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含垢忍辱
3个月前 作者: 罗·路·斯蒂文森
不难看出,布克先生讲述自己的奇遇是有所选择的。比如说海盗船上的事他说起来就是浅尝辄止。如果把全部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都讲了,当时的情况就大不一样,就连他东拉西扯的絮叨我也没听完,亨利先生听着听着就低头沉思起来。最后他站起身(向布克先生道歉说他有要事去办)示意我跟他一起到账房里去。
到了账房里,他不再假装关切大少爷的事,只是绷着脸来回踱步,不时地拿手去揉眉毛。
“我们有要事需要商量。”最后他终于开了腔,停了一下后又说,“我们俩喝点酒,还要来一瓶上好的。”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回,更奇怪的是,酒来了之后他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里灌,简直成了不讲体面的流浪汉,不过几杯下肚他反倒心宁神静了。
“麦科拉,不必惊慌,告诉你吧,我哥哥还在人世,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他现在需要一点钱。”他对我说。
我告诉他我原来也不怎么相信大少爷牺牲的消息,不过现在真不是时候,家里的积蓄都空了。
“不用我的钱。拿去抵押的钱呢?”他说。
我提醒他那可是亨利太太的钱。
“由我去跟她交涉。”他厉声吼道。
“既然这样,就用抵押的钱吧。”
“我知道,就为这个我才找你呢。”
我告诉他这笔钱已经派上了用场,现在要是抽出来,以前的利润就全完了,这个家势必定会陷入经济危机之中。我鼓起勇气请求他别这样,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苦涩而顽固的微笑。我看了大为光火,说起话来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职权和地位:“这简直是愚不可及,反正我个人不同意。”
他说:“听你这口气好像我是在闹着玩儿,可我现在是做父亲的人了,再说我喜欢井然有序的生活。实话告诉你吧,麦科拉,我对自己的家产是很爱惜的。”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可那又怎么样?没有一样东西真正是我的。今天的消息使我如梦初醒,我这才知道自己生活在虚幻之中。在这个家里我只有一个空名,没有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
“上法庭去,这些家产就实实在在地成了你的。”我说。
他用火辣辣的眼光看着我,好像要把我嘴边的话推回去。我话一出口就后悔莫及,因为我意识到他说起家产的时候脑子里也想到了婚姻。这时他蓦地从口袋里抽出那封揉得皱皱巴巴的信来,放在桌上狠狠地抚平,然后声音颤抖地念给我听。
“信是这么开头的:‘亲爱的雅可布,还记得吗,我从前就是这么称呼你的,你现在飞黄腾达,把我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吧。’麦科拉,你听到了吧,这是我亲哥哥说的话。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是喜欢他的,一贯对他忠心耿耿的。可他却写出这样的话来!”他说着又来回踱步,“我可不能背这样的黑锅。我哪一点不如他?让上帝作证,看我是不是比他强一些。我拿不出那么多钱给他,他知道我们家的房地产加起来也不够哇。我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他算了,这比他预料的还要多。我把这一切都闷在心里,已经受够了。你自己来看看他后面是怎么写的:‘我知道你是个吝啬鬼。’吝啬鬼?我是吝啬鬼?麦科拉,你凭心说说看,我吝啬吗?”听到这儿我还以为他真的会揍我一顿呢。“那你们都以为我是吝啬鬼了!好吧,让你瞧瞧,让他瞧瞧,让上帝瞧瞧。我就是倾家荡产,赤着脚走路也要喂饱他这个吸血鬼。让他要吧——张开他的大嘴巴要吧,我一定会给他的!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他的。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着。当年他不让我出去,我猜想的比现在还要糟。”说完他又往杯子里斟满酒,正要往嘴里送,我大胆地用指头碰了碰他的手臂。他停了下来,说,“你想得对。”说着顺手把酒杯扔到壁炉里,“来,咱们数钱。”
看到一贯举止稳重的主人心烦意乱的样子,我颇有感触,不敢再跟他作对。我们俩坐下来数钱,然后把钱打成包以便布克上校携带。一切准备停当,亨利先生又回到客厅内,他们父子俩陪着客人作通宵长谈。
天还没大亮,主人就把我叫醒,让我去送布克上校一程。上校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派一个小厮去他一定会觉得轻慢了他,我们这个家里又抽不出更有面子的人来:因为亨利先生是不能跟私枭见面的。晨风刺骨,我们穿过一片长长的灌木丛时,上校用斗篷的帽子把面部遮得严严实实的。
我说:“先生,你的朋友胃口真不小哇,他的花销一定很大吧。”他说:“想必如此。”我觉得他的回答很冷淡,大概是嘴给斗篷遮住了的缘故吧。
我说:“我只是这个家里的奴仆而已,你可以有话直说。咱们从他那里得不到多少好处吧?”
上校说:“亲爱的仆人,巴兰特拉的精明能干是远近闻名的,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很有几分敬畏,连他脚下的土地我都佩服、都忌惮。”说到这儿,他好像很费劲似的停了下来。
“尽管如此,我们从他那里得不到多少好处吧?”我说。
“那当然,你可以这么说嘛。”上校说。
这时我们来到海湾的岸上,有一条船在等候着他。他说:“我很感谢你悉心的照料,你这位什么来着先生,临别之前我有一言相告,你对我们的事这么有兴趣,我就透露一点对这个家可能有帮助的消息。我的朋友没有提到他每年可以从苏格兰人基金会领到一笔生活费。这个基金会对逃亡巴黎的苏格兰人提供年金。”说到这儿,他提高嗓门,情绪激昂,“说起来惭愧,对我一个子儿都没有。”
他朝我斜拉了一下帽子,仿佛他自己遭受的不公平是我造成的,然后又恢复了刚才那种装腔作势的礼貌,跟我拉了拉手,就下到船里去了。只见他把钱夹在腋下,嘴里吹着口哨,是一首名为《亲爱的舒儿》的伤感歌曲。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曲儿,而歌曲歌词以后我还会听到的。不过我记得当时船上的私泉朝他喝道:“见你的鬼,闭嘴。”随后,咿呀的桨声此起彼伏,渐渐远去,而这首曲子仍在我的脑际萦绕。我痴痴地站在岸边看着晨曦爬上海面,看着小船越去越远,看着远处一条帆船降下了帆樯正在等待着小船。
布克上校带去的钱与大少爷请求的数目相去甚远,由此而引起了许多的不快。首先,我扬鞭催马到爱丁堡去借一笔期限不明的贷款以偿还旧的贷款,这样就有三个礼拜不在杜瑞斯迪府邸内。
在我外出期间家里发生的事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回来的时候发现亨利太太的举止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以往跟老爷一起在壁炉边谈心的习惯改掉了,难得在一起说上几句话。在丈夫跟前的话可能要多一些,但一开口就是闹别扭,全部的心思和时间都花在了凯瑟琳小姐的身上。可别以为亨利先生对太太的这些变化会幸灾乐祸,相反,每次看到太太言谈举止不合常情他是心如刀绞,仿佛看到她心坎里还是旧情难忘、藕断丝连。太太一贯以自己对死去的大少爷忠诚不渝而自豪,现在知道大少爷还活在人世不禁羞愧难当,正是这种复杂的心情才使她举止失措。我无意隐瞒任何事实,坦白地说,这一段时间亨利先生的心情坏透了。虽然他在大庭广众之中极力保持镇静,但深埋心底的怒色仍然依稀可见。平日里他跟我几乎是无话不谈,这时也常常蛮横无理起来,甚至对妻子也恶语顶撞。有时是因为太太一反常态在他面前献殷勤,有时则不为具体的什么事情,一股无名的怒火就朝太太的身上发泄开来。当他这样忘乎所以的时候(这种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与夫妻之间原有的关系极不相符),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而他们夫妻俩则痛苦而恐慌地相对而视。
就在他大动肝火伤害自己身体的同时,也因为对流言蜚语听而不闻而损毁了自己的地位和名誉,我真不知道这是胸怀坦荡还是禀性高傲所致。私枭一次又一次登门拜访,替大少爷捎来要钱的信息,每次来都没有空着手回去的道理,每次他总是忍着那股高傲的怒气有求必应,我也从来不敢劝阻。他生性崇尚简朴节俭,为了解救哥哥的燃眉之急却总是咬紧牙关,不惜一切,也许在那种环境里即使是性格猥琐的人虚守着一家之主的空位子也不得不倾囊相赠吧。不过这个家庭因为不堪重负也开始左支右绌起来,日常开支一减再减,马厩都空了,只剩下四匹牲口。仆人也大都辞退,还因此在附近引起了很难听的流言蜚语,亨利先生也几乎和前些年那样成为千夫所指。最后,每年去爱丁堡游玩的惯例也打破了。
时间到了一七五六年。毋庸赘言,七年来那个吸血鬼一直吮吸着杜瑞斯迪家族的血汗钱,而二少爷从不跟别人提及。大少爷用心险恶,要钱的事只跟二少爷一个人说,多少年来没有给我家老爷写过只言片语。全家其余的人就这么给蒙在鼓里,纳罕着每况愈下的家境。二少爷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吝啬鬼,大伙儿一定很伤心惋借。一般人吝啬猥琐会招来白眼,年轻人这副酸劲儿一定会遭人嫌弃,而这时二少爷才不过二十几岁的人。不过,他从小就担起了料理家务的重任,现在全家老少也跟他一样面对破落的家境,既不肯认输又爬不起来,只好默默地忍受着,后来在是否去爱丁堡游玩的问题上才爆发了危机。
我估计这些日子二少爷和少奶奶除了同桌吃饭之外很少尽到夫妻之道。听到布克上校说大少爷还活着的消息,少奶奶马上主动地去和二少爷亲近,可以说她是羞怯怯地向丈夫献起殷勤来。这与以往对二少爷漠不关心,拒之千里的态度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从来不忍心责备亨利先生躲避妻子主动伸出的友好之手,同时也无法深怪太太,因为丈夫的冷淡令她有切肤之痛。于是夫妻之间产生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除了吃饭平时无话可说。全家在餐桌上第一次商量去爱丁堡游玩的事也正巧赶上亨利夫人患病,她动辄就会发火。听说丈夫为了省钱要取消这项游玩计划之后,她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哭泣着说:
“那也太过分了!天知道我的生活中有多少乐趣,连唯一的一点慰藉也要夺去。简直是可耻!这吝啬的癖好可要改一改,在这一带咱们家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我不同意这种蛮横无理的决定。”
亨利先生说:“实在没有钱去呀。”
她大声嚷道:“没有钱去?亏你说得出口!我自己出钱去。”
“你嫁给我,钱都是我的了。”他怒吼道,说着气冲冲地走了。
老爷把双手举过头顶,他和儿媳妇又来到壁炉旁边,示意我走开。我发现亨利先生又到老地方——账房里——来了。他站在桌子的一端,用力把铅笔刀扎进桌面上,脸色十分难看。
我说:“亨利先生,你干吗老跟自己过不去?现在也应该到此为止了。”
“唉,这个家里谁也不在乎,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有可耻的癖好,我是个吝啬鬼。”他大声地说,说着他把铅笔刀折叠起来,发誓道,“可我要让那个家伙瞧瞧,看谁才是真正的慷慨大方。”
我劝他说:“这不是慷慨大方,完全是一种虚荣心。”
他问道:“我还需要别人的教训吗?”
我认为他需要的是帮助,不管三七二十一我要帮他这个忙。趁亨利太太进屋的时候我来到她的门前,问她可不可以让我进去。
她有点迷惑不解:“麦科拉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少奶奶,上帝知道,以前我从来没有劳您的大驾。不过这件事我良心上过意不去,非要跟您说了不可。世上还有谁像您和二少爷那样有眼无珠?亨利先生是一位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您跟他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难道对他的为人一点也不了解?”
她大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知道他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吗?他的钱——你的钱——还有他在饭桌上省下来的酒钱,都到哪儿去了?到巴黎去了,送给那个人了。七年中我们送去了八千英镑啊,可我的二少爷还傻乎乎地守口如瓶!”
她接过我的话茬说:“八千英镑!不可能,就是把房地产加起来也不够哇。”
我说:“上帝有眼,我们是流着汗水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赚啊、省啊,最后才凑齐的。总数是八千零六十英镑,零头就不说了。如果您还觉得二少爷吝啬的话,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多嘴了。”
她说:“麦科拉先生,你不必再说了。要说是多嘴那就太见外了,其实你做得很对,这都怪我。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主妇。”(说到这儿,她抬头看着我,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我知错就改。大少爷一贯大大咧咧的,可心地很善良,为人胸怀坦荡。我这就给他写信,知道了这个内情我心里很难过。”
我说:“我本意是想让您高兴的。”我意识到太太心里仍在惦记着大少爷,心头不禁燃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她说:“那也没有枉费你这番心思,我确实很高兴。”
就在那一天(我只说自己亲眼目睹的事情)我看到亨利先生从太太的房里出来,神情与往日判若两人,他的眼睛都哭肿了,那样子飘忽忽的好像腾云驾雾一般,一定是太太向他赔罪了。“啊,”我心想,“今天可做了一件大好事。”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看书,亨利先生踮手踮脚地来到我身后,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他说:“原来你是个毫无信用的家伙。”这是他唯一一次提及我从中进行的斡旋,不过从他说话的口气来看似乎十分惬意,但这一切又不完全是我的功劳。没过多久大少爷又派一个人来送信,这次来人没有得到分文,只是给了他一封回信。前几次捎钱和写回信这一类事务都是由我处理的,亨利先生从不亲自动笔,我写的回信一律是干巴巴的官腔。这一次我连来信都没有看到,想必措辞激烈,亨利先生看了一定很不受用。他在写回信的时候发觉太太到身后来过一次。信发送出去的那一天,我注意到他的脸上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神色。
此后家境虽然说不上富裕,但毕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至少家庭成员之间没有了误解,与人为善成了共同遵守的准则。我估计如果二少爷抑制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太太不再去思念往日的情人(这才是问题的症结之所在),夫妇俩是能够重修旧好的。一个人的内心想法是怎样泄漏出来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而我们大伙儿又是如何猜测到她情感流向的,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她外表丝毫不露声色,性情又是那样镇定沉着,但是只要她的思绪飞到了巴黎,我们任何时候都能察觉到。也许有人以为我那次开诚布公的谈话抹去了太太心头的偶像,但我觉得大凡女人都有这么一个最大的缺点。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没有跟人家见过一面,而且据说当初就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然而就在太太跟他恋爱的时候,大少爷牺牲的噩耗传来了,后来虽然得知他没有死,大少爷又在太太面前暴露出了自己的贪婪和狠毒,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太太仍然要把心头最佳的位置留给那个该死的家伙,就是一个大老粗也会怒火中烧哇。我这个人天生就不懂得什么爱情,可是少奶奶这种荒谬的情感实在令我深恶痛绝。记得有一次我正在考虑这些不愉快的事情,突然听到一个女仆唱歌。我走过去严词制止,这一下却惹得满屋子的女人都与我不共戴天。我倒是一点也不在乎,亨利先生却乐了,开玩笑地说这一下我们两个讨人嫌的凑到了一起。这事儿真奇怪,尽管我母亲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女人,我的蒂科森姨妈品格高尚,出钱送我上大学,可我对女性从来就没有多少好感,可能也缺乏了解。我一向性格腼腆,见了女人就远远地躲开,而且我从来不为自己的羞涩感到后悔,反而逢人便说在儿女私情上不明智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一切说个清楚明白,免得人家误以为我对亨利太太有偏见,再说我对女人的诋毁之议是一种自然的感情流露,具体地说是在再三研读了布克先生的来信之后才发表这一番议论的。大少爷上次派人送信来之后大约一个礼拜,布克上校的这封信通过一个熟人的关系辗转到了我的手里。
布克上校(即后来的布克骑士)写给麦科拉先生的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我与你的交往不多就这么冒昧地来信,请你见谅。上次咱们有缘在杜瑞斯迪府邸萍水相逢,实乃幸事。记得当时我称赞你年轻有为而老成持重,老实说,除了文人的天赋和军人的勇敢之外,最让我敬佩的莫过于稳重的性格了。其次,你服务的这个贵族家庭和我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用通俗的话说我是这个家庭的一个穷朋友。那天清早与你的一席话至今仍萦回耳畔。
前几天我随部队驻扎巴黎,参观了这座著名的城市,并且借此机会拜访了巴兰特拉大少爷。因为我当时忘了你的名字(实在是抱歉),就向他询问。今天适逢良机,就来信把最新的情况向你介绍一下。
记得上次咱们俩谈话时我告诉过你,巴兰特拉大少爷从苏格兰人基金会定期领取一笔相当可观的年金。后来有一个连的士兵归他指挥,没多久他又晋升为团长。亲爱的先生,我在此不想解释这其中的原因。为什么我自己原来驰骋子公子王孙的左右,后来人家用两枚勋章就把我骗到穷山恶水的乡下去了呢?对此我也无法解释。多少年来我来往于王室宫殿之间,而现在的环境之恶劣连普通的士兵都会抱怨终天。即使我放下自己的尊严希图晋升,也决不会用他那种方法。我的这位朋友擅长于通过裙带关系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我听到的传闻确有其事的话,他有很硬的靠山,很可能这个靠山后来跟他反目成仇了。等我这次有幸跟他握手的时候,他刚刚从巴士底狱出来——有人写一封密信告发了他。这一出狱,他的那个团没了,年金也取消了。亲爱的先生,有的人用诡计、耍手腕青云直上,而我一个普通的爱尔兰人的遭遇证明:忠诚也是取得成功的一个途径。相信像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是会同意的。
先生,大少爷天生的聪明睿智,我对他佩服得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再者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想把他的飞灾横祸相告与君不会引起误解吧,我觉得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上次碰到他时,他说准备到印度去(我自己也打算跟随一个叫赖里的同乡去印度呢),如果成行的话,他手头的钱自然不够。军队里有一个谚语不知你听说过没有:给逃跑的敌人架金桥为上策。希望你能够采纳我的建议。在此谨向杜瑞斯迪老爷和漂亮的杜瑞夫人致以敬意。
你驯顺谦恭的仆人
法朗西斯·布克
一七五六年七月十二日
于法国香槟省特瓦市
我立刻把这封信交给了亨利先生。估计我们俩的心里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信迟到了一个礼拜。我匆匆忙忙地派人去给布克上校送回信,并在信中请求他告诉大少爷下次他派来送信的人一定不会打空手回去。尽管如此,大少爷恐怕已经启程了,箭已离弦,就无法回收。我真怀疑上帝(以及上帝的意愿)能否推迟人世间某些事件的发生。我还奇怪地想到,这场灾难是我们众人一步一步引发的,长时间以来我们的一切努力是多么的盲目啊。
自从收到布克上校的来信之后,我在屋子里安装了一个小型望远镜,并且经常向佃户打听情况,结果什么秘密也没有得到。当时我们这一带的走私活动既是秘密的,又是公开地使用武力。我很快就侦察到了通用的信号口令以及送信人往来的准确时间(一般只有一个小时的误差)。这些情报是从房客的口里探出来的,真正的私枭都是全副武装的纨绔子弟,我从来不敢跟他们打交道。后来有一次我不幸落到这些人的手里,成了他们戏弄的活宝。那一天晚上我在一条岔路上被他们逮住了,这些家伙不但送了我一个外号,还要我给他们跳舞取乐。具体的方法是一边残忍地用水手刀戳我的脚趾,一边喊着“方脚趾!方脚趾!1”吓得我乱蹦乱跳。虽然身体没有受伤,但回家后神情沮丧,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这在苏格兰地区还真算得上是一件罕见的丑闻,只是无人提起罢了。
1方脚趾在英语中用来贬称墨守成规的人。
那是一七五六年的十一月七号,我外出散步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马楚若斯烽火台在冒烟。我正要转身回家,但那一天我心里格外烦躁,一定要穿过灌木林到达当地人称之为奎格角的边缘。太阳已经下山,西边天上仍有宽宽的一抹余晖,借着这道光亮可以看见一群私枭从烽火台内走出来。海湾上一艘帆船已经卷起了帆篷,看样子刚刚抛锚不久,不过小木筏已经放了下来,正朝着那个狭长的灌木林尾端驶去。这只有一种可能性:杜瑞斯迪家来了一位信使。
我心头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便连滚带爬地下了那个陡坡——平日里我从来都不敢下去。然后,我躲进岸边的林子里,正好赶上木筏靠岸。奎尔船长亲自划木筏,可见非同凡响。他的身边坐着一位旅客,行动很不方便,因为他随身带着大大小小的五六个皮箱。不过上岸并没有费多大的劲儿。不一会儿,一应行李都搬上了岸,木筏也掉头朝帆船划去。那位旅客身材瘦长,身着黑衣,腰间挂着一把宝剑,手腕挽着一条拐杖。只见他站在礁石上挥动着拐杖向奎尔船长致意,那样子礼貌之中又有几分挪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大帆船载着我不共戴天的仇敌走远了,我鼓起一半的勇气来到灌木林的边缘,然后又停住了脚步,心中又是羞涩又是害怕去面对残酷的现实。正在我犹疑不决之际,陌生人忽然转过身来,透过苍茫的暮色发现了我,又是招手、又是喊叫,让我过去。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上前去。
他说话带有英格兰口音,对我说:“喂,好伙计,这儿有杜瑞斯迪家的东西。”
我这时已经到了他跟前,只见他长得很英俊,黝黑的皮肤,身挑瘦长,眼神充满了警觉和机敏,看样子很像一个惯于指挥的将军。他有一边脸颊上生着一颗黑痣,但无伤容貌;戒指上一颗硕大的钻石闪烁发光,身上穿着套装,但款式和做工都是最时髦的法国样子,褶子显得分外的长,都是用上好的花边做成的。他这样衣冠楚楚的,却是刚走下污秽不堪的走私船,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过了一会儿他的眼光友好多了,又打量了我一遍之后,笑着说:
“朋友,你信不信?我知道你的尊姓大名,连你的小名都知道。麦科拉先生,根据你的笔迹我就能想象出你的衣着打扮。”
听到这话我全身直打哆嗦。
他说:“哦,你甭怕我。我并不怪你写那些又臭又长的信,那是我有意让你多干一点活儿。你可以喊我巴里先生,我现在就是用这个名字。在你这个老八板儿面前还是明说算了,我把原来的名字缩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过来,把这个和这个拿去。”——他用手指了指两个皮箱又说:“你扛这两个正合适,其余的就暂时扔在这儿,没事儿的。请吧,别磨蹭了。”
他的口吻斩钉截铁,我下意识地去照办,脑子完全停止了运转。我刚刚拿起皮箱,他就转身大踏步地在灌木林中穿行。林子里都是浓密的常青树,夭色比其他地方显得黑多了。我紧跟其后,皮箱的下端快要碰着地面了,但我并不觉得很沉,因为我全身心都沉浸在这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件之中,脑子像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飞快地奔忙着。
突然,我停下脚步,把皮箱放在地上。他转身看着我,说:“怎么啦?”
“你就是巴兰特拉大少爷?”
他说:“你应该明白我在狡猾的麦科拉面前并没有保守什么秘密。”
我大声嚷了起来:“上帝有眼,你来这儿干吗?回去吧,现在还来得及。”
他说:“谢谢你的美意。是你的二少爷请我来的,不是我自己找来的。既然他作出了决定,他(还有你)就应该言而有信。好啦,快把我的东西拣起来,地上很潮湿,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
这次我却没有马上照办,而是径直走到他的跟前,说:“如果你不能转身回去,那么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基督徒,一个绅士,总不能就这么冒失地去……”
他打断我的话,说:“你很会说话嘛。”
“如果你不能转身回去,总还要讲一点体面吧。你拿着行李就在这儿等着,我回去让家里人准备一下。你父亲是老年人了……”我接着前面的话结结巴巴地说,“……总还要讲一点体面吧。”
他却说:“你这话不错,麦科拉很会给陌生人上课。不过,伙计,你得明白——要教训我那可是白费口舌,我要干什么谁也拦不住。”
我说:“哦,是吗?那咱们就走着瞧!”
我转身就朝杜瑞斯迪府邸那个方向跑,他气得大声吼叫,想过来抓我。我听到他在身后笑着,大概只追了那么一两步就停下来了。几分钟以后,我就跑到了大门前,喘不过气来,简直快要累死了。门口没有人,我就径直冲上楼去,来到大厅堂,站在全家人的面前说不出话来。不过从我的眼神里家里人可能看出了一切,他们都站起身来,活像一个个傻孩子,我终于气吁吁他说:“他回来了。”
亨利先生问道:“他?”
我说:“是他。”
老爷哭了:“是我那儿子?这个愣头青!唉,那儿很安全,干吗不呆在那儿?”
亨利太太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注意她。
亨利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唉,他在哪儿?”
我说:“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在那片狭长的灌木林里。”
他说:“带我去见他。”
我们俩二话没说就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刚走到一个碎石堆的中间就看见大少爷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嘴上吹着口哨,手上的拐杖在空中晃悠着。这时光线很微弱,虽然看不清面孔,认出一个人来还是没有什么困难的。
只听大少爷说:“啊!是雅可布。我以骚1回来了。”
1据《圣经》记载以骚和雅可布是孪生兄弟。出生之前上帝就预告说弟弟雅可布比哥哥以骚更有出息,两兄弟会相互为仇。
亨利先生说:“詹姆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用我这个教名吧。我素来不会装蒜,看到你回来了便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不过,很乐意在咱爹的屋子里为你接风。”
大少爷说:“要么是我的屋子,要么是你的屋子,你刚才究竟是想说准的屋子?不过那都是旧伤疤了,就不必去揭开。如果你不愿到巴黎去跟我一起住,我回到杜瑞斯迪府邸内找一个安身的角落你总不会不答应吧。”
亨利先生说:“这真是大笑话,你很清楚自己在家里的地位。”
大少爷嘿嘿一笑,说:“哦,我是很清楚。”兄弟俩阔别重逢就这么一点情分,连拉一拉手的礼节都没有。这时大少爷转向我,让我去给他搬行李。
我很有几分不情愿的样子,又转身去征求亨利先生的同意。
二少爷说:“麦科拉先生,大少爷在这里你就一切遵命好了,他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我们会经常麻烦你的,今儿个就叫一个下人去得了。”他说“下人”这个词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如果他这番话有什么弦外之音的话,那就是对陌生人的责备。不过,大少爷脸皮特别厚,居然把这种意思逆转过来了。
他斜眼看着我,低声问道:“说‘溜去’是不是更通俗一些?”如果不是二少爷发话,即使干这趟差事关系到国家的存亡我也不会自告奋勇的。就是由我出面差遣仆人去干,我都不愿意。既然如此,帮他做做事还可以,就是不肯跟他搭腔。于是我默默地转身走进那片长灌木林里,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委屈。这时林子里漆黑一团,我走着走着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直到一只脚差一点被皮箱撞断了,我才想起来。有一件事我感到很奇怪:刚才我扛两口皮箱就像空着手似的,现在一口搬起来都很费劲,我只好来回跑了两趟。
等我搬完行李来到大厅堂里时,全家欢迎大少爷的热闹场面早已结束,现在都上桌吃晚饭了。由于一时的疏忽没有给我留座位,我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在外面我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现在到了屋子里面又是这个样子。我郁郁不乐正准备后退,大少爷首先看见了我,连忙从座位上跳下来,惊讶地说。
“哎呀,我把麦科拉的位子占了!约翰·保尔,快去给我巴里先生拿个椅子来,我敢保证他不会打搅谁的。这张桌子大得很,都可以坐得下。”
说着他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边笑着,一边把我推到座位上,声音里充满了友好的嬉戏之情,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知觉了。就在约翰·保尔忙着给他安排座位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劲儿地叮嘱),大少爷走到老爷子的椅子后面,低头端详着父亲,老人也转过身抬头看儿子。浓郁的父子之情实在是我平生之少见。
所有这一切都十分自然得体。他没有说一句气话,没有用任何姿势、表情表示对任何人的轻蔑。原来那副尖声尖气的英格兰口音完全改成了平和的家乡调,说起客气话来也平添了几分善意。虽然他的举止显得过于温文尔雅,与杜瑞斯迪府邸里的习惯相去甚远,但仍然不失为一种朴实的礼节,令人产生愉悦之感,而无尴尬之虞。酒席间他应付自如,时而向我敬酒;时而扭过头去说几句客套话;时而讲起他闯荡江湖时遇到的高兴事;时而又愉快地回首往事。他的言语是那样得体,举止又是那样潇洒,不难想象老爷和亨利太太坐在席间一定是乐得满面春风了,而约翰·保尔大约站在后面低头落泪。
刚吃完晚饭亨利太太就起身告退。
“爱丽森,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啊。”他说。
“我现在是这个习惯。”她回答道,她这话听起来很假,接着她又说,“祝你晚安,詹姆斯,也欢迎你死里逃生,顺利归来。”她说着,声音哽咽,颤抖不已。
可怜的亨利先生在酒席间呆头呆脑的,这时更是坐立不安,一会儿看到妻子退席显得很开心,一会儿揣摩着她提前退席的原因又垂头丧气,一会儿听到妻子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旧情又狼狈不堪。
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就跟在亨利太太后面想溜之大吉,却被大少爷拦住了。
他说:“麦科拉,你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我不能让你走,你这不是把回头的浪子当成外人了吗?请你记住,浪子是在他父亲的屋子里。来,坐下,陪我巴里再喝一杯。”
“是呀,是呀,麦科拉先生,他和你都不是外人嘛。当着我儿子的面,”老爷也附和着说,说到“儿子”二字时他的声音格外洪亮,“我是一个劲儿地夸你有情有义,帮了我们家的大忙。”
于是,我就坐了下来,缄口不语,一直耗到平常休息的时间。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把他的奸诈暴露无遗,我几乎误解了这个人的禀性。以下就是这段插曲,读者诸君知道了这两兄弟相见的情形之后可以自己去思索这个问题。亨利先生呆呆地坐在那里,不时地给老爷端茶递水,大少爷则起身在餐桌的周围走来走去,不时地拍一拍弟弟的肩膀。
他用小时候两兄弟常说的粗野腔调说:“喂,小亨利,哥哥回来了别那么不高兴。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谁也没法抵赖,我也不嫉妒。我在咱老爷子的火炉边占一块地方,你也别嫉妒才好。”
老爷一反常态,稍稍皱了一下眉头,说:“亨利,确实是这样。詹姆斯是寓言里的好哥哥,可得警惕弟弟哟。”
亨利先生说:“我老是受冤枉。”
“谁冤枉你啦?”老爷大声地问道。我觉得像这么温和慈祥的老者,这句话说得未免太粗暴了。老爷接着又说,“我感激你,你哥哥的感激更是我的一千倍,而且这种感激是永久的,你总满足了吧。”
大少爷也说:“亨利,我们的确永远感激你。”我觉察到亨利先生用愤怒的眼光瞪着他。
在随后不愉快的交谈中,我脑子里有四个问题经常问自己,现在仍然无法找到答案:——第一,大少爷对亨利先生是不是有一种天生的敌意?第二,他是不是太沉湎于自己的兴趣之中了?第三,他是不是像猫见了老鼠,或者宗教里的魔鬼那样以残忍为乐趣?第四,他是不是受爱情力量的驱使?不过我拿不准前面三种可能性中究竟是哪一种。也许他的行为动机是兼而有之。比如:——他对亨利先生的敌意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背着其他人的时候恶意地利用亨利先生;他沉湎于个人兴趣之中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当着老爷的面对弟弟的态度判若两人;这一点以及别有用心的献殷勤是为了在亨利太太的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而以残忍为乐趣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时而把这些行为混淆起来,时而又把它们对立起来。
由于我跟二少爷是知心朋友,由于我在寄给巴黎的信中经常僭越职权责备大少爷,所以现在我也在他报复性的摧残对象之列。我单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讥笑我。当着家人的面,他就谦卑地指使我去为他办事。这不仅使我伤心,不仅使我经常含冤受屈,而且其中隐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恶意侮辱。他假装眼中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仿佛对我说的话不屑去听,也不值得去考虑,我的肺都被他气炸了。不过,他对我的非礼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像记流水账似的记录下来而已。不料这个原因却导致了一个良好的后果:那就是我对亨利先生的自我牺牲精神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首当其冲还是亨利先生。私下里大少爷不遗余力地嘲笑他,而周围的舆论对大少爷却是一片赞扬之声,二少爷将如何去面对这样不公平的舆论呢?二少爷如何拿着笑脸去接受亲哥哥的欺骗和侮辱呢?他成了千夫所指,他在一片谴责声中哑口无言。即使他不那么清高,开口据理力争,可又有谁相信他说的是事实呢?诽谤中伤实在是厉害。老爷和亨利太太每天都目睹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们完全可以出庭作证,证明大少爷是忍辱负重、深明大义的人,而亨利先生是嫉贤妒能、忘恩负义的坏典型。这一切如果加之于一般人已经是很丑的事,到了亨利先生的身上更要丑十倍。这是因为谁能忘记大少爷曾经出生入死,失去了女友、贵族头衔和财产呢?
有一天大少爷问道:“亨利,跟我一起去骑马怎么样?”
亨利先生受了他一早上的气,这时厉声吼道:“不去。”
大少爷若有所思地说:“亨利,我有时觉得你心肠太硬了。”
在此我只是举一个例子,兄弟俩之间这样的小摩擦是司空见惯的事。我知道为什么亨利先生总是充当出气筒,我知道为什么我常常自寻烦恼、心头燃起无名的怒火,至今回想起来全身都有一股苦涩。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大少爷的诡计更毒辣了,那么奸诈、那么赤裸裸的、那么难以抵御。不过我经常想、反复想亨利太太跟二少爷结婚这么多年了,夫妻之间想必建立起了相互信任感,她对丈夫的禀性也应该摸透了。我家老爷一向目光敏锐,他的洞察力到哪儿去了呢?不过说起来也难怪:首先,骗子的手段高强,恐怕就是聪明的天使也难保不上当。其二,说到亨利太太,根据我的见识她结了婚,又与大少爷长期断绝交往,声音相隔、言语各异,互不了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其三,老爷和亨利太太这两个旁观者都对大少爷有偏爱,自然是见瑜不见暇。其四,大少爷经历的所谓千难万险(读者在下文中就知道我为什么说是“所谓”了)令他们俩牵肠挂肚、百般怜爱,根本就不忍心再对他吹毛求疵。
我一生中只有这时才真正领会到礼节外表的重要性,从而哀叹自己的耿直率真。亨利先生为人高风亮节,不论是内心的触景生情,还是身外的形势所逼,他总是不卑不亢而又满腔热情地维持本分、恪守职责。毋庸讳言,他在日常交往中常常不拘小礼小节。与他相反,大少爷从不放弃每一个哗众取宠的机会。于是在世人的眼里两兄弟一个和蔼可亲、一个不近人情;他们一举手、一投足都显露出各自迥异的性情。此外,亨利先生在哥哥的陷阱里陷得越深,就越是显出他的愚笨可恶;大少爷越是欣赏自己损人利己的恶作剧,出门时就越是满面春风、善气迎人。这样一来,他的诡计施展开来就分外地得心应手、无往而不胜。
充分利用自己经历的所谓艰险也是他自我宣传的一大技巧。他跟气味相投的人讲起自己的冒险经历来娓娓动听、回肠荡气,在亨利先生面前则把它当作一种损人的残酷手段。记得有一次我跟他们兄弟俩一道呆在厅堂里,大少爷用手指按着花花绿绿的窗户上那一块洁净的三棱镜,说:“雅可布,当年那个吉样的硬币就是从这儿扔出去的吧。”亨利先生听了只是愠怒地白了他一眼。他接着又说:“哦!别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行不行,我的好苍蝇?什么时候想撵走我这只蜘蛛那就请便吧。还有多久哇,上帝?我这位弟弟为人拘谨,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公开下逐客令?回到那个荒山野岭里去是我的一种爱好,我这人就喜欢试试新鲜事。”亨利先生紧蹙眉头瞪着他,脸色全变了。最后大少爷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骂他是一条瘟狗。二少爷一下子蹦得老高,挥舞着拳头,像是要揍他。大少爷羞愧难当,我记得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用手去碰亨利先生了。
虽然他用不同的言辞逢人便说自己的经历的艰险,我觉得他的行为很不检点,心里纳闷那些出大钱悬赏他的政府官员是不是都睡着了。坦白地说,有时候我气极了,真恨不得去告发他,但我又有两层顾虑:一来我这样让他在政府的绞刑架上理直气壮地死去,老爷和二少奶奶将把他视为英雄烈士,永远在心头纪念他;二来如果我插手这样的事,亨利先生在众人的眼里难逃其咎。与此同时,跟我们主仆俩过不去的人进进出出的越来越多,大少爷回家的消息早就不翼而飞,传遍了四面八方,可他自己无动于衷。跟他交往的人数量如此之多,背景如此之复杂,可是怎么就没有一个贪财的——我气愤的时候经常对自己这么说——去告发他呢?但是也没有谁真正对他忠心耿耿。他骑着马到处溜达,这是因为他出门之后家里门可罗雀,而他本人比亨利先生的人缘好得多,另外还因为外面无法无天的私枭比起我来要安全可靠得多。
而他这样四处奔跑自然会惹是生非。现在我就把一起恶性事件记述如下。读者也许还没有忘记杰西·布朗吧,她跟走私团伙打得火热,奎尔船长就是她众多的情夫之一。巴里先生回家的消息她早有耳闻。在我的心目中她把大少爷本人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这个女人生性喜欢拉大旗作虎皮,仍要借大少爷的名气装点门面,所以才搞了那么多假戏真做。如今大少爷回来了,她暗自庆幸,以为这下子可以成为杜瑞斯迪府邸这一带的常客了。大少爷每次外出她都在附近等着,这女人水性杨花自不在话下,而且还酗酒成癖,见了大少爷就用小贩叫卖的歌词左一个“我的好情郎”,右一个“我的好郎君”地唱呀叫的,据说还抱住他的脖子痛哭不止。说实在的,我听了都有点难为情。大少爷平时总喜欢挑剔别人的过错,到了这种时候比谁都沉不住气,闹了许多令人尴尬的大笑话。有人说他举起拐杖,杰西就用她的常规武器——石头来还击。很显然,他想跟奎尔船长商量如何惩治这个女人,结果惹得船长怒气冲冲,一口回绝了。这场纠纷就这样以杰西大获全胜而告终。我那位高傲的大少爷给了她一笔钱,还亲自上门赔罪,不难想象还让她吻了吻,抱着脖子哭了一场。那女人单独在萨尔威附近(具体的地点我忘了)开了一家餐馆。我后来听人提起过那么一次,说是生意很不景气,那是后话。
再说杰西刚刚来纠缠大少爷不久,有一天他到账房来找我,态度比平时要谦和得多。“麦科拉,有一个疯女人在这一带耍赖。这样的事我又不便亲自去管,就来找你帮个忙。给仆人下个命令,把她撵走得了。”
我有点战战兢兢地说:“先生,这号肮脏的勾当还是您自个儿去吧。”
他没词儿了,扭头就走。
不一会儿亨利先生来了,大声地说:“好消息!瞧你这派头,我这份罪受得还不够还是怎么着,你还要给我惹麻烦。是不是侮辱了巴里先生?”
我回答说:“亨利先生,多亏您看得起还来过问这事儿。是他侮辱了我,而且我觉得他怀着很深的恶意。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也许没有充分考虑到您的处境,如果您知道了真相还是要责怪我的话,那就尽管责怪好了。要是换了您,叫我干什么也不会推辞,就是去犯罪我也认了。”接着我就把刚才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
亨利先生暗暗笑了,那种冷酷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他说:“你做得对。杰西·布朗这杯苦酒就让他去喝干。”说到这儿,他突然发现大少爷在外面,就推开窗户,大声喊着巴里先生,请他上来有句话要跟他说。
大少爷进门后顺手又把门关了,然后看着我笑了笑,好像要克我一顿似的。亨利先生说:“詹姆斯,你向我控告麦科拉先生,刚才我做了调查。明人不用重说,我把他的一面之词和你告诉我的情况都装下来了。现在这里也没有外人,我想委屈你一回,讲一句公道话。麦科拉先生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我很尊敬他,只要你在这个家里就不要跟我休戚与共的朋友闹什么别扭。你让他去办的那件事,那完全是你自己心狠手辣惹下的祸根,还是你自个儿去了结的好,我的仆人可不能用来干这门子活儿。”
大少爷说:“应该说是我爸爸的仆人吧。”
亨利先生回答道:“那就到他老人家跟前去评个公道怎么样?”
大少爷脸色苍白,用手指点着我说:“我要把这个家伙解雇掉。”
亨利先生说:“不能解雇他。”
大少爷说:“那你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亨利先生说:“我已经替一个坏哥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把什么都付出去了。现在剩下来的连恐惧都没有了,你就是想害我也找不着地方。”
大少爷说:“我会找到的。”然后就悄悄地溜了。
亨利大声地说:“麦科拉,他要干吗?”
我说:“让我走吧,二少爷。我呆在这儿还会给您惹出很多乱子的。”
他说:“你就把我一个人扔下?”
我们猜测大少爷又要耍什么新的花招。不久他就跟亨利太太捉起迷藏来了,总是避免单独跟她一起,只是在饭桌上寒暄几句,像个慈祥的老大哥。当时我还以为这是他为人谨慎得体之处,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是居心叵测的诡计。在此之前,他对弟弟和弟媳之间的事从不直接过问,最多只是在一方面前赞扬另一方的好处。而现在却一反常态,不知是有意的报复还是对杜瑞斯迪府邸里的一切腻味了而想寻找一点新鲜感,只有上帝才知道。
从那时起,他对亨利太太展开了一场持久的围攻战,这场战役进行得异常巧妙,恐怕太太自己都蒙在鼓里,而她丈夫默默地站在旁边爱莫能助。第一炮的打响(从表面上看来)完全是事出偶然。大少爷与二少奶奶的谈话从流亡巴黎开始,话题逐渐转到歌曲上。
大少爷说:“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介绍一首感人的歌。歌词很粗糙,也许是符合我自己的心境吧,我听起来格外的动情。歌词是以一个流亡者的女友的口气写成的,表达的不是这个女孩子自己的情感,而是流亡者自己对远方女友的希望。”说到这里大少爷叹了一口气:“一个小分队的哨兵齐声唱着这首歌,那情景感人至深,都是爱尔兰籍的粗汉子,唱着唱着不禁触动了自己的心弦,热泪夺眶而出。老爷子,开头是这样的,我跟您唱一唱。”他很机敏地把老爷当作自己的听众:“如果后面的词儿忘了,那也是流亡者常有的事。”于是他唱起了当年我听到布克上校哼过的那支小曲儿,只不过大少爷这次唱出了歌词。歌词的确很质朴,但表达了一个可怜的姑娘对流亡海外的情人的渴念之情,十分哀婉伤情。我现在还记得其中的第一段——
威利长眠睡在青草下面,
朋友都劝我以死结情缘。
啊,我要用红色把裙子来染,
我要向情哥哥讨一顿饭。
他的歌唱得很不错,表演得更好。听说爱丁堡剧院的大腕儿明星演起戏来全场没有一个人的眼眶是干的,那场面可感人了,而我家大少爷表演这支小曲儿完全可以和他们相媲美。在场的人听起来像是演奏乐器,时而泣不成声,时而又抑制住自己的倜怅情怀,词和曲子仿佛从他的内心和往事中汩汩流出,直接流向亨利太太的心坎里。他表演技巧的高超还在于情感的流露点到即止,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之嫌。明明是抒情,让人看了却像是在克制。歌声一落,我们仍然呆坐着,鸦雀无声。他特意选择了黄昏时分,这样旁人就看不清太太的脸色。不过我们大伙儿似乎都屏息静气,只有老爷清了清嗓子。大少爷自己最先动身,他站立起来的姿势突然而又轻盈,然后缓步走到厅堂后面亨利先生经常踱步的地方,久久地徘徊。可以想象他在那里极力控制自己最后的一丝伤感。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原地,用平常的音调滔滔不绝他讲起爱尔兰人的特性来(爱尔兰人常常被人误解,而他一贯为之辩护)。这样,仆人送灯来之前,我们又恢复了往常的闲谈方式。我这时察觉到亨利太太的脸色有一层苍白色,紧接着她就告退了。
另一个迹象是这个阴险的奸贼跟天真烂漫的凯瑟琳小姐亲近起来。他经常拉着孩子的手出去玩,要不就是让孩子爬到他的膝盖上,活像两个不懂事的小宝宝,这一举动对亨利先生的伤害是多方面的。第一,最使他痛苦的是看到自己的孩子跟他不伦不类地在一起;第二,他因此而对孩子粗暴起来;第三,妻子因此而更加看不惯他;最后,因为太太原先是跟大少爷订的婚,受其影响,大少爷和亨利太太之间以往的拘谨由于天天相见而逐渐松弛了。后来两人经常到灌木林里去散步,上阳台上去聊天,天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别的亲近之举呢。我可以肯定,亨利太太和许多贞妇烈女一样良知未泯,但偶尔或许也免不了有一些眉来眼去的动作。像我这样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来她对大少爷的好感已经超出了兄妹之情。她说话时音调的变化十分丰富,目光里闪烁着明亮和柔情,这一段时间对我们大伙儿、对亨利先生、对她自己都分外的温和,我觉得她呼吸之间都有一股恬静而略带伤感的喜悦。
看着这一切,亨利先生的心里该是忍受着怎样的煎熬啊!不过这最终也使我们得到了解脱。欲知详情请见下文。
大少爷回乡的目的,不管以前别人怎样美化,现在已经原形毕露,那就是榨一点钱。布克骑士已经在信中告诉我了,他想到印度去挣一笔大钱,为此想回来搞一点盘缠路费。这对家里其余的人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可是一向偏心的老爷还是拼命要给他钱。现在家里人丁减到了极限,就剩下老爷子和两个儿子了。再挤压就只有打破法律上的限定继承权,把从祖宗手上继承下来的土地转卖掉。这个主意开始时还是旁敲侧击,到后来干脆公然相逼,亨利先生出于无奈只好同意。我敢肯定如果不是内心的痛苦难以忍受,他是决不会这么干的。如果不是急于让哥哥早一点走,他决不会违心地葬送祖宗家业。纵然如此,他也是费尽周折万不得已最后才勉强同意的,成交前后满脸都是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他说:“你们会知道的,将来有了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就是罪人。”
老爷说:“看样子你不会有儿子的。”
亨利先生说:“天知道,考虑到我跟我哥哥之间这种势不两立、徒有其名的兄弟情分,考虑到您是我的父亲,有权支配我,我就在此签字。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今天我不得已才签这个字的,如果将来您老人家提到两个儿子的时候可要记住我是怎么干的,他又是怎么干的。行动才是最好的检验方法。”
老爷听了简直无地自容,那张老脸涨得通红。他说:“亨利,你埋怨得不是时候,以往那种胸怀坦荡的气概到哪儿去了?”
亨利先生说:“老爷子,您就甭自欺欺人了,我做这件亏心事不是在他面前炫耀慷慨大方,而是服从您的意愿。”
老爷很不高兴地说:“当着这么多生人……”
亨利先生说:“这里就麦科拉一个人,没有外人,他是我的好朋友。既然您责备起他来不把他当外人,像现在我进行自我辩护这样的事儿怎么就要瞒着他呢。”
老爷似乎想收回契约,可是又看到大少爷站在身后。
他说:“亨利呀,亨利。你真是个大好人,忠心耿耿的。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心肠就好喽。”就在夸奖二少爷的一刹那,老爷横下了一条心,契约成交了。
因为急着要现钱,奥科特霍那片土地以低廉的价格出售了。吸血鬼等钱到了手就雇一辆马车,直接送到法国。这是听人家说的,反正我自己没有去。大少爷如愿以偿,口袋里鼓囊囊地装满了我们的金子,我们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却并没有得到人家的感激。不知道他是故意要惹人恼怒,是去印度的时日未到,是对亨利太太仍抱有希望,还是政府有令,大少爷仍然赖在家里不走,一呆又是几个礼拜。
我说政府有令,那时因为当时他潜逃在家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有关这方面的消息我第一次是从一个佃户那里听到的。那人谈起大少爷回乡的情况,对他的安全颇为关心,因为他是同情詹姆斯二世保皇党的,而且他的一个儿子在克卢顿战役中牺牲了,因此他看问题入木三分。他说:“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他是怎样到卡科茅斯去的。”
“去了卡科茅斯?”这时我才猛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曾经纳闷他漂洋过海走了那么远的路程,怎么会坐一个破划子上岸呢?
佃户说:“这就对了,奎尔船长到那里接他。你以为他是从法国坐船回来的?我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我把这个情况在脑子里转悠了几下,然后再告诉亨利先生。我对他说:“这件事儿可真有点蹊跷。”
亨利先生说:“他人到了这里,是怎么回来的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不,不,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有政府故意纵容的味道?你知道我们对他的逍遥法外深感诧异。”
“好了,好了,让我想想。”亨利先生说,这时他脸上露出一股狰狞的笑容,很有几分像大少爷,“拿纸来。”然后,他坐下来给一个朋友写信——在此不必提及收信人的名字,不过那是个大官。这封信我派唯一信得过的人——麦科诺奇去送。这个老家伙马骑得很快,我虽然迫不及待,却没有料到他回来得那么快。
亨利先生读着回信脸上还是那种狰狞的笑容。
他说:“麦科拉,你帮了我最大一个忙。有这封信在手上,我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今晚吃饭的时候等着瞧。”
晚饭时分,亨利先生让大少爷站到大庭广众之前,不出所料,老爷觉得这很危险,表示反对。
享利先生满不在乎地说:“哦!您不必再瞒着我,您知道的秘密我都知道了。”
老爷问道:“啥秘密?亨利,你这是啥意思?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隐瞒什么。”
大少爷大惊失色,我看到他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亨利先生转过身去,满面惊诧地对他说:“怎么?我知道你对你的主子忠心耿耿,我原以为你还有一点人性,会让老爷子过几天安宁日子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谈这件事,现在我命令马上停止。”大少爷傻乎乎气冲冲地嚷着,完全像个小孩子。
亨利先生说:“实话告诉你吧,你大可不必那么谨小慎微的。听听我一位朋友写的信,”——他打开信封,念道——“为了有利于政府和那位自称巴里先生的绅士,最好对这件事保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家庭成员应该像你充满激情地描绘的那样长期处于消息禁闭状态,我很高兴能亲自扫除这种不必要的恐惧。在大不列颠的疆土之内,巴里先生和你享有同样的人身安全。”
老爷的脸上又是惊慌又是怀疑,大声问道:“有这事儿吗?”
大少爷恢复了镇静,说:“老爷子,这件事公开了我更高兴,伦敦方面直接给我的指示与这恰恰相反,要求我对这件事严守秘密,不准对任何人说,其中明确提到了您——那封信我还保存着,白纸黑字您自己可以看。大概是那些人临时又变了卦,这件事还是刚开头,要不就是给亨利写信的那个人误解了。老爷子,实话告诉您老人家,”说到这他愈是洒脱:“我原以为对我这个暴乱分子的宽恕是您老人家出面的结果,而命令我在家里保守秘密也是您老人家为了掩盖自己的大恩大德主动提出来的,所以我这才惟命是从。现在我也不知道政府对我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施恩究竟是谁从中进行了疏通,亨利的信中已经有所暗示,我就不必再为自己辩护了。杜瑞斯迪家族里从来还没有一个当叛徒、特务的。”说到这,他很有几分自豪。
似乎他就这样安然渡过了难关,不过亨利先生并没有善罢甘休,他这时颇有几分哥哥的执着劲儿。
他说:“你说这件事还是刚刚开始?”
大少爷回答道:“就是不久前的事。”说着,他恰如其分地暗示了自己的坚决果断,但全身也不由得一阵颤抖。
亨利先生迷惑不解,再次把信摊开,说:“真是不久前的事?”
信中压根儿就找不到日期,大少爷怎么知道是不久前的事呢?
他笑了笑说:“对于我来说,这封信来得太迟了。”听到他那破钟一般的奸笑声,老爷在桌子对面朝他望了一眼,我发觉他那双苍老的嘴唇挤成了一团。
亨利先生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信,说:“不对,我记得你的原话,你说是不久前的事。”
这时我方已然胜利,老爷又要顽固地庇护他的宠儿了,而庇护的方法自然是不让自己的爱子在众人面前出洋相。他急切而又可怜巴巴地说:“亨利,我想没有必要再吵下去了。你哥哥平安无事地回来,全家都很高兴,这一点大伙儿的心情是相同的。说点开心的事吧,来,咱为国王他老人家的健康和恩典干杯。”
就这样大少爷下了台阶,不过我们总算让他难堪了一回,这个台阶下得也是趔趔趄趄的,众人对他所谓临危不惧的精神再也不是那样景仰了。老爷内心深处也明白爱子是政府派来的特务。亨利太太(不论她怎样讲述这个故事)对这位假冒的传奇式英雄忽然间冷若冰霜。其实这场骗局中有一些破绽,问题是你找不找得到,看不看得出来。破绽一旦败露,整个骗局也就土崩瓦解了。不过,即使幸运地发现了破绽,如果不把他在老爷和二少奶奶心目中的崇高形象摧毁,说不准仍会导致可悲的结局呢。
然而我们的胜利并没有取得什么实效。一两天过后,大少爷就恢复了元气,一扫前日的尴尬,仿佛自己的形象仍和以往那么高大。杜瑞斯迪老爷则陷入到父爱的偏执之中,不过与其说他是积极主动地爱儿子倒不如说是他的正义感等其他情感因素淡漠、窒息了。就像老年人遇事爱流眼泪一样,甚至他对儿子的宽恕(姑且用一个高尚的词)也是感情脆弱的表现。亨利太太的情形就大异其趣了,大少爷找了一些什么话题在她跟前絮叨,又是怎样使她变轻蔑为爱怜的,只有天才晓得。感情这玩意儿就是这么怪,说的什么话关系不大,说话时的声音特别重要。说的什么内容无伤大体,说话的人是谁却非同小可。反正他是找到了一个什么借口,要不就是用了一种什么手段使自己出洋相的羞辱变成了一种值得同情的理由、值得钦佩的本钱。经过了一阵子的冷淡,太太对他的态度反而比以前更亲热了,两人经常凑到一起。如果谁说我对这个不幸的女人持有什么偏见的话,那么实际情况应该是我对她的行为不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怎么说,近来我觉得她有点儿铤而走险的味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没关系,亨利先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可怜的他一连好几天呆坐在我的账房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都不敢主动去跟他搭腔。不过他跟我在一起,并且知道我很同情他,心灵里似乎得到了某种慰藉。我们俩也有谈话的时候,双方说出来的话都很不是滋味。谈话的内容从不涉及旁人,从不提起任何具体的事件。不过我们脑子里的想法一致,彼此之间也心照不宣。语言交际这玩意儿确实悬乎,你可以连续谈几个小时的话,却从不说起、甚至从不暗示所谈的这件事本身,我怀疑大少爷是不是运用这种天生的技巧一天到晚向亨利太太求爱,却从不让她感到羞涩难堪。
为了说明亨利的处境和心情,我在此特地把他说的(令我终生难忘的)一番话记述如下。说话的时间是一七五七年二月二十六日。当时的气候很反常,遇上了一次春天的寒潮。天气奇寒、无风,白皑皑的冰霜覆盖着茫茫大地。天空显得低垂而灰暗:颜色像铅黑的海水,形状像采石场里凿空的石洞。亨利先生紧挨着壁炉而坐,跟我一起讨论一些漫无边际的大问题,如:“一个男人是否应该干一番事业,干涉别人的事务是不是明智之举。”等等。这些问题我们俩是交叉提出,然后双方共同讨论的。我坐在窗口,眼睛朝外面望着。这时楼下走过来大少爷、亨利太太和凯瑟琳小姐。最近他们三人形影不离。孩子跑来跑去的,拨弄着地下的霜,大少爷贴着二少奶奶的耳朵嘀咕着什么。隔着这么远我都可以看出来他大概是在转弯抹角地奉承太太。她则低头看着脚下,仿佛在仔细听着。我再也忍不住了,就说:
“亨利先生,要是我的话,就当着老爷子的面把这事儿捅穿得了。”
他回答说:“麦科拉呀,麦科拉,你不知道我的处境多么难啊。这些见不得阳光的事情,我在谁的跟前也说不出口,更不能对老爷子讲,他会笑掉大牙的。”接着他又说:“这件事难就难在我自个儿,我是一个不善于谈情说爱的人。他们感激我,经常对我这么说,其实他们欠我的也大多了。可他们的心中单单就是没有我,从来不会跟我想到一块,也不会替我着想,我输就输在这里!”说到这,他站起身来,用脚踏着火。然后蓦然扭过头来,看着我说:“不过,得想想办法。我是个很有耐性的人——耐性太足了——耐性太足了,我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了。不过,谁也没有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接着,他又坐下来沉思不语。
我说:“振作起来,物极必反的。”
他说:“我现在对什么事都没有火气了。”这和我亲眼观察到的情况恰恰相反,暂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