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国先哲的道德观念

3个月前 作者: 方东美
    综观上几次所讨论的问题,现在可以得着下列几种结果。


    (一)中国先哲所观照的宇宙不是物质的机械系统,而是一个大生机。在这种宇宙里面,我们可以发现旁通统贯的生命,它的意义是精神的,它的价值是向善的:唯其是精神的,所以生命本身自有创造才能,不致为他力所迫胁而沉沦</a>;唯其是向善的,所以生命前途自有远大希望,不致为魔障所锢蔽而陷溺。我们的宇宙是广大悉备的生命领域,我们的环境是浑浩周行的价值园地。


    (二)中国先哲所体验的人生不是沉晦的罪恶渊薮,而是一种积健为雄的德业。在这里面,我们也可以察觉中和昭明的善性。它的本原是天赋的,它的积累是人为的:因为是天赋的,所以一切善性在宇宙间都有客观的根据,不随人人之私心而汩没;因为又是人为的,所以一切善行,均待人人之举凡自为,不任天之好恶而转移。我们先天的禀赋兀自与善性混然同体,我们后天的德业兀自与善性浩然同流。


    (三)宇宙的普遍生命迁化不已,流衍无穷,挟其善性以贯注于人类,使之渐渍感应,继承不隔。人类的灵明心性虚受不满,存养无害,修其德业以辅相天与之善,使之恢宏扩大,生化成纯。天与人和谐,人与人感应,人与物均调,处处都是以体仁继善,集义生善为枢纽。所以,我在前面屡次提醒过,我们的宇宙是价值的增进,我们的生活是价值的提高,宇宙与人生同是价值的历程。


    诸位明白了上述几点,才可以探索中国先哲道德生活的根源。儒家之所以要追原天命,率性以受中;道家之所以要遵循道本,抱一以为式;墨子</a>之所以要尚同天志,兼爱以全生,就是因为天命、道本和天志都是生命之源。


    中国人酷爱生命,中国人极端尊崇生命的价值,所以对于生命,总求其流衍创化,以止于至善。离掉生命本身的价值,则宇宙即蹈于虚空;撇开生命本身的善性,则人类即趋于诞妄。


    考之《论语</a>》,孔子</a>以四时行百物生说天。赞《易》之乾元、坤元,一则曰,万物资始乃统天;二则曰,万物资生乃顺承天。生生之易纯为天之本体,道之大原,亦即是人之准则,故不能不以至德之善配其广大。子思</a>承其家学,发挥天命谓性,率性谓道的奥义。孟子</a>继起,主张知性、知天的显理,乃遂完成儒家人生哲学的基本义。从此以后,尽己性,尽人性,尽物性,赞化育以与天地参,就是中国人做人的极则。


    这种广大精微、高明博厚的思想,可说是世界上最哲学的哲学。现在尚有不少哲学的叛徒,如焦大其人者,讥讪谩骂,真是中国人的奇耻大辱。这些人连思想的国本都失了,还谈什么复兴民族、解救国难!


    我这样说,并非像昏聩者流、尊孔贱道,或崇儒诋墨,我向来认为孔、老、墨三宗之和会,是中国哲学的高妙处。此意可惜后人不知,更可惜儒、道、墨三家本身也有时不觉,遂致互相诋毁,自贬中国哲学的身价。


    孔、老、墨三宗的统会,就在生命价值之积极的肯定,从此可以窥见中国道德的根源。老子</a>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河上公</a>及毕沅</a>均以声义相近之成熟训亭毒),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看此一段文字,举以与原始儒家的学说相较,则道与天同为生命本原,已甚显明。生蓄为妙道之行,长育、成熟、养覆乃是生命之相,莫之命而常自然,盖谓生命本身有绝大的力势,创造自如,无有限制,正与《易传</a>》所称翕含辟弘的大德之生,不异其体用,其尊其贵可知!生而不有,是通变神化,生生不息。为而不恃,是劳谦不伐,有功不德。长而不宰,是开物成务,冒道趣时,唯变所适,往来通几,所以成其大德。


    后儒谬谓老子尊道贵德而薄仁义,更是无据。解老之书,韩非</a>最古,观其引证原文,具云:“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仁义礼只是道德的名目,其纪纲系于道德之本、生命之原。舍其本而言其末,塞其原而求其委,自为老子所不许。


    儒家原于天,分于命,以言性,只是称名稍有差别,揆其用意,殊无二致。道为生命所自出,老、庄论道,不仅说无为,乃说无为而无不为,尤重在无不为。《礼记</a>·哀公问》篇,孔子说:“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荀子</a>·天论》篇也说:“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准此可知,无为乃就已成而明,不见其功着想,无不为更就所以成着想。道无为而无不为,天无为而无不为。生命之已成形,看似无为,生命之正发用,却是无不为。


    我们体验生命活动,创造赓续,赓续创造,无时不为,日新又新。貌似无为,而实无时不为,这真可谓生命已入了化境,神乎其技而不露端倪。庄子</a>立言,上合老、孔,所以说得最妙。《庄子·天地》篇说:“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老子探生命本原,以论生命价值,直据道德以贯通仁义礼,唯恐人之空谈仁义礼而悖于道德,孔、孟及汉、宋、明、清儒家,依天命之生以阐发仁义礼智,以见离了性命本原,便无道德评价之可能。墨子更具体,从天欲其生说到兼爱,又从兼爱说到仁义的德目,其人生哲学亦正能穷源溯流。


    这样看来,孔、老、墨三宗之于道德根原的讨论,都是同条共贯的。孟子辟墨,汉儒非老,宋、明、清儒生斥老、墨为异端,颇失中国人生哲学一贯的精神,真堪浩叹。


    我们已经明了道的根源在有价值的普遍生命。现在不妨进一步讨论道德的一贯标准。我们为什么要有道德?更依据什么精神来行这个道德?道德是生命的纲纪,又是生命价值的具体表现,我们本着中国人酷爱生命的根性,不忍把它看作盲目的本能活动,所以要慎重选择高尚的理想,并且奋勉努力,使这些高尚的理想,一层一层地完成、实现。我们不仅仅活着,而且要培养高妙的本领,以增进生命的价值,使之日趋于善。最后,更求止于至善。这却如何可能呢?


    关于此层,孔子、老子和墨子已经为我们指出了一贯的标准。这便是孔子的忠恕、老子的慈惠、墨子的爱利。所谓忠恕,所谓慈惠,所谓爱利,名异而实同。我们可以说,这三层也就是中国人道德上一贯的精神。


    孔、老、墨是我们民族的先知先觉,于道德生活体验最深、观察最透,所以说出来的话,正是我们全民族所要说而又说不尽的至理名言。他们真正是我们的道德发言人。


    清代汉学家刘宝楠</a>尝说,一贯之义,自汉以来不得其解。其实,这个精义不求之于汉以后,直可追原古始,求之于孔子及先秦儒家,更求之于老、庄及墨子。


    《论语》中孔子告子贡:“予一以贯之。”又告曾子</a>:“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最能体会此意,故说:“夫子之道忠</a>恕而已矣。”


    所谓忠恕,究竟何取义呢?《大戴礼记</a>》中孔子答哀公问小辨,说:“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知外必知德。”又说:“内思毕心曰知中,中以应实曰知恕,内恕外度曰知外,外内参意曰知德。”这里所谓“知忠必知中”的“中”字,与《易经</a>·彖传》上“大中以正,各正性命”“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刚中而应,……顺天命也”,及《左传</a>》上刘康公所谓“民受天地之中以生”的“中”字,取义正复相同。大抵孔子及其他儒家所谓“中”,都是指大公无私的生命精神。此在《中庸</a>》上,更是说得精透,所以直标出“中”字为天下之大本。


    天地位,万物育,都靠这大中以正的普遍生命,于此可见内思毕心曰知中,就是直透天地生物之心的核心。


    知中必知恕。“恕”字从如从心,探求天地生物之心而如如(中以应实之谓如如),即是恕。《贾子·道术》篇云:“以己量人谓之恕。”《说文解字</a>》训恕为仁,汉儒如此释恕,再上溯至于韩婴</a>与荀卿,更深明此意。荀子说:“圣人何以不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道观尽。”(《荀子·非相》篇)从自我生命的体验,转而同情于他人的生命,和顺于人人的生命,旁通于物物的生命,浃化于大道的生意,见到无一物、无一人的生命及其善性,不与我的生命及其善性合体同流,这便是恕的功夫。《易》之无妄,《中庸》之至诚,《大学</a>》之藏心以恕,正心以诚,无所不用其极,也是透澈发挥忠恕一贯之道。


    体忠恕以直透生命之原,合外内以存养生命之本,善由是生,仁由此成。这是儒家道德观念的最胜义,我们体会到此种胜义,又怎能不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知性知天,存心养性,成己成物,轰轰烈烈,完成至善的道德品格,以参于天地,赞其化育?


    从此可知,大宇宙少不得我一人,我一人不生,便是宇宙有缺点,便是生命不周遍,也便是客观的道德、价值止而不流,或流而不畅。我一人更少不了大宇宙,大宇宙不立,便是自我无基础,便是生命真茫然,也便是人人的心性善念,虚妄假立,游离无据。陆九渊</a>说得好:“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中国先哲的道德价值,纯是建立于无一事而非生,无一物而非仁的学说上。


    儒家之道德精义约如上述。现在请推论道家的学说。司马谈论道家之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后人不解其意,遂谓道之体真个是虚寂冥无,道之用真个是因任自然,于是把道家的哲学讲成颓废的思想,真是大不幸。


    实则老子本人,参透道体,认为是生生之原,周行宇宙,溥博和同,虚而不竭,动而愈出,无一物失道之本体,无一处缺道之妙用。这个大道真正是普遍流衍的生命,深微奥妙,创造不息。


    老子最怕人类锢蔽自私,见小失大,不能法天</a>之无不覆帱,法地之无不运载,法道之无不生成,故教人去私以息争,退身以存公,所以他反复阐明,“吾之大患,为吾有身”,一则曰:“自见者不明。”二则曰:“自是者不彰。”三则曰:“自伐者无功。”四则曰:“自矜者不长。”


    这正和孔子绝四之旨,若合符节。不自见是毋意,不自是是毋必,不自伐是毋固,不自矜是毋我。四者全免,乃能行忠恕而不违道,合外内不悖德,所以他又说:“同于道者道亦同之,同于德者德亦同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洞见生天生地,衣养万物之大道,乃能成其为大人。这正是孔子所谓“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孟子所谓“知性知天,存其大者为大人”之意。儒家主张人与天一贯,人与己一贯,己与物一贯,必做到民胞物与之功夫,才认识生命,才贯通道德,才力行仁义。


    老子和庄子见得大道所涵养的生命是大方无隅,大公无私,相待而有,一往平等。故执道之大象,守道之大中,以齐物论之是非,居善地,如水之澄明,心善渊,如水之湛深,与善仁,如水之不竭。故常善体道,使道不失道,常善守德,使德不失德,常善救人,使人无弃人,常善救物,使物无弃物。这是何等伟大的精神!明乎此而犹谓道家真要弃绝仁义,其谁能信?


    从这种精神里面流露出来的道德,其一贯的标准,就是我在前面所谓慈惠。所以,老子认慈为三宝中之大宝。什么叫作“慈惠”?《说文解字》:慈、爱也。《尔雅</a>·释诂》:惠、爱也。《说文解字》:惠、仁也。《周书</a>·谥法</a>》:爱民好与曰惠。《广雅</a>·释诂》:惠爱恕利。人、仁也。《庄子·天地》篇云:“爱人利物之谓仁。”慈惠与忠恕是同样的精神,其要点就是以仁心度物,以慈惠爱人,所以老子尝说:“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他有这种慈惠的精神,才能见道无执,善贷且成。天地有生物之心,我能忖度之,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我亦能忖度之,老子以道观尽,故能“贵以(章太炎</a>云:以、用也)身为天下,则可寄于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乃可以托于天下”。贵用身为天下,爱用身为天下。


    老子因为有这种伟大的慈惠心,所以他谈到修身、修家、修邦、修天下,处处以身观身如其身,以家观家如其家,以乡观乡如其乡,以邦观邦如其邦,以天下观天下如人人之天下。这样说来,老子据慈惠以言仁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说到此处,我们马上连类及于墨子。墨子发明兼爱之旨以言仁义,其能洞见一贯的道德标准,也与儒道两家相同。关于此层,他自己说得非常具体而透彻。《墨子·法仪》篇曰:“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试问这里所谓法仪,与孔子“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之大德,和老子大道泛生,天地长生,以及圣人尊道法天地,生而不有,长而不宰之玄德,更有什么差别?墨子之体天志,儒家之参天地,道家之法天道,正是如出一辙。所不同者,名而已矣。


    墨子思想循名责实,说得比儒道两家更是活灵活现:“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然而,天何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以其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奚以知天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此言天志在爱利之博施普及,而人德亦以兼爱利为极致。


    《墨子·尚贤中》篇说得好:“昔者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其为政乎天下也,兼而爱之,从而利之,又率天下之万民以尚尊天、事鬼、爱利万民。……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于天下也,若地之固,若山之承,不坼不崩,若日之光,若月之明,与天地同常。则此言圣人之德,章明博大,埴固以修久也。故圣人之德盖总乎天地者也。”这不是与《中庸》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之说若合符节吗?“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又尚同一义于天,岂不是老子抱一以为式之说吗?是知墨子之尚同一义,与老子之抱一为式,得一致一,孔子之动必贞夫一,真可谓殊途同归,百虑一致了。


    抑孔、老、墨三宗宗旨之齐同,更有进于此者。孔子贯忠恕之道,行忠恕之德,故消极地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积极地说:“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子思在《中庸》里更申之以尽己、尽人、尽物之性。《大学》为孔门之遗书,再阐之以絜矩之道,以藏恕喻人,“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孟子更进一步,从而发挥之,主张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他所谓尽心,盖求以一心而同万善。这正是贯忠恕至道,贯到穷根澈底处。行仁亲美德,行到纤微无憾处。


    墨子主兼爱,也是从正反两面说得无微不至。“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墨子于人类不兼爱、不交利之弊,深恶痛疾,以为这是不仁不义者之穷凶极恶,故主张“仁者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使人个个“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为人之国若为其国”“为人之家若为其家”“为彼犹为己也”“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为万民之身若为吾身”。


    准此以谈,墨子之爱利正是老子之慈惠,亦即是孔子之忠恕。兼相爱,交相利正是贵用身为天下、爱用身为天下,只有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观到内思毕心,中能应外,知中知外,尊道贵德,才能兼相爱交相利以行仁义之实。忠恕贯道,慈惠体德,与夫兼爱以为仁,交利以正义,正像佛典所谓“一月三舟”,一月在天,三舟在水,何尝真有差别呢?


    孟子之辟墨,墨子之非儒,以及宋儒之诎老、墨,皆于中国民族一贯的道德标准未全领悟。所以,我在这个演讲里面,毫不惮烦,反复详明,以求袪除诸位青年的疑惑,借以领略中国道德之完美。至于各个特殊道德名目,如仁义礼智忠信诚敬等之分析,前人都有专书讨论,恕我限于篇幅,不能一一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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