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3个月前 作者: 王统照
    乡间只有树木,禾稼,与各种类的野草,小花还在和平中生长着;凡是生物,连一只守夜的狗,叫明的鸡,都知道生命的危险,与对于危险的警觉。


    火与杀笼罩着那些古老的与向来安静的乡间。


    自然,人间的悲剧也到处里扮演。


    蒋镇自从这十几年来老是有一群群武装农民,半官式的民兵,为了不得已的多次经验,教会了他们以许多军队中的知识与方法。青年们对于枪的种类,式样,射击的巧妙,都有训练。每个稍稍好事的,无论是步枪,盒子枪,放几响的手枪,取过来便能如锄头犁把般顺手。而他们的大胆,勇力,与令人奇怪的好战,好斗狠的心理,使一般老人见了摇头,虽然不以为然,可是每个老人都愿意他的孩子们有点本领。


    在另一个危急争斗的时代中,古老的心思被变动的巨手捏碎了。


    讨饭的叫化子没有了,以前耍拳卖艺的流浪人更不许进</a>来,每年两次社戏有引起重大危险的可能,这类娱乐完全停止,于是大家在偶而闲暇的时候,便只好到小赌场里消遣时光。


    人人想着投机,从不可知的赌注中讨便宜,所以在乡间不是十分老实人,差不多都会摸纸牌,推牌九。


    蒋镇是这一带几十个小村庄的领袖村子:它那里有不少的由都会传染来的毒菌,赌场自然是一类。赌,是这地方上的头目不能禁止的,更不必提不愿禁止,头目们,武装的团丁,更夫,除了操练巡逻之外,有什么玩意可以松快他们终天终夜的紧张心情呢?


    没有地种,没有工做,或是懒散的破落户,弄一两间黑屋子开赌场,抽头,这正是很合宜的职业。镇上有一家老牌赌场,因为主人善于言谈,讲交情,公道,遂成了第一家。


    下小雨的一个初秋傍晚,土墙的巷子中被黑影堵塞着,街上满是印着足迹的泥泞。夏天快完的半个多月,一连有几场大雨,靠大河的地方都闹水灾,这里虽是没被雨水淹没了村庄,田地,但是道路上尽是一片片水洼。不料才隔了三五日淅淅沥沥的小雨又落了一天。老郭在屋子里擦完油灯罩,一盏,两盏,玻璃罩子老是在手里转,觉得不如每天来的手法快。先点着了那盏小灯,放在土炕正中的白木桌子上。灯光落下了不大的一周明圈,更显得明圈以外阴沉可怕。风声,雨声都在粗棂窗纸上敲打着,老郭的心越感到沉闷。


    “可恶的天气!不用雨偏像寡妇的眼泪滴不完!今儿晚上能到几个人?”这是他不高兴的由来。


    纸牌,骰子,摊牌的破毡,与盛烟叶的木盒,都预备齐全,顾客呢,却一个还没见进门。不很光明的屋中惟有这位老人孤独的影子,在地上,墙上映照着。


    沉沉秋雨的黄昏包围住这沉沉身世的老人,屋门外的泥巷子,风和雨,期待而略带焦急的心思,都一样是沉沉的。


    烦恶纸烟是他向来的习惯,虽然英美公司的各种贱价纸烟到处风行,年过二十岁的乡间人差不多人人在腰袋里总有几枝,除非是十分谨愿的种田的农夫。老郭自从多年前流行的强盗牌,孔雀牌的外国烟那时起,就不赞同,直到二十年后的现在,他仍然叼着半长不短的乌木旱烟管。在暗影下点上一袋,向喉咙里压下无聊的寂寞,一阵刺激呛得他的肺气往上撞。辟开破旧的黑门,一口浓痰往街上飞去。落到泥水里去,正好惹来了一个反响。


    “哈!老郭,有劲,差一点没吐到我腿上来。”接着话声,一个披了蓑衣的人影从街上挪到门口。


    “大哥,快来,进来避避雨。你一来,不多时就会凑成小局。从家里来?”


    “从家里?那!老早到街里来,到德胜喝了四两,恰好有卖蒸鸡的,一只鸡,四个饼,连吃加喝,又是这样的天,痛快,痛快!不管你这边人手够不够,先来憩一会再说。”


    人影在朦胧中塞入木门,笠子,草蓑都丢在地上,一个个土地上的泥脚印印得很清。脱了鞋子,从容地上炕盘住腿。这来客绺着下颔上的掺


    白短胡子,长的脸,两面有高起的颧骨,大嘴,令人一见不会忘记的是上唇下外露的几只黄牙,比别人的门牙高,而且突出,这是他的特别标记。


    “这样的天,正好到你这里来玩玩。嗳!老郭,你比我还年小,家里的人又顺手,一天见个一块八角就够自己的开销,快活!日子怎么也是混的,像我可不行。……”


    老郭一见这位熟客进门,马上叫他的沉沉的心思活动起来,顺手将炕下擦完的那盏大磁座煤油灯点起来。屋里满浮着温暖明光。一袋烟还没吸完,对着在炕上盘坐的老人道:


    “铁匠大哥,你别的乐大发了。你多好,外头有相好,开着铺子,家里呢有吃有穿,一个月还有几块钱的供给,你任吗都不管,上街来随便你玩,喝,赌赌,净找着谈得上来的人谈谈天</a>,和我比,天上地下!”


    “哈哈!一家不知一家!不差,我有儿在外头混钱,有在家里的做庄稼活;也不差,还每月给我那几块钱,可是老郭你不知道我那些蹩拗?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同那些东西拢不成一堆!……”


    “你也是自己找!应该乐几年了,这年头,快近七十的人了,能活几天,干什么同孩子们乱闹?我明白,你家那两个并不是荒唐,都会过日子,钱看的太结实,你还不知足?这就是好!你把手艺传给他们,干的旺相,老大现在能下力种地,一个铜板拿出火来,你得好好地装爷,别太同他过不去。”


    “哼!我怎么同他们过不去?外头的铺子是我创的,手艺是我教的,家里原来只有二亩地,这十多年我给买上了亩半,你想,老郭,我多花三十千五十吊算得什么?我就是好喝几两酒,赌赌小牌,可是你别瞧我老了不能干活,从小时候学成的把戏教我两只手闲起来还不对劲。怎么我同他们不能在一起过?年纪大了,不荒唐,却看的钱太中用,……自然我也有我的脾气,谁没有?再一说,你打听打听与我熟的邻居们谁曾说过我的坏话?”


    老郭看这位口气刚劲的老铁匠一提到家事就上火,他将烟斗在土地上扣着,高声地说:


    “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哥,你为人真好,同你玩牌的,喝酒的,还有找你做过活的人家,自来没听见对你说什么话。可是大家都知道你同你家里的人弄不来,这也怪,好在你可以自己过,倒省心。……不提这个了,今晚上咱的小局总得凑凑,难得这闷人的天气。你坐着,我去找手,顺便要两壶水来,有人就是一夜的长局。……”


    “这才对劲!我一个人回去到那个小屋子干吗?大福家两口子都不去,我也不高兴同他们见。年纪老了,睡不宁。你快去,我看着门。……”


    欣然地微笑浮现在短身材的老郭脸上,提着两把茶壶,连笠子也没戴,便向门外的风雨中走去。


    不过半个钟头,这小屋子里满了烟、气。笑声,诅咒的话,欢喜的口气,一齐在土炕上纷嚷着。地下有人在燎着镔铁酒壶,木柴火焰一突一突地起落。牌局很容易凑成,老郭自然是不下手的,另外还有一个镇上歇班的团丁来看热闹,赤着光脚,挽起灰裤管,坐在铁匠的蓑衣上吸纸烟。


    门外的风声小得多了,只有一阵阵的细雨像洒豆子打在窗纸上,紧一会又慢一会。


    土炕上四个人的手指不住地挪动,眼光在烟气中也不住地往左右看。他们互相诉说着“千子”“五条”“毛么”“鬼车”的专名词,铜板,小票,在破毡上转动,他们各自怀抱着胜利的希望,心也悬悬地扰动。独有歇班团丁玉兴觉得十分从容,他只等待着酒热了呷几杯,好到炮楼上换班。


    “郭大爷,这二斤酒今晚上从哪个烧锅装来的?真香喷鼻子哩。”


    老郭在支起的砖前拨弄着柴头,砸砸嘴道:


    “玉兴,你在街上喝的酒不在少处,还闻不出来?这是二锅头,——是德胜号的新酒。今晚上雨落得有点凉,又预备打通夜,格外凑的手。到德胜去,正好人家的酒刚烧出来。我同掌柜的说好,从场子里接下来的,一点水没搀,本来德胜的酒就比别家好。”


    “怪不得!”青年的团丁望着酒壶底下的火光,“我想,平常闻不到这么香。德胜这几年生意做好了,石掌柜的多能,谁也比不上。这几年买卖难做,粮又落价,偏偏他有些钻钱心眼,春天早早籴下秫秫,囤起来,做酒;又弄洋钱,一转手就有利。……”


    团丁的话没说完,炕上的一个人接话:


    “德胜不赚钱?不赚钱就能典地?石掌柜的真会找便宜,这不是又发了一回外快财。”


    说这话的是老郭的隔壁紧邻,鞋铺子的账先生王三成,他这时赌运很好,刚刚和了一套车。


    “外快财?什么?”团丁问。


    “不知道?你问问铁匠大哥是不是捡便宜?”


    “他妈的!这牌像有鬼,揭一张‘乌风’多好,……不来!三成你说什么?你这张嘴就像坏女人的……什么也藏不住。”铁匠正输了没好气。


    “哈哈!怕什么,你老人家自己出脱自己的产业,又不犯法,还背人?”


    “怎么,大哥又卖地吗?”老郭猜的自以为不错。


    铁匠将一手的纸牌向毡上一撒道:“不是卖,南泊下的地我用钱使,典出了九分,早上才论好价钱,写了草契,不,三成怎么知道,是他代的笔。就近石掌柜的手头现成,他典了去。……”


    “人家凭着钱,这边凭地,怎么是发外快?”团丁进一步的追问。


    炕上的王三成是个滑嘴老鼠,他一面洗着牌,一面笑嘻嘻地回过头来望着地下。


    “玉兴,你现在真是吃粮的小子了,只懂得耍枪,装子弹,时候忘了,秫谷的收割也不明白,年纪轻轻的!……这是几月?不正是要割秫秫的时候?这回把地典出去,人家不费力气,不化粪料,先净中这一季的红米,难道这不是便宜货?铁匠大哥却不在乎这点点哩。”


    “唉!这么样,有钱,我早留下多好。”老郭很可惜地叹着气。


    “等到你抽十年头再说吧。”三成轻轻回答。


    别人一齐笑了,独有铁匠却没再说什么,右手颤颤地捋着下胡根,大瞪着眼像有心事。


    “怎么啦,地典出去,有的是赌本,愁什么?好,揭牌!”另一个年轻人。


    “老郭,酒该热了,先倒给我一碗。”铁匠懒懒地摸着纸牌,同时用干黄舌尖扪着厚紫的下唇。


    烫热的烧酒灌到每个人的肠胃中去,增加了他们消夜的兴致,玉兴尤其高兴。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做着下酒物,虽然不赌牌,觉得这已经是沾了大家的光,下半夜在炮台上守夜不怕初秋的冷风了。


    两盏油灯跃跃地燃烧着光亮的灯芯,一屋子人把一切忧愁全忘了。


    在赌场里谁高兴谈论这庄稼生活,地亩,粮米的话,一会都不复提起,大家在用心从纸牌里找幸运;在寂寞的秋夜里力求兴趣的温暖。


    这小世界中充满着希望,欢笑,与快活的友谊,独有铁匠大哥却在沉闷中成了唯一的输家。


    连朝苦雨难得有这两天的晴光,人人都怕高粱在泥地里生了芽,趁着天气好,牲口,人,车子,镰刀,都纷纷在半水半泥的田地中忙着。初秋的收获是农人一个兴奋的时季。


    铁匠大哥自从那夜赌输了一回,镇上再没见他的身影。有人说他在他那小村头上的茅屋里犯痨病。也有人说这两天同他的大儿子赌气。本来他在家里隔不上三天,爷俩就得吵嘴,镇上与小村子的人谁都知道,并不希奇。


    然而以开小赌场为业的老郭却感到十分落寞。


    没曾熬夜,大家忙着下地抢活,连那些好玩的人也趁空去做短工,看边,晚上有几个人来,不到半夜便各自散了。生意自然清淡。最奇怪的是连鞋铺的账先生也同老铁匠一样的不见面。


    早饭后,老郭叨着乌木烟管逛到巷子口,路过鞋铺,只有两个学徒在光滑的木案上上鞋底,账桌边木凳上空空的没有三成的影子。本想过去问问,怕给那两个小孩子瞧不起,“又来钩引人,老没出息!”良心的自责,使他将脚步另转了一个弯。


    鸡市正在这道小巷的前面,不逢集可十分清闲,连一把鸡毛也没有。三个光了上身的小孩在水沟旁边垛泥砖。偶然有几辆车子从巷子外边走过去,正是从郊外高粱地推来的。在下垂的赤红高粱穗子中间,隐藏着披了披布,滴着汗滴的黑脸。一只牛或是个瘦怯的毛驴子,拉开缰绳迈着吃力的步拖动这一车重载,厚木轮子滚在泥里印成了很齐整的一道黑沟。


    这些光景是老郭年年看惯的,引不起他的兴味。他没有一指地,好在用不到向车子,镰刀上操心。沿着大街店铺前廊的走道,悠闲而微觉郁闷地向南去。


    恰好距离出卖好酒的德胜号不过十多步,在那有石级的门首起了一片喧杂声音,连骂带恨。还有什么“父债子还!……比不得到城里见!”的口气。意外激动引快了老郭的脚步,走近前,十几个大小孩子圈住那字号的木板门,正在听那个脸上突结着红筋的掌柜作报告。偏巧玉兴在字号南头的木栅门边值岗,他倒提了步枪蹓来,与老郭正碰个对面。


    “好凑巧,来听,听新闻。”年轻的团丁向老郭打着招呼。


    “什么呀?又是使差了毛票,人真好起哄。”


    “哪里的,这回的事,郭大爷,咱两个都听说过的,就是铁匠——老铁匠典地的那一出。”


    “老铁匠?小李屯的他?怪不得这几天老不见到镇上来。”老郭对于这位老赌友的事体格外容易发生兴味。


    “俏皮!他这酒鬼高高兴兴地把地典出去,如今德胜的便宜又拾得不高明,眼看着到口的秫秫米,凭空却跳出了他的儿子来,说地是分在他手里,姓石的去割庄稼,要拚一拚。你瞧,这不透着新鲜。”


    老郭站在那明晃晃上了刺刀的步枪的一边,约略听明白了这回事。


    “他儿子,一定是在屯里下庄稼的他大儿子了,也难怪下辈的发急。本来,老铁匠老不成材,一个月几块钱不够,还得典地。他抬不起筐子,撒不了粪,到时候图现成,种地的活全是他大儿的事,好容易忙一夏,现在地要轮到别人手里去,连种子也白搭。……”


    “唉!你还说公道话?”团丁斜睨着这颇有风趣的赌场主人。


    “什么话!老铁匠是好人,同我不错,可是他的不对我也不替他护短,这桩事原是没意思。”


    “瞧吧,高兴也许得打官司。石掌柜不是容易甘心罢休的,你说他不明白?他有凭据,怕什么。”


    “由你这一说,三成的代字人自然得当见证?”


    “谁知道?……你听,那不是石掌柜的在柜台上向大家说这一段,你没事近前去听听,我要先走。”


    他说着提动枪杆,随着一步一响的枪身机件便往大街的北面去。老郭将小烟管插在青腰带上,便挤入围住德胜号门首的那一群人前面去。


    这群人中雇来的短工居一半数,有的还拿着农具,他们都带着沾泥的两只脚,笠子斜背在肩膀上,一看就认得出来。其余的是镇上的邻居,以及游手好闲的街滑子。石掌柜穿着旧茧绸小衫,敞开胸膛,腆出他的肥垂肚皮,右手里一把黑纸大折扇一起一落地正在帮助他诉说的姿势。他有一般小商人和气的面孔;从和气中却透出令人不易相信的神色来。


    “大家想,若是有凭有据的事都不作证,人家花钱干什么?我说,花钱干什么?”他重复着诉说这一句有力的证明,鼻孔里吸着咻咻粗气。


    “再一说,人证,物证,我都不怕!难道他老子</a>典卖的地土儿子硬不承认就算事?如此说来,多少年的旧案都得翻过来!他有本事同他的老子算账,这是他一家的事,谁能管!现在我去割庄稼,他,——大福就想同我拼命,真混蛋!这种事谁怕谁?我叫人看着,明天再割,不讲情还不讲理?老铁匠一哼都不哼,用得到这小子出来拉横理?我姓石的没有把柄的事不能干,好!三成的代字人是原业主亲自去找来的,大家记着,……好不好,凭官断!……”


    黑折扇忽的声全撒开,即时在空中扇动着。听讲的一群人纷纷地议论着。


    “论理自然是没有话说,谁教他爷使了人家的洋元。”


    “也太不为子孙打算了,过了这一季再典也还好,这岂不是连新粮食都卖出去。”


    “哈,……老铁匠若是能想到这里,他还帮着儿子下地干活哩!”


    “庄稼人过日子的,眼见打成的口粮叫别家收割了去,难怪他心痛!”


    议论是不一致的,由街头的意见越发知道这事不能平和了结。


    老郭看看那做酒的掌柜脸红气喘的样子,不愿意加进去说什么话,站了一会转身向东去。他心里却惦记着老铁匠惹起这场乱子怎样方是结局?他知道几十块银元在那酒鬼的衣袋里已经存不下几块,他有赌账,有酒债,不能不还,儿子每月给他的几个钱不够数,他也没法子,习性使他不会再有过日子的本领。又像是同儿子们赌气,在外乡弄得铁匠铺里不安宁,小儿子送他回家,他还是那种脾气。看不惯儿子只知持家赚钱,不请教自己的样子。这酒鬼连老婆都不同他一起住,自己在屯子的一间小屋里睡觉,烧饭,也可怜!说家业,本来有他年轻时挣的一大半,他两手好活,尤其精细,在镇上的手艺人谁也比他不过。……现在落到这么样!……


    心肠和软的赌场主人惘惘然信步走着,在县西的一条横巷子口外没留心却同一个人的肩膀撞了下。


    “喂!郭大爷,我走的步快,怎么你老人家也看不见?”


    老郭抬起头来,想不到正是隔壁鞋铺的大伙计,机会恰好,忍不住便喊他站下问一问三成的去处。


    “你!人老了,走道便不留神,你正当年,还怪我忙什么。像老鼠一般的瞎跑,……你铺子的账先生呢?”


    “不用提了,瞎跑,这还不是为他的事。账先生,好给人家代笔,这回却脱不了干系!打早上出去连午饭也没回来吃,这会镇公所里派人去叫他。郭大爷,你该知道就为老铁匠典地的事,今天因为割庄稼出了乱子,闹到公所里去。他是要紧的证人,铺子里叫我各处找他去当见证。……大爷,今晚上账先生大概得缺席了。”


    这狡猾的年轻人说笑着便向巷子里跑,老郭无聊地向四下里看看,叹口气走回自己的家中去。


    秋夜清冷,农场上除掉几个守夜人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快到半夜了,月亮早已落下去。黯黑的天空只有大大小小的星星瞅着迷人的眼睛,像是偷看这下界的隐秘事体?


    矮小的三铁匠忍住痨病夜嗽的习惯,在自己木门外的菜园里轻轻逛着。他也是快近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的劳作从少年时起便得了黄瘦的病症,虽然他很勤恳地做着铁匠活的农家副业,究竟精力不能与他的伯兄——老铁匠——相比。从上一辈起,几十年了,与他的伯兄分居,过着俭苦的日子。他由于病,也是生性怯弱,不像伯兄的能干。手艺平常,只好在乡下替邻居做粗活。


    这一夜他平添了忐忑的心事,昨天的光景使他不能忘记!小福与他那好找蹩拗的爷吵嘴,甚至骂祖宗,不是希罕事,然而那小子很楞,近来的性格分外躁烈,仿佛任管对谁也要拼命似的。同石掌柜的在南泊里闹过一场,理,向人争不过去,姓石的也不好惹,第二天眼看着一捆捆的红穗子被新业主的雇工向镇上推了去。把柄在人家手里,动武更不成。在地边子上跺着脚直骂,老铁匠藏在小屋子里装没瞧见。


    三铁匠回想着这段事与侄子的凶横样子,深深地忧虑着日后不知要弄出什么难看的家务。


    他徘徊到井台旁边,听着石栏下蛔蛔儿叫的十分凄清,偶而有三两个闪光的萤火虫飞过来,在乱草里即时看不见了。过重的担心将这怯弱汉子的心完全占住了,“怎么是个结局?”虽是久已分居过日子,说不的,还是近房兄弟,“嗳!”轻轻地叹声,他向黑井里吐了一口气。


    一阵狗咬声从东边传过来,他弯了腰在扁豆架子的空隙里偷着看,一片朦胧的暗影什么也看不清。忽然,接着是远远的喊叫的闷声,沙沙的,惨厉的,像是有东西阻止喉咙的哑音,仿佛是“救命”两个字音的颤动?这回,他很清晰地听明了叫声是从农场东头的小茅屋里发出来的,他的全身惊颤了一下,心在卜卜地跳动!下意识地迈过菜畦子向东跑,即时,那叫声便没了。农场边的青杨树叶子刷刷作响。


    蹿到老铁匠自己住室外的高粱风帐前面,他踮住了,两条腿筛罗般的抖颤。明明是屋子里有什么响,像是摔碎木器,又像是沉重的东西倒在地上,他急了,一手推开风帐中间的棘子隔,想近前去叫开那小屋的木门。


    极黯惨的微弱的灯光从小屋窗棂间射出来,照着脚步,脚刚刚伸到风帐里面,一个高扬的吓人的声口在窗子里发了话。


    “来,有人让他进来!一个是这样,还差再来一个!……进来!……”


    这黄瘦的怯弱人几乎没把身子栽倒,不敢再动,本能地将右脚拔出来,轻轻溜到农场旁边的小水沟上,呼吸紧压,舌根下面被又苦又酸的唾液充满。他觉得脚下的地向下陷,俯在一块大圆石上苏息一会,才醒悟过来。提着心转回家去,把自己的正在发疟子的小兄弟叫起来,两个人又偷偷出去避在水沟旁大圆石后面。


    在这里,一面可望着那有声响的小茅屋,一面斜对着向村外去的大道。


    夜的黑暗笼罩住一切,树木,农场,田地,全是黑魆魆的。


    这一个“青纱帐”时季里时常有杀戮事件,很寻常的河滩上,树林子里,土崖头上,不知那里来的尸身,有的被绳子绞住颈项,有的受过刀伤,不知为什么被人夺去了他的生命。也许经过一些日子有死者的亲人认领回去,而找不到死者家属的更多。这很容易判断,总是绑财票,撕裂了,或是路劫。用不到侦探,也轻易不报县验尸。埋到地下,或被野狗当作食物,大家不觉得惊奇,也不以为凄惨!忙于生活,忙于自家防守的情形之下,像这些平凡的横死引不起一般农民的兴味。


    然而自从前几天圈圈湾发现无头男尸以来,却哄动了蒋镇与左近小村庄,都互相谈论着这罕有的事体。


    因为没找到头颅,这明明不是胆大匪人所干的事,有仇,有冤,杀人灭迹,十分明显的情形。尸身丢到水湾中去,不知过了几天才浮泛上来。死者不像远方人,又是完全庄稼人的衣服……这个哑谜没过两天便被人猜破了。


    第一个首先到蒋镇公所秘密作证人的是那痨病很重的三铁匠。事先就有人背地里谈论:因为小李屯的老铁匠忽然失踪,镇上老郭的赌场尤其是消息灵通所在。虽然公所里因为没有确实凭证,又觉得事情太怪,不肯下手办。及至尸身涨大了,从那深水湾中浮上来,大家的疑惑觉得渐渐地找到头绪。为了急于替伯兄伸冤起见,三铁匠催着镇上的团丁去提人。


    于是,在一个明朗的正午,一群肩枪农民把老铁匠的儿子小福由田地中提到。


    在李屯村外的湾边令这强壮的村汉认识尸身,围着好多瞧热闹的观众。


    “你们别觉得有势力,就屈打成招!这一夏死的人多了,难道都能找的出主来?没有面貌谁知道他是那里来的走路人?”


    他说时用粗大手指擦着浓黑眉毛上的汗滴,声音并不变,也不害怕,他脾睨着那些镇上的武士与四围冷冷的观众。


    本来还没有真正的凭据,怎么好血口喷人?虽然三铁匠同别人说,那一夜他与他的兄弟暗里眼看着这村汉从小屋子里把死尸背出,因为他手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没敢追上去。然而以后呢?这怎么断定?镇公所想不出好主意来,结果只好把这倔强的汉子暂且派人看守着。


    直至又过了二日,费尽痨病鬼三铁匠与他兄弟许多力量,晚上沿着湾崖用铁器掘起泥块,到底在一晚上从泥崖一边将死者的头颅找到。


    事情自然十分清楚了。第二天认头,这是新鲜而怪异的新闻,天还没黎明,水湾左右已经聚集了不少的男、女、孩子。


    昨夜,老郭赌场里的伙伴们没有人睡觉,也不摸纸牌。在两盏的煤油灯下大家全是热心地讨论这件“杀父”大案。鞋铺里的账先生自从这事件发生的那天起,已经减少了饭量,这晚上在赌场的小屋子里他成了众人询问的目标,因为他曾替死者写过一张典地契。


    老郭为这个惨案擦过几滴干眼泪,他仍然不很相信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这样下毒手?


    “这是逆伦大案,应该把那个村子都划平了!凶手是谁,点一盏天灯!现在什么都变了,不晓得县官怎么办?太坏了,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真是鬼附着凶身!生身爷,……有儿子的都得留点神!”


    一位四十多岁的赌友发抒感慨,叙出耳食来的知识。


    三成立刻给他一个有力的反驳。


    “变了,变了!这正是天地反常的时候!什么刁狡的事不会有?上年南县里闹共匪,没听说亲侄子用手枪打死他的叔叔?不过为的他叔叔有钱不随伙。……还有这些年来拿着杀个把人同宰鸡似的容易,谁也不害怕!从前……我十来岁时,乡间人连个吊死的女人都不敢看,杀人谁都不曾想过,现在呢,太容易了,大路上躺着瞪眼的尸身,圩门上挂着土匪头,连孩子们都敢去瞧热闹。……所以啦,乡下人也会拿起切菜刀切下他老爹的颈子!……”


    老郭仰仰头嘘了一口气,“别高兴地吹咧,还说什么,不是你这份子写文书哪会有这场事。”


    “唉!”三成弩弩嘴,“早晚,难道没有铁匠典地的一桩,他儿子便从此饶了他不成?如果老头子把家业折卖完了,那不该着用零刀子割碎?怎么,……有了财物便不管父子,该死的!总之人心变的太不像样了!”


    “这样说起来真令人防不及。”另一个人插语。


    “是啊,那些暗中把他的老爷子逼死的,人家自然看不出来,可惜小福究竟是庄稼头,要他爷的命,就是斧子刀子地砍来,要是会想方法,人死了,财物一点丢不了,也许赚个好儿子的名气呢!”


    三成受了这两天的麻烦,弄不清对于那浮在水面的尸身是憎恨还是可怜,三杯酒装到肚里去,激出他这些怪议论。


    很丧气的老郭扣扣烟斗,郑重地表示他的意见:


    “别的都不是,我以为‘财帛动人心’!假使他家像我一样,一指地没有,闯不出这个乱子。若是地太多,或是另有出息,小福再凶也干不出这回事来。本来,铁匠也太不像话了,儿子们供给零花,还得把要收粮米的地向外典,小福并不是荒唐鬼,终天只知道在土地里寻生活,吃,穿都不舍得花钱,和他老子正是反过。玩钱,喝酒,一样也不会,……可是为了财帛便不认的老子,……怪呀!……”


    这都是昨夜中小赌场中的民意。各人怀着奇异的盼望,从清早起便到圈圈湾的土崖上面,谁也要对那凶犯尽力地看上几眼,挤到前头去听听他有什么口供。


    打开油布,露出了那庞大的老人头颅的时候,人丛中起了不能制止的骚动。比起平常人的头有两倍大,光亮的,水肿的头顶,一根头发都没了,黄褐色下胡更看不见,据说是在泥水中脱落了。独有那狭长的脸盘,上唇下的几个黄板牙,给观众一个清晰印象,凡是认得这位奇特的老人的,同声说句一点不错!它的两个睁大无神的灰色眼球向上翻起,可见临死时的惨痛。后脑上一个深刀痕,是致命伤,据说:他的儿子砍死他以后拖到湾崖上割下头颅,丢了尸身,以为从此便可找不到什么痕迹。


    镇上带领农民队伍的头目这时权且充当法警,将死者的儿子用十字捆起来在大家的包围中讯问。


    事情是不能疑惑的了,证据更是确切。那个一向是沉默着的凶犯到现在出人意外地大声喊着:


    “一人作罪一人当!他是我,——是我亲手害的!不说,你们饶不了!那一个黑夜,……去,只有两刀,……丢尸身,切下头,……谁都不知道,我一个人!……”


    即时上千的观众又起了大的喧叫,有的喊好,有的吐着唾沫,更有人主张要即时把这杀父的畜类活埋,纷扰中妨碍了临时法庭的问话,好容易才平复下来。


    及至那武装的法官执着皮鞭拷问他为什么这么狠毒时,又引起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喧呶的声音反而平静了。


    然而烂红脸,浓眉,看去是十分诚朴的汉子,他的答话却极为寻常。


    “他典出了快要收割的高粱地,这地全是我从春天连短工舍不得雇,早起晚眠好容易费事耕种的。经过夏天,幸而没教水淹了,盼着收成的时候,……他要一家的命!什么时候?弄出地去喝酒,赌牌,……又每天到家里使气,老二寄给他零花钱,不够,……这不是拼命?要有他,便一指土地余不下,……是仇家!他已没了父子的情分!我只当他是一个平常人,他夺去我辛苦种的地,不顾家里人的死活,还说什么?……砍下头来要教人认不出,近来被土匪害的路倒多,认不出还不是当做一个无主的尸身!……”


    他不但一点不见得恐怖,对着眼前血水沾污的尸身,与膨胀的大头颅,他用力地咬住下嘴唇,对着那两个灰眼珠直看。他的额部血管一条条突起,一片血晕罩住眼帘,虽然身上曾受过皮鞭,他毫不退缩,反说出这一段话。


    “好口供!……你这东西!怎么说那不是你的亲爷?”队长大声呵斥着。


    “这用得到你说不是亲爷?哼!”


    “简直把这畜类在死尸前面摔死不完了,还同他讲理?”观众中有人这样提议。


    队长摇摇头,他接续问:


    “凶器呢?在哪里?……起出来。”


    “在我家里的顶棚上,多余,什么凶器不凶器!”这四十多岁凶手的异常状态,不恐惧,也不反悔,这真出乎观众的预想之外。大家都张大眼睛瞪着他,觉得他的凛然的气概,使人想不到是从前那么一个庄稼汉子。


    不久,那把带着血迹菜刀被武装年轻人从屋子里翻出来,尸身与头颅埋在一处,派人看守着,即时往城中报告。镇公所中的人物全忙起来,太阳影偏斜时,人群散了,凶手押到公所去。


    老郭同鞋铺的账先生紧随着押差团丁玉兴走到路崖,小巷外满了从镇上来看热闹的农人。


    铁匠的儿子半仰着头再不说什么话,任凭人们的咒骂,不低头,也不求饶!


    这一下午那位好说笑话的鞋铺账先生没回铺子,也不多说话,只是在镇上东南隅的荷花塘的崖石上坐着,老郭同他在一处吸着辛辣的旱烟,对着塘水上离披的大荷叶出神。他们约好玉兴,下了班到塘上喝茶,好听听那凶手在公所中的情形。


    所有被哄动的人群早已四散了,各人又忙着乡间的农事,趁好天,正在秋收季候里,红粒的秫秫米在农场中播扬着,一捆捆秫秸杆束起来向镇上送。太阳淡影留在树梢上,金黄色的余光被烧红霞彩接去,小雀儿从这个树枝跳过那个枝头,争唱着它们欢乐的歌曲。一切是如同每个下午时的平静,然而那被儿子害死的铁匠的好朋友老郭与三成却凝住两颗惨痛心,在荷塘上呆呆对坐。


    “你脱不了干系,要问起典地的事,怕不得到城里去作证人?”老郭在索寞中想出了这句话。


    “这不是别的案子,还用到这个!典的他自己的地,杀的他自己的爹,牵连到别人身上,才怪!你老糊涂了!……”三成深深地吐了口气。


    “不过,”他接着道:“不应该替他代笔,不应该!……”他呶呶地重复了好几句,正足以见出这中年识字人的懊悔。


    “谁也不埋怨,全是石掌柜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他们爷俩的情形,偏偏贪便宜,弄出这一桩怪案!”


    “谁教人家有钱,有典的就有要主。”三成无精打采地答复。


    “你看那小子的神情,做这么狠的事,他像什么都预备好了!游击队去捉他的时候他还在地里干活,这东西真不长良心!”老郭对于凶手是切齿的痛恨。


    三成默默地不说什么。


    西方的阳光已经全拖到树后的地平线上去了,薄暮的淡苍色从四围渐渐逼近,这时才见端着红泥茶壶的玉兴从荷塘东面走来。


    “啊呀,好累,郭大爷还坐在这里,我怕你二位等烦了。”


    “你不是早该下班了?”老郭站起来,沿着石崖散步。


    “谁不是早歇了班?看小福那玩意,便耽误一个时辰。”玉兴把茶壶,粗磁大杯子都放在青石平台上。


    “怎么,还有什么看头?”


    “唉!怪事,他妈的凶劲!我见过杀人放火的土匪,有时被捉到还失神掉魄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东西,他不但不怕,咬着牙说话,吃黄米饼子一样吃得下,他倒说:都完了干净,横竖是活不舒服!有了老子没有粮米的土地,要土地就完了他这一家!郭大爷,这话多脆!嗳!真是新闻!……”


    “坏小子也有他的狠主意,这是什么世界!”老郭用铜烟斗扣着泥壶上的铜条。


    “还有,……今天德胜的石掌柜的就没到场。”


    老郭若有所悟似地道,“对呀,那大肚子一天没露头,可真怪?”


    “他占了便宜,……怕教小福看一眼就够他受的?”玉兴蹲在青石上半玩笑地说着。


    “自然,他心虚,连这代笔的先生也仿佛有了病!”


    一直沉默坐着的三成听了老郭的讥诮话,回过头来淡淡地答道:


    “有什么病?我没有儿子,……还怕被丢到水湾里去不成!——我不过想着那爷俩,好好的人,……平常都是好好的人,怎么会演出这样的现世报?……”


    实在,自夸是知道多少事故的老郭与正在青年的玉兴都解答不了这个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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