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节
3个月前 作者: 马克·吐温
事情再这样下去非出丑不可;大家痛心地注意到记者正笔走龙蛇,拼命做笔记;很多人叫着“主席,主席!维持秩序!维持秩序!”伯杰斯敲着手里的小木槌说:
“咱们别忘了礼法。这件事显然是哪里出了一点儿岔子,不过,可以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威尔逊先生给过我一个信封——我现在想起来了,他是给过我一个——我还保存着哪。”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撕开来扫了一眼,又惊又恼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没有做声。他六神无主地用僵硬的姿势摆手,鼓了几次劲想说点什么,却垂头丧气地欲言又止。有几个人大声喊道:
“念呀!念呀!上面写的是什么?”
于是,他用梦游般恍恍惚惚的声调念了起来:
“‘我对那位不幸的外乡人说的那句话是:“你决不是一个坏蛋;(全场瞪着眼睛望着他,大为吃惊。)去吧,改了就好。’”(全场议论纷纷:“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主席说,‘这一张的落款是瑟卢-威尔逊。’”
“怎么样!”威尔逊大声喊道,“依我看,这件事就算水落石出了!再清楚不过:我那张字条是让人偷看了。”
“偷看!”比尔逊针锋相对。“我非得让你知道点儿厉害:别管是你,还是像你这样的混蛋,胆敢——”
主席:“肃静,先生们,肃静!坐下,你们两位都请坐下。”
他们服从了,可是依然晃着脑袋,怒气冲冲地喋喋不休。大家全都糊涂了;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奇特场面,人们不知如何是好。稍停,汤普森站了起来。汤普森是开帽子铺的。他本来有意跻身于十九大户之列,可是没能如愿以偿:因为想要与十九大户为伍,他铺子里的帽子还不够多。他说:
“主席先生,要让我说,难道这两位先生都没错吗?我想请教你,先生,难道他们俩都对那位外乡人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不成?我觉得——”
皮匠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皮匠是个一肚子委屈的人,他自信有实力入选十九家大户,但是没有得到认可。因此,他的言谈举止也就掺杂了一点儿情绪。他说:
“嗨,问题倒不在这儿!这样的事也说不定会有——一百年里也许能遇上两回——可是,另外有一件事百年也遇不上一次。他们俩谁也没有给过那二十块钱!”
(一片喝彩声。)
比尔逊:“我给过!”
威尔逊:“我给过!”
接着两人又互相指控对方做贼。
主席:“肃静,请坐下——两位都请坐下。这两张字条无论哪一张一时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
一个声音喊着:“好——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皮匠:“主席先生,现在有一点弄明白了:这两位先生当中反正有一个曾经藏在另一家床底下,偷听人家的家庭秘密。要是不怕坏了开会的规矩,我就说一句吧:这件事他们两个人可都干得出来(主席:“肃静!肃静!”)。我收回这句话,先生,现在我只提一条建议:假如他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偷听过另一个对老婆说那句对证词,咱们现在就能把他揪出来。”
有人问:“怎么办?”
皮匠:“好办。这两个人引那句话的时候,用的字眼并不完全一样。读两张字条当中相隔的时间长了一点儿,还插进去一段脸红脖子粗的嘴仗,要不是这样,大家早就注意到了。”
有人说:“把不一样的地方说出来。”
皮匠:“比尔逊的字条写的是‘绝对不是’,威尔逊字条写的是‘决不是’。”
许多人的声音:“是那么写的——他说的对!”
皮匠:“那么,现在只要主席把钱袋里那句对证的话查对一下,咱们就能知道这两个骗子哪一个——(主席:“肃静!”)——这两位投机分子哪一个——(主席:“肃静!肃静!”)——这两位绅士哪一个——(哄堂大笑和掌声)——究竟谁有资格披红戴花,荣任本镇有史以来的首任骗人精——他让哈德莱堡丢了人,从今以后哈德莱堡也要让他不自在!”(热烈的掌声。)
许多人的声音:“打开!——打开口袋!”
伯杰斯先生把那只口袋撕开了一条缝,伸手抽出一个信封来。信封里装着两张折叠的字条。他说:
“这两张字条有一张写着,‘在写给主席的所有条子——如果有的话——全部念完以前不要查看,’另一张上写着‘对证词’。让我来念一念。条子上写的——是:
“我并不要求把我的恩公对我说过的话前半部分引用得一字不差,因为那一半比较平淡,而且可能遗忘;但是结尾的三十个字非常醒目,我想也好记;如果不能把这些字一字不差地重写出来,该申请人即可视为骗子。我的恩公在开始时说过,他很少给别人忠告,不过一旦给人忠告,那必定是字字千金。随后他就说了那句话——这句话刻在我的心中,一直没有淡忘:“你决不是一个坏人——”
五十个人的声音:“好了——钱归威尔逊了!威尔逊!威尔逊!讲话吧!讲话吧!”
大家一跃而起,簇拥在威尔逊身边,攥着他的手,热烈地向他道贺——这时候主席敲着小木槌,大声喊着:
“肃静,先生们!肃静!肃静!帮帮忙,让我念完。”场内恢复平静以后,主席继续宣读——接下来是:
“‘去吧,改了就好——否则,记着我的话——因为你作了孽,总有一天你得死,不是去地狱,就是去哈德莱堡——还是想办法去前一个地方吧。’”
随后是死一样的沉寂。起初,一片愤怒的阴云飘来,罩得人们脸色阴暗起来。过了一会儿,这片阴云慢慢飘散,一种幸灾乐祸的神色想努力取而代之。这种努力非常顽强,大家全力以赴,痛苦不堪地克服困难,才把它压了下去。记者们,布里克斯顿镇来的人,以及其他外地人都低着头,双手捂脸,靠了全身的力气和非同寻常的礼貌才忍住了。就在这时,一声桀骛不驯的吼声突然爆发,不合时宜地冲破了场内的沉寂——这是杰克-哈里代的声音:
“这话才是字字千金哪!”
全场的人,包括客人在内,全都忍不住了。就连伯杰斯先生也暂时放下了架子,这时,与会的人感到所有拘束都已正式解除,于是大家就随心所欲了。一阵长时间的大笑,笑得风狂雨骤,痛快淋漓,不过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这停下来的时间长得刚好让伯杰斯先生准备继续发言,长得让大家能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跟着笑声又爆发了,后来又是一阵大笑;直到最后,伯杰斯才得以正正经经地发表如下讲话:
“想遮掩事实是没有用处的——如今,我们面临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事关本镇的荣誉,危及全镇的名声。威尔逊先生和比尔逊先生提交的对证词有两字之差,这件事性质非常严重,因为这表明两位先生之中总有一位做过贼——”
这两个人本来瘫坐在那里,有气无力,抬不起头来;可是一听到这些话,他们俩都像通了电一样行动起来,想挺身站起——
“坐下!”主席厉声说,他们都服从了。“我刚才说了,这件事值的性质非常严重。这件事情——虽然只是他们俩人之中的一个人干的,可是问题却没有这么简单;因为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名誉都处于可怕的险境。我能不能说得更严重一点儿,是处于难以脱身的险境之中呢?两个人都漏掉了那至关紧要的三十个字。”他顿了一下。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他故意让那遍布全场的沉静凝聚起来,强化它给人深刻印象的效果,然后接着说:“好像只有通过一种方式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我请问这两位先生——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你们是不是合伙的?”
一阵低语声掠过场内;意思是说“他一箭双雕了”。
比尔逊没有经历过意外场面,他无可奈何地瘫坐着;可威尔逊是律师。虽然脸色苍白,心烦意乱,他还是挣扎着站起来说:
“我请求诸位开恩,让我解释一下这件非常痛心的事情。很抱歉,我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这必定会让比尔逊先生受到不可弥补的损害。迄今为止,我一直对比尔逊先生另眼相看、非常敬重。过去我绝对相信,任何诱惑都奈何不得比尔逊先生——就像诸位一样的相信。可是,为了维护我自己的名誉,我只得说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无地自容地承认——现在我要请求你们原谅——我曾经向那位落难的外乡人说过那对证词里包含的所有字句,连那三十个字的诽谤之词也说过。(群情冲动)最近报上登出这件事以后,我回忆起了那些话,决定来领这一口袋钱,因为我有充分的权利得到它。现在我请大家考虑一件事,仔细推敲一下:那天夜里外乡人对我感激不尽;他自己也说到想不出恰当的字眼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并且说假如有一天他力所能及,一定要给我千倍的报答。那么,现在我想请问诸位:难道我能想像——难道我能相信——就算想到天边也想不到——既然他对我满怀感激之情,反倒会干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来,在他的对证词里加上那完全没有必要加的三十个字?——给我设这么一个陷阱?——让我在自己人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中,因为诽谤过自己的镇子而出丑?这太荒唐了,真不可想像。他的对证词应该只包含我给他的忠告开头那句情真意切的话。我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只怕换了各位也会这么想。你们决不会想像,你帮了别人的忙,也没有得罪过他,可他反而这么卑鄙地陷害你。所以我满怀自信、毫不怀疑地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开头的那句话——结尾是‘去吧,改了就好’——然后签了名。我正要把字条装进一个信封,有人叫我到办公室里间去,这时我连想也没有想那张字条正摊开摆在桌子上。”他停下来,慢慢地朝比尔逊转过头去,等了一会,接着说:“请大家注意:过了一小会儿我回来的时候,比尔逊先生正从我的前门走出去。”(群情冲动。)
比尔逊当时就站了起来,大喊一声:
“撒谎!这是不要脸的谎话!”
主席:“请坐下,先生!现在由威尔逊先生讲话。”
比尔逊的朋友们把他接到座位上,劝他镇静下来,威尔逊接着说: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那时我写的字条已经不在原先我放的地方了。我发现了这一点,不过当时并没有在意,我想可能是风吹的。我绝没有想到比尔逊先生居然会看私人文件,他是个台面上的人,想必不会屈尊干那种事情。容我直说了吧,我想,他把‘决’写成了‘绝对’,这多出来的一个字就已经说明问题:这是因为记性差了那么一点儿。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一字不漏地写出对证词来——而且是用高尚的方式。我的话讲完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像一篇诱导演说那样富于煽动性,它能往不熟悉演说诀窍和骗术的听众的神经系统里灌迷魂汤,颠覆他们的信念,放纵他们的情绪。威尔逊得胜落座,全场赞许的欢呼声像浪潮一样淹没了他。朋友们云集在威尔逊周围,和他握手,向他道贺;比尔逊却被呵斥声压住,说不上一句话。主席使劲敲着小木槌,不断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