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3个月前 作者: 王世贞
王秋英传
韩梦云,福清诸生也。嘉靖甲子,授经于邑之蓝田。道过石湖山,见遗骸焉,哀而掩之。其夜宿于蓝田书舍,忽闻异香满室。顷之,一童子入门投刺曰:「娘子奉谒。」梦云愕然,则丽人已立灯下,敛而拜曰:「妾藁里之累也,委身草莽,二百年于兹矣,君子厚德,惠及骼。静言感念,衔结焉忘。偶作小图,用伸寸报。」遂取袖中彩蟑一轴以遗之,题其标曰「万鸟啼春」。梦云馨折拜受,因询其家世。丽人曰:「妾楚人也,姓王氏,名秋英,淡容其别号也。父曰德育,元至正间,以兵曹郎参军入闽。妾从父之任,见执强寇,至石湖山,不忍受污,投崖而死,曩者车骑临况,蹑踵相从。此亦夙世姻缘,非偶尔也。」因与梦云共谈,言如悬河。梦云曰:「卿能诗乎?」曰:「惟先生命。」于是启齿微吟曰:
咄咄复咄咄,二百年来滞闽越。
口头往事付空华,泪逐西风寒刺骨。
当时恨不早见几,扁舟一叶陇襄归。
海上风烟蓦地起,一家骨肉随流水。
渺渺残魂寄碧岑,花开花落古犹今。
相逢此日无他物,赠尔平生一片心。
梦云击赏久之。遂申伉俪之私。
枕上作《满江红》一阕曰:
偶度银河,霎时间云收雨歇。在做了丛莽溪头,一场轰烈。江山风雨百年心,家国存亡千里月。愧今宵勾引蔓藤,又添凄切。
烟花耻,应难雪。云雨债,何时灭。只为尘缘把白瑜玷缺。高唐梦里情如海,望帝山中泪成血。羞睹着嫦娥长自在,琼瑶阙。
晓起,谓梦云曰:「妾以感遇之故,失身于君,惟君始之终之,君之惠也。不者曲且在君,妾何敢言。」遂飘然而去。
自是数日一至,则究校经籍,扬榷古今,意洒如也。
是岁之冬,梦云归自蓝田,独坐于其家之小楼。秋英遣向者之童子遗以诗曰:
朔风振撼似潇湘,满树归鸦噪夕阳。
不见王孙停驷马,惟闻牧竖唤牛羊。
荒山野水悲长夜,懒鬓疏容怯冻霜。
漠漠阴云愁黯黯,几时相对一炉香。
梦云乃以除夕设主于楼,荐以酒馔。其夜,秋英盛妆饰而至,与梦云宴饮。酒酣,凭云肩作《临江山》一阕曰:
灯火满城鸣竹爆,家家收拾残年。春阳初转动朱弦。金炉香几缕,袅袅长转烟。
人事天时又一岁,迎春送腊开筵。多情杯酒更烹鲜。殷勤斟玉,相对泪潸然。
明年寒食,梦云复携鸡黍,过秋英坟上。少顷秋英至,设席借草,讴唱相和。梦云以巨觥酌秋英曰:「今日之乐,千古一时,可无片词以纪盛事?」于是秋英乃作《潇湘逢故人慢》一阕曰:
春光将暮。见嫩柳拖烟,娇花带雾。顷刻间风雨。把堂上深恩,闺中遗事,钻火留糖,都付却落花飞絮。又何心挈提壶,斗草踏青载路。子规啼,蝴蝶舞。遍南北山头,纸灰绿醑。奠一丘黄土。嗟海角飘零,湘阴凄楚,无主泉扃,也能得有情鸡黍。画角声,吹落梅花,又带离愁归去。
因谓梦云曰:「妾怀君之子,今将免身矣。当产君家,食以生人乳少许,乃可育于人间也。」
遂与梦云并辔同归。梦云妻子皆安之。客有问及淡容前身者,以诗答之曰:
地老天荒一化人,寒烟衰草度芳晨。
冥冥渺渺无生死,岂有前身与后身。
其二曰:
茕茕瘦魄濯寒流,偶为尘缘世外游。
莫道此生原不灭,生生灭灭一浮沤。
后月余,产一丈夫子,时乙丑年四月十八日也。梦云妻闻之大喜,遍觅人乳以食之。于是里人求观者如堵矣。秋英乃谓梦云曰:「神奇之事,愚者骇焉。儿育于君,恐招物议。妾当归楚,寄儿于楚人。后十八年,图与相见未晚也。」乃作留别诗曰:
两年欢会梦魂中,聚散人间似转蓬。
岁月无情催去燕,关河有信寄来鸿。
剑沉延浦光终合,瑟鼓湘灵调自工。
他日扁舟寻旧约,夕阳疏影楚云东。
遂将儿擘瓦升屋而去。
忽一日,遗梦云以诗曰:
处处青山叫子规,家家乳燕铸芹泥。
独怜知己千山外,遥望白云双眼迷。
是后每岁巧夕,一过小楼。
尝作《满江红》一阕曰:
蓐暑谁收,秋声报,梧桐一叶。又听得蛩泣阶除,雁啼沙碛。清光玉字本无尘,无奈妒云遮素魄。意难忘,倏忽驭飙轮,寻旧约。
柳风疏,欢情拆。芙露冷,离愁结。这滴滴丁丁,不堪苦咽。梦魂河汉隔年期,骨肉关山千里别。两关情极目楚山云,龙江月。
迫至万历壬午,遗书梦云,招之入梦曰:「儿寄湘阴黄朱桥,今弱冠矣,君得无意乎?妾请为向导。暇间赋得《长相思》二篇,请教。其词曰:
长相思,相思长。独鹤高飞九回翔。楚天嘹唳惊胡霜,侧身东望泪沾裳。思君间阻天一方,欲往从之河无梁,临流欲溯川无航。江东渭北恨参商,安得共此明月光。长相思,相思长。
其二曰:
长相思,相思长。寒虫卿卿九回肠。中夜为君起彷徨,期君不至倚胡床。衰草淡烟漫陇襄,愿言载道历盘塘,扁舟一叶过武昌。身随鸿雁度衡阳,无令戚戚滞湖湘。长相思,相思长。
是年梦云不果行,明年乃行。自洪塘买舟,秋英已先至矣。与之同寝处,他人莫见也。及至湘阴,果有黄朱桥者,湘阴豪宗也。有三子,日鹤算、鹤龄、鹤鸣。鹤算得之神女,叩门授儿忽不见,以白布裹儿也,而题以血书曰:
血书尺帛裹呱儿 抱送君家好护持。
乙丑之年辛已月,甲申日主丑初时。
闽生楚长人非幻,阳气阴胎事亦奇。
莫道螟岭难似我,恩深还有报恩期。
末书「十八年后,闽有韩梦云来,此其子也。」及梦云至,相视愕然。梦云具道其详,朱桥大骇。鹤算持父哭,几不自胜。是时鹤算已婚易氏女,不能从父之闽,梦云遂留之二十日而别。秋英乃从梦云入闽。闽士大夫及当道诸公,往来玉融,卜事求诗者,踵相接也。
万历癸已年,秋英谓梦云曰:「妾以冥数,得侍巾栉,不自韬敛,籍籍人间。今者宾客如云,答之则事涉漏泄,不答咎且归君。然亦尘缘已尽,吾将从此逝矣。」梦云及妻子闻之,惊愕挽留,秋英亦挥涕而别。于是合家皆号恸,为之举丧。今遂寂然。
游会稽山记
天顺年间,有邹生者,名师孟,字宗鲁,庆元县人。年二十一,丰姿貌美,善会吟咏,博学才高。素闻杭州有山水之胜,西湖之景,遂乃令仆携琴囊书剑,以往观之。凡遇胜迹名山,琳宫梵宇,无不登临游之。又闻会稽山以为天下第一奇观,遂策马往游。爱其秀丽,下马步行,进不知止。顷间,斜阳归岭,飞鸟争巢,天色将哺,退不及还。正交杂左右,乃一巨室也。俄有一青衣童子自内而出。邹生近前而揖曰:「失路至此,欲假一宿,未知尊意如何。」青衣人报,出复命曰:「主母已允,请先生入内相见。」生随之而进。只见叠谢重楼,麝兰馥郁。引至中堂,但见一少年美人,盛妆危坐,其颜色如花。见生降榻祗迎。生女相见礼毕,分宾主而坐。青衣遂捧茶至。茶毕,美人启唇致问,邹生实告乡贯姓名。美人即呼侍妾设酒以待。但见肴醴馨香,迥异尘俗。旁立二美姬,身衣锦绣,手执檀香拍板,歌《天仙子》词一阕以侑酒。词曰:
金屋银屏畴昔景,唱彻鸡入眠未醒,故宫花落夜如年,尘掩镜,笙歌静。往日繁华都是梦。天上晓星先破瞑,明灭孤灯随只影。翠眉云鬓麝兰尘,空叹省,成悲哽。无数落红堆满径。
歌讫,美人遽止之曰:「勿歌此曲,徒增伤感。」生起坐致问曰:「仙娃高姓,阀阅何郡,郎君何人?」美人颦蹩曰:「妾本姓花,名唤丽春,临安府人也。侨居于此二百余年。先夫赵,表字咸淳,与妾为夫妇,十年而卒。妾今寡居。誓若有人能咏四季宫词者,以称妾意,不论其门户高下,即与成婚。杳无其人。不知先生能之乎?」生曰:「但恐鄙陋,有污清听。」遂濡笔而吟四绝云。
其一曰:
花开禁院日初晴,深锁长门白昼清。
侧倚银屏春睡醒,绿杨枝上一声驾。
其二:
锁窗倦倚鬓云斜,粉汗凝香湿绛纱。
宫禁日长人不到,笑将金剪剪榴花。
其三:
桂吐清香满凤楼,细腰消瘦不禁愁。
朱门深闭金环冷,独步瑶阶看女牛。
其四:
金炉添炭烛摇红,碎剪琼瑶乱舞风。
紫禁孤眠长夜冷,自将锦被傍薰笼。
下笔立成四景宫词,不加点缀。美人曰:「咏出宫词,若身处其地者,真佳作也。妾今芳年无主,形影相吊。幸遇君子,才华出众。妾不违誓,愿托终身。君亦不可异心,妾身更无外慕。从兹偕老,永效于飞。」生起致谢。
已而夜静酒阑,彼此忘怀,笑语欢谑,挨肩携手,淫情各炽,遂入室解衣就寝,云情雨意,两相欢合,口送丁香,极尽绸缪。美人就枕上吟诗一律。诗曰:
幽闭深宫几度秋,妆台尘锁不胜愁。
故园冷落凌波袜,尘世经添海屋筹。
阴伉俪偕阳伉俪,新风流是旧风流。
追思向日繁华地,尽付湘江水上沤。
自是生与美人情好日密。每旦,令生居于宅内,不容出外,将及一年矣。忽一日美人对生语曰:「灯前对酌,尽此之欢。」然泪下如雨。生曰:「深蒙不弃,俯赐玉成。虽六礼之未行,谅一言而已定。仙娥何故发悲?」美人曰:「本欲与君共期偕老,不料上天降罚,祸起萧墙。今夕尽此一欢,明朝永别。君宜速避,不然祸且及君。」生固问之,美人终不肯言,但悲咽流涕而已。生以温言抚慰,复相欢狎。美人长叹,吟诗一律。诗曰:
倚玉偎香甫一年,团圆却又不团圆。
怎消此夜将离恨,难续前生未了缘。
艳质罄成兰蕙土,风流尽化绮罗烟。
谁知大数明朝尽,人定如何可胜天。
迫次日黎明,美人急促生行。生再三留意,不胜悲怆。行未数里,忽然玄云蔽空,若失白昼。生急避林中,少顷,雷雨交作,霹霹一声,火光遍天。已而云散雨收。生复往其处视之,则华屋美人,不知所在。只见旁边有一古墓,被雷所震,枯骨交加,骷髅震碎,中流鲜血。生大恐惧。急寻归路,回至寓所。询问诸人,乡人言曰:「此处闻有花丽春者,乃宋度宗之嫔妃。其墓亦在此山之侧。」生因忆其言:所谓姓赵名,即度宗之讳名;而咸淳乃其纪年。又况宋之陵寝,俱在此山。而自宋咸淳年间,至我朝天顺年间,实二百余年。其怪即此无疑矣。急治装具,回至庆元县,备以前事白之于人,众皆惊异。生感其异情,不复再娶。后修炼出家,游云梦各省。将家业尽废,遂入天台山,再不复返,不知所终矣。
赵合
进士赵合,貌温气直,行义甚高。太和初,游五原,路经沙碛,观物悲叹,遂饮酒,与仆使并醉。因寝于沙碛,中宵半醒,月色皎然,闻沙中有女人悲吟曰:
云鬟消尽转蓬稀,埋骨穷荒无所依。
牧马不嘶沙月白,孤魂空逐雁南飞。
合遂起而访焉,果有一女子,年犹未笄,容色绝代。语合曰:「某姓李氏,居于奉天,有姊嫁洛源镇帅,因往省焉。道遭党羌所掳,至此挝杀,劫其首饰而去。后为路人所悲,掩于沙内。今经三载。知君颇有义心,倘能为归骨于奉天城南小李村,即某家榆耳。当有奉报。」合许之,请示其掩骼处。女子感泣,告之。合遂收其骨,包于橐中。
伺旦,俄有紫衣丈人跃骑而至,揖合曰:「知子仁而义,信而廉。女子咨祈,尚有感激。我李文悦尚书也。元和十三年,曾守五原。为犬戎三十万围逼,城池之四隅,兵各厚数十里。连弩洒雨,飞梯排云,穿壁决壕,昼夜攻击。城中负户而汲者,矢如毛。当其时,捍御之兵才二千。激励其居人,妇女、老幼,负土而立者,不知寒馁。犬戎于城北,建独脚楼,高数十丈。城中巨细,咸得窥之。某遂设奇定计,其楼立毁。羌酋愕然,以为神功。又语城中人曰:『慎勿拆屋烧。吾且为汝取薪,积于城下,许人钧上。』及太阴稍晦,即闻城之四隅,多有人物行动声,云以夜攻城。城中慑栗,不敢暂安。某曰不然,潜以铁索下烛而照之,乃空驱牛羊行胁其城。兵士稍安。又西北隅被攻,摧十余丈。将遇昏晦,群胡大喜,纵酒狂歌,云候明晨而入。某以马弩五 ,张而拟之,遂下皮墙障之。一夕并工暗筑,不使有声。涤之以水。时严寒,来日冰坚,城之莹如银,不可攻击。又羌酋建大将之旗,乃赞普所赐,立之于五花营内。某夜穿壁而夺之如飞。众羌号泣,誓请还前掳掠之人,而赎其旗。纳其老幼妇女百余人,待其尽归,然后掷旗而还之。时径救兵二万人,临其境,股栗不进。如此相持三十七日,羌酋乃遥拜曰。『此城内有神将,吾今不敢欺。』遂卷甲而去。不信宿达宥州,一昼夜而攻破其城。老小三万人,尽遭掳去。以此厉害,则余之功及斯城不细。但当时赏罚无章,不得仗节出此城,空加一貂蝉耳。余闻延陵韦大夫旧筑一堤,将防水潦。后三十年,尚有百姓及廉问周公愿其功,而奏立德政碑然。若余当时守壁不坚,城中之人,尽为羌胡之贱隶,岂存今日子孙乎?知子有心,请白其百姓,讽其州尊 与立德政碑足矣。」言讫,长揖而去。合既受教,就五原以语百姓及刺吏,俱以为妖,不听。惆怅而返。至沙中,又逢昔日神人,谢曰:「君为言,五原无知之俗,刺史不明。此城当有大灾,方与祈求幽府。吾言于五原之事不谐,此意亦息。其祸不三旬而及矣。」言讫而没。果如期灾生,五原城馑死万人,老幼相食。
合挈女骸骨至奉天,访得小李村而葬之。及明日,道侧遇昔日女子曰:「感君之义。吾之大父,乃贞元中得道之士,有《演参同契》、《续混元经》,子能穷之,龙虎之丹,不日而成矣。」合受之,女子已没。合遂舍家,究其玄微。居于少室。烧之一年,能使瓦砾为金宝;二年,能起毙者;三年,饵之度世。今时有人遇之于嵩岭耳。
虞秀才
陆次孙家阊门下塘。有琴川吴氏,僦其旁室居焉。其女美而知书,解词曲,雅好楼居,倚栏吟眺,甚适也。既而徙上塘。过期不偶,忧思成疾死。
死后五年,次孙延昆山虞秀才廷皋教子,馆于此楼。一旦,戏谓虞曰:「此吴家小娘子所居,余香犹在也。今君孤眠长夜,得无怜而至乎。」虞年少子,闻之恍然。
迫夜入房,则此女在灯下。遂神迷心荡,相与绸缪。自此无夕不至。后虽白昼,尝见其在旁。久而瘵擦日甚。其父亦授徒他处,亟来叩之,不言。固问,始吐实,云:「陆次孙害我。」父惊惋,具舟遣归,女已在舟中矣。归而坐卧相随,妻虽同床,弗能间。未几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