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却

3个月前 作者: 周文
    回想起来,这差不多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记得也正是这个时光,天上青板板地,没有一丝云,没有一点风,就只是一个火球般的太阳红辣辣地嵌在上头;一根根的头发跟汗毛都几乎热得要炸了。汗水已经流完,如果在脸庞一抹,就是满把干沙沙的盐颗子。这一个小镇子的背后,是耸入天空的丛莽的荒山,荒山的左右两臂起起伏伏地延伸出去,像一把椅形似的,抵住平羌江面,这南岸就是我军对峙敌军的地方,两边的散兵线可以隔河相望。这边一排扫射,那边也一排扫射,只听见啪吧啪吧的枪声,干燥而沉闷地,穿过烦热的空气,激着空谷的回声,刺进人怅惘的心头,真想不到明天这嘴巴会不会能够再装下饭去的事了。看,一个个在脸庞上挂着血水的伤兵正拄着竹杖从河边穿过稻丛退下来着。


    “妈呀,嗯……渴死了呵,嗯……”


    哼着哼着,把竹杖放下来,便躺在枕头的街沿上了。


    我们在这儿对峙已经一天一夜了。忽然一种谣言从每个人的心头掠过,说是我们的指挥部已经放弃了正面的县城退却了。一下子,好像突然似的,每个人的脸上都闪上一个阴影,大家都咬着牙,惊慌起来了:我们的这右翼怎么办?


    半夜的时候,我正疲倦地蜷伏着睡在门后,不知被谁踢了一下,我便惊觉地睁开眼睛,黑洞洞地,睡前的许多灯光现在是一丝也没有,就只看见许多憧憧的黑影,像潮水一般无声地向着门外拥着出去。我这时候,骨头痛也忘记了,本能地一翻爬起来,背上我的枪,就呆头呆脑地挤进潮水般的人丛,挤出门来了。究竟为什么,向着什么地方走,简直没有想一想的工夫,在黑暗中的一切全是充满了恐怖,虽是夏天,然而牙齿却在咯咯咯地打战。别人走,自己也走。因为刚睡得糊里糊涂爬起来,听见江那面一阵阵扫射过来的枪声,好像就要刺到背心来似的。两支脚简直虚飘飘起来了。不过,脚虽然虚飘飘,可是连倒下去的空隙也没有,人挤着人,前面走得慢,后面挤得凶,两边的要向着中间挤,谁都想抢上前去,我于是便这么不知不觉地被挤得两脚离开地,被抬了起来,一直抬出了镇口。这之间,就只听见一种悲惨的叫声从两边阶沿上送了过来:


    “啊哟……丢了我们了!啊哟……”


    “不准做声!”


    我被抬上山的时候,脚落了地,才慢慢清醒起来,知道离开那个小镇已经好远了,但江那面的枪声还在从背后传了过来,清脆地刺进人的心头。现在虽然快走出了危险界,然而还是那么挤,我用手抵着前面的背,后面的手也抵着我的背,小心地钻开那高过头的丛莽,在崖边上摸着前进。


    “哎哟!妈!”前面传来惊呼的叫声。


    “叫什么!”


    但是紧接着就见一个笨重的声音像一捆包裹似的带着许多小石头稀里哗啦地滚下去了。大家的心一下都又捏紧起来。


    “枪呢?枪呢?”


    “一齐都滚下去了!”


    又是静默,山头的丛林跟丛莽好像都一下静默起来了,黑耸耸地望着我们,好像那里面藏着许多鬼手似的。然而谁管他,后面的更可怕呢!走到拐弯地方的时候,微微地可以听见崖下面呻吟的声音传了上来,前面的一个就回过头来悄悄地说道:


    “当心,这儿。”


    我摸着缺口地方,抓着崖上的枯枝,小心地跨过,也回过头悄悄地传下去:


    “当心,这儿。”


    走到比较宽一点的地方去,背后的枪声已经小起来了,人也没有那么挤,但是不知怎么地我一下怕起土匪来了。这山是有名的万松林,我们驻扎在城里的时候,就常常听见说这儿有着几百名土匪聚集,枪弹齐全,哇,不要是躲在那黑松林里面等着我们呢!


    “当心呵,前面!”谁这么说一声。


    可是一个最熟悉的声音马上就从黑暗中叫了出来:


    “笑话。袍哥怕甚么!”


    一听我就知道是传令长。忽然那每年六月六关云长</a>的磨刀会时的传令长的面影一下在我的脑子中闪出来了。那一天,我们营里的空气简直不寻常,上上下下大小官兵忽然一下子都会亲热起来的。大家都“你哥子我兄弟”的叫起来了。传令长照例是“承行大五哥”。大家团团地站在大堂前面的时候,他便把钱纸一张一张地在一条长凳上摆了起来,左手把鸡头弯到背后来执着,右手便拿起明晃晃的菜刀,做了一个请安的架势,就在鸡颈上杀一条口,把鲜红的血从头一张钱纸滴到末一张钱纸,于是他便向着站在当中关云长像前的副官鞠着躬严肃地说道:


    “禀大哥,恭喜恭喜!”


    大家这时都提起穿着军服的手来打个拱,便高高兴兴地等着喝酒去了。


    想到自己也是“哥老会”的“袍哥”,顿时使我增加不少的勇气。假使那些家伙真的从黑松林里跳了出来,假使真的被他们截着的时候,“弟兄,山不转路转,场头不遇,转头相逢。”这几句话,难道不懂了么?我一下子胆儿又壮起来了,依然小心地摸着崖边,抓着枯枝,跟着前一个的脚跟,在高过头的丛莽中钻着,直向黑松林的山头爬去。


    天亮的时候,枪声自然已经听不见,而且我们已经穿出丛莽了。站在山的顶上,向下面望去,只见遍山都是乱杂的人,一摇一摆地在爬了上来,有些在半夜走错了路的,现在也从右边的山谷爬着来了。许多滑竿轿子之类都空着,那些官长们都在它们的后面一步一摆地走。许多空着背的马也在人丛中零零落落的走着。想不到我们居然挤在最前面来了。


    可是大家都已经很疲倦,骨头又痛了起来,尤其是被那灰白的晨风跟细雨一吹,心旌就有些摇摇,饿得有点头发昏,几乎透不过气来了。好在已经走到坳口,向着山那边一望的时候,顿时换了一个新的天地,但见山脚下的丛林旁边,躺着一两间草房,早晨灰白的炊烟,正在从那草房顶方口的烟囱冒出,随着风一扬,炊烟就散开来,跟林间的薄雾融合在一处舒卷起来了。


    “喂,那儿一定有东西!”


    谁这么叫了一声,大家的希望都一下燃烧了起来。脚劲都又充满了。下坡路是好走不过的。大家的屁股上摇着枪托与刺刀的声音,跌着一些小石头,一跳一跳地就向着斜坡下面直跑。


    我们刚刚走到门边,陡然就听见草房后的门砰的一下,接着就是穿着树林跑的声音。我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门去,眼睛开始黑了一下,稍稍站定,就辨出屋内的方向,哈,灶上的锅正热气腾腾的呢!大家围了拢来,揭开锅盖,里面正煮着热嘟嘟的豆渣。“好呀!好呀!”大家喊着,于是拿碗的拿碗,抓盘子的抓盘子,可是灶脚下陡然跳出一个老太婆来了。噗的一声她就跪在地上,战兢兢地,头发已很白,干瘪的红眼眶流出了两行眼泪。


    “老爷!老爷!我们苦死了!……就……这点点……饶饶吧!……”她哭。


    大家都没有管他,把碗就在锅里面舀,舀起来就吃,只见许多碗在锅里翻,有些没有舀着的,半途就在人家的碗里截了一半去,然而人还在越来越多,屋子几乎要挤爆了。你碰着了我的膀子,我又碰着他的背,然而还在来,那个老太婆简直被挤在灶旁边大哭起来了。


    “你们弄死我算了!弄死我算了!”


    我走到后门边的时候,忽然听见噗噗噗的声音,马上就看见三个赤膊的背影在树林中像惊弓之鸟似的乱跑。然而后来也据说他们终于被后到的勤务兵拉来做轿夫跟着来了。


    下午的时候,据侦探说是敌军又渡河追来了。我们又一程赶一程的退走。可是刚刚走到豹子岗下的时候,前头就传下话来,叫“准备”。糟糕,前面难道也有敌人么?然而这条路是够危险的。两边是高山,山顶上也是密密的黑松林,太阳已经落下去,晚雾又罩上来了。我们就在夹槽当中的山脚走着,前面山头的目的地几乎看不清楚了。果然这时候,正从左边山头的松林里射下来一声土枪——吧!……陡然一下,大家都紧张起来。这种居高临下,准会全军覆没的。前面走的弟兄都忽然高声大叫起来了:


    “喂!袍哥!值价的!我们是老边军呵!”


    上面又放下来一枪,接着也是百多人的喊声:


    “既然是老边军,过去!”


    我们好像遇着大赦一般,好容易才捏着一把汗翻过山去,这些家伙们倒也讲义气,当然后面的追兵一定要倒霉了。


    一九三四年七月


    1935年4月载《木屑文丛》第1辑


    署名:何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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