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巨童
3个月前 作者: H.G.威尔斯
我们必须,至少是暂时地,将我们的注意力从试验饲养场移开、在那里,种种残余后果还在一圈圈向外扩散。从那一片虽成焦土但却未被彻底铲除的中心,“巨化”的力量经由菌蕈和野草辐射开来。我们在这里也不准备提到那两个悲哀的老处女——那两只活下来的母鸡怎样做出轰动一时的奇闻异事,怎样带着个不下蛋的名声了其残生。如果读者渴想知道这些事情的更为充分的详情细节,可以查阅当时的报纸——看那份篇幅极大、巨细无遗的现代《天使纪事》报。我在这里只想说说处于骚乱中心的本辛顿先生。
他回到伦敦,发现自己成了个大大的名人。一夜之间,全世界对他都变得尊敬起来。人人都知道了。珍姐也似乎全知道了,街上的人也全都知道了,报界则知道得更多。回来见珍姐当然害怕,可是,见过了以后,却倒也并不觉得多么可怕了。在事实面前,这位好女人的权力也是有限的;很清楚,她已经使自己适应并接受了神食,把它当作一种自然的东西来看待。
她采取了一种尽责但易怒的态度。显然,她绝不赞成这件事,但她却不阻止。她一定考虑过本辛顿的不辞而别,这也可能使她受到了震动,但她最糟糕的是老是抱怨他得了感冒——其实他并没有得;说他太累了——其实他早已忘记了疲乏。于是,给他买了一件新式的能促进健康的纯毛贴身连衣裤。这身内衣总是颠三倒四,里外乱翻,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实在难于钻进去——正像这种人难于钻进社会一样。一段时间里,在这些方便的安排所给予他的闲暇中,他继续参与着这个人类历史上的新的因素——神食的发展工作。
公众的心按照自己神秘莫测的选择规则,挑上了他作为这个新的奇迹的唯一发明者和促进者,至于雷德伍德,他们连听也不要听;而且,不作一声抗议,便允许科萨尔按照他自己自然的冲动,进入可怕的、富于创造力的隐退生活。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股潮流之前,本辛顿先生,就这么谈吧,已经被人们在广告招贴墙上加以解剖和分析了。他的秃顶,他那古怪的粉红肤色,他的金边眼镜,都一齐成了国家的财产。决心坚强的年轻人手持看去很贵重的大照相机,以一种全权代表的神气占据了他的公寓,以获得一段虽短促却富有成果的时间,按起闪光灯,弄得这里好些天都有股浓重的不能忍受的气味,然后回去,将报业辛迪加所属的杂志版面塞满他们那些可赞美的照片——照着本辛顿先生身芽他那件最好的上衣和划破的鞋,一副安然自在的样子。另外一些不同年龄和性别的态度坚决的人也偶然进来,告诉他一些关于“神食”——是《潘趣》1第一个把它叫做“神食”的——的事,然后,把他们自己说的话作为本辛顿在这次会见中所贡献的意见加以报导。这件事很令布罗比姆先生心烦,他是个出名的幽默家。他嗅到了又一个自己不懂的混帐东西,烦得要命,极力想“把这玩意儿一笑了之”。有人见他在俱乐部里,样子笨掘、不健康的大脸膛上有许多熬夜的迹象,对每一个他能抓住的人解释说:“这些个搞科学的,知道吧,没有一丁点儿幽默感,知道吧。就是这么回事儿。科学消灭了幽默感。”他对本辛顿讲的笑话变成了恶意诽谤。
【1《潘趣》:英国幽默讽刺杂志。】
一个企业性的剪报机构给了本辛顿先生一份关于他的长篇文章,是从一个六便士的周刊《新恐怖》上剪下来的,答应给他寄一百份这种鬼东西只收他一个几尼1又有两位他根本不认识的极为可爱的年青女郎来拜访他,而且,使珍姐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是,她们竟然和他一道喝茶,并在以后送来自己的生日纪念册,要他签名留念。他很快就看惯了出版物中把他的名字和一些不适宜的概念连在一起的作法,也习惯于发现一些他从未听说过的人所写的评论文章,这些文章提到“神食”和他时用了一种极为亲密的口气。不论他在默默无闻时曾经对于出名的快乐有过什么令他珍爱的幻觉,现在,这些幻觉却绝对地、永远地烟消云散了。
【1几尼:英国旧时金币单位,等于先令。因原用几内亚黄金铸造,故名。】
起初——布罗比姆除外——公众的口气一点敌意也没有。公众的心里只把更多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再次逸出来当作玩笑话看待,没有想到别的。同时,公众心里也没有想到现在正喂着这种食物,正在飞长的婴儿很快就会长到比我们绝大多数人更“大”。有幅讽刺画,画着杰出的政治家们经过一个“饲程”的“神食”服用之后的情形,广告招贴也在使用这类“酦”的概念大画特画,还有幸免被焚的大黄蜂尸体和残存母鸡的启发人的展览,这一类的事情倒叫公众看着高兴。
除此之外,公众一概不愿意闻问,一直到做了极大的努力,才使他们的视线看到了最为遥远的后果,而甚至这时,行动的热情也不过是部分的。“总是会出现新东面的,”公众说——这些人们脑子里塞满了新奇观念,就是听说地球像苹果一样被人掰开都不会惊讶,还会说,“我想不出他们下一步还会做什么。”
但是,公众之外总会有这么一两个人,他们确实已经向前看了看,似乎被他们所看到的吓坏了。比如说,有个小卡特汉,是皮尤特斯东伯爵的堂兄弟,英国最有前途的政治家之一,他就冒着被认为是追求时髦的人的危险,在《十九世纪及以后》上写了一篇长文,建议全面查禁神食。还有处在某种情绪之中的本辛顿,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对科萨尔说。
“是我,他们没能。”
“我们自己呢?有的时候,我想到它的含义——雷德伍德的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有,你那三个四十尺高,可能!总而言之,我们该这样干下去吗?”
“干下去!”科萨尔喝道。由于不甚文雅的惊愕而抽搐起来,声调比过去更高。“当然你要干下去!你认为你生来是干什么的?光是吃饱了饭乱晃荡吗?”
“严重的后果,”他叫道,“当然啦!多极了、明摆着的。明——摆着的。怎么啦,汉子,这是你这一辈子唯一造出严重后果的机会了!可你却想逃避它!”好一会儿,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地地道道的缺德!”他最后说,又像爆炸一样重复说,“缺德!”
但是,本辛顿在试验室的工作更多是伴着感情,却不是热情。他说不出来,到底他这一辈子要不要严重的后果;他是个喜爱平静的人。这是个神奇的发现,当然不错,相当神奇——但是——他已经成为靠近希克里勃罗的几英亩不被信任的焦土的所有者,每英亩买价将近九十镑,而且,他有时觉得,对于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说来,这已经是搞化学投机的一个严重的后果了。当然,他出了名——太有名啦。他所获得的名气已经不让他舒服,整个儿都太不舒服了。
但是,研究的习惯在他身上却很强。
有时——并不多,主要是在试验室里——除了他的习惯和科萨尔的论据之外,他还能找到别的什么来促使他工作。这位戴着眼镜的小小先生或许是中了什么毒,割开的鞋子绕着高凳腿,手里拿着夹天平法码的镊子,会在刹那间重又有了那种鲜活的洞察力,会又有了一种暂时的领悟力,看见那播撒在他头脑里的种子的永恒的开花,就像看见它在天空中一样,在现时的种种奇形怪状和偶然事故后面,看到了未来的正在出现的巨人和各种宏大有力的东西的世界——模糊,却瑰丽,像是某个远处闪耀发光的宫殿在掠过的一道阳光中显现一样。而现在,他却只能工作着,就像那远处辉煌景象并没有映入他的脑海,在前面,他什么也看不见,有的只是邪恶的阴影,巨大的斜坡和黑暗,冷漠的大生物,冰冷、狂野,可怕的东西。
在这复杂混乱的事件中,外部大世界的冲击给予了本辛顿先生以名声。这时,一个发光的活跃人物变得突出起来——在本辛顿先生眼里,变成了外界事物的领袖和统帅。这就是温克尔斯大夫,一个令人信服的青年开业医生,他在这个故事里已经出现过。通过他,雷德伍德才能用神食喂他的儿子。甚至还在神食公开大暴露之前,雷德伍德给他的神秘粉末就显然引起了这位先生极大的兴趣。所以当第一只大黄蜂一出现,他便恍然大悟了。
他是这样一种医生,无论就风度、品德,还是就行事的方法和外貌而言,都可以简洁恰当地用两个字道破:“发迹”。他是个大块头,长得挺好,有一双严厉精明而又肤浅的铝色的眼睛,头发的颜色像石膏粉,五官匀称,刮得干干净净的嘴巴周围富有肌肉,身材挺拔,动作充满活力、敏捷,能在脚跟上转动,他身穿长外衣,系黑丝领带,佩纯金扣子和链子,他的丝帽有种特殊形状的沿这,使他的样子显得比任何人都好些,聪明些。看来,他的长相和他的年龄是相称的。在神食第一次神奇地公开暴露之后,他对本辛顿、雷德伍德和神食采取了一种令人信服的所有权的神气,虽然报界作了相反的陈述,这种神气有时还是使本辛顿不由得不把他看作整个事业的最初发明人。
“这些事故,”温克尔斯在本辛顿暗示到将来神食逸出的危险时说,“都没有什么。不值一得。发现就是一切。发展适当,处置相宜,控制合理,我们就有——在我们这个神食里,我们就有了一种真正可惊的东西。我们必须时刻注意它。我们绝不能再次让它失去控制,而且,我们也绝不能把它闲置不用。”
他是肯定不想使这些东西闲置不用的。如今他几乎每天都到本辛顿家来。本辛顿朝外一望,就看见他那完美无缺的马车响着鞭子沿斯洛恩街驶来,在一个短得难以置信的间隔之后,温克尔斯便会以一种轻快有力的动作走进屋来,他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全屋。他掏出些报纸,提供情况,发表评论。
“怎么样,”他会说,一面搓着双手,“我们的情况怎么样?”由此谈到当前关于神食的议论。
“你们知道吗,”他会这样说,“卡特汉在教堂协会谈到了我们的东西?”
“老天爷!”本辛顿说,“他是首相的堂兄弟,对吗?”
“对,”温克尔斯说,“他是一个很有力量的年青人——非常有力量。思想不对头,知道吧,狂暴反动——但是,彻头彻尾有力量。他显然想要从我们的这个东西里捞点儿资本。采取了一种强硬的态势。谈到了我们在小学中使用它的健议——”
“我们在小学使用它的建议?”
“我前几天谈到过这个问题——完全是顺便说到的——在工艺学校,小事一段。我是想说明白,这东西确实有很高的价值。一点也不危险,虽说最初出了点儿事故。这种事故不可能再发生了。你们知道它会成为挺好的东西——可是他抓住了这个话题。”
“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显然没说什么。可是你们看——!那么严肃地抓住了我的话。就像发动进攻一样。说什么没有这个,小学就已经浪费了公众相当多的钱了。又讲起什么开钢琴课之类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们知道吧。他说,没有一个人想要妨碍下层阶级的孩子获得与他们的条件相适合的教育,但是要给他们这一类食物的话,就会极大地破坏他们安分守己的意识。他把这个题目大加发挥。他问大家,把穷人弄成三十六英尺高有什么好处?他真的相信,知道吧,他们会有三十六英尺高呢。”
“他们是会的,本辛顿说,“只要把我们的食物按规律给他们。不过,没有人说出过任何——”
“我说过一点。”
“可是,我亲爱的温克尔斯——!”
“他们还会更大,当然的,”温克尔斯打断他,神气好像什么都知道,把本辛顿还不成熟的想法吓了回去。“用不着争,会更大的。不过,还是听听他怎么说的吧!这会让他们更快乐吗?这就是他的论点。奇怪,不是吗?这会让他们更好些吗?他们会对合法当局更为尊敬吗?这对孩子们自己公平吗?真怪,他这么为公平担心着急——仅在关于未来的安排方面。就连今日,他说,给孩子们吃、穿的开销就已经使许多父母负担不起了,如果这类事情被允许的话——!呃?
“你们看,他把我的一个顺便的联想变成了一个明确肯定的提议。接着他计算想一个二十英尺左右高的正在长的男孩子的一双袖子要多少钱。就像他真相信似的——十镑,他算计,还只是最低限度。怪人,这个卡特汉!这么具体!他说,那些诚实的艰苦奋斗着的纳税人将不得不负担这笔钱。他说我们得考虑一个父母权利法案。在这里全有。两栏,每个家长均有权按自己身材的大小抚育子女。
“接着讲起了学校房屋设备,扩建和改大课桌的花费将加重本已不胜其重的国立学校的负担。为的什么呢?——一个饥饿的巨人的无产阶级。结尾是段十分严肃的话,说甚至就是这个狂野的设想——只不过是我一时想像,你们知道,却被那样误解了——这个狂野的关于学校的设想没有成功,事情也不算完。这是种奇怪的食物,这么奇怪,他都觉得邪恶了。它被不加考虑地乱撒——他是这么说的——它还会被乱撒的。一旦你服用了它,就必须继续服用,否则它就会有毒。(“是这样,”本辛顿说。)总之,他提议组织一个‘保存事物适当比例全国协会’。怪吗?呃?人们对这个提议着了迷,就像对任何提议一样。”
“他们提议要干些什么呢?”
温克尔斯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组织个协会,”他说,“胡闹起来。他们要使制造赫拉克里士之恐惧——或是在任何程度上传播这方面的知识成为非法的。我写了点东西,说明卡特汉关于这东西的看法是大大夸张了的——真是大大夸张了的,可是这似乎并没有阻止住他们。真奇怪,人们怎么在转而反对它。顺便说说,全国禁酒协会已建立了一个‘抑制生长支部’。”
“唔,”本辛顿说着,并摸摸自己的鼻子。
“经过了所有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必定会有这一阵叫嚷。从表面上看,这东西是——是吓人。”
温克尔斯在屋里踱了一阵,犹豫着,走了。
看来很明显,他内心深处还有点什么东西,某种对他有着决定性的、重要的东西,他在等待时机说出来。一天,雷德伍德和本辛顿一起在公寓里,他就向他们露了一点他还保留着的东西。
“情况怎么样?”他搓着双手。
“我们在一起搞一份报告。”
“给皇家学会?”
“对。”
“哼!”温克尔斯很深沉地哼了一声,朝炉前地毯走去。“哼。可是——要害是,你们应该吗?”
“应该——什么?”
“你们应该出版吗?”
“我们不是在中世纪,”雷德伍德说。
“我知道。”
“正如科萨尔所说,交流智慧——这是真正的科学方法。”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当然如此。可是——这事特殊。”
“我们会以适当的方式,将这整个情况送呈皇家学会的,”雷德伍德说。
在后来的又一个场合,温克尔斯再次回到这个话题。
“这在许多方面都是个特殊的发现。”
“这没什么关系,”雷德伍德说。
“这一类知识很容易遭到严重的滥用——严重的危险,像卡特汉说的。”
雷德伍德未置一词。
“就连疏忽大意,你们知道——”
“如果我们要由值得信任的人组成一个委员会来控制‘神食’——我应该说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的生产,我们可能——”
他停住了,雷德伍德心里带着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装作没有听出他在提什么问题。
在雷德伍德和本辛顿的住所之外,温克尔斯尽管知道得不多,却变成了一个“神食”的主要权威。他写信为其用途辩护;他写简短的文章,说明它的可能性;他在科学和医学协会的会议上借题发挥,跳起来谈论它;他把自己与它看成一体。他印了本小册子,题目是“神食真相”,在这本小册子中,他对希克里勃罗事件作出最低的估计,几乎一笔抹杀。他说,认为“神食”将使人们长到三十七英尺高,完全是瞎扯。那是“明显地夸大”。它是会使人们长大一些,不过如此而已。
在那个最密切的两个人的圈子里,极为明显的是温克尔斯极端热切地想帮着制造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帮助纠正可能有的在准备论及这个题目的报纸上可能提到的证据——真的,做任何可能导致他分享制造赫拉克里士之恐愉的点滴琐屑的事情。他一直在告诉他们两人,说它是个“大东西”,它有着巨大的可能性,只要他们——“保一点密”。终于有一天,他直接提出来,要求把制作方法告诉他。
“我一直在想着你的话,”雷德伍德说。
“怎么样?”温克尔斯高兴地回。
“这一类知识很容易遭到严重的滥用,”雷德伍德回答。
“不过我看不出这怎么算是个回答,”温克尔斯说。
“它是的,”雷德伍德说。
温克尔斯想了一天的样子。然后他来找雷德伍德,说他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拿毫不了解的药粉去喂雷德伍德的小男孩;在他看来,两眼漆黑地承担责任是太不寻常了。这话使雷德伍德沉思想来。
“你已经看到‘全面禁止酞食协会’声称它拥有了几千成员,”温克尔斯改变了话题。
“他们起草了一项法案,”温克尔斯说,“他们要小卡特汉去提出——他当然愿意。他们是认真的。他们正在组织地区委员会的有影响候选人。他们要使无执照调制、储藏赫拉克里士之恐惧成为违反刑法的,使得向任何二十一岁以下的人使用‘神食’——他们是这么叫的,你知道——成为重罪,要坐牢,而且没有通融的余地。不过,也还有些次要的协会,你知道,什么人都有。‘保存古代身材协会’说是他们要请弗里德里克·哈里森先生参加会议。你知道他写过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论文;说是在伯爵的教导中居然发现有对人性的揭示,是十分粗俗而完全格格不入的。这类东西就连十八世纪最糟的时候都不会产生出来。关于这食物的概念从未钻进过伯爵的脑袋——这就足以证明它有多么邪恶。没有人,他说,真正了解伯爵。”
“不过你不是要说——”雷德伍德出于对温克尔斯的鄙视,警觉起来。
“他们会做所有这一切,”温克尔斯说,“不过舆论归舆论,选票归选票。谁都可以看出你们就要出点乱子。而人类的本能是整个反对乱子的,你知道。没有人相信卡特汉的说法,说什么三十七英尺高的人们,他们连教堂、会议厅都进不去,还有社会和人类组织也是一样。就算如此,人们还是不大容易接受这种说法。他们看见有种东西,有种超出一般的发现——”
“是有,”雷德伍德说,“每个发现里都有。”
“无论如何,他们变得——不受控制。卡特汉老是喋喋不休地说什么一旦又逸出便会如何如何。我就一遍又一遍地说,不会的,不可能的。而——它就在这儿!”
他在屋里跳来跳去。跳了一会,好像他又重要提那个隐密的话题,接着想清楚了一点,没有提,走了。
两个科学人物互相注视了一会,只有他们的眼睛在说话。
“要是情况愈来愈坏,”雷德伍德最后开口说,他的口气沉着有力,“我就亲手用神食喂我的小特迪。”
只过了几天,雷德伍德打开报纸,看到首相答应组织一个皇家调查团审查“神食”。这使他手拿报纸,立刻赶到本辛顿家。
“我相信温克尔斯正在破坏它。他表演得正合卡特汉的心意。他老在谈论它,谈论它的作用,让人们警觉。如果他这样干下去,我真相信他会妨碍我们的研究。就是现在——又有了我小孩子这点麻烦事——”本辛顿希望温克尔断还不至于这样。
“你注意到了没有,他是怎样叫起它“神食”的?”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本辛顿从眼镜上这看了一下。
“这名实正好相符——对温克尔斯来说。”
“他干吗总要盯住这个呀?又不是他的!”
“这是因为有种叫做“发达起来”的东西,”雷德伍德说,“我不明白。这东西不是他的,可个个人都在觉得是他的。现在这就起作用了。”
“这种无知的、荒唐的激动情绪正在变得——严重起来,”本辛顿开始说。
“我的小家伙没有它就受不了,”雷德伍德说,“我看不出该怎么办。如果情况愈来愈糟——”
一种轻微的跳跃声表明了温克尔斯的到来。他出现在屋中央,搓着双手。
“我希望你敲一下门,”本辛顿从眼镜上面带恶意地望着。
温克尔斯道了歉。接着,他转向雷德伍德。“很高兴你在这里,”他开始说道,“事实是——”
“你看到皇家调查团的消息了吗?”雷德伍德打断了他。
“看了,”温克尔斯又冒出一声,“看了。”
“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温克尔斯说,“准定会止住那些叫嚣,给整个事情换换空气。叫卡特汉闭嘴。不过,这不是我来的目的,雷德伍德。事实是——”
“我不喜欢这个皇家调查团,”本辛顿说。
“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的。我可以说——我不认为这是辜负信任——很可能我能在这个调查团里有一席之地。”
“喔——嗯,”雷德伍德眼看着火说道。
“我能把整个事情理好,我能把它弄得一清二楚。第一,它是可以控制的;第二,除了出个奇迹,像希克里勃罗那种灾祸再也不会有了。这恰恰是所需要的,一种有权威的保证。当然,我能够说得更有信心,如果我知道——不过这只是附带说说。眼下有点别的事,另外的一件小事,我想要征求你们的意见。啊哼。事实是——好——我不巧有点小困难,你们能帮我一把。”雷德伍德扬起眉毛,心里暗暗高兴。
“事情是——高度保密的。”
“说下去,”雷德伍德说,“不用为这担心。”
“最近有人托付给我一个小孩——小孩——一个身份极高贵的人的小孩。”
温克尔斯咳嗽一声。
“你往下说,”雷德伍德说。
“我得承认主要是由于你们的药粉——对你的小孩子的成功使我有了名声——有一种很强的情绪在反对使用它,我不会装假。可是我也在最最有知识的人们中发现了这种情绪——一个人在这类事情上得保持沉默,你知道——一点一点地发现的。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公主殿下——我指的是我的小病人。实际上——建议来自她的父母。不然,我绝不会——”
他一副窘态,引起雷德伍德的注意。
“我原以为你对于使用这种药粉是否明智抱有怀疑、”雷德伍德说。
“仅仅是个一闪而过的怀疑。”
“你不是提议中断——”
“你那个小孩子吗?当然不!”
“就我所知,那将是一种谋杀。”
“我说什么也不会那样做的。”
“你可以得到药粉,”雷德伍德说。
“我猜想你不能——”
“不用怕,”雷德伍德说,”没有秘方。它没有好处,温克尔斯,请你原晾我的直率。我亲自给你配制药粉。”
“也好,或许——”温克尔斯使劲盯了雷德伍德一会儿,说——“也好。”接着又说,”我可向你保证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温克尔斯走后,本辛顿过来站在炉前地毯上往下看着雷德伍德。
“公主殿下,”他说。
“公主殿下!”雷德伍德说。
“这是威赛·德雷伯格的公主!”
“准当今国王的第三十嫡堂姊妹。”
“雷德伍德,”本辛顿说,“真是怪事,我知道,可是——你认为温克尔斯真了解吗?”
“了解什么?”
“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呀。”本辛顿眼看着门,压低声音说,“他真的知道在那个家庭里——他的那个新病人的家庭“说下去,”雷德伍德说。
“那里,如果任何东西有一点点低——低于——”
“一般水准?”
“对。这样,他就要在任何方面非常巧妙圆滑不被发觉地造出一个王室成员——一个特号的王室成员——就是那种身量。你知道,雷德伍德,我可没有把握,这么做会不会近乎——叛逆。”
他的目光移向雷德伍德。
雷德伍德挥手做了个短促的手势——伸直食指——对着炉火。
“老天爷!”他说,“他不知道。”
“那个家伙,”雷德伍德说,“什么也不知道。作为学生,这是他最惹人生气的。狗屁不通。通过了所有的考试,掌握了所有书上那些事实——他的知识也就正跟一个放着《时代百科全书》的旋转书架一样多。可是现在他却什么都不懂。他就只是温克尔斯,凡是跟他那个浅薄的自我没有立时见效的直接关系的东西,他都不能吸收。他极端缺乏想象力,因而结果必然是学不到知识。不是这样一个绝对无能的人,就不能像他那样通过那么多考试,穿得那么考究,生活得那么好,医生当得那么成功。他见到过不少,听说了不少,我们又告诉了他不少,瞧他——他连自己在干的是种什么事都一点概念也没有。他已经‘发’起来了,他没有白用‘神食’,有人便把他带到这个新的王家婴儿那里——这样一来就比过去更‘发’了!事实上,威赛·德雷伯格不久就将面临一个三十来英尺的公主这个特大问题,他不仅没有想到,而且他不可能——不可能想到。”
“会有一阵可怕的吵闹呢,”本辛顿说。
“一年左右吧。”
“只要他们一开始真正看出她在不断长大。”
“除非是按他们的作风一讳莫如深。”
“事情太大,瞒不了人的。”
“可不!”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从不做什么——皇家的圆滑。”
“他们必得做点什么。”
“没准儿她会。”
“老天爷!对呀。”
“他们会压制她。这类事情出过。”
雷德伍德迸出一阵大笑。”茂盛的王族,蹦蹦跳跳的铁面婴儿!1”他说,
“他们得把她放进威赛·德雷伯格古堡最高的塔里,当她长到一层楼高时,便在天花板上开个洞!唉,我也处在这同一个困境之中。还有科萨尔和他的三个儿子。还有——唉,唉。”
【1铁面婴儿:大仲马的小说《铁面人》中描写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将他的哥哥蒙以铁面具,囚禁终生。】
“会有一场可怕的吵闹的,”本辛顿重复说,他没有跟着一起笑。“一场可怕的吵闹。”
“我料想,”他争辩说,“你真的把这事情透彻地考虑过了,雷德伍德。你真不觉得这样更明智些吗:警告温克尔斯,逐渐给你的儿子断掉神食,而——而只满足于理论上的成就吗?”
“我倒真觉得你要是在我的育儿室里呆过半个钟头,看看神食来晚了一点的情形就好了,”雷德伍德的声音有点激动,“那样,你就不会这么说话了,本辛顿。再说——想要警告温克尔斯!不!这股潮流不知不觉把我们卷进去了,不论我们是害怕还是不害怕——我们都得游过去!”
“我想也是。”本辛顿凝视着他的脚趾。“对”。我们得游过去。你的儿子也会游过去,还有科萨尔的孩子们——他一下喂了三个。科萨尔从来不做半截子事——要么全部,要么不做!还有公主殿下。还有一切的一切。我们要继续制造神食。科萨尔也是。我们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雷德伍德。显然,各种东西都将随之而来。巨大奇怪的东西。不过我想象不出他们,雷德伍德。除了——”
他仔细研究着自己的指甲。他抬起茫然的眼睛,通过镜片看着雷德伍德。
“我有点觉得,”他试探着说,“卡待汉是对的。时候一到,它就会破坏事物的比例。它将会扰乱——它将会扰乱什么呢?”
“不管它扰乱什么,”雷德伍德说,“我的小孩都得有神食吃。”
他们听见有人快步奔跑上楼。接着科萨尔把头探了进来。“喂!”见到了他们的神气,他问,“怎么啦?”
他们把公主的事告诉了他。
“难办?”他评论道。“一点也不。她会长大。你的孩子会长大。所有你们给过神食的都会长大。全会长大。什么都一样。这有什么难办的?好得很嘛。三岁小孩都知道。有什么不好办的?”
他们想要给他解释清楚。
“不再喂下去了?”他叫了起来,“可是——!你们现在收不住了。你们就是干这个的。温克尔斯就是干这个的。好得很嘛。老在捉摸温克尔斯是干什么的。现在明摆着啦。这有什么麻烦的?
“扰乱?明摆着的。天翻地覆?就是要天翻地覆。最终——改变全部人类的关系。太清楚啦……他们会极力阻止,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的是他们。你们接着干,尽可能扩大。感谢上帝把你们派了一个用场!”
“可是冲突!”本辛顿说,“压力!我不知道你想到了没有——”
“你该是个什么小草儿才对,本辛顿,”科萨尔说——“你就该是那么种东西。长在假山上的那种。可是却那么可怕地、神奇地成了现在你这个样子,而你却认为你生来只为坐着吃饭。你觉得这个世界造出来就只是为的让老娘儿们拿拖把擦吗?哼,不管怎样,你们现在没有办法了,你们只能干下去。”
“我想也是,”雷德伍德说,“慢慢地——”
“不行!”科萨尔吼道。“不行!尽你们的力量,多造,快造。散布出去!”
他灵机一动,模拟着雷德伍德的一条曲线,大大地向上挥动一条手臂。
“雷德伍德,”他点明自己的用意,“要这个样子。”
母性的自豪似乎有个上限,当雷德伍德太太的骨肉完成了在地球上第六个月的存在,压坏了他的高级儿童车,哇哇喊叫着被一辆送牛奶车推回家时,她算是达到这个上限了。小雷德伍德当时体重五十九磅半,身高四十八英寸,握力差不多六十磅。当时由厨师和女仆把他搬到楼上育儿室。在这之后,事情的暴露仅仅是时间问题了。一个下午,雷德伍德从实验室回家,发现他的不幸的妻子正在专心致志看着《强有力的原子》里面迷人的故事,一见到他便扑上来,贴住他的肩膀大哭了起来。
“告诉我,你对他做了什么?”她哭叫道。“告诉我,你都干了些什么。”雷德伍德握着她的手,把她领到沙发上坐下,一边极力在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辩解。
“不要紧,亲爱的,”他说,“不要紧。你只是太累了一点。不过是那个车子不结实。我已经找了个给病人做活动椅子车的人明天带点结实的材料来——”雷德伍德太太从手绢上面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一个娃娃坐病人椅子车?”她啜泣着。
“唔,干吗不?”
“像上瘸子。”
“像个小巨人呢,亲爱的,你没有理由为他害羞。”
“你对他做了点什么,丹迪2!”她说,“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
【2丹迪:雷德伍德的爱称。】
“就算是吧,不管怎么样,也没挡住他长呀,“雷德伍德无情地说。
“我知道了,”雷德伍德太太把手绢攥成了一个球。她突然严肃地看着他,问道:“你对我们的孩子做了什么了,丹迪?”
“他怎么啦?”
“长这么大。成个怪物了。”
“瞎说。他又正常又干净,像任何女人有过的孩子一样,他怎么啦?”
“瞧他的个子。”
“那好嘛。看看别的那些又小又弱的小畜生!他是个最好的孩子——”
“太好啦,”雷德伍德太太说。
“不会老这样长的,”雷德伍德安慰她说,“这不过是开始罢了。”
可是他心里一清二楚,会这样长下去的。
事情也的确如此。等娃娃十二个月蹒跚学步时,就长到了只差一英寸就够五英尺了,体重八点三1;事买上,他正像圣彼得的《在梵蒂冈》中的小天使像,他对客人的头发和脸的友好的抓挠成了西坎新顿人们的话题。他们搞了一个残废人椅子把他从育儿室搬上搬下,他的专门保姆,一个刚受完训练的肌肉发达的年轻人,总是带着他坐在一辆为他订制的八马力的潘哈牌爬山车中出去透空气。多亏雷德伍德除了教授资格外还有些个聪明熟练的关系人。
【1英国重量名,常用来表示体重,等于磅。】
人们告诉我说,他们几乎每天都看见小雷德伍德慢慢地在海德公园里踉踉跄跄地走着。当你对他的身量吃惊过后。便会看出他是个挺聪明漂亮的孩子。他很少哭,也不大要人哄。一般他总是抓着个拨浪鼓,有时他一边走着,一边讨人喜欢没有架子地冲着栏杆外面的公共汽车司机和警察喊“大大!”、
“爸爸!”
“瞧那个吃‘神食’的大娃娃,”公共汽车司机总是说。
“瞧着挺结实,”前面的乘客这样评论。
“奶瓶子喂的,”司机会解释说,“他们说奶瓶是为他特制的,一瓶能装一加仑呢。”
“不管怎么说,非常健康,”坐在前面的乘客会这样下结论。
等雷德伍德太太意识到他真是在合乎逻辑地没有限制地长着——那摩托幼儿车来到时,她第一次真的意识到了——她禁不住悲伤激动起来。她声确她绝不要再进育儿室了,她希望自己死了才好,她希望那孩子死了才好,希望个个人都死了才好,希望她从没嫁给雷德伍德,希望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嫁给过任何人。她捶胸顿足闹了一小会便回自己屋去,在里面呆了三天,几乎全靠仔鸡汁维持生命。等雷德伍德来劝慰时,她摔打枕头,痛哭流涕,把头发搞得乱作一团。
“他挺好嘛”雷德伍德说,“他长得大不更好吗。要是比别人家的孩子小,你不会喜欢他的。”
“我要他跟别的孩子一样,也不要小,也不要大。我要他是个好孩子,就像乔治亚娜·菲莉斯是个挺好的小姑娘一样,我要好好地把他带大,可是,他现在,”——这个不幸的女人声音嘶裂了——“穿着大人的四号鞋子,坐着车子满处转——嘀嘀!——要用汽油!”
“我绝不会喜欢他了,”她哭喊道。“绝不会!我受不了!我绝不会做他的妈妈了,我本想做的!”
最后,大家想办法把她弄到了育儿室,爱德华·蒙逊·雷德伍德(“潘达格鲁1”是后来才有的绰号)正在一个特别加固的摇椅里摇着,一边笑,一边“古”、“乌”地说话。一见她的孩子,雷德伍德太太的心重又温暖起来,她过去把他搂在怀里,哭个不停。
【1潘达格鲁:法国小说家拉伯雷作品中的人物,后借以表示过分挖苦的幽默。】
“他们治你啦,”她啜泣着,“你会长了又长,乖乖,不论什么事,只要我能把你好好带大,我就会为你做,不管你爸爸怎么说。”
雷德伍德刚才帮着把她弄到这里来,一见这样子,便安心地下去了。
(唉!作为一个男人,像这样对待女人,不是有点卑鄙吗!)
这一年还没有过完,除了雷德伍德打先锋的那辆车之外,在伦敦西区可以看见又加上了好些辆摩托婴儿车。我听说有十一辆之多;不过,当时在城区最仔细的调查,只得到六辆的可靠证据。似乎神食这东西对不同类型的体质起着不同的作用。最初,赫拉克里士之恐惧还没有用于注射,而且无疑地,有相当可观的一部分人不能通过正常的消化过程吸收这种物质。例如,温克尔斯最小的孩子服用了,可是却似乎不能长个子,就像——如果雷德伍德说得对的话——他的父亲不能长知识一样。还有些别的孩子,照全面查禁“神食”协会的说法、不可解释地因为服用神食而坏了事,得儿科病死了。科萨尔的儿子们对它却贪吃得要命。
当然,这样一种东西应用于人类生活,从来不是真正简单的:生长尤其是个复杂的问题,所有的概括都总得有一点不准确。不过,神食的一般规律是这样:只要它能被吸收进人体,不论经由何种途径,在所有的情况下,它的刺激作用都非常接近于同一程度。它增大生长量六至七倍,却不超出这个限度,不管你怎么加大神食的剂量也不成,人们发现超出必要的最小量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将导致营养作用之病态紊乱、癌瘤、骨化现象,以及诸如此类的病变。一旦大幅度生长开始,很快就可以明显看出它只能以这种幅度继续下去,而且,绝对必须继续服用微小的,但却足够剂量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如果在生长时期中断神食,那么,便会开始有一种烦燥和难受,接着便是一段时期的贪食——正像像汉基的幼小老鼠一样——接着那个正在生长的东西便会严重贫血、病倒以至死亡。
植物受罪的情形也差不多。这种情况只出现在生长期中。一经达到青春期——植物的标志是第一个花蕾的形成——对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的需要量和胃口便会减少;完全成年后,便完全不再需要继续供应了。它就像应当的那样,完全在一个新的规模上确立了起来。它是如此完全地在一个新的规模上确立了起来,以致希克里勃罗附近的蓟和低地的草已经表明它们的籽也已产生出巨大的后代。
现在,小雷德伍德,这个新种族的先锋,这个最早吃神食的孩子,正在育儿室里爬着,捣破家具,像马一样地咬,像虎钳一样夹,冲着他的“姆姆”和“妈咪”,还有他那吓得够呛的“爸爸”吼着他那些孩子话——都是这个“爸爸”干的好事。
孩子天生心眼儿好。他总是一边扔着可以打碎的东西。一边说,“潘达乖,乖。”潘达是他对爸爸给他取的小名潘达格鲁的叫法。
科萨尔呢,由于不顾关于老窗户的法律1,发生了一点麻烦,他在跟当地建筑条例作了一番斗争之后,在雷德伍德家附近的一边空地上,为他们的四个孩子建起了一座舒适而照明良好的房子,同时做游戏室、教室和育儿室——这间房有六十平方英尺大,四十英尺高。
【1英国法律,0年以上的老窗户外禁止建筑房屋挡其光线。】
在跟科萨尔一起修建时,雷德伍德爱上了这间房,他对曲线的兴趣在儿子的迫切需要之前淡薄了,这是他过去做梦也料想不到的。
“要配齐一间育儿室,”他说,“还得好多东西呢。好多呢。”
“墙壁和房里的东西都会对我们的孩子讲话,或许有力量,或许没有多少力量,它们能教他们大量东西,或许教不了,这就全看我们啦。”
“明摆着的,”科萨尔匆匆忙忙伸手去拿帽子。
他们和谐地一同工作着,不过雷德伍德提供了绝大部分需要的教育理论。
他们把墙壁和木制门窗等漆上了生气勃勃的快活颜色,其绝大部分是种流行的、微带暖调的白色,还有一条条明亮洁净的颜色来突出建筑的线条。
“我们必须用洁净的颜色,”雷德伍德说,而在一处平放着一排整齐的方块,深红、绛紫、桔黄、柠檬黄、各种蓝色和绿色,浓淡色调各各不同。巨童门可以随意安排改变这些方块。
“还必须要有装饰,“雷德伍德说,“让他们先认识各种颜色,然后这些都可以拿开。没有偏爱任何一种特定的颜色和设计的理由。”
接着,“这地方必须富有趣味,”雷德伍德说,“趣味是儿童的食物,空虚则是刑罚和饥饿。他们得有大量图画。”
屋里没有悬挂任何固定的图画,但是备有空画框,里面的画可以更换,一旦兴趣消失,便取下收起来。
有个窗户可以看到街上,雷德伍德又设计了一个相机镜头式观望镜安在房顶上面,可以望见坎新顿大街和花园的相当大的部分。
在一个角上,一个最有价值的器具——四英尺见方的算盘,是件经过特制加固、四角弄圆了的铁家伙,在等待年幼的巨人开始学计算。这里没有什么毛绒绒的小羊和那一类的玩偶作为代替。一天,科萨尔未经解释地运来了装满三辆四轮大车的玩具(都刚好大得使那些要到这里来的孩子吞不下去),它们都可以堆放,可以排列成行,能滚能咬,经摔经敲,可以拍打推倒,里外乱翻,打开关上,能够经受一定程度的种种破坏性实验。这里面有许多不同颜色的木砖,矩形的和立方的,还有亮瓷砖、透明玻璃砖、橡皮砖、还有薄片、石板;有圆椎、柜台和管子;有两端缩进去的扁球和两端拉出来的长球,这些球什么质料的都有,有的实心、有的空心;还有许多不同大小和形状的盒子,有的盒盖安了合页,有的用螺钉,有的是密配合盖,还有一两个是卡盖;有弹性的韧带和皮带,还有一堆粗糙结实的小东西,拼起来是个站着的人形。
“给他们这些,”科萨尔说,“一次给一样。”
雷德伍德把这些东西锁在房角上的柜子里。沿一面墙,在一个六到八英尺高的孩子方便的高度,挂着块黑板,小家伙们可以用白粉笔和颜色粉笔在上面乱画,附近还有块画板,上面的纸可以一张张撕下来,用炭笔在上面画;还有一张小课桌,上面放着各种硬度的木匠用的大铅笔和大量纸张,孩子们可以在上面由乱画学着画得整齐些。此外,雷德伍德的想象走得这么远,已经预订了特制大号管装液体颜料和盒装蜡笔,以备孩子们日后之需。他在一个桶里放上了胶泥和制模型用的粘土。
“开始的时候,他可以和教师一起做,他说,“等熟练了,就可以仿制模型,或许仿制动物。啊,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我还得为他去弄一盒子工具!
“还有图书。我得去找些书放在他身边,都得是些大书。他需要些什么书呢?他的想象力应当给以满足。这个,总而言之,是各种教育的王冠。这个是王冠——正像思想和行为的牢固习惯是宝座一样。完全没有想向力就是野蛮;低等的想象力只是肉欲和怯懦;而高尚的想象力则如同上帝重又在地球上行走。到适当的时候也必须梦想优美的仙境和生活中所有令人喜爱的小东西。但是,他必须主要被教以辉煌的现实;要有漫游世界的故事,旅行和历险的故事,人如何战胜自然的故事;要有各种野兽的故事;要有出色清晰的,关于飞禽走兽、树木藤萝的大书,关于莫测高深的天空和神秘奥妙的海洋的大书;他还要有世上所曾有过的所有王国的历史和地图,要有所有部落的故事和人们风俗习惯的图片。他得有书籍和图画来加速美感的形成,维妙维肖的日本画使他们热爱小鸟、草叶和落花的精巧的美,也要有西方的画,关于优美的男子与妇人,关于可爱的聚会,关于大地与海洋的广阔景象。他得有关于建造房屋和宫殿的书,要使他设计房屋和规划城市——”
“我想还得给他一所小剧场。”
“这样就有了音乐!”
雷德伍德又想了一下,决定他的儿子最好先从一把音色纯净的八度音阶口琴开始,以后可以再发展嘛。
“他得先学会这个,照它唱,唱得出每个音符,”雷德伍德说,“以后呢他看着头顶上方的窗台,用眼睛度量着屋子的大小。
“得让他们在这里给他造钢琴,”他说,“一点点搬进来造。”
在准备中,他,一个沉思的暗黑的小身影,忙得满屋乱转。如果你们能够看见他在那里的样子,你会觉得他只像是在普通大小的育儿室杂物中的一个十英寸高的小人。一块大地毯——真的,是块土耳其地毯——四巨平方英尺,是预备给小雷德伍德在上面爬的——一直伸到有铁格栅栏护住的取暖用电炉前。一个科萨尔的工人悬在半空,在给那些暂时的画安装大框子。一本植物标本的吸墨纸大书足有房门那么大,靠墙放着,从中伸出一根大茎和叶子边,还有一朵繁缕花,都是巨型的,它们不久就将使乌夏的名声传遍植物学界。
雷德伍德站在这些东西之中,心中不禁升起一片疑云。
“如果真是照这样长下去——他凝望着高高的天花板。
“好像回答他的问题,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狂欢的公牛在吼叫。
“是会照这样长下去的,”雷德伍德说,“显然的。”
接着是敲击一张桌子的声音,接着又是一个极大的吼声,“咕哝!啵嗦!啵兹!”
“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雷德伍德跟着说出心里的另一个念头,“是我亲自教他。”
敲打声更加响了。雷德伍德一时觉得好像在接着一个发动机有规律的震动的节奏——他觉得这像是某些一系列的巨大事件的发动机在向他压来。接着,一阵更尖的敲打声,打破了刚才的幻觉,这敲打声在不断地重复着。
“进来,”他发现有人敲门,便喊道。
那扇大得像大教堂的门,慢慢地开了一点。新铰链不响了,本辛顿从门缝里出现,在突出的秃顶之下,在眼镜的上边,他的眼睛在仁爱地发着光。
“我冒险过来看看,”他机密地鬼鬼祟祟地轻轻说。
“进来,”雷德伍德说。
本辛顿走了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他向前走,双手背在背后,走了几步,用一个鸟儿似的动作看看周围的房间,沉思地搓着下巴。
“每次我来,”他压低声音说,“都觉得吃惊——‘大’呀。”
“是的,”雷德伍德又环顾一遍,好象想保持视觉印象。“是这样。他们也会是大的,你知道。”
“我知道,”本辛顿的口气几乎近于敬畏了。“非常之大。”他们几乎是会意地互相看看。
“确实非常之大,”本辛顿摸着鼻梁,一只眼怀疑地看着雷德伍德,等他给一个证实的表情。“他们全体。你知道,大得可怕。我都觉得想象不出来——即使是在这间屋子里——他们会要长到多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