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溪之哲学说 [1]

3个月前 作者: 王国维
    周子之哲学的意见,发表于《通书》、《太极图》与其附属之《太极图说</a>》。《太极图》及《太极图说》,由宇宙根源之本体始,以演绎的推论人之心性及人伦五常。《通书》则由人之心性及人伦五常始,以归纳的溯论宇宙根源之本体。


    周子以宇宙为Makrokosmos(按,大宇宙 ),以人为Mikrokosmos(按,小宇宙 )。谓既就宇宙有所断定,则可以同一之形式,就人而断定之。又就人而有所究明者,扩而大之,即宇宙之真理也。所谓“无极而太极”,及“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之原理,恰如赫尔德曼(按,1842—1906,德国哲学家 )所谓“无意识”(Das Unbewusste)之原理,以示其非Abstrakter Monismus(按,抽象的一元论 ),而为konkreter Monismus(按,具体的一元论 )者也;而亦其以(按,当作“以其” )太极为阴阳二气之内含,如赫氏之Immanenter Dualismus(按,内在的二元论 )。赫氏之所谓无意识,非仅抽象的,而内含“意志”与“观念”之具体的原理也。周子之所谓“无极”亦非仅抽象的,而内含阴阳二气,以为万化之原之具体的原理也。周子恐但言“无极”,则人或误认为虚无抽象,故加以“太极”之字耳。抑吾人以周子之“无极”为“无意识”,非仅就类似上言之也,宋儒注释中已明言之。游九言</a>论周子哲学曰:“人肖天地。试以吾心验之:方其寂然无思,万善未发,是无极也;虽云未发,而此心昭然,灵源不昧,是太极也。欲知太极,先识吾心,澄神端虑而见焉。”是即由吾人之心而推之,以“无极”为“无意识”者也。彼赫尔德曼先就人心研究“无意识”之存在,认其为人心之根本,而后验之万有,遂名宇宙之原理为“无意识”,非与此若合符节哉!《太极图说》中,自“无极而太极”以下,至“大哉《易》也!斯其至矣!”凡二百二十八字,是实伊洛关闽之渊源,太极性理之学之开拓者,而千古不磨之作也。彼以为“无极”即为“太极”之“理”而存焉者,“阴阳”即为“太极”之“气”而发表者。既有阴阳二气,互相推移消长,乃由其配合之度如何,而成“五行”,以遂万化,以现万有。此与赫氏立“意志”与“观念”,而以之为“无意识”之内含的属性,为万化之原理者,何以异耶?


    至周子谓:“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太极图说》 )又谓“是万为一”(《通书·理性命篇》 )。盖以为一切之物皆具无极之性。朱注所谓“五行具,则造化发育之具无不备矣,故可即此而推本之,以明其浑然一体,莫非无极之妙,而无极之妙亦未尝不各具于一物之中也”是也。是即张子之所谓“一万物”(《张子全书</a>·太和篇》末有“一万物之妙者与”句 ),赫尔德曼之所谓All-Ein(按,万物一体 )耳。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太极图说》 )以下,以太极之说为验于人者,是则应用“太极”之理于“人极”(Mikrokosmos)者也。


    自“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以下,则示彼伦理说之纲领,明太极原理之所必至。以为圣人之性与天地日月之德合一,而示此理者,《易》也,故称《易》为至大。彼伦理说之所主者,在“主静”,在“未发之中”,在“无欲”(《通书》参照)。彼以为“五性感动而善恶分”,方其未感动以前,即本来之“诚”,所谓“未发之中”是。然方其发也,则由其机(按,当作“几” )之如何,而善恶分焉。故最宜用心者在发动之际。圣人即以“中正仁义”之道德主义与“主静”工夫,以使人无过者也。


    周子著《太极图》、《太极图说》及《通书》四十种(按,当为“章” ),而发表独想之哲学,前言之矣。其于《太极图》及《太极图说》,则说“天”而验之于“人”;于《通书》,则说“人”而征之于“天”,亦既言之矣。所以为主者,虽一在天,一在人,然精而察之,则《太极图》及《太极图说》乃彼哲学之纲,而《通书》则取其意义精而衍之者也。今欲专就《通书》以阐明其哲学之深义,而为谋略说之便,分“本体论”与“道义论”述之。


    周子之本体论(即性理论)


    周子所谓宇宙本体,等于赫尔德曼之“无意识”;其谓“无极而太极”,“太极”而“两仪”,等于赫氏之Konkreter Monismus,此于上文详之矣。周子直以此本体论说人之性理。自彼视之,则本体论即性理论也,不过以他名目代“无极”、“太极”、“阴阳”、“五行”等名目而已。观“太极”、“人极”之语,既足示之而有余。今举两名目之相符者于左:


    无极=无为或无思(即“无意识” )


    太极=诚


    气之阴阳=几之善恶


    五行=五德


    彼以“太极”为根本原理,犹之以“诚”为人之根本原理也。以“太极”为“理”而观之,则有“无极”之名;以“太极”为“气”而观之,则有“两仪”之内含。犹之以“诚”为“理”而观之,则有“无为”或“无思”;以“诚”为“气”而观之,则有“几”。其义一也。《诚几德第三》曰:“诚,无为;几,善恶;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此所谓“诚,无为”,非即“太极本无极”之义乎?又所谓“几,善恶”,非即“分阴分阳,两仪立焉”之义乎?周子之说“几”也,曰:“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圣第四》 )是明明彼所谓“气”之意义也。有象而未为形,是即“气”也。非有形之“五行”,亦非“无意识”之“无”,而存于“有无之间”,为万化之元气者,是即“气”之本质也,活动之端绪也。观此益见“气”之与“几”,意义相合。然则彼视“几”之有善恶,等于“气”之有阴阳,无可疑也。


    周子之说“诚”也,曰:“诚者,圣人之本……纯粹至善者也。”(《诚上第一》 )“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诚下第二》 )盖以此示“诚”之“人极”,有“诚”为绝对的之善,而非如“几”之善之对恶而言者也。故与其谓之曰“善”,不如谓为“至性”之为蔽(按,疑当作“愈” )。张子曰:“养其气,反其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性未成,善恶混。……恶尽去,则善因以亡,故舍曰‘善’,而曰:‘成之者性’。”(《诚明篇》 )可谓能得周子之意者矣。


    周子就“理”之方面,即体之方面(对用而言),而说“诚”之“无为”、“无思”,曰:“寂然不动者,诚也”(《圣第四》 );“无思,本也”(《思第九》 );“诚,无为”(《诚几德第三》 );“故诚,则无事矣”(《诚下第二》 )。是即述“无(意)识”之原理者也。彼又就“气”之方面,即用之方面,而说“诚”之神化,曰:“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思第九》 )“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圣第四》 )“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诚几德第三》 )是皆谓“几”为发动之端,而为“诚”之神妙的活动者也。以为“理”以为体观之,则静;以为“气”以为用观之,则动:一无而一有也。然虽一静一动,一无一有如此,然静之内自有动焉,动之内自有静焉。若夫静则无动、动则无静者,此普通有限的事物之动静,非可适用于“诚”(即“太极” )之绝对的原理者也。周子说之曰:“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动静第十六》 )即此可知“诚”之为诚,乃至动而兼至静,至静而兼至动者。无无静之动,无无动之静。于是朱子所谓“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可见其意义之深。而周子所谓“无极而太极”之语,益可以玩味矣。


    周子又阐明其所谓“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太极本无极”,“五行之生,各一其性”之义,曰:“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一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理性命第二十二》 )此与张子“一万物”之语,非皆说明All-Ein之真理者乎?彼之本体论之形而上学,大略如此。彼以“诚”为“人极”之本体。观其“理”的方面,则为“无为”、“无思”之至性,即彼之所谓“纯粹至善”者也。而一旦“几”动,则善恶以立,于是本然之性去,而气质之性生,或贤或狂,或智或愚,其现象千差万别,遂不可殚诘矣。然其本源既为至性之“诚”,故其宜复归于至性,自无待论。又为人者,须琢磨其天赋秀灵之素,而归复于乡国者也。其说复归于“诚”之道者,则道义论是。


    周子之道义论


    谓本然之至性,完全圆满,无际无别,此非海格尔(今译黑格尔,1770—1831,德国哲学家 )所谓Gott Vor der Sch?pfung der Welt(按,创造世界之神 )乎?其一旦由“几”之动而发为现象的状态也,则所谓“诚”者,演神化之通,而极无穷之变。周子曰:“元、亨,‘诚’之通。”(《诚上第一》 )即“诚”之发现,而成有象的世界者也。此非与海格尔视现象为Offenbarung Gottes(按,上帝的启示,神之外现 )者,恰相符合乎?其在现象世界,善恶立焉,正邪别焉,矛盾存焉,及调和此等矛盾而再得本来之天德,即复归于“太极”。此非海格尔所谓元始之状态,即复归于神者乎?而其复归也,仍由我固有之力而来,即“诚”之至德之所自焕发者也。曰:“利、贞,‘诚’之复。”(《诚上第一》 )称其德也。抑周子于本来之“诚”,与既入现象的万化,而后复归本源之诚,似有区别之意。究令不然,亦以本无搅乱而安然居于本有之德者,与方在搅乱中而务欲复于至性之德者,截然别之为二,曰:“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诚几德第三》 )盖其一即本来之“诚”;其一则欲复归于“诚”,而努力向上者也。此与佛教所说“本觉”与“始觉”,何其相似耶?吾人欲由气质之性而达于本然之至性,则当努力勤勉,以效贤者之所为。若夫吾人之果得为圣人乎,此勿待多问者。何则?吾人之本体既为圣人也,苟方法之得宜,则复圣亦易易耳。故曰:“‘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圣学第二十》 )此谓复圣之道,在无欲而得其中正也,彼于《太极图说》曰:“故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即不外“无欲”之工夫耳。惟中庸</a>而保正,始可以得“无欲”之德。此“中”实至性之天气也。故曰:“[性](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师第七》 )又曰:“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守之贵,行之利,廓之配天地。”(《道第六》 )此所谓“道”与“德”,者何?周子说之曰:“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 ”(按,《慎动第五》 )盖谓能“正”而“和”,则道以成、德以全也。然而欲得其正与和,则不可不慎动。凡正邪善恶之所由歧,无不在“几”[德](动)之际,故圣人最慎动。周子曰:“‘吉、凶、悔、吝’生乎动。(噫!)‘吉’,一而已,动可不慎乎!”(《乾损益[道](动)第三十一》 )又曰:“君子慎动。”(《慎动第五》 )即此可见周子之伦理主义专在慎动,而程朱所以以“敬”之一字为修身第一义者,其渊源所自,盖不难恍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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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本篇刊于1906年9月《教育世界》13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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