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早晨

3个月前 作者: 菲利普·普尔曼
    早晨来了,


    夜晚消逝,


    哨兵离开他们的哨所……


    ——威廉·布莱克


    李·斯科尔斯比的鬼魂透过窗户一瞥而见的那片辽阔的金色草原静静地躺在早晨的第一束阳光下。


    有金色,有黄、褐、绿以及它们之间的无数种色彩;有黑色,到处都可以见到;有银色,在被太阳照到的那种刚刚开花的草的顶部;也有蓝色,不远处的一个宽阔的湖泊和附近的一个池塘反射着天空浩淼的蔚蓝。


    平静,但不是寂静,因为一股柔和的微风吹得无数小小的草根簌簌作响,数不清的昆虫和其他小动物在草丛里呜叫,只听见嗡嗡声和唧唧喳喳声;一只在蓝天上高高飞翔的鸟唱着婉转的小铃曲的降调,时近时远,从来没有两次是一样的。


    在那个辽阔的风景画里惟一寂静和静止的活物是那个男孩和女孩,他们背靠背躺在一个小绝壁顶上的一块突出来的岩石的阴影里睡觉。


    他们是如此安静,如此苍白,他们也许已经死去。饥饿使皮紧绷在脸上,痛苦在他们的眼睛周围留下了皱纹,他们身上覆盖着尘埃、泥巴和很多血迹,从他们绝对迟钝的四肢看,他们好像处于极度的疲劳之中。


    莱拉第一个醒来。随着太阳移上天空,爬过头顶上方的岩石照到她的头发,她开始动,当阳光照到她的眼睑上时,她发现自己像条鱼一样从睡眠的深处被拖出来,缓慢、沉重,带着她自己的抵触。


    但是与太阳是没有什么可争辩的。不久,她动了动头,把一条胳臂捂到眼前,喃喃地说:“潘——潘……”


    在胳臂的阴影中,她睁开眼睛,彻底醒了。她没有马上动,因为她的手臂和腿是那么酸痛,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因为疲劳而感觉软绵绵的,但是她还是醒了,她感受到了徐徐的微风和太阳的温暖,她听到小小的昆虫的呜叫以


    及高空中那只鸟的银铃般的歌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都忘记了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


    不久,她翻转身来,看见威尔仍然熟睡着。他的手流了很多血,衬衣撕开


    了,很脏,头发被灰尘和汗水弄得硬梆梆的。她看了他很久,看着他喉咙的小


    小搏动,看着他慢慢起伏的胸脯,看着太阳终于照上来时他的眼睫毛形成的微小的阴影。


    他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动了动。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在看他,她转过头去看他们前一天晚上挖的坟墓,只有两手掌宽,在那里骑士泰利斯和萨尔马


    奇亚夫人正安息着。附近有一块扁平的石头:她站起身来,把它从土里扳出来,直立在坟头,然后坐起来,用手遮着眼睛凝视着整个平原。平原好像没有尽头地延伸着,没有任何地方是完全平坦的,不管她往哪


    儿看,都有温和的波动,和小小的山脊以及溪谷,使表面富于变化。她看见到处都是一排排很高的树,高得仿佛是建造出来的,而不是长出来的:它们笔直的树干和深绿色的树冠似乎并不把这点距离放在眼里,让人肯定在好多英里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稍近一点——事实上在绝壁的脚下,不到一百码外——有一个小池塘,池塘里的水来自岩石中流出来的一条泉水。莱拉这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


    她双腿颤巍巍地站起来,慢慢朝它走下去。泉水欢快地淌过长满苔藓的岩石,她把手一次又一次地浸入水中,洗净上面的泥巴和污垢,这才把水捧到嘴里,水冷得牙齿生疼,她高兴地大口喝着。


    池塘四周都是水草,有一只青蛙在呱呱叫唤。她脱下鞋子蹚进去以后发现池塘很浅,比泉水要暖一些。她久久地站在那儿,太阳晒着她的头和身体,津津有味地品味着脚下那凉爽的泥巴和流过她小腿的寒冷的泉水。


    她弯腰把脸浸入水下,把头发彻底打湿,让它蔓延开来,把它重新甩到脑后,用手指头搅动以便将所有的灰尘和污垢弄出来。当她感觉干净了一点,渴也解了后,她又抬头看了看那个斜坡,看见威尔已经醒来,胳臂正抱着双膝,像她刚才那样望着平原,感叹着它的辽阔,感叹着那光、那温暖、那宁静。


    她慢慢地爬回去加入他,发现他把加利弗斯平人的名字刻在那块小墓碑上,并把它更牢固地插入土中。


    “他们在……”他说,莱拉知道他指的是精灵。


    “不知道。我没看见潘。我感觉他就在附近,但我不知道。你记得发生的事情吗?”


    他擦了擦眼睛,深深地打了哈欠,使得她都听见他的下巴里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然后他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记不得多少,”他说,“我抱起潘特莱蒙,你抱起了——另一个,我们就过来了,到处都是月光,我把他放下来去关窗户。”


    “你的——那另一个精灵就从我的怀里跳了出去,”她说,“我正想透过窗户看一眼斯科尔斯比先生和埃欧雷克,看看潘去了哪儿,我四处寻找时他们都不在那儿了。”


    “不过,不像我们进入死人世界时那样,不像我们真正分开时的感觉。”


    “是的,”她同意说,“他们肯定在附近某个地方,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玩捉迷藏,只是从来都不成功,因为我个头太大很难躲过他,而我总是知道他具体躲在哪儿,即使他变成一只蛾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是这一次很奇怪,”她说着,不自觉地用双手扫过头顶,仿佛想驱散某个符咒。“他不在这儿,但我并不感觉与他分割开来,我感到安全,我知道他也一样。”


    “他们在一起,我想。”威尔说。


    “对,他们一定在一起。”


    他突然站起身来。


    “瞧,”他说,“在那边……”


    他正用手遮着眼睛指点着。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远处有东西在运动,与热霭的微光的跃动完全不同。


    “动物吗?”她疑惑地说。


    “听。”他说着,把手放到耳后。


    经他指出,她能听见一种低沉而持续的隆隆声,几乎像雷声,在很远的地方。


    “他们消失了。”威尔指点着说。


    那一小块运动的阴影消失了,但是那隆隆声持续了一会,然后突然变得安静了一些,尽管已经很安静了。他们俩还在盯着同一个方向,不一会儿看见那个运动又重新开始,再过了一会,又传来了那个声音。


    “他们到一个山脊或什么东西后面了,”威尔说,“他们更近了吗?”


    “看不真切。是的,他们在转弯,瞧,他们朝这边来了。”


    “唔,如果我们得跟他们作战,那我先想喝点水。”威尔说着,把帆布背包拿到溪水边,埋头深深地喝了水,洗去大部分尘埃。他的伤口流了很多血,他身上一团糟,他渴望用很多肥皂洗个热水澡,渴望换身干净的衣裳。


    莱拉在看那些……不知是什么玩意。他们很奇怪。


    “威尔,”她喊道,“他们骑在轮子上……”


    但是她说得不肯定。他朝斜坡上爬回去一点,遮住眼睛去看。现在能够一个个看清楚了,那队或那群或者说那帮东西有一打多,他们像莱拉说的那样骑在轮子上,他们看起来介于羚羊和摩托车之间,但是他们甚至比那更奇怪:他们像小象一样有象鼻。


    他们显然有备而来,冲着威尔和莱拉过来了。威尔拿出刀子,但坐在他身边草地上的莱拉则已经在转动真理仪的手柄。


    它很快作出了反应,而那些家伙还在几百码以外。指针飞快地左右摆动,莱拉焦急地看着,因为她最后的几次阅读是那么困难,在她穿越理解过程的枝枝蔓蔓时,她的思维感觉笨拙和踌躇。她不像鸟儿一样从一个落脚点飞到另一个落脚点,而是为了安全节节高升地移动着,但是含义就摆在那儿跟以往的一样实在,很快她就明白了它所说的意思。


    “他们是友好的,”她说道,“没关系,威尔,他们是在找我们,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这事很蹊跷,我不是非常明白……马隆博士?”


    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个名字,因为她不能相信马隆博士会在这个世界里。然而,真理仪清晰地指出了她,尽管它当然不能给出她的名字,莱拉把它放到一边,慢慢地站起来站在威尔身边。


    “我想我们应该走下去迎接他们,”她说,“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


    他们中有些已停下来等着,领头的走上前一点,鼻子扬着,他们能够看见他是怎样用同一边的四肢有力地向后划着,来推动自己向前的。有些家伙已走到池边去喝水,其他的等待着,但不是带着聚集在大门口的奶牛的那种温顺、被动的好奇心。他们是一个个的个体,因为智慧和意图而充满活力。他们是人。


    威尔和莱拉走下斜坡直到近得足以跟他们说话,尽管莱拉说了那话,威尔的手仍没离开刀子。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听得懂我的意思,”莱拉谨慎地说,“但是我知道你们是友好的,我想我们应该——”


    领头的动了动鼻子说:“过来见玛丽。你们骑,我们载,过来见玛丽。”


    “噢!”她说着转向威尔,高兴地笑了。


    两个家伙的身上配备了麻绳做成的缰绳和镫子,没有鞍子,但事实证明没有鞍子他们菱形的背也够舒服的了。莱拉骑过熊,威尔骑过单车,但是谁也没骑过与这种动物最接近的马,然而骑马者通常是控制马的,孩子们却很快就发现他们不是:缰绳和镫子只是给他们一点东西来抓住和保持平衡,那些家伙自己做着所有的决定。


    “哪儿——”威尔开始说话,但是不得不停下来重新获得平衡,因为那个家伙在他下面动了起来。


    大家转身走下小小的斜坡,缓慢地穿过草地。动作很颠,但并不是不舒服,因为那些家伙没有脊椎:威尔和莱拉感觉自己坐在弹性很好的椅子上。


    不久,他们来到了他们从绝壁那儿没有看得清的地方:那是一片黑色或深褐色的土地。他们很吃惊地发现光滑的岩石路像花边一样穿过草原,就像玛丽不久前看到的一样。


    那些家伙滚到路面上出发了,很快加快了速度。这种路与公路相比更像水道,因为在有些地方,它变成小湖泊似的宽阔地区,有时又分裂成狭窄的路道,然后出其不意地会合在一起。它与威尔的世界里的那种非常理性的道路——穿过山坡、架起混凝土的桥梁跃过山谷——不同。这是风景的一部分,不是强加上去的。


    他们越行越快,威尔和莱拉过了一会儿才适应那肌肉的活跃的刺激以及坚硬的轮子敲击坚硬的石头发出的那令人心惊胆战的雷鸣声。开始时莱拉发觉比威尔更难,因为她从来没骑过单车,她不知道斜靠向一边的技巧,但是她看见他是怎么做的,很快就发现这速度令人兴奋。


    轮子发出的声音太大使他们无法交谈,他们不得不以手势交流:指着那些树,惊奇它们如此之大如此壮观;还有一群他们见过的最奇怪的鸟,它们的翅膀一前一后,使它们在空中飞行时显出一种扭曲的样子;一只和马大小相当的肥肥的蓝色蜥蜴正躺在道路中央晒太阳(轮子动物分开来从它的两边骑过,它根本没注意)。


    他们开始放慢速度时,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没错,空气中是海水的盐味。道路正升向一个绝壁,不久他们移动的速度已跟散步差不多。


    莱拉浑身僵硬,骨头发酸,说:“可以停下来吗?我想下来走路。”


    她骑的那个家伙感觉到缰绳的拽动,不知他是不是明白了她的话,他停了下来。威尔的也停了下来,两个孩子都爬下来,发现自己经过这持续的颠簸和紧张以后,全身僵硬,几乎要散架了。


    那些家伙转过身来一起交谈,他们的鼻子随着他们发出的声音优雅地动着。


    一分钟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威尔和莱拉走在这群带着干草味和青草温暖的动物中间很开心,动物们在身边滚动着,有一两个已经到达前面的坡顶上,孩子们因为现在不再需要聚精会神地抓牢,所以能够观察他们的移动方式,并且欣赏他们把自己向前推进、倾斜和转身的优雅和力量。


    来到坡顶后,他们停了下来,威尔和莱拉听到领头的说:“玛丽在附近,玛丽在那儿。”


    他们向下望去,在地平线上有大海蓝色的微光。在中间有一条宽宽的缓慢流淌的河流蜿蜒穿过肥沃的草地。长长的山坡脚下,在杂树林的小树和成排的蔬菜中间伫立着一个茅草屋组成的村庄。更多的跟他们一样的动物在房屋之间活动,或伺弄庄稼,或在树木间行走。


    “现在再骑上来吧。”领头的说。


    没有多远要走了,威尔和莱拉又爬了上去,其他的动物全仔细地看着他们平衡好身体,用鼻子检查他们的镫子,仿佛要确保他们是安全的。


    然后,他们出发了,用他们同侧的四肢敲打着道路,急速走下山坡,速度快得吓人。威尔和莱拉用双臂和膝盖紧紧抱住,感觉空气抽打着他们的脸、把他们的头发吹到脑后、压迫着他们的眼球。轮子的轰鸣声,两边草地的后跃,朝前面宽阔的拐弯处的那坚定和有力的倾斜,速度带来的敏锐的狂喜——那些动物喜欢这个。威尔和莱拉感受到他们的喜悦,高兴地报以大笑。


    他们在村子中央停了下来,看见他们前来的其他动物聚集到周围,举起鼻子,致着欢迎辞。


    然后莱拉叫道:“马隆博士!”


    玛丽从一问茅草屋中走出来,她褪色的蓝衬衣、粗壮的身材、温暖的红脸颊既陌生又熟悉。


    莱拉跑过去拥抱她,玛丽紧紧地抱住她。威尔站在后面,谨慎而怀疑。


    玛丽热情地吻了吻莱拉,然后走上前来欢迎威尔。接着是一场小小的交织着同情和尴尬的心理斗争,持续了一秒钟或不到一秒。


    因为对他们的处境的同情,玛丽起初不仅想拥抱莱拉而且想拥抱威尔,但是玛丽是大人,威尔已几乎是大人,她可以看出那种反应会把他变成个小孩,因为虽然她可能拥抱一个孩子,但却永远不会拥抱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所以她在心理上退缩了,只想尊敬莱拉的这个朋友而不使他丢面子。


    所以她只是伸出手来,他握了握,一道理解和尊敬的电流在他们之间传递得非常强烈,它立即变成了好感,两个人都感觉找到了终生的朋友,他们的确是找到了。


    “这是威尔,”莱拉说,“他来自你的世界——记得,我跟你说起过他——”


    “我是玛丽·马隆,”她说道,“你们两个饿了,你们看上去快饿死了。”


    她转向她身边的那个动物,发出一些像唱歌和呜呜响的声音,边说边动着胳臂。


    那动物立即走开了,然后其中一些从附近的房屋里拿来靠垫和地毯,把它们铺在附近的一棵树下的坚实的地面上,浓密的树叶和低垂的树枝形成凉爽和芳香的树阴。


    他们一舒服下来,主人就拿来装满牛奶的木碗,牛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柠檬的涩味,有奇妙的提神作用,还有像榛子一样的小坚果,但却有着更加浓的奶油味道,和从地里摘下来的蔬菜做成的色拉,奇辣的叶子与柔和的流着奶油一样的汁液的厚叶子搅拌在一起,小小的樱桃大小的根茎,味道像甜胡萝卜。


    但是他们吃不了多少,太油腻了。他们那么慷慨,威尔不想拂他们的意,但是除了饮料以外,他能够下咽的只有一些稍微烤焦了的像薄煎饼或玉米粉圆饼的扁面包。这种面包既简单又有营养,那是威尔惟一能吃下去的。莱拉每一样东西都试了一点,但是像威尔一样她很快就发现一点点就完全足够了。


    玛丽尽量不问任何问题,他俩经历了在他们身上留下深刻烙印的过去:他们还不想谈及。


    于是,她回答了他们有关穆尔法的问题,简单地告诉他们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接着她走开了,把他们留在树阴下,因为她看见他们的眼睑耷拉下来,他们的头在一下一下点着。


    “除了睡觉你们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她说。


    下午的空气温暖宁静,树阴散发着催眠作用,四周充满蟋蟀的呜叫声,喝完最后一口饮料不到五分钟,威尔和莱拉都进入了熟睡。


    他们是两个性别?阿塔尔吃惊地说,但是你们怎么分别得出来?


    这很容易,玛丽说,他们的体形不同,走路的方式也不一样。


    他们比你小不了多少,但是他们斯拉夫少一些,什么时候那才会到他们身上?


    我不知道,玛丽说,我想很快就会了吧,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到我们身上的。


    没有轮子。阿塔尔同情地说。


    她们在菜园子里除草,玛丽制作了一把锄头以免去弯腰,阿塔尔用她的鼻子干活,所以她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的。


    但是你知道他们要来。


    是的。


    是那些棍子告诉你的吗?


    不是。玛丽说,脸红了。她是一个科学家,不得不承认查阅《易经》已经够糟糕的了,但这事就更令人尴尬了。这是一副夜晚的景象,她承认。


    你不喜欢夜晚的景象,阿塔尔说。


    不,我喜欢,但是直到现在我才相信它们,我清楚地看见那个男孩和女孩,一个声音告诉我为他们做准备。


    什么样子的声音?如果你看不见它,它怎么说话?


    阿塔尔难以想像没有鼻子的运动,怎么可以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并给它一个定义,她在一排豆子中间停下来带着极大的好奇望着玛丽。


    唔,我的确看见了它,那是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女性智者,像我们一样,像我的世界的人,但是很老,又一点也不老。


    智者是穆尔法称呼他们的领袖的说法,她看见阿塔尔一副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她怎么可能又老又不老呢?阿塔尔说。


    这是一种修辞方法,玛丽说。


    阿塔尔甩了一下鼻子,消除了疑虑。


    玛丽尽其所能地继续说:她告诉我说我应该期待那些孩子的到来,还讲了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哪儿出现,但是没说为什么,我只是必须找他们。他们受了伤,受了累,阿塔尔说,他们会制止斯拉夫离开吗?


    玛丽不安地抬起头来,不用透过那个望远镜查看她就知道阴影粒子正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的速度流走。


    我希望如此,她说,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制止。


    夜幕刚刚降临,当做饭的火生了起来,第一批星星出现,一群陌生人来了。玛丽正在洗漱,她听到他们轮子的雷鸣声以及他们激动的谈话声,赶忙从屋里出来,一边擦干自己。


    威尔和莱拉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现在醒来,听到了那个声音。莱拉东倒西歪地坐起来看见玛丽正同五六个穆尔法说话,他们正围着她,显然很激动,但是他们是气愤还是高兴,她分辨不出。


    玛丽看见了她,脱身过来。


    “莱拉,”她说,“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发现了一样他们解释不清的东西,那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得去看看,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我会尽快赶回来,需要什么你就自己从我房里拿——我得走了。他们很急——”


    “好吧,”莱拉说,仍然因为睡得太久而迷迷糊糊。


    玛丽看了一眼树下,威尔正在揉眼睛。


    “我真的不会去太久,”她说,“阿塔尔会和你们待在一起的。”


    领头的不耐烦了,玛丽迅速把自己的缰绳和镫子放到他背上,为自己的笨拙道声歉,立即攀了上去。他们滑动轮子,转身驶入黑暗之中。


    他们朝一个新的方向,沿着海岸上面的山脊朝北边出发了。玛丽以前从来没有在夜里骑过穆尔法,她发现那速度比白天还吓人。随着他们的爬升,玛丽可以看见月亮在左边遥远的海面上熠熠生辉,它银褐色的光仿佛把她包裹在一种冷静的充满疑惑的惊奇中。惊奇是在她的心里,疑惑则在世界里,冷静则两者中皆有。


    她不时抬头望望,摸一摸她口袋里的望远镜,但是他们不停下来她是不能用它的。这些穆尔法在急切地赶路,那神情好像不想为任何事情停下来。经过一个小时的艰难行进,他们拐进内陆,离开那条石头路,缓慢地沿着一条踩平的土径,穿过齐膝深的草,过了一排轮子树,往上朝一个山脊进发。山水在月亮下生辉:宽阔的光秃秃的山坡,不时有小小的山谷,山谷里溪水在簇拥在那儿的树木问汩汩淌下。


    他们正把她带向这样一个山谷,他们一离开路,她就下来了,跟上他们的速度稳步地走过山眉,走进山谷。


    她听见了泉水的汩汩声,以及草丛里的夜风声,她听见了轮子在坚实的土地上碾揉的静静的声响,她听见了前面的穆尔法相互之间的喃喃低语,然后他们停了下来。


    在只有几码远的山坡上有一个精工小刀切开的口子,它像一个洞口,因为月光照进去一段距离,就好像切口那边也是山体内部:但那不是。从里面正出来一队鬼魂。


    玛丽感觉仿佛地面在她的脑海中塌陷,她心里一惊,抓住最近的一根树枝以确认这仍然是一个物质世界,而她仍是其中的一分子。


    她走近了一些。老人、孩子、仍躺在怀里的婴儿、人类和其他生物,越来越密,他们走出黑暗进入实实在在的有着月光的世界——然后消失了。


    那是最奇怪的事情。他们在有青草、空气和银色月光的世界里走上几步,环顾一下四周,面部因为喜悦而变形——玛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喜悦——伸出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宇宙,然后,仿佛他们是烟或雾做成的一样,他们就这样漂走了,成为地球、露珠和夜风的一部分。


    有的向玛丽走来,好像想告诉她什么事情,伸出他们的手,她感觉他们的接触像一阵阵轻微的寒意的侵袭,有一个鬼魂——一位老妇人——招手叫她走近。


    然后她说话了,玛丽听见她说:


    “给他们讲故事。我们以前不知道这个。这么久的时间,我们从来就不知道,但是他们需要实情,给他们营养的是实情。你必须给他们讲真实的故事,一一切都会没事,一切。只要给他们讲故事。”


    她就说了这些,然后就消失了。这种时刻就像我们突然记起了一个不知为何忘却的梦,梦里感觉到的所有情感突然洪水般地回来了,这就是她向阿塔尔描述的那个梦,但是正当玛丽试图重新找到它时,它溶解了飘散了,正像这些人在自由的空气中一样。那个梦消失了。


    留下来的只有那种感觉的甜蜜,以及给他们讲故事的指令。


    她朝黑暗中望去,在那片没有止境的寂静中,她能够看到的是更多的鬼魂在走来,成千上万,像回到祖国的难民。


    “给他们讲故事。”她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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