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痕

3个月前 作者: 王统照
    乡村中的九月,是个由热闹,渐渐到了荒凉的转机。田陇旁时而堆下些零落的榆叶与柳叶,深黄色和老绿色的叶形,都沾上些干泥,在地上被风吹得旋转。人家的园圃里,晚期的扁豆,尚在苇子扎成的架子上,长着弯曲的蔓。有几个已经老了的豆荚,在米黄的团形叶子底下。枫树渐渐着了红的色彩,渲染在蔚蓝晴明的天与碧绿的溪流中,现出天然色彩的调和来。冷冷的秋风,吹动它们,与夕阳的金色光线相映着,越发美丽而眩耀。


    这个乡村的后面,是连绵不断的小陵阜。赭色的石径,忽高忽下,老远地通向一条大道,是往木阿镇的大道。木阿镇是最近几百里的极繁华,极险要的地方。那里有医院,学校,工厂,市场,又靠近江口,时而有汽船载着客人货物到镇上去。而尤足以震慑人们的,是在镇中有一所兵营。他们乡里人,常常听说有几千人在里边住着呢!所以这个乡村的出产品,什么食物咧,谷米咧,都送到木阿镇上去售卖。但由乡村去须越过几重的山岭,难走得很。有的说是六十里的路程,而须走一个整天,才能到达。


    秋天来了,而乡村中的人家,却格外要忙碌起来。因为一面要将园圃和田野中的农产收拾好,一面又须计划冬日的储藏。什么该运到镇上去卖,而干的蔬菜,和制作的冬日的农家食物,又须赶着制好,预备一到飞雪的冷天,好同乡邻们,斟着家酿的暖酒,在茅檐下同他们的父母妻儿好安心去偿还一年的劳苦。所以这时他们正忙得很。广场子里都堆了些圆锥形的草堆子,田中有些农夫和妇女儿童还在那里割最后的稻子。每家用土筑成的墙外,探出几枝的柿子枝来,半红半青色的柿实,惹得赤着脚的小孩子,馋的流着涎汁乱跳。


    乡村的房屋,很是历乱,绝没有整齐划一的形式。全村子中只有一所小小的二层楼,这是村中第一个富人刘家的住室。他怎么称得起第一个富人?不过他的房子较为整齐些,多些,而他又是木阿镇上的学务委员之一,兼任着他们三个村子连合办的小学校的校长。所以他的乡邻,才这样的称呼他。不过所谓第一富人中,包含着伟大、景仰、尊敬、羡慕的复杂意味,不止是说他的资产呢。


    夕阳的余光尚在村前的溪流上乱荡着,一条条的霞色光线,反映着那所小楼的玻璃,使人目眩。一个农妇,正自肩了一筐的木梗和落叶,沿着溪岸走来。她那枯干的目光,正对着十码外的楼窗出神。她懒懒地疲乏地走,忽听得溪的西岸,有个清响的铃声由树林中散出。铃声在乡村中,是常听得到的。但那载重的疲驴,和耕地用的牛项上挂的大而生锈的铁铃,发出音来,沉重粗涩,没有这等清朗。她发现了这个疑问,便立住了。一瞥眼工夫,见林中小径上,跑出一个骑马的人来。马是棕色的,骑马的人却穿了青绒的短衣,带顶阔边的黄色草帽,勒住马衔,很从容的向村中走来。她的感觉是迟钝的,村子中又少见这样的人,所以她注视着他,很为奇怪!正在这时,她那村中小楼的主人,从村西面拄着一把遮日的伞,左肘下夹了一大包的书籍,也踱过来。他是位四十几岁的人,身体很是强壮。他少年时曾在非洲冒过几次的大险,著作了几部游记,很为人所欢迎。不过他回国以后,并没作什么事业,仍然是回到他的故家,过平凡的日子。这时他方从公立小学校回家,正自盘算着一个教育的问题,低着头只管走。


    那个肩筐的妇人,瞧见他来了,便不由得将惊诧的声音喊出。哪知这位校长先生</a>,没听见她喊出的是什么字,抬头一望,却正看见那个缓缓而来的骑马的青年。他的眼光,是锐利的,虽隔着几十码,他已看得清清楚楚,便将手执的伞,挥起来道:


    “慕侠……是你啊!”


    对面的青年,骑在马背上,心里被忧郁充塞住了。他没有想到农妇向他注视和那位校长先生和他打招呼。


    “哦!……听见了没?……慕侠……侠……!”校长先生又高声这样说。


    他从马背上,方醒了过来,他仿佛已看见,便一纵马辔,那匹小而壮健的棕马就跑了过来。及至到了近前,他手中一松,马便立住,口中喷出呼吸的热气来。他反身跳下来,姿势异常稳重,像是久经骑马的战士一样。他英爽而忧虑的面上蒙了一层细尘,却掩不了双目锐利的光,他执着绿皮的马鞭,很诚恳地和校长先生握手。他道:


    “刘伯伯!……我们有十年没有见啊!……”他说出这几个字,再也续不下去。他的眼光中,为一种诚意地,切念地兴感所激动,放出晶莹的光润来。他少停了一会,又继续说,“刘伯伯你,……你怎么在这个村子里?……”


    刘伯伯也被同样的感动,他虽是极爱说话的人,到现在看见十年以前的小友,居然变成个风尘中的青年,不禁也急切说不出话来。只从他的嘴唇上,迸出几个:“喂……是你……哪儿来?……”的几个字。


    这时那个青年,摘下帽子用马鞭打去了帽上的尘土,一面却望着刘伯伯,诉他以前的身世。


    他说:“那时,……不是,是一个冬天。离着度新岁没几天了,刘伯伯不是送我同我姊姊,母……亲,走的吗?咳!我那时只知看刘伯伯穿的洋服的惊奇,全不知我以后悲哀的幻影正在我眼前跳舞!可怜我父亲经营了一生的海外商业,竟得那样结果,都赖……刘伯伯这些话我是后来听我母……亲说的……”他话没说完,刘伯伯便拉过那匹马的缰绳,打断青年的话道:“你走的很疲乏了!你且到我家里休息几天,好慢慢告诉你那后来的事情,……就是你曼妹……她也喜欢你来,去听你说话!”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楼角上指去。


    但是青年从感慨惊慕的表情中紧皱了眉痕,发出坚决的口吻执着刘伯伯的手道:“我不知道刘伯伯的信息有五六年了!哪知还是仍还你的故乡,我只以为你又到什么外国去了!咳!不啊,我必须在这里住下几天,好在我是一个无家的人!……”他说着眼圈发红,声音也变哑了。随即继续急促地说:“我愿意在刘伯伯家常住,可是此刻不能了!今夜十点钟以前必定要赶到木阿镇去,因为我自去年,已在军队中补到骑兵的下尉,原来是住在别一省里。这回因为有战事,……刘伯伯是晓得的,要挑选一部分将校调到木阿镇的军队中去,预备第一次出发。我本来应该早来的,我因为将来的命运,多分要与死神接缘了!所以告假,回到我母……亲的坟上,看了看,又往我姊姊家,看了看她所遗留下的小孩子。所以今天一早,方从……地方下了汽车,今天晚上要赶到木阿镇去,不明天就乘轮船出发咧!……”他说时,看看自己的手表,很急促地道:“恐怕没有什么耽搁了!……”


    刘伯伯凝住神听他说了这些话,不由得将手中的伞倒在地上。目光痴痴地望着青年,半晌方靠近一步道;“怎么?你母亲,和姊姊也死了吗?”


    “是三年前,我母亲死在旅店里……去年我可怜的姊姊也因难产,抛了两个小孩子去了……我,……”他这时已流出青年悲哀的泪痕来!


    刘伯伯如做梦似的,他心中顿时织成了幻想的迷网。他想他的老友死后这一重的悲幕,却都使他——青年——充了主角。他又想那时他穿身露膝的白绒洋服,腮上如点着胭脂般的红润,他和我们离别的,和我的曼儿并住着时,我心中只是有着他们可爱的一对小生物,心中奏着欢慰的曲调,哪知后来因为本省一带起了乱事,便永远不知各家的去向,……哦!他现在一个人了!……孤独的青年!……枪炮中的队官……他走了!……不能住下吗?……他这样想竟没有和青年再说话的力量。


    青年却坚决地道:“刘伯伯不必这样,我这一行,也是抱了决心的!青春的背影,已将我逐到失望和悲哀的海中去!我的心已不知早碎成了几多片片!我早决定了!……决定了!人生究竟有归宿呀!青年的热血,究竟有个迸聚与流放的时候,我至今还有什么希望呢!……况且,这是不能再为延缓的,大约啊,……再见,刘伯伯!十年以后,也会成了梦影吧!……我走了!已经耽误了二十分钟,到晚了,要受惩戒的。……今夜哪能再睡,……不明的夜里,只有灿灿的星光,和不尽的江流,要送我们到新的生命场中作奋斗去!……刘伯伯,……妹在家吗?……我不能见她,……祝你们幸福,……啊!……”


    青年一阵子急遽无伦次的话,音调已不似先前那样柔和了,凄哽得教人听不出!他也不再顾刘伯伯,将身一跃,跨上马去。马嗅了嗅气,四蹄已经发动。


    这时,那溪流旁肩筐的农妇,不知是什么事,还呆呆地立在那里看,但她有新的发见,高呼出哑闷的声音道:“你们看她从楼上下来!……”


    这句话将刘伯伯的痴想,与青年坚决的勇气,都震动了。原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拿着一朵玫瑰花,从楼上下来。正拉开院外的竹子编成的门。这时青年已经瞧清楚,便觉得身上抖颤得几乎要跌下马来,看她穿的月白色的衣服,如在月影中一般。他咬了咬牙齿便在马上脱下草帽,高喊道:


    “妹!……妹!还认得我吗?……我走,……永远走了!可扶刘伯伯回家去!……”他不能再说了,便拚命地将绿皮的马鞭乱挥,马便放足跑去,他的鞭子向溪旁一挥,竟将一株向日葵的本干折断,碗口大的黄花,便连枝掉在溪里去。


    一阵西风,吹得落叶刷刷地响,马尘的烟,也没有了,只是那个肩筐的农妇,还远远的望去!


    村后的陵阜,满了黑暗的影,修长的石道没有一点的细响!


    又是一年的同样的秋日,乡村中是一样的忙碌。那一天是个沉闷的天,却没有霞光的映耀与夕阳的美丽。村前的溪流,也满潴了些污秽的水,不似去年那样的清洁;一片片的黑云,在空中流动,像要下雨。刘伯伯衔着烟斗,倚在柳树上,望着远远村后的石径上凝思,谁也不晓他想些什么!不过额上,已是添上了几叠皱纹。他的女儿,脸色也很黄瘦的,伏在溪边大石上,用手把着那棵枯干的向日葵的余干。可怜去年此日的鞭痕,遂葬送了这棵迎风含笑有美丽生命的向日葵。她自夏日,害了一场病,往别处去医治了三个月,这时方回</a>到村里。她同她父亲都掉在一个沉闷的渊里!终日里都是静静的,没有一句话。她这时同她父亲本想出来呼吸清新的秋日的空气,哪知到了溪边却都同失了他们的神智似的。那片断的生活的悲痛,却没有一个消息来安慰他们!


    一样的去年此日,只是少了那个背筐的妇人!


    刘伯伯的烟斗中没得些微余烬,还只管含在口里,向石径上呆看!


    “今年……战事完了,看军事的报告,的确,……死了!……万……千的人!……”刘伯伯的女儿,弱而无次序的脑中这样想。那干枯将要折倒的向日葵上的鞭痕,似乎向她点首。


    西风吹来,由冷的感觉,使她重温到去年此日如梦一般的光景。


    她想着,不料猛被向日葵上鞭痕所留下的干刺,触破她的颤颤的手指。


    一九二一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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