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立新人生观

3个月前 作者: 罗家伦
    建立新人生观,就是建立新的人生哲学。他是对于人生意义的观察,生命价值的探讨,要深入的透亲人生的内涵,遥远的笼罩人生的全景。我们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在世上有什么价值?我们如何能得到富有意义和价值的生命?我们的前途又是怎样?这些不断的和类似的问题,我们今天不想到,明天不一定会想到;一个月不想到一次,一年不一定会想到一次;在红尘滚滚,头昏脑涨的时候纵然不想到,但在值晓风残月,清明在躬的时候,不定也会想到。想到而不能作合理的解答,便是面临人生极大的危机。若果有永远不想到的人,那真不愧为醉生梦死,虚度一生的糊涂虫了。想到而又能运用智慧,以求解答,那他已踏进了人生哲学的范围。我们本来先有人生后有人生哲学,正如先有饮食而后有营养学。但是既有了人生哲学来帮我们探讨,和解答这些与生命不可分离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研究?何况这种探讨和解答,曾经透过了多少先哲的脑汁与心灵,是他们智慧的结晶,我们更为什么不研究?


    “牧童呵!你有不有哲学?”这是西洋自古流传的一句问话。是的,牧童何曾不可有哲学,更可能有他的人生哲学,若是我们采取哲姆士(William James)宽大的胸襟,认为哲学乃是一种人生的态度。可是态度有正的、有偏的、有健全的、有不健全的,有经得起理智和经验考验的,有经不起理智和经验考验的。不但人生的苦乐,在此分路,即人生的有价值和无价值,也在此分路。所以人生哲学的研究,愈加不可忽略。乡间的老农老圃常常要寻求,而且常常能把握住一两句先民的遗训,父老的名言,以为一生做人处世的准则,安身立命的基础:这正是他生命合理的要求。何况知识与理智发展到相当高度,而又急切要追究人生意义的人们,尤其是青年?


    在现时代,人生哲学更有他重要的意义和使命。因为在这时代,旧道德标准都已动摇,而新的道德标准尚未确立,一般青年都觉得徬徨,都觉得迷惑,往往进退失据,而陷于烦闷和苦恼的深渊。在中国有此情形,在西洋也是一样。西方国家从前靠宗教以给人们内心的安宁,以维持社会善良的秩序,到现在则旧的宗教信仰已经动摇,而新的信仰中心尚未树立,在这青黄不接的时代,更出现许多迷路的羔羊。读李勃曼(Walter Lippmann)道德序言(Preface to Morals)一书,便知中外都有同感。因此在这个时代,更有重新估定生命的价值表,以建立新的人生哲学之必要;否则长久在烦闷苦恼之中,情绪日渐萎缩,意志日渐颓唐,生活自然也日渐低落。结果青年们的心理中第一步是动摇,第二步是追求,第三步便是幻灭:这是何等悲惨的状态!有知识责任的人,对于这种为“生民立命”的工作,能够袖手旁观吗?


    要建立新的人生哲学,首先要明白他与旧的人生哲学,在态度上至少有三种不同。以这不同的态度,才能重行估定新的生命价值表。


    首先要认定的是新的人生哲学不是专讲“应该”(ought),而是要讲“不行”(cannot)。旧的人生哲学常以为一切道德的标准,都是先天的畴范,人生祇应该填塞进去。新的人生哲学则不持先天畴范之说,而祇认为这是事实的需要,经验的结晶,经过思考后的判断。应该不应该的问题较空,成不成、要得要不得的问题更切。拏文法的定律来做譬喻,本来是先有文字而后有文法,文法祇是从文字归纳出来的。文法的定律并不要逼人去遵守他,但是你如果不遵守他,你就不能表白意思,使人了解。你自己用文字来达意表情的目的,竟由你自己因此而打消。所以这是不成的,就是要不得的,也就是所谓“不行”的。


    其次,新的人生哲学不专恃权威(authority)或传统(tradition),乃要以理智来审察现代的要求和生存的条件。权威和传统并不是都要不得,祇是不必盲目的全部接受。我们要以理智和经验去审察他,看他合于现代生命的愿望、目的,以及求生的动机与否。这不是抹煞旧的,而是要重新审定旧的、解释旧的。旧的是历史,历史是潜伏在每人的生命意识之内,不但不能抹煞,而且想丢也是丢不掉的;但是生命之流前进了,每个时间阶段都有他的特质。镕铸过去,使他成为活动的过去,为新生命中的一部分,才能适合并提高现在生存的要求。


    还有一层,新的人生哲学不讲“明心见性”之学,更不涉性善性恶之论。他是主张整个人生及其性格与风度的养成,从知识中探讨生命的秘奥,并从经验与习惯中培养理想的生活。他否认先天原始的罪恶,他也不凭借直觉来判断是非,他不知什么叫“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自然他更不懂得什么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禅理。他不把行为的标准建立在冥思幻想上面,同时也不把他建立在冲动欲望上面。他要从民族和人类的历史和文化里,寻出人与人相处,人与自然相与的关系,以决定个人所应该养成的性格和风度。他是要从个人高尚生命的现实中,去增进整个的社会生活与人类幸福。觉得如此,方不落空。


    新的人生哲学,祇是根据这三种态度以重定生命的价值表,以建立新的人生观。他并不否认旧的一切价值,有时不过加以必要的改变与修正。他把旧的价值,重新估计以后,仍然编入新的价值标准表内,以求其更有意义的实现,更丰富和美满的实现。这才是真正“价值的转格”(die Umwertung aller Werte)。


    我们不祇是求人生更丰富更美满的实现,我们还要把人生提高。平庸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我们要运用我们的生力,朝著我们的理想,不但使我们的生命格外的崇高伟大,庄严壮丽,而且要以我们的生命来领导,带起一般的人,使他们的生命也格外的崇高伟大,庄严壮丽。因此我们要根据新的人生哲学态度,建立三种新的人生观。


    第一是动的人生观──宇宙是动的,是进行不息的;人在宇宙之间,自然也是在动的,进行不息的。希腊哲学家海瑞</a>克莱图斯(Heracletus)说:“你不能两次站在同一条河里。”孔子</a>在川上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都是解释这个道理。何况近代物理学家更告诉我们,不但天空星球在运行,即在原子的内部,每个电子都绕著原子核不断的在转呢!中国传统的人生哲学里,把人生动的方面,束缚太多了。尤其是宋儒偏重“主静主敬”的学说,把活活泼泼的一个人,弄得动弹不得。颜习斋把真正孔子主持的礼、乐、射、御、书、数的教育,和宋儒峨冠博带对谈静敬的教育,形容成为一幅怵目惊心,绝对相反的图画。他慨然道:“……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后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而乃前有数十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矣!后有数十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少帝付海,玉玺与元矣!多圣多贤之世,而乃如此乎?噫!”(颜习斋存学编性理评。)这番话真是力行的精义!在今天的时势,尤其可以发人深省。其实若干宋儒的学说,已经被渗入某种印度哲学的成分,和孔、墨力行的主旨,早已违背了。


    我们要提倡动的人生观,可是同时得充分注意到动之中有两种不同的动:一是有意识的动,一是无意识的动。有意识的动是主动、自动。无意识的动是“机械的动”,也是被动、盲动。自然界许多动的现象,都是属于后者,如行星绕日,循著轨道,千百年不差分毫,就是一例。若干动物的行动,何独不然?你不见灯蛾扑火,驼鸟钻沙吗?其实有些人的行动,也不曾幸免。譬如冲动,往往由于来了某种刺激,使神经或血液循环系统起了某种反应和变化,来不及考虑思索,骤然发出某种急剧的行动;这还不是生理上的机械的动吗?这种的动在本质上不但无意识而且无意义。幸而人的行动,决不都是如此;这一隅并不能以喻全局,否则全部的历史,都是机械的、盲目的,无意义的了。人是有意识的、有灵感的、有智慧的,所以他有思想的自由,有选择的自由,他可以凭他的判断来指挥他的动态。人生值得一活,世事值得努力,历史值得创造,正是为此。(详细的理论,见下面悲观与乐观及扭开命定论与机械论的锁链两章。)那把人生和历史硬看做机器上的轮齿一样,按照他们假想的公式,认为祇是不能不动而动的说法,不但是妄自菲薄,而且是诬蔑人类。


    第二是创造的人生观──我们要动,而我们的动并不是机械的,乃是有意识的,也就是可以凭意识来指挥的,那我们就应当把我们的动力,发挥到创造性的事业方面去。我们不祇是凭自力创造,而且要运用自力,以发动和征服自然的能力来创造。我们不仅仅要驱使无限的电力为人类服务,我想不久的将来,更能解放宇宙间无限的原子能,成为被管制的动力,以为人类的幸福,另辟一个新纪元</a>。这就要靠创造的智力(creative intelligence)了。人类之有今日,是历代先哲创造的智力所积成的。我们不能发挥创造的智力,不但对不起自己的人生,而且对不起先哲心血积成的遗留。保守成功吗?保守就是消耗、衰落、停滞、腐烂与毁灭。举例来说,前代的文化创造品,是有伟大的、特出的。设如你不把他吸收孕育,再来努力创造,而专门保存旧的,那不仅旧的不能成为新人生的一部分,(我们至多不过享受而已)而且新的伟大的文化作品永远不会出来。何况那伟大的创作,永久是前人的创作,前时代的创作,有限的创作;而不是本人的创作,现时代的创作,无限的创作。我们不但要“继往”,更加要“开来”!


    第三是大我的人生观──我们不要看得人生太小了、太窄了。太小太窄的人生是发挥不出来的。他一定像没有雨露的花苞,不但开不出来,而且一定萎落,一定僵死。我们所以有现在,是多少人的汗血心血培成的。就物质而言,则我们吃的、穿的、走的、住的,那一件不是农夫、工人、商人、工程师、发明家这一般广大的人群所贡献?就精神的粮食而言,那一项伟大崇高的哲学思想,美丽谐和的音乐美术,心动神怡的文学作品,透辟忠诚的历史记</a>载:凡是涵煦覆育著我们心灵生活的,不是哲人杰士的遗留?我们负于大社会的债务太多了。祇有凭著他们方能充实形成小我。反过来也祇有极力发挥小我,扩充小我,才能实现大我。为小我而生存,这生存太无光辉、太无兴趣、太无意义。必须小我与大我合而为一,才能领会到生存的意义。必须将小我来提高大我,推进大我,人群才能向上;不然小我也不过是洪流巨浸中的一个小小水泡,还有什么价值?这就是大我人生观的真义!


    人生观不是空虚,是要藉生活来实现的。不是身体力行,断不能领会到这种人生观的意味,维持他的崇高。所以要实现这三个基本的人生观,必要靠以下三种的生活方式。


    第一是生力饱满的生活──生命的存在,固然要靠生力(vitality),生命的发展尤其要靠生力。生力是生命里面蕴藏著的无限生机,把生命不断向上向外推进和扩大的动力。他虽是一粒小小的种子,却可以长成参天拂云的大树;他虽是一架壁炉里的炉火,却可以吸收很高很远的空气中的氧气,使其发光发热,满室生春。他使人生不停顿、不板滞、不腐蚀,能活泼、能进取、能发扬。有生力的人生是朝气勃勃的,无生力的人生是气息奄奄的。在这两种人生的十字路口,你愿意选择那种?生力固常因愈发挥而愈增加;但有定向的人生却也应当将其培养和储蓄,不让他随意发泄,以备他积成雄厚的力量,写出更有意义的人生。


    第二是意志的生活──在这沉迷沦陷于物质生活的人群中,有几人能实行意志的生活?能领会这种生活的乐趣?不说超人,恐怕要等那特立独行的人罢!非是坚苦卓绝的人,怎配过意旨的生活?因为这生活不是肉感的、享受的。生命的扩大,那能不受障碍,障碍就是意志的试验。意志薄弱的见了困难就逃了。祇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运用生力征服过去。经过痛苦是常事。祇有痛苦以后的甜蜜,才是真有兴趣的甜蜜。但是平庸的人能了解吗?意志坚强的人,绝对不怕毁灭,而且自己能够毁灭,毁灭以后,自己更能有伟大的创造,所以战争是意志的试金石。我常论战争说:开战以前计较的是利害的轻重,开战以后计较的是意志的强弱。这就是胜负的关键!不但是有形的军队战争如此,一切生存的战争也是如此。平庸的、退却的、是失败的锁链,祇有坚强的意志才能扭开。


    第三是强者的生活──能凭借意志去运用生力以征服困难的生活,非强者的生活而何?我所谓强,是“强而不暴”的强,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强。强的对面是弱。摇尾乞怜,自己认为不行,便是弱者的象征。强者的象征就是能在危险中过生活。他不但不怕危险,而且乐于接受危险。他知道战争是不能躲避的,所以欢乐的高歌而上战场。他的道德信条是强健、勇猛、无畏、正直、威严、心胸广大、精神奋发。他最鄙视的是软弱、柔靡、恐惧、倚赖、狭小、欺骗、无耻。他因为乐于危险的生活,所以他不求安全。古人说“磐石之安”,但是磐石不是有生命的。无生命的生活,过一万年有什么意思?况且求安全是不可能的事。安全由于平衡,生命那有固定的平衡?因为你发展,人家也发展,祇有以你自己的发展,来均衡人家的发展,才能得比较的安全。若能如此,才能操之在我。所以他永远是主人,不是奴隶。


    以上三种生活方式,乃是真正有意义的人生的基础。但是这三种生活方式,必须要连贯起来,好好的调剂和运用,方能达到完善理想的人生。说到此地,我们不能不更进一步,去认识三个精莹而又伟大的力量了。


    (一)理想──理想(ideal)是人类对于宇宙和人生所能想像得到的完善的意境。他尤其是人生的启示,也就是悬在人生前面的灯火,照耀在人生努力的过程上的光明。他不是空想,更不是幻想,因为他的产生是由精辟的思维和伟大的智慧磨荡孕育而来,并且是曾经严格的理则的考验,和丰富的经验的体会过的。人生最容易困顿在现实的溷潴中间,不能振拔,是很危险的事。权审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就是沉沦</a>在现实里面可怕的心理。但是尤其可怕的是近年来青年心理中的所谓“现实主义”。共产党以不择手段的方式,利用青年求得一时满足的心理弱点,到处鼓动一种“现实主义”。弄到青年不顾宿舍里共同的幸福,一转眼就把木床劈来烧开水;不顾实验材料的极度困难,而把实验室的酒精灯点来煮鸡蛋;甚至于烧到教室里的桌凳而弄到大家站著听讲!把求知的工具毁了,入学的目的丢了,祇为了一时的快意和满足!那些遗害青年的毒辣煽动,造成这样可怕的变态心理!这种变态心理的蔓延,最后到了一般的社会,造成一种所谓“吃光运动”!当民国三十七八年间,尤其是在南京上海一带,许多人如疯如狂的把储蓄著可吃的东西吃了不算,还把可卖的东西卖了,由甲地坐火车到乙地,尽量的享受一下。享受过后,并不能“寿终正寝”,于是再来叹气和怨恨。共产党企图颠覆政府,破坏后方的目的是达到了,可是被鼓动到如饮狂泉的人们,却是封锁在铁幕后面过饥饿和奴役的生活了!至于在社会道德上所留的馀毒,更是难于估计。受到这种恶果之后,我们还能不觉悟吗?我们要恢复人性,提高人生,不能不有理想。我们要建设国家,重定世界秩序,更不能不有理想。理想是我们的远景,也就是使我们兴奋而努力的目标。理想是随著时代的进步而舒展的,所以最后的理想总是不能达到;可是正是因为如此,人生的继续,才更有意味。


    (二)智慧──智慧(wisdom)是人生的透视,是一种微妙的颖悟,同时也是这颖悟的结晶。他能笼罩和体会著理性和经验,而从这中间悟到某项的真理。智慧与智力很难严格的划分。智慧常常凭借智力做基础,可是到某一阶段,或某种关系上,他能别有会心。他的效能的发挥,往往在人与人间的关系上,所以历代哲人遗留下来的智珠,也常常是人生哲学里的珍藏。拏当前的问题来作譬喻,制造原子弹是要靠高度的智力,而如何运用原子弹,则需要很大的智慧。在两军相战的时候,可充分运用智力以取得胜利;但是胜利以后,如何可以运用战利的成果,来调整各种国家民族间的关系,以建立世界新的秩序,长期的和平,却更需要很大的智慧。在人事的,尤其是有历史性的重大决定中,有无智慧的成分,关系极为重大,因为许多后果,祇有历史才能证明。智慧在历史上发生的影响尚且如此,在个人生命过程中的重要抉择上,何独不然?


    (三)人格──人格是衡量个人一生生命价值的标准,是某一个人之所以异于他人的特征,也就是某一个人生命连续的维持力,尤其是他道德的生命。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够形成,全靠人与人间的信任。信任的基础在于彼此间最低限度的人格的认识。飘忽无定,变化莫测的生活形态,祇见之于小说里的鬼狐,而不当以此衡量人类。摇身一变,朝秦暮楚的人,决不能说是有人格。人之所以为人,就祇靠肉体,仅认躯壳吗?那么,生理学家和化学家可以坦白的告诉你,你的全身祇不过是若干氢、氧、炭、钙等等原子所组成;他们更化身为无数的细胞,这细胞每天的新陈代谢,又以千百万的单位来计算;一死之后,则整个躯体,又大大的解放,还到氢、氧、炭、钙等等原子的原形。这样说来,人固不成人,我也不成我,那还要讲什么做人,更何需什么人的努力?这是唯物史观必有的结论,这也是十九世纪后期许多人祇看见物质科学发达,而受震炫后所得到的感觉。就是梁任公初闻此说,也受震炫。遂有“不惜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宣战”的言论。那知道人生并不是这样片面的、惨酷的、无意义的。人的组合不是片面的,所以肉体之外,还有心灵;形貌之外,还有做人的典型;他整个的生命固然在宇宙的时空系统中有他的真实性,而他生命留下来的事功,更可以长期留传下去,不断的发生辐射性的放射作用,波动和蕴积成为绝大的影响。而人格对于整个生命发生的联系和连续作用,尤为巨大。生命的价值也靠他衡量。说到人格维持生命的连续,使我不能不提到一个不可磨灭的故事,来作说明,当明末松山之役败后,洪承畴</a>也经过一个不屈时期而后降清,嗣受清廷的重用,任为经略。后来黄道周</a>在安霉兵败被俘,绝食七天不死,解到江宁。洪与黄为同乡,想保全他的生命。“使人来言曰:‘公毋自苦,吾将保公不死。’公骂曰:‘承畴之死也久矣!松山之败,先帝痛其死,躬亲祭之,焉得尚存?’”至今黄道周虽死而他的人格尚放光芒,洪承畴降后虽然偷生,但当时他有价值的生命已经中断,因为他早已把自己的人格毁了!


    当然人格是道德的名词。须知价值也是道德的名词。哲学里全部的价值论,就带著道德的含义。尽管有人不喜欢他,要否定他,可是毁灭了他,则整个的人类也随之毁灭,人类的生命也同归于尽。这世界祇有让禽兽和昆虫来住,自不必再有人生哲学了!


    要发挥新人生观以创造新生命、新秩序,必须要先创造一种新的空气,这就要靠开风气之先,和转移一世风气的人。社会的演进,本不是靠多数沉溺于现在的溷潴的人去振拔的,而是靠少数特立独行出类拔萃的人去超度的。后一种的人对于这种遗大投艰的工作,不祇是要用思想去领导,而且要以实行的榜样去领导。看遍历史,都是这样;所尊孔、墨乃是力行的先哲。明季的颜习斋李恕谷一般人更主张极端的力行。就拏近代的曾国藩</a>来说,他帮清廷来平太平天国,我们并不赞成;但是当吏偷民惰,政治社会腐败达于极点的时候,他能转移一时风气,化乱世而致小康,也颇有人所难能的地方。他批评当时的吏治是:“大率以畏葸为慎,以萎靡为恭。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畏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所以当时到了“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的局面。他论当时的军事,引郑公子突的话,说是“胜不相让,败不相救,轻而不整,贪而不亲。”他感慨当时的世道人心是“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唯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殊堪浩叹。”他并不如一般人所想像,以为是一个很谨愿的人,反之他是一个很聪明而很有才气的人;不过他硬把他的聪明才气内敛,成为一种坚韧的毅力,而表面看过去像是一个忠厚长者。他凭借罗泽南</a>在湖南讲学的一个底子,又凭自己躬行实践号召的力量,结合一班湖南的书生,居然能转移风气,克定大难,为满清延长了几十年生命。(他转移军队风气的一个例子,很值得注意。他不是说当时军队“败不相救”吗?他以“千里相救”为湘军“家法”,所以常常打胜仗。)一个曾国藩在专制政体的旧观念之下,还能以躬行实践,号召一时,何况我们具有新的哲学深信,当著这国家民族生存战争的重大关头?


    在这伟大的时代,也是颠播最剧烈的时代,确定新的人生观,实现新的生活方式,是最迫切而重要的事。方东美先生说:“中国先哲遭遇民族的大难,总是要发挥伟大深厚的思想,培养溥博沉雄的情绪,促使我们振作精神,努力提高品德。他们抵死推敲生命意义,确定生命价值,使我们脚跟站得住。”当拿破仑战争时代,德国的哲学家菲希特(Fichte)讲学,发表告德意志民族一书,也是这个意思。现在有如孤舟在大海一样,虽然黑云四布,风浪掀天,船身摇动,船上的人衣服透湿,痛苦不堪;祇要我们在舵楼上脚跟站稳,望著前面灯塔的光明,沉著的英勇的鼓著时代的巨轮前进,终能平安的扁舟稳渡。这一点小小的恶作剧,不过是大海航程中应有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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