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先生文集》序
3个月前 作者: 吴楚材
<strong>【题解】</strong>
本篇是茅坤为沈炼的文集所写的序言。沈炼,字纯甫,别号青霞山人。他为人刚直,上疏弹劾严嵩父子而遭迫害,被流放塞上,后又因诗文指斥时弊而遭杀害。本文写于沈炼死后的第六年,其时严嵩父子已经倒台。文中真实地记载了沈炼与恶势力斗争的过程,歌颂了他的人格节操,是见诸记载的最早为沈炼平反昭雪的文章。
<strong>【原文】</strong>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1][2],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3]。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场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4]。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5]。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6],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7]。而君之门人给谏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8],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9],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10],刘之对疑于亢[11]。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12],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13],而作之忾也[14],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strong>【注释】</strong>
[1]锦衣经历:即锦衣卫的经历官。锦衣卫原是皇帝的近卫军,明代起监管刑狱,明中叶以后逐渐转为特务机构。
[2]薄其谴:减轻罪责。
[3]馘(ɡuó):指割下敌人的左耳。
[4]菅(j iān)刈(yì):像除草一样地随意残害百姓。
[5]什:篇。
[6]阃(kǔn)寄:指统兵在外的将领。
[7]报罢:罢官。
[8]裒(póu)辑:搜集。
[9]幽人:隐士。
[10]叔夜之诗:指嵇康的《幽愤诗》。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贤”之一,因为不满司马氏掌权而被司马昭杀害,《幽愤诗》为他在狱中所作。
[11]刘(fén):唐代人,文宗时应贤良对策,慷慨激昂,极言宦官之祸。
[12]荐绅:同“缙绅”,原是插笏于带的意思,后转用为官宦的代称。
[13]塞垣:边塞的城垣。
[14]忾(kài):愤怒。
<strong>【翻译】</strong>
青霞先生沈君,以锦衣卫经历的身份上书皇帝,指责宰相。宰相对他恨之入骨,正要罗织罪名陷害他,幸而依赖皇上的仁慈圣明,特地从轻发落,把他流放到塞外。那个时候,沈君敢于直谏的美名已然传遍天下。不久,沈君就疲困地带着妻子儿女,举家迁到塞上。正逢北方的敌人多次侵入境内,而帅府以下的各级官衙都束手无策,只是紧闭城垒,任凭敌人出没,没有射一支箭以相抵抗。更有甚者,等到敌人退去,割取战死在疆场的中原士兵和野外行走的无辜百姓的耳朵去邀功请赏。于是<u>父亲</u>哭儿子的,妻子哭丈夫的,<u>哥哥</u>哭<u>弟弟</u>的,到处都是,却没有地方控诉呼吁。沈君上恨朝廷对于边疆防务的日益松弛懈怠,下恨将士们每日随意残害百姓以蒙骗国家,因此常常哭泣、叹息。他于是将心中的忧郁从诗歌文章中抒发出来,以此来发泄胸中的郁结,文集中所载的诸篇就是这类作品。
沈君本来就是因为能够直谏而被当时的人所敬重,而他所作的诗歌文章,又大多有讥议讽刺的内容。这些诗文渐渐传播开来以后,朝廷上下为之震惊恐惧,便开始拼命煽动构陷他,沈君的灾祸也就因此而形成了。沈君被害以后,那些曾担任军职、勾结在一起陷害他的人,不久也都获罪罢官。又过了不久,原来仇视沈君的宰相也被罢官。沈君的门生——给事中兼谏议大夫俞君,于是收集编纂了他生平所著的诗文若干卷,刊刻出来让它流传。他的儿子以敬,来请我为之作序,放在文集的前面。
我拜读了沈君的文集后,写道:像沈君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有古代志士的遗风吗?孔子删定《诗经》,自怨恨亲人的《小弁》篇、讽刺谗言的《巷佰》篇以下,那些忠臣、寡妇、隐者、愤世之人的作品,一同被编为《国风》、分为《大雅》、《小雅》的,篇目多得数也数不清。难道这些都是古人所谓的中和之声吗?然而孔子没有轻易删掉它们的缘故,只是为了怜悯那些人,尊重他们的志向。他还说:“这些诗是发自内心,停留在礼义上的。”
“说话的人没有罪,听的人可以把它作为鉴戒。”我曾经按着次序考察了春秋以来的诗作,觉得屈原的《离骚》近乎怨恨,伍子胥的进谏近乎于逼迫君王,贾谊的奏章近乎激烈,叔夜的诗歌近乎愤慨,刘的对策近乎亢直。然而若以孔子删定《诗经》的宗旨去收集编纂他们的作品,应当也是值得收录的。沈君已经去世,然而天下的官员、士大夫现在一谈到他,没有不鼻子发酸、潸然落泪的。唉!文集中所载的《鸣剑》、《筹边》等篇,如果让后世的人读到它们,足以使奸臣为之胆寒,使边防将士跃马疆场,兴起对敌人的愤恨。这是一定的。将来国家采风的使者出来看到了这些诗作,会把它们遗漏掉吗?我恭敬地把它们记述了下来。
至于文章辞句的写作技巧是否高妙,以及跟古代作家的为文宗旨是不是相合,这不是用来评定沈君大节方面的东西,所以我就不加以论述了。
<strong>【解读】</strong>
此文重在表彰青霞先生沈炼的德行和勇气,以及他的诗文所蕴含的气骨。在茅坤的眼里,沈炼一生最值得推崇的就是他那刚直不阿的气节,所以此文对于沈炼的“直谏”进行了重点描述。此文浩落苍凉,笔致亦浓,凛凛有生气,是卓然不凡的大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