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3个月前 作者: 归有光
    附 录


    归太仆赞【有序】


    王世贞撰故太仆寺丞直文仪制敕归震川先生,讳有光,字熙甫,昆山人也。生而美风仪,性渊沉,于书无所不读,而尤邃经术,长于制科之业。自其为诸生,则已有名,及门之屦恒满。而先生方以久次膺贡,寻举应天乡试第二人。故相张文毅公治时主试,得先主文而奇之,大以国士相许。然至公车,辄报罢。


    行年六十而始登第。又不得馆选,出令湖之长兴,踰三载,仅迁判顺德俯。高新郑,其座主也,以大相秉铨,怜先生屈,拔为太仆丞。寻以太仆入司制敕,气稍发舒。而浙之台使复苛摘之,先生方属疾,郁郁不乐,遂卒。


    先生于古文词,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当其所得,意沛如也。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其晚达而终不得意,尤为识者所惜云。


    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剪缀帖括,藻粉铺张。江左以还,极于陈、梁。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


    震川先生小传【见列朝诗集】


    钱谦益撰震川先生归有光,字熙甫,昆山人。九岁,能属文。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八大家之书。浸溃演迤,蔚为大儒。嘉靖庚子,举南京第二人,为茶陵张文隐公所知。其后八上春官,不第。读书谈道,居嘉定之安亭江上,四方来学者,常数十百人,海内称震川先生,不以名氏。


    乙丑,举进士。除长兴知县。用古教化法治其民。每听讼,引儿童妇女案前,剌剌吴语,事解,立纵去,不具狱。有所击断寝息,直行其意。大吏多恶之。有蜚语闻,量移通判顺德。隆庆庚午,入贺。新郑、内江雅知熙甫,引为南京太仆寺丞,皆掌制敕,修世庙实录。熙甫宿学大儒,久困郡邑,得为文学官,给事馆阁,欲以其间观中秘未见书,益肆力于著作。而遽以病卒,年六十有六。


    熙甫为文,原本六经,而好太史公书,能得其风神脉理。其于八大家,自谓可肩随欧、曾,临川则不难抗行。其于诗,似无意求工,滔滔自运,要非流俗可及也。当是时,王弇州踵二李之后,主盟文坛,声华烜赫,奔走四海。熙甫二老举子,独抱遗经于荒江虚市之间,树牙颊相搘柱,不少下。尝为人文序,诋排俗学,以为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弇州闻之,曰:「妄则有之,庸则未敢闻命。」熙甫曰:「惟妄,故庸。未有妄而不庸者也。」弇州晚岁赞熙甫画像曰:「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识者谓先生之文,至是始论定,而弇州之迟暮自悔,为不可及也。


    熙甫没,其子子宁辑其遗文,妄加改窜。贾人翁氏梦熙甫趣之曰:「亟成之,少稽缓,涂乙尽矣。」刻既成,贾人为文祭熙甫,具言所梦,今载集后。季子子慕,字季思,以乡举追赠待诏。冢孙昌世,字文休,与余共定熙甫全集者也。


    嘉靖末,山阴诸状元大绶官翰学,置酒招乡人徐渭文长。入夜,良久乃至。学士问曰:「何迟也?」文长曰:「顷避雨士人家,见壁间悬归有光文,今之欧阳子也。回翔雒诵,不能舍去,是以迟耳!」学士命隶卷其轴以来,张灯快读,相对叹赏,至于达旦。四明余翰编分试礼闱,学士为具言熙甫之文,意度波澜所以然者。熙甫果得隽。熙甫重平生知己,每叙张文隐事,辄为流涕。岂未有以文长此事闻于熙甫者乎?为补书之于此。


    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


    万历乙亥,熙甫先生葬于昆山东南门之内。其子子骏,求予志其墓,而未暇为也。后或数岁一见,或一岁数见,必以为请。继以涕泣,不懈益勤。嗟乎,子骏岂虑千百世之后,无复知熙甫者乎!夫千百世之后必有知熙甫者,然必以熙甫之书,而不以予之志否也。既深悲其意,乃为序而铭之。


    归氏之先,出于高阳。重黎之后,封于韩墟,是为胡子。国绝于夏、商之际,武王克商,复为子国。其后散居吴、越者为归氏。自汉以后无闻焉。唐天宝中,有崇敬者,多识典礼,议辟雝之制,及天子谒先圣,当东面,如武王受丹书师尚父者也。封余姚郡公,谥曰宣。宣公之子登,封长洲县男。登子融,封晋陵郡公,谥曰宪。其后五世,皆以进士为大官。至十四世,曰罕仁,宋咸享间为湖州判官。子道隆,居太仓之项脊泾。其孙德甫,为河南廉访使。廉访之孙度,当洪武初,避难于夜郎、邛、笮之间,几死,数有神人护之。归而复居昆山之外隍。叉二世,为承事郎璇。璇生城武令凤,凤生绅,绅生正,皆县学生。正赠文林郎长兴知县,配周氏,赠孺人。先生之考妣也。


    先生在孕时,家数见祯瑞,有虹起于庭,其光属天,故名先生有光。熙甫,其字也。熙甫眉目秀朗,明悟绝人。九岁,能成文章,无童子之好。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大家【「大家」上应有「七」字,见孙岱归震川先生年谦「嘉靖四年」下引墓志。又钱谦益震川先生小传谓:「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八大家之书。」】之文,及濂、洛、关、闽之说。邑有吴纯甫先生,见熙甫所为文,大惊,以为当世士无及此者。繇是名动四方。以选贡入南太学。岁庚子,茶陵张文毅公考士,得其文,谓为贾、董再生,将置第一,而疑太学多他省人,更置第二,然自喜得一国土。其后八上春官,不第。盖天下方相率为浮游泛滥之词,靡靡同风,而熙甫深探古人之微言奥旨,发为义理之文,洸洋自恣,小儒不能识也。


    于是读书谈道于嘉定之安亭江上,四方来学者常数十百人。熙甫不时出,或从其子质问所疑。岁乙丑,四明余文敏公当分试礼闱,予为言熙甫之文意度波澜所以然者。后余公得其文,示同事,无不叹服。既见熙甫姓名,相贺得人。主试者新郑高公,喜而言曰:「此茶陵张公所取以冠南国者,今得之,有以谢天下士矣。」廷试,入三甲,选为湖州长兴县令。


    长兴在湖山间,多盗而好讼。熙甫平生之论,谓为天子牧养小民,宜求所疾痛,不当过自严重,赫赫若神,令闾阎之意不得自通。故听讼时,引儿童妇女与吴语,务得其情,事有可解者,立解之,不数数具狱。出死囚数十人,旁县盗发而无故株连者,为洗涤复百人。有重囚,母死当葬,熙甫纵之归,治葬事毕,还就狱。有劝之逸去者,囚不忍相负也。然宿贼四五十家,窟宅联络,依山岙中,数名捕之,不能得。熙甫率吏士掩之,贼蠭起格鬬,矢石满前,熙甫目不为瞬,竟服其辜。大户鱼肉小民者,按问无所纵舍。尝梦两人头飞来啮臂,若有所诉。明日,有提两人头,自言奴通其妾,辄渐以闻。熙甫令罢去,潜踪迹之,实欲纳奴妾耳,遂论如法。


    先生自以负海内之望,明习古今成败,即令召公、毕公为方岳,必且参与谋议,不令北面受事而已。故尝直行其意。县有勾军之令,每阙一人,自国初赤籍所注,一户或数百人,及邻保里甲,人人诣县对簿。熙甫不忍骚动百家,尝寝其事,大吏弗善也。又长兴多田之家,往往花分细户,而贫户顾充里甲。熙甫心知不可,乃取大户所分子户为里甲,因以充粮长。小民安居自如,而豪宗多怨之。有蜚语闻,将中以考功法。公卿大臣多知熙甫者,得通判顺德。具疏乞致仕,辇下诸公不为上。


    熙甫至顺德,为土室蓬户,读书其中,不类居官者。庚午入贺,太仆寺留熙甫纂修寺志。以熙甫判顺德,所掌者马政也。会新郑高公、内江赵公,皆平生爱慕先生,时相次入政府,遂引先生为南京太仆寺寺丞。而惟扬【惟 疑皆为「维」。】


    李公,复留先生掌制敕,修世庙实录。盖先生晚而登第,谓当在天子左右,备顾问,而栖栖郡县,重致人言,意壹郁不自得。已而列于文学侍从之间,旦夕且致大用,又阁中藏书,多世所未见,方欲遍观以尽作者之变;亡何,不起矣。天下士闻者,莫不悲之。


    先生于书无所不通,然其大指,必取衷六经。而好太史公书,所为抒写怀抱之文,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嗟叹之,淫佚之,自不能已已。至于高文大册,铺张帝王之略,表章圣贤之道,若河图、大训,陈于玉几,和弓垂矢,并列珪璋黼黻之间,郑、卫之音,蛮夷之舞,自无所容。呜呼!可谓大雅不羣者矣。然先生不独以文章名世,而其操行高洁,多人所难及者,余益为之叹慕云。


    先生生于正德元年,卒于隆庆五年,享年六十有六。元配魏氏,继配王氏,皆从先生之兆。再继费氏,别葬。有子六人,详具于状。铭曰:


    秦、汉以来,作者百家。譬诸草木,大小毕华。或春以荣,或秋以葩。时则为之,匪前是夸。先生之文,六经为质。非似其貌,神理斯述。微言永叹,皆谐吕律。匪笾匪簋,烝肴有飶。造次之间,周旋必儒。大雅未亡,请观其书。


    书先太仆全集后


    先太仆府君文集,凡三刻矣。始,府君之门人王子敬为令闽之建宁,刻于闽中。文既不多,流传亦少。先伯祖某刻于昆山,其人不知文而自用,擅自去取,止刻三百五十余篇,又妄加删改;府君见梦于梓人,梓人以为言,乃止。故今书、序二体中,往往有与藏本异者。其后,宗人道传又刻于虞山,篇数与昆山本相埒,文则昆山本所无者百有余篇,然颇多错误。诸刻既未备,又非善本,先君子常恫于怀,取所藏原本,考较是正。又虑有缺遗,命庄假馆虞山,从先师钱牧斋宗伯借藏本,录其所无者,合得八百余首,箧而藏之。语庄兄弟曰:「汝曾祖文章,可继唐、宋八家,顾不尽流传于世。吾欲以诸刻本与未刻者,合而锓之,今穷老无力,他日汝辈事也。」庄谨志之,不敢忘。


    今先君捐馆,两昆殉难二十余年,室家破散,孤穷困培。开箧披先世著述,辄呜咽不能读。念至,则涕汗交流,不可以为人。尝谋之虞山族叔比部君裔兴,比部慨然任其事,因以府君全集质之牧斋先生。先生先是已序府君之文,载初学集中,至是更加排缵,选定四十卷,自尺牍古今诗之外,计五百九十六篇,重作一序,并定凡例。庄于是考较加详。比部已梓三十余篇,会病卒。


    嗟乎!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一时宗仰之者半,非笑之者半;后二百余年,得欧阳永叔而始大显。府君之文,一时虽压于异趋而盛名者,至于今未及百年,而世无不推崇之,此于欧、曾。方走昔贤,不为不幸矣。然韩公之文,世未尝无之。但五代之乱不尚文,宋初又尚杨、刘之习,故不知贵重耳。未有世皆知尊仰,而文反不流传,如府君者也。亡友南昌王于一尝语庄曰:「吾在江西,欲观君家太仆文,遍求不可得。」前年,黄州顾赤方亦言:「楚中士大夫多知震川先生之名,而无繇见其文集。」江、楚去吴中仅二千余里,已不能流传到彼,则远者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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