其斯之谓欤?后来赵州和尚上堂,大声疾呼,道是“佛是烦恼,烦恼是佛”。僧问:“未审佛是谁家烦恼?”师曰:“与一切人烦恼。”曰:“如何免得?”师曰:“用免作么!”赵州这老汉见得明,说得出,“用免作么”四个大字不特是斩钉截铁,而且简直是“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也已。其故即在于赵州和尚了解我佛不说第二月而又不能不说底苦处。


    复次,又不见马祖升堂,众才集,百丈海禅师出,卷却席。祖便下座。夫大众才集,便即卷席,吾人难道好说百丈海是蛮做,更无一语,当时下座,吾人难道好说马大师是疲软?须知马祖当日升堂,欲说不能,不说不可,正是陷落在烦恼海中;百丈卷席,正是一片慈孝之心,知恩报恩。所以大师无言下座,恰似老莱子</a>斑衣戏彩,老人点头。你若认作百丈海是当仁不让于师,或者狮子身中虫,还吃狮子肉,早已是唤钟作瓮了也。不过百丈这一着子也还是马祖教底。不是“卷席”的前一日还有一则“野鸭子”公案,百丈曾被马祖扭得鼻头痛不彻而哀哀大哭么?苦水敢说昨日马祖倘不扭得百丈鼻痛,百丈今日也无从施展遮卷席的手段。好笑好笑!马大师于此,大似勾贼破家,引狼入室。然而天下的真正慈父,还有一个不希望自家儿子聪明伶俐,强爷胜祖底么?所以马祖归方丈,百丈随至之后,祖问:“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卷却席?”丈曰:“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祖曰:“汝昨日向甚处留心?”丈曰:“今日鼻头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不说第一月,仍说第二月;从此第二月,彼此共赏第一月:父慈子孝,自然家运兴隆。


    写到者里,反回去自己检阅一番:一篇小文,开端由白杨顺病中示众说起,将世尊,须菩提长者,马大师,百丈海,赵州和尚一齐拉入浑水,真是何苦?苦水有嘴说旁人,没嘴说自己,带了一身病痛,自救不了,拈一管破笔,直写得手酸臂疼,真乃一场话靶。总被他第二月牵扯住,自身没有快刀斩乱麻底手段,所以一说不已,至于再说。写到者里,苦水做贼人心虚,生怕有人问:你上来所说第二月乃是自家捏目所见,如今又说历代祖师所说亦是第二月,难道你所见底和祖师所说底同是一个第二月么?苦水于此,只有遍体流汗,满面惭惶:那里,那里?决不,决不。两篇小文,适逢其会,所立题目,同此假名,如何可以混为一谈?虽然失检有罪,闻说自首可以减等,是不?到者里,得好休时便好休。然而画蛇还要添足在:


    僧问法眼:“如何是第二月?”


    眼曰:“森罗万象。”


    问:“如何是第一月?”


    眼曰:“万象森罗。”


    今日举此话头,当作忏悔,得么?而且预先约下:下期倘若仍然乱铳,决不再说第二月,虽然所说仍是第二月而非第一月。


    三十六年九月上旬于倦驼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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