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
3个月前 作者: 蒋光慈
在C城东南隅一小街上,有一座矮小的房屋,其中住着一对年轻的劳动的夫妻。夫不过二十四五岁,姓周名德发,因为不是文明先生,也不是富宦子弟,所以别号是没有的;职业为一水手,自从“五卅”事起,香港罢工之后,即编入罢工纠察队。妻娘家姓吴,乳名喜姑,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虽然穿着粗衣布履,但是丰韵天然,具着一种朴素的美貌。夫妻间和睦异常,爱情甚笃,几乎没有争吵的时候;就是一般邻居看了,都也异常敬慕,为之称道不置。说起来,这一对年轻的,幸福的,劳动的夫妻,倒有一段令人可以记载的历史: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江苏T城乡下有一个农民,一日进城卖菜,实指望将卖菜的钱换一点油盐及一些零用的东西回家,又谁知这时发生了战事,他一到城里,还未将菜担卸下,即被几个穿灰衣的人拉走了,说是要为他们担子弹。可怜的,一个很老实的农民,那里有反抗的力量!农民的家里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他们只在家等他将菜换些东西回来,又谁知他早晨进的城,而到吃中饭的时候,而到太阳西下,而到天黑了,总不见回来。……后来战事息了,一天,二天,三天,被拉去的他总没有一点儿消息!后来隐隐约约地传说道,他在战线上被打死了。……他的在家的老婆悲痛的结果,一病在床,不到一月,就追随着他的丈夫去了!剩下来一个孤苦伶仃十四五岁的孩子周德发,无所依靠,被他的母舅吴俊贵接到自己家里照应。俊贵家当然也不是一个富户,一家人全靠着在T城纱厂里做工吃饭。一家共四口人——俊贵的妻,一男十八九岁,一女十三四岁,及俊贵自己。可是俊贵的儿子于几月前跑到上海去了,莫明其妙地干些什么,也不寄钱来家,也不寄信来家;因之家中只剩下三口人了,而俊贵的妻又因病的原故,什么事也不能做,当然是赚不到钱的。俊贵不得已,与自己的一个幼女喜姑一块儿在纱厂里做工,借以勉强地维持生活。现在德发虽然名义上住在俊贵的家里,受着俊贵的照应,但是在事实上,俊贵没有令他读书或供养他的可能,他一定也要自己开始混饭吃。于是德发也就变成T城纱厂的小工人了。
德发与喜姑是表兄妹,自从德发加入纱厂做工后,他俩每日一块儿上工,一块儿下工,渐渐地亲密起来,成为一对不可分离的伴侣。两小心中的爱苗,自然而然地生长起来,相互默默地都承认将来的共同的命运。有时手携手儿行走,有时偎倚着蜜语,宛然一对天真的小鸳鸯,俊贵夫妻也不之问。问他俩干什么呢?德发与喜姑是表兄妹,他俩既然这般要好,将来难道还不让他俩成为夫妻?成为一对?表兄妹作亲是当然的。况且德发这孩子虽然年纪轻,却很聪明,很老成,实在是一个好孩子,配喜姑是可以配得上的。……俊贵夫妻俩也就这么样地承认他俩为未来的一对适合的夫妻了。
时间是这么样地快!一方面T城纱厂的厂主何庆三因营业发达大发其财,而一方面喜姑因年龄大了的关系,日见生得标致,人皆称之为女工中的皇后。真的!喜姑的确可以当得这个称呼!喜姑虽然不擦粉,然面白嫩得可爱;喜姑虽然不抹胭脂,然唇红如硃似的;弯弯的双眉,清莹的俊眼,温柔的态度,……总之,喜姑的确可以当得一个美人的称呼!德发真是高兴得极了!真是幸福得极了!有这么样美丽的表妹,而且她是我的,她是爱我的,……呵呵!这不值得高兴,还有什么值得高兴?这不算得幸福,还有什么算得幸福?幸福!高兴!同厂的男女工人多半也暗暗地或明明地为着德发高兴,欣羡德发的幸福真是不浅!然而德发暂且莫要太抱乐观了!不错,喜姑真是美丽,喜姑真是可爱,喜姑是应当属于德发的!可是凯觎喜姑而想夺取她的大有人在,而且这个人有势力,有夺取喜姑的威权,使喜姑终为他的所有物。……
T城纱厂的厂主何庆三系前清举人出身,入民国后夤缘时会,做了一任道尹,充过督军署的顾问。在做道尹的期中,他敛聚了几十万的家财。后来他看透了开纱厂是个发财的门径,于是辞官不做,而从事于资本家的企业了。他的为人甚是狡狯能干,不数年间果然把纱厂弄得发达起来。在未开纱厂以前,他已娶了两个小老婆。她们皆是妓女出身的;其中一个后来跟人跑了。及到开了纱厂之后,女工中不乏有点姿色的,我们这位何庆三又前后挑选了两个入自己的小老婆的队伍;其余未被挑选为正式的小老婆,而被何庆三玷污过的,也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女工们不但在体力上要为厂主老爷做马牛,做生利的工具,并且要做厂主老爷的泄精器,屈服于他的兽欲之下!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简直没有办法!纱厂是厂主老爷开的,他有的是钱,他有的是势力,尝试了几个女工算得什么!倘若你不愿意,你不承受厂主老爷的意旨,那末就请你从工厂里滚蛋,就请你没有饭吃!但是有几个不愿意吃饭的人呢?可怜的女工们!只得,只得忍受着厂主老爷的侮弄!在这些不幸的,被侮弄的女工中,我们的美丽的喜姑就是一个。喜姑初进厂的一两年中,因为年龄还不很大,我们的这位多情的(?)何庆三对之未加以注意;可是后来喜姑日见其大了,她的美丽随她的年龄增长起来,无论如何,当然是逃不了厂主老爷的青睐。何庆三凯觎喜姑的心思与日俱增:这一块好肉我不吃,谁吃?家中所有的几个货色已经弄得厌烦了,应当再换一换口味。……喜姑比她们都生得强,我一定要把她得到手里。……何庆三这样地想着,于是就进行这种愿望的实现。
一日,何庆三将一个女工头张三妈唤到面前,向她说明自己的心思。他说他家中虽然有了几房姨太太,但都不能生育;为着延续宗祀起见,不得不再娶一房姨太太。他说,喜姑生得很有福相,倘若能做厂主老爷的姨太太,将来一定是很好的;倘若喜姑的父母愿意,他不但不收他们的房钱,而且从此可以不做工了,他一定要提拔他们;若是不愿意,那他就要驱逐他们。……他又说,倘若张三妈能够将此事办妥,他是一定要重谢她的。这位半老徐娘,曾受过厂主老爷几次恩宠的张三妈,听了这一番话如得了重宝似的,即时笑迷迷地连忙答应,说道:
“我一定替老爷办到,请老爷放心!我想那吴俊贵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自己的女儿做了厂主老爷的姨太太,这是多么体面的事情!况且他吴俊贵一家受老爷的庇护,老爷愿意怎样做,他有胆子敢违拗吗?请老爷千万放心!我敢担当这件事情能够成功,”说到此地,张三妈四面望一望没有人,脸一红继续媚着说道:“可是老爷娶了这位标致的新姨太太,那时只顾同她……恐怕要把我完全忘记了。……”
当何庆三与张三妈谈话的时候,即是德发与喜姑从工厂里歇了工出来,一块儿回家,在路上且走且谈的时候。可怜的德发!他还不晓得这位同行的,亲爱的喜姑要为他人所占有了!他还不晓得人家正在那里计划怎样夺取他的爱人!可怜的喜姑!她还不晓得她就要做一位四十多岁,胡须多长,一脸横肉的人的第五个小老婆!她还不晓得将要做自己的丈夫的,不是这位亲爱的表兄,不是这位同行的德发哥哥,而是那位讨厌的,凶残的何庆三!可怜的一对小儿女的命运!当何庆三未与张三妈谈这番话以前,谁个能说这两个不是一对合式的鸳鸯?谁个能说这两个不是一对幸福的伴侣?但是到了何庆三与张三妈说了这番话之后,一切的情形都变了,完了,……这位牵线的月老张三妈得了这一桩报效厂主老爷的差使喜得眉笑眼开,几乎忘了形。第二天早晨,德发与喜姑还未来得及上工,张三妈即跑到吴俊贵的家里来,刚一进门,即大声喊道:
“老吴!老吴!我来替你报喜呀!”
这一喊可是把吴俊贵的全家弄得莫明其妙。报喜?有什么喜事可报?既然没得着一坛银子,二者喜姑还未出嫁,还没有生出外孙来,其它还有什么喜事可报呢?报喜,这简直是穷开心!
“什么?报喜?有什么喜可报,张三妈?”俊贵很惊异地问。
“张三妈,你疯了?我们有什么喜可报呢?”俊贵的病的老婆笑着这样问。
“张三妈真会穷开心!”喜姑笑着这样说。
“你们别要不相信!听我说了,看是不是喜事?”
于是张三妈坐下喘一喘气,喘了气之后,一五一十地将何庆三的意思述说一遍。这一述说,俊贵夫妻听了还不打紧,德发和喜姑听了,简直如同半空中打了一声霹雳,弄得目瞪口呆!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只是对望,不晓得说什么话才好。这真是一声霹雳!德发梦想也没有梦想得到!德发从未允许自己的脑子想过亲爱的喜姑有属于第二个人的可能。但是现在,现在忽然来了这么一回事。……喜姑听了这个消息,一颗可怜的处女的心震动得不堪言状!怎么啦?当姨太太?当那可怕的何庆三的姨太太?姨太太是人当的吗?不能!不能!绝对地不能!……喜姑不禁哭起来了。俊贵夫妻一时也打不定主意:答应的好?还是不答应的好?若是不答应罢,那末即刻就要搬家,即刻就没有饭吃。若是答应罢,好处固然很多,——住房子不出钱,又不需要做工了,并且,……但是做姨太太总是不好,喜姑能够愿意么?……张三妈见着俊贵夫妻迟疑不决,于是很严重地说道:
“你俩别要糊涂!做姨太太有什么不好?有吃,有喝,有穿的,这岂不是前世的造化吗?若是你俩不答应,那时何老爷发了气可不是弄得玩的!那时后悔也来不及!……”
俊贵夫妻听了这话,想道:张三妈的话也不错;有吃,有喝,有穿的,其外还要什么呢!真的!若是何老爷发了气可不是玩的,……好,答应他了罢,横竖是不能不答应的!
“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张三妈费心对何老爷说,我们答应就是了。……”
“好哇!你俩真是明白人!”
张三妈见俊贵夫妻答应了,真是乐不可言!这一桩差使办妥了,何老爷一定是要重赏的,而且往后也好要求何老爷多照顾自己一下,……呵呵!真是其乐也融融!这桩事不乐,还有什么可乐的事呢!张三妈转眼一看,喜姑在那伏着桌子哭,于是走过来抚一抚她的头说:“好孩子!你哭什么呢?做了何老爷的姨太太,还不是造化吗?有吃,有喝,有穿的,有福享不尽,你还应当谢谢我呢!”张三妈说完了这几句话,很高兴地就告辞走了。这时德发呆站着在门边不动,一声不响,面色变为灰白。张三妈经过他的身旁时并不曾注意到他……
喜姑起初总是哭,总是执意不肯,后来经父母的苦劝,也就渐渐软化了。有什么办法呢?德发哥哥固然好,姨太太固然不可做,但是父母的意志怎么好违抗呢?倘若何老爷真正地动怒起来,将全家驱逐掉,那时倒怎么办呢?岂不要连累父母吗?连累父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喜姑想到此地,也就顾不得德发了。但是德发总归是爱喜姑的,而喜姑也总归是爱德发的,难道说就此就算了吗?难道说就此就两下分开,毫无连系?不能!不能!绝对地不能!……在喜姑要出嫁到何府上当姨太太的前一夜,喜姑与德发在江边的一块草地上,相抱着足足地哭了两三个钟头!怎么能不哭呢?真的!这桩事情不哭,还有什么事情可哭呢?喜姑呜咽地告诉德发,自己不得已的苦衷,要求德发原谅她,并说,她将永远忘不了德发,她将永远把德发放在心里,就使海枯石烂,她也不会将自己对德发的爱情抛弃。她并说了许多安慰德发的话。但是德发一句话也不说。是的,的确没有话可说!说什么话好呢?后来德发忽然冒出一句话:
“妹妹!我俩亲一亲嘴罢!”
这时在静寂的草地上,在寒澈的月光下,一对不幸的人儿紧紧地搂着,吻着。江水萧萧地流着悲声,似乎为他俩奏着生离不如死别的哀曲。……
第二日喜姑就开始了姨太太的生活。在起初,喜姑总是暗地避着人哭:这里虽然有的是山珍海味,这里虽然有的是绫罗绸缎,这里虽然应有尽有,为喜姑所从未享受过的,但是喜姑总觉着不舒服,总觉着这富丽的大厦,不如自己曾居过的破屋。可怜的德发哥哥!他现在怎样了?也许为着我在痛苦得不堪?……姨太太终不是人当的!倘若我能与德发哥哥成亲,那么将来是如何的快乐?讨厌的何庆三!一脸横肉的何庆三!德发哥哥也不知比他好得多少倍!……哎哟!我的德发哥哥呵!请你原谅我罢!我也是没有法子呵!我的心终归是属于你的!……喜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好哭!
但是环境是转移人心的魔王!任你的意志是如何地坚强,倘若环境这位魔王力量用得到时,你大半是要降服于他的。喜姑在初期的确是思念德发不置的,的确是觉着过姨太太的生活是不应当的。但是时间久了,一颗坚强的心不觉得渐渐地为富丽奢华的物质生活所消化了。又加之何庆三体贴备至,要什么东西,就有什么东西,简直将喜姑奉如神圣一样!何庆三完全将其他几个小老婆置之度外,全在喜姑的身上用力,这时的喜姑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好幸福的喜姑!今日喜姑所过的生活,若与当年在工厂做工时的生活比一比,那简直有天壤之别!喜姑渐渐地觉着自己有造化,渐渐地觉着姨太太的生活也还不错。讨厌的,一脸横肉的何庆三,喜姑也渐渐地觉着他也还不错,或者有时竟暗暗地感激他对于自己的宠爱。至于从前的可爱的德发哥哥呢?奇怪的很!喜姑不自主地渐渐地将他忘却了。有时喜姑想道:德发哥哥固然爱我,但是他是一个穷光蛋,他是一个工人,倘若我同他成了亲,还不是永远要吃苦吗?可是我现在有吃,有喝,有穿的,要什么就有什么,家中有佣人伺候,出门有车夫拉着,可以说如神仙一般,其它还要什么呢?呵!想起来我有今日,张三妈倒是应当感谢的呢!……有时喜姑偶一念及德发,或者平常地过去,或者起一种怜悯他的心理,但是不再感觉还爱他了。江边草地的夜哭,海枯石烂的誓语,以及往时的一切影象渐渐从喜姑的记忆中消沉下去。
喜姑的父母俊贵夫妻,自从喜姑嫁出之后,果然生活宽裕些,而俊贵也停止做工了。夫妻俩有时很庆幸自己老年的命运,很庆幸自己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倘若没有喜姑,老夫妻到晚年也不知要如何受罪呢!现在不但住房子不要钱,而且时受何老爷的恩惠,真是走老运。不料不到半年,他两老人家,也不知是因为没有命享福还是怎样的,双双地死去了。
至于德发呢?可怜的德发!他从未一日忘却过喜姑!喜姑虽然已为何庆三的姨太太,虽然已为他人的所有物,但是德发总是痴情,总是还把喜姑当为自己的爱人。当喜姑在何府享受荣华的时候,还是德发继续在工厂做苦工的时候。不过从前做工时,有可爱的喜姑,有亲密的伴侣,一块儿上工,一块儿下工,只觉着快乐无疆,不觉着一点儿寂寞。但是现在呢,工厂的工作还如昔,与喜姑所同走的一条道路还如昔,甚至于太阳,月光,屋宇……都还如昔,但是,喜姑没有了!顾影自怜,德发的伤心难以言状!有时半夜三更,德发跑到江边的草地,即与喜姑最后的纪念地,放声痛哭,甚至于想投身江水。当德发在江边草地放声痛哭,或欲投江自尽的时候,即是何庆三搂着喜姑的嫩白的身体,沉沉地酣睡的时候。……
可怜的德发!德发总未将喜姑忘却过片时。他想道,就是每天,或两天,三天,能见喜姑一次面也是好的!可怜的喜姑!她本来是爱我的,可是因为何庆三,唉!该死的何庆三的强迫,不得已做了他的姨太太。她现在也许在为着我痛苦呢。……德发想来想去,还是多与喜姑见几次面的好,于是他辞工不做了,改过黄包车夫的生活,天天将黄包车放在何公馆的门口,借此可得多睹喜姑面的机会。喜姑自有包车坐,每次出门的时候,起初见着德发的模样,心里实在觉着有点难过:唉!可怜的德发呵!现在弄成这么样子,多苦呵!……但是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见着了就如没见着了一样。姨太太的事情很多,——打麻雀,逛花园,吃酒,到绸缎店置衣料,到银楼去打首饰,……事情多着呢,喜姑没有工夫再问德发的闲事了。
光阴真是快得很,喜姑姨太太的生活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在头半年多之内,何庆三对于喜姑的殷勤可谓无所不至,可是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而何庆三对于喜姑的态度也就一天一天地变了。我们这位何庆三老爷生来是娶小老婆的专家,一个不够,再娶一个,这个弄厌烦了,再换换别一个。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有的是钱,就是娶一百个女人也不要紧,何况现在离十个还差得远!真的,何庆三渐渐地厌烦喜姑了;喜姑如一块肉一样,已被何庆三吃饱了,再吃下去似觉没有什么大味道。真的,应当再换一换口味,应当再买来一块肉,一块未曾尝试的新鲜的肉!于是何庆三又看中了一个女工了,将她娶为第六房小老婆。新的既然来了,旧的当然要抛在脑后。喜姑初进何府时,前几个姨太太当然下了台;现在新姨太太来了,喜姑当然也脱不了秋扇的命运。到这时,喜姑虽然还是有吃,有喝,有穿的,但是已不如从前的适意,——喜姑沦落到被弃的地位了。
曾几</a>何时,境遇的变迁如是之速!得意的喜姑,内宫专宠的喜姑,自庆有好造化的喜姑,现在不料成为被弃的人,眼睁睁看着这位新姨太太夺取了自己的位置。抚今思昔,喜姑不禁伤心起来,不禁深深地悲叹自身的命运,实只望何庆三能够宠爱到底,能够好好地快乐一生,又谁知现在,唉!现在完了,……喜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憎恨。当喜姑得意的时候,几乎把过去的事和德发完全忘了。但是现在呢,过去的一切——与德发的偎倚,德发对于她的恩爱,张三妈的说媒,江边草地的痛哭,海枯石烂的誓语,以及德发的现状,一切一切,——如江水也似的,都涌进喜姑忆海来。喜姑想道:为什么我不能同德发成亲?为什么我要做何庆三的姨太太?为什么我现在被弃了?唉!这都是何庆三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所害的!他硬强迫我的父亲把我嫁与他做小老婆,现在又把我丢了,将来谁个晓得他又要害多少人!唉!没有良心的东西!禽兽不如的东西!倘若我能与德发成亲,他能这样半途把我丢了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虽然他很穷,但是穷人反而有良心。何庆三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只仗着有几个臭钱,随便害人,唉!真是可恨极了!好混帐的东西!活活把我们女人不当人,要的时候,就千方百计把我弄到,不要的时候,就把我如破草鞋一样地丢了。……喜姑越想越把何庆三恨得入骨,恨不得即时把何庆三打死,好雪一雪自身的耻辱。喜姑本是何庆三用权势逼迫弄得的,现在喜姑想到这一层,深深地起了一种复仇的心理。喜姑从前对于自己以上的几位姨太太,常常地轻视她们,讨厌她们,但是现在,喜姑却可怜她们了。她们也如喜姑一样,是被侮辱的人,是被弃的弱者,喜姑自伤身世,也不得不为她们洒一洒同情的苦泪。至于这位新娶的姨太太呢,她把喜姑的位置占有了,照理喜姑是要嫉恨她的了,但是喜姑不但不嫉恨她,而且觉着她可怜,或者比自己还可怜些。喜姑虽然可怜,但是喜姑已经觉悟了自己的命运,已经认识了何庆三是什么东西,而这位新姨太太却还在瓮中坐着,不知老之将至;也许如喜姑当年想过,以为自己真是有好造化,而不知自身是被侮辱者,是何庆三的临时的玩物;倘若被何庆三玩弄得厌烦了,还不是也同破草鞋一样,滚你娘的蛋吗?喜姑想想人家,想想自己,想想过去,想想现在,于是决定等候复仇的机会。
德发还是继续着过黄包车夫的生活,还是时常在何公馆前后等着见喜姑的面,还是很诚挚地爱喜姑。喜姑所乘的包车现在改为新姨太太所享受了,所以喜姑现在出门的时候,不得不雇黄包车坐了。一日喜姑刚走出大门,恰巧遇见德发拖着黄包车走来,喜姑一言不发即坐到他的车上,指着他拉到城外去。这时谁能想象到德发的心理是什么样子?喜姑从未坐过德发的车,现在忽然坐了他的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德发此时弄得心中忐忑不定,不知道起了一种什么情绪。德发拖着喜姑走,只想回头看看喜姑,但是总不敢看,生怕一回头就闯出什么大祸也似的。已经走了很多的路了,忽然听见在车上坐着的喜姑说了一句话:
“拖到江边草地那里去。”
德发真是奇怪极了!拖到江边草地那里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想看一看我们前年夜哭的纪念地?她似觉已经把我忘却了,现在难道说想同我……德发一面拖着车,一面总是猜不透喜姑的意思。德发本来想问一声,“为什么呢?”但是有点胆怯:她是一个尊荣的姨太太,我是一个黄包车夫,虽然我俩从前爱过,虽然她向我海誓山盟过,但是人心是容易变的,我现在如何好唐突她呢?德发因此想问而不敢问。不觉已经到了前年夜哭的地方了。
“歇下罢,我的德发哥哥!”
德发听了这一句话,将车放下,转过脸只是瞪着两眼向喜姑望,一点儿也不响。德发不知说什么话是好。“德发哥哥?”难道说她现在还愿意这样称呼我?我能承受这个称呼不能够?……喂!难道说今天是做梦?我怎么会把她拉到此地来?……德发狐疑不定,简直就同入了梦境似的。喜姑下了车,一把将德发粗而黑的手握着,向着德发说道:
“我的德发哥哥!你现在还记得我吗?”
“记得!”德发点一点头。
“你现在还爱我吗?”
德发忽然鼻子一酸,两眼一热,哭将起来了。他此时觉着有无限的伤心,无限的苦楚。“还爱不爱你?”我不爱你为什么要拉黄包车?我不爱你为什么我现在憔悴得这样?没有一刻不爱你,没有一刻不想你!唉!我想得好苦呵!……德发说不出话来,只好用眼泪来回答喜姑这一句问话。于是喜姑也就呜咽地哭了。两人向草地坐下,喜姑一下倒在德发的怀里,德发用双手将她紧紧地搂着,似觉恐怕再有人把喜姑夺去也似的。……这时幸而没有人看见他俩的模样,不然,一定要惊异为什么一个衣服艳丽的美女子与一个衣服褴褛的黄包车夫相拥抱呢?怪事!怪事!真是绝大的怪事!但是互相拥抱的喜姑与德发并未想到这些。这时已经是仲春的天气了,芳草青青,似觉充满着生意;江水还是如从前一样地流,但似觉改奏了别的调子。……
喜姑吩咐德发此后每天夜晚在何公馆门口等候她,无论她出来与否,德发都不可离开何公馆的前后。喜姑已安排了复仇和逃走的计划,但并未将计划告诉德发。德发只好听着喜姑吩咐。一天晚上,何庆三不知为什么高兴要宿在喜姑的房里。喜姑想道复仇的时机已至,于是向何庆三百般献媚,弄得何庆三为之魂摇魄荡起来。她久已预备了一大瓶好酒,极力劝何庆三吃酒,而且说出许多温柔的,也可以说是肉麻的话,使何庆三不得不为之颠倒。真的,何庆三饮得醉了,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时已至十点多钟的光景,喜姑看屋内已无人动静,于是从箱子内拿出一把锋利的,半尺多长的小刀来(这是她自己上街买的),决定从心窝一下子将何庆三刺死。但是杀人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喜姑试几试,终未敢下手。最后喜姑想道,仇终归是要报的,我为什么要这样胆小?真是没有用处!……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要杀死他!唉!他该害死了多少人呵!……喜姑越想越恨,越恨越胆壮,于是噗嗤一声,何庆三就安归乐土了。也是因为何庆三饮得太醉了,从心窝一刀下去,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并没有大声音出来。喜姑欣幸目的已达,于是将平素所积蓄的几个钱拿着,其它什么东西都不要,静悄悄地出了大门,跳上德发的黄包车,就叫他拉到火车站去。二人乘了夜车,第二日清早即到了上海,但是上海非久居之地,于是他俩又乘船到广东去,听说广东那里是比较好的地方。
时间真是快呵!这件事情的发生已经有几年了。现在有谁知C城东南隅的一小街上,那一座矮小房屋中的一个水手的女人,一个朴素而美丽的少妇,即是当年刺死T城纱厂厂主的姨太太呢!……
1926年10月10日于牯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