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说之内容

3个月前 作者: 梁启超
    知行是两个字说一个功夫


    把知行分为两件事,而且认为知在先行在后,这是一般人易陷的错误。阳明的知行合一说,即专为矫正这种错误而发。但他立论的出发点,今因解释《大学</a>》和朱子有异同,所以欲知他学说的脉络,不能不先把《大学》原文做个引子。


    《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几句话教人以修养身心的方法,在我们学术史上含有重大意味。自朱子特别表章这篇书,把他编作四书</a>之首,故其价值越发增重了。据朱子说这是“古人为学次第”。(《大学章句</a>》)要一层一层地做上去,走了第一步才到第二步。内中诚意正心修身是力行的功夫,格物致知是求知的功夫。


    【案语】朱子即朱熹</a>(1130—1200年),南宋哲学家、教育家。字符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别称紫阳。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侨寓建阳(今属福建)。任秘阁修撰等职。主张抗金,并强调准备。师事李侗,为二程</a>(颢、颐)四传弟子。博极群书,广注典籍,对经学、史学、文学、乐律以至自然科学有不同程度贡献。在哲学上发展了二程关于理气关系的学说,集理学之大成,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客观唯心主义的理学体系,世称程朱学派。认为理气相依而不能相离,“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但又断言:“理在先,气在后”;“有是理便有是气,但理是本。”把一理和万理看作“理一分殊”的关系。提出“凡事无不相反以相成”,事物“只是一分为二,节节如此,以至于无穷,皆是一生两尔”。强调知先行后,但又认为“知行相须”,注意到行在认识中的重要性。强调“天理”和“人欲”的对立,要求人们放弃“私欲”,服从“天理”。从事教育五十余年,强调启发式。吸收当时科学成果,提出了对自然界变化的某些见解,如关于阴阳二气的宇宙演化说,如从高山上残留的螺蚌壳论证地质变迁(原为海洋)等。他的理学一直成为后来封建地主阶级统治人民的理论工具,在明清两代被提到儒学正宗的地位。他的博览和精密分析的学风对后世学者很有影响。日本在江户时代,“朱子学”也颇流行。著作有《四书章句集注</a>》《周易</a>本义》《诗集传</a>》《楚辞</a>集注》,及后人编纂的《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和《朱子语类</a>》等多种。


    朱子对于求知功夫看得尤重,他因为《大学》本文对于诚意以下都解释,对于致知格物没有解释,认为是有脱文,于是作了一篇《格致补传》,说道: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依朱子这种用功法,最少犯了下列两种毛病:一是泛滥无归宿,二是空伪无实著。天下事物如此其多,无论何事何物,若想用科学方法“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单一件已够消磨你一生精力了。朱子却是用“即凡天下之物”这种全称名词,试问何年何月才能“即凡”都“穷”过呢?要先做完这段功夫才讲到诚意正心……等等,那么诚正修齐治平的工作,只好待诸转轮再世了。所以结果是泛滥无归宿。况且朱子所谓“穷理”并非如近代科学家所谓客观的物理,乃是抽象的徜况无朕的一种东西。所以他说有“一旦豁然贯通则表里精粗无不到”那样的神秘境界。其实那种境界纯是可望不可即的,或者还是自己骗自己。倘若具有这种境界,那么“豁然贯通”之后,学问已做到尽头,还用着什么诚意正心……等等努力。所谓“为学次第”者何在,若是自己骗自己,那么用了一世格物穷理功夫,只落得一个空。而且不用功的人哪个不可以伪托,所以结果是虚伪无实着。


    阳明那时代,“假的朱学”正在成行,一般“小人儒”都夹着一部《性理大全</a>》作举业的秘本。言行相远,风气大坏。其间一二有志之士,想依着朱子所示法门切实做去,却是前举两种毛病,或犯其一,或兼犯其二,到底不能有个得力受用处。阳明早年固尝为此说所误,阅历许多甘苦,不能有得记阳明说:“初年与友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因指亭前竹子令格去看,友格了三日,便劳神致疾。某说他精力不足,因自生穷格,到七日亦以劳思成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力量去格物了。”观此知阳明曾犯过泛滥无归宿的病。又文集《答季明德书》云:“若仁之不肖,亦常陷溺于其间者几年,伥伥然自以为是矣。赖天下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心,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观此知阳明曾犯过虚伪无着的病。">,后来在龙场驿三年,劳苦患难,九死一生,切实体验,才能发明这知行合一之教。


    “知行合一”这四个字,阳明终身说之不厌。一部《王文成公全书》,其实不过这四个字的注脚。今为便于学者记忆持习起见,把他许多话头分成三组。每组拈出几个简要的话做代表。


    第一组,“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传习录</a>》徐爱记)


    第二组,“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同上)


    第三组,“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功夫,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文集·答友人问》)


    第一组的话是将知行的本质为合理的解剖说明。阳明以为凡人有某种感觉,同时便起某种反应作用。反应便是一种行为,感觉与反应,同时而生,不能分出个先后。他说:


    《大学》指出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又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是不曾知臭……(《传习录》徐爱记)


    这段譬喻,说明知行不能分开,可谓深切着明极了。然犹不止此,阳明以为感觉(知)的本身,已是一种事实,而这种事实早已含有行为的意义在里头。他说:


    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必要时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同上)


    常人把知看得太轻松了,所以有“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一类话。(案这是《伪古文尚书</a>》语)徐爱问阳明:“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悌者,却不能孝不能悌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阳明答道:


    “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称他知孝知悌,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悌的话便可称为知孝知悌。”(同上)譬如现在青年们个个都有自以为知道要爱国,却是所行所为,往往与爱国相反。常人以为他是知而不行,阳明以为他简直不知罢了。若是真知道爱国滋味和爱他恋人一样(如好好色),绝对不会有表里不一的。所以得着“知而不行,只是不知”的结论。阳明说:“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答顾东桥书》)


    第二组的话,是从心理历程上看出知行是相依相待的,正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缺了一边,哪一边也便不能发生作用了。凡人做一件事,必须先打算去做,然后会着手去做去。打算便是知,便是行的第一步骤。换一面看,行是行个什么,不过把所有打算的实现出来。非到做完了这件事时候最初的打算不曾完成,然则行也是贯彻所知的一种步骤。阳明观察这种心理历程,把他分析出来,说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当时有人问他道:如知食乃食,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阳明答道:


    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耶?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就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途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途之险夷者耶?(《答顾东桥书》)


    现在先解释“知是行的主意”“知是行之始”那两句话。阳明为什么和人辨论“知”字时却提出“意”字来呢?阳明以为我们所有一切知觉,必须我们的意念涉着于对境的事物终能发生。离却意念而知觉独立存在,可谓绝对不可能的事。然则说我们知道某件事,一定要以我们的意念涉着这件事为前提。意念涉着是知的必要条件,然则意即是知的必须成分。意涉着食物方会知,而意生涉着那事物便是行为的发轫。这样说来,“知是行之始”无疑了。由北京去南京的人,必须知有南京,原是不错的。为什么知有南京,必是意念已经涉着南京。涉着与知,为一刹那间不可分割的心理现象。说他是知,可以;说他是行的第一步,也可以。因为意念之涉着不能不认为行为之一种。


    不行而求知,终究不会知


    再解释“行是知的功夫”“行是知之成”那两句。这两句较上两句尤为重要,阳明所以苦口婆心说个知行合一,其着眼实在此点。我们的知识从哪里得来呢?有人说,从书本上可以得来;有人说,从听讲演或谈论可以得来;有人说,用心冥想可以得来。其实都不对,真知识非实地经验之后是无从得着的。你想知道西湖风景如何,读几十种西湖游览志</a>便知道吗?不。听人讲游西湖的故事便知道吗?不。闭目冥想西湖便知道吗?不不。你要真知道,除非亲自游历一回。常人以为,我走先知后行的功夫,虽未实行,到底不失为一个知者。阳明以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他说:


    今人却将知行分作两件事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传习录》徐爱记)


    这段话,现在学校里贩卖智识的先生们和购买智识的学生们听了不知如何?你们岂不以为我的学问虽不曾应用,然而已经得着智识,总算不白费光阴吗?依阳明看法,你们卖的买的都是假货,固为不曾应用的智识绝对算不了知识。方才在第一组所引的话“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不知。”今我不妨阳明之意,套前调补充几句:“未有不行而知者,不行而求知,终究不会知。”这样说来,我们纵使以求知为目的,也不能不以力行为手段。很明白了,所以说“行是知的功夫”。又说“行是知之成”。


    《中庸</a>》说:“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后人以为学问思辨属知的方面讲,末句才是属行的方面。阳明以为错了,他说:


    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有辨。思辨即学也,即行也……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答顾东桥书》)


    又说:


    凡谓之行者,只是着实去做这件事。若着实做学问思辨的功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了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去学问思辨,行时又如何去得个学问思辨的事。(《答友人问》)


    据这两段话,拿行来概括学问思辨也可以,拿学来概括问思辨行也可以。总而言之,把学和行打成一片,横说竖说都通。若说学自学,行自行,那么,学也不知是学个什么,行也不知是行个什么了。


    有人还疑惑,将行未行之前,总需要费一番求知的预备功夫,才不会行错。问阳明道,“譬之行道者,以大都为所归宿之地。行道者不辞险阻艰难,决意向前。如使此人不知大都所在而泛焉欲往可乎。”阳明答道:


    夫不辞险阻艰难而决意向前,此正是“诚意”,审如是,则其所以问道途具资斧戒舟车,皆有不容己者。不然,又安在其为决意向前,而亦安所前乎?夫不知大都所在而泛然欲往,则亦欲往而已,未当真往也。惟其欲往而未当真往,是以道途之不问,斧资之不具,舟车之不戒。若决意向前,则真往矣,真往者能如是乎?此是功夫切要处,试反求之。(《答王天宇第二书》)


    又有人问:“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功夫。”阳明答道:


    若不用克己功夫,天理私欲,终不自见。如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才能到。今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只管愁不能尽知,闲讲何益。(《传习录》陆澄记)


    这些话都是对于那些借口智识未重便不去实行的人痛下针砭,内中含有两种意思:其一,只要你决心实行,则智识虽缺少些也不足为病。因为实行起来,便逼着你不能不设法求智识,智识也便跟着来了,这便是“知是行之始”的注脚。其二,除了实行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得着智识。因为智识不是凭空可得的,只有实地经验。行过一步,得着一点。再行一步,又得一点,一步不行,便一点不得。这便是“行是知之成”的注脚。


    通观前两组所说这些话,知行合一说在理论上如何能成立,已大略可见了。照此说来,知行本体既只是一件,为什么会分出两个名词。古人教人为学为什么又常常知行对举呢?关于这一点的答辩,我们编在第三组,阳明说:


    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功夫,这一个功夫,须着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答友人问》)


    又说:


    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工,失却知行本体。固有知行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答顾东桥书》)


    又说:


    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觉,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功夫,古人说知行皆是就一个功夫上补偏救弊,不似今人分作两件事做。(《答友人问》)


    又说:


    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知得真……今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传习录》徐爱记)


    以上几段话,本文很明白,毋庸再下解释。我们读此,可以知道阳明所以提倡知行合一论者,一面固因为“知行之体本来如此”,一面也是针对末流学风“补偏救弊”的作用。我们若想遵从其教得个着力处,只要从真知真行上切实下功夫。若把他的话只当作口头禅,虽理论上辨析得很详细,却又堕于“知而不行只是不知”的痼疾,非复阳明本意了。


    然则阳明所谓真知真行到底是什么呢?关于这一点,我打算留待“论知行合一与致良知”时再详细说明。


    试拿现代通行的话说个大概,则“动机纯洁”四个字,庶几近之。动是行,所以能动的机括是知,纯是专精不疑二,洁是清醒不受蔽,质而言之,在意念隐微处(即动机)痛切下功夫。如孝亲,须把孝亲的动机养得十二分纯洁,有一点不纯洁处务要克治去;如爱国,须把爱国的动机养得十二分纯洁,有一点不纯洁处务要克治去。纯洁不纯洁,自己的良知当然会看出,这便是知的作用。看出后顿时绝对的服从良知命令去做,务要常常保持纯洁的本体,这便是行的作用。若能如此,自能“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大学》诚意的全功,也即是正心修身致知格物的全功,所以他说:“君子之学诚意而已矣?”(《答王天宇书》)意便是动机,诚是务求纯洁,阳明知行合一说的大头脑,不外如此。他曾明白宣示他的立言宗旨道:


    今人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传习录》黄直记)


    他说:


    “杀人须在咽喉处着刀,为学须在心体入微处用力。”(《答黄宗贤第五书》)


    他一生千言万语,说的都是这一件事。而其所以简易直捷,令人实实落落得个下手处,亦正在此。


    于是我们所最要知道的,是阳明对于一般人所谓“智识”者,其所采态度如何。是否有轻视或完全抹煞的嫌疑,现在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作本章的结论。


    知识是诚心发出来的条件


    阳明排斥书册上知识,口耳上知识,所标态度,极为鲜明。他说:


    后世不知作圣之本,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察,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大理愈蔽……(《传习录》薛侃记)


    从这类话看来,阳明岂不是认知识为不必要吗?其实不然,他不是不要知识,但以为“要有个头脑”。(《传习录》徐爱记)头脑是什么呢?我们叫他做诚意亦可以,叫他致良知亦可以,叫他动机纯洁亦可以。若没有这头脑,知识愈多愈坏。譬如拿肥料去栽培恶树的根,肥料越下得多,他越畅茂,四旁嘉谷越发长不成了。(《传习录》陆澄记)有了头脑之后,知识当然越多越好。但种种知识,也不消费多大的力,自然会得到,因为他是头脑发出来的条件。有人问:“如事父母起见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阳明答道:


    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此心若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做温的道理,夏时</a>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凉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传习录》徐爱记)


    知识是诚心发出来的条件,这句话便是知行合一论最大的根据了。然而条件是千头万绪千变万化的,有了诚心(即头脑)碰着这件,自然会讲求这件,走到那步,自然会追求前一步。若想在实行以前或简直离开实行而泛泛然去讲习讨论那些条件,那么,在这千头万绪千变万化中,从哪里讲习起呢?阳明关于此点,有最明快的议论。说道:


    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具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答顾东桥书》)


    这段话虽然有点偏重主观的嫌疑,但事实上我们对于应事接物的知识,如何才能合理,如何便不合理,这类标准,最后终不能不以主观的良知为判断,此亦事之无可如何者。即专以求知的功夫而论,我们也断不能把天下一切节目时变都讲求明白才发手去做。只有先打定主意诚诚恳恳去做这件事,自然着手之前逼着做预备知识功夫。着手之后,一步一步地磨炼出知识来。正所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也。今请更引阳明两段话以结本章: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答欧阳崇一书》)


    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a>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件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答顾东桥书》)


    【案语】知行合一为王阳明</a>根本认识论学说。与程学派的“知先行后”论相对。这一思想在宋儒中已露端倪。程颐</a>说:“人既能知见,岂有不能行。”明清之际黄宗羲</a>据此说按:“伊川先生已有知行合一之言矣。”(《宋元学案</a>·伊川学案·案语》)南宋陈淳</a>也认为“致知力行二事,当齐头着力并做,不是截然为二事,先致知然后行,只是一套底事”(《宋元学案·北溪学案》)。王守仁</a>则针对朱熹“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的观点,指出:“外心以求物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传习录》中)明确提出“知行合一”说。认为“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传习录》上)既反对“懵懵懂懂的仁义去做”;又反对“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同上)。他的“知”即致吾心之良知,“行”即“致良知于事事物物”,知行合一的本体即是“致良知”。他说“一念发动处,即便是行了”(《传习录》下),“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传习录》中),“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传习录》上),得出“知即是行”“以知为行”的结论。强调对于“一念发动处”的“不善之念”,要“防于未萌之先”“克于方萌之际”。此外,在“知行合一”说中,还有“知行并进”(同上)、“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传习录》中)、“识味之美恶,必待入口后知”(同上)等说法。“知行合一”说,对从朱熹的“知先行后”到王夫之</a>的“行先知后”的发展,有一定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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